蘇先生
它逃跑前已經懷孕,我看見它大著肚子在門前那條通往田間的路上回頭看了我一眼,告了別,轉頭蹦蹦跳跳地鉆進了埂子上的冰草里。
它的上一窩孩子,六只灰兔出生半月后每晚都慘叫一聲死掉一個,一連六天。
它肯定對蘇莊失去了信任,想到蘇莊外面的田間去活余下的日子,不想再做家兔了。
人有時候活煩了還會挑一個新地方繼續(xù)活呢,兔子也有這想法。
秋去冬來,我們本本分分在蘇莊做人,給余下的幾十只兔子喂食,搭窩,鋪草簾子。
只要第一場雪下來,人就可以踏踏實實在家里躺著,時間更替暫時被人們自欺欺人般視而不見,誰也管不了誰,白天叫不醒醉漢,夜晚關不上酣睡。
誰都無須再考慮地里一絲一毫的事情,莊子外面被老天爺收回去給動物們使用。
男人全部變成了酒鬼,每天湊夠一桌子酒,女人們也就可以圍在炕上天天說話,把這一年的憋屈都說完,再裝下一年的憋屈。
荒野上的動物和家里的男人女人都在等第一場雪,不緊不慢不急不緩。耐心未耗干凈前雪就下來了,蘇莊每年的第一場雪都異常豐盛,不負期待。
有了這場雪,才有了那只懷孕的兔子的消息,它是深灰色的,我沒記錯的話,是我們家第三代兔子,第一代一只淺灰一只白,第二代很多花色,到了第三代進化得很好,這也得益于我弟弟這個飼養(yǎng)愛好者的盡心竭力。
現在看,我弟弟身上有遺傳自母親對喂養(yǎng)這件事的癡迷,有遺傳自父親對手工和建造這件事的天分,我們家主動養(yǎng)育生命,每次都是弟弟拿的主意。他在廢棄的舊豬圈里給兔子搭了一座“城堡”。他起初只是用家里閑置的青磚壘各種構造的方形通道和“臥室”“走廊”“餐廳”,并給兔子搭了很多可以上躥下跳的臺階以及滑梯還有鉆出鉆進的洞穴,在臥室里鋪了干的麥草,后來不斷進行改良,所有的屋舍都變成了兩層,上面一層用鐵絲網墊底,利于兔子排泄,下面一層空置,排泄物下來后全部到了底下一層,清理方便。之后又有通風口,在里面還設置了近道,聰明的兔子直接可以通過近道從窩底下徑直走到頂上。
剛開始是偶爾幾個大人路過時看著兔子們在這個“迷宮”里玩,越看越有滋味,說這不是簡單的養(yǎng)兔子,這是玩出了境界,再之后就有人晚上從地里回來時給這些兔子捎一把青苗,帶一點蘿卜,給點樹梢,把這里當動物園看,不要門票的動物園。
后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莊里專門運磚的人給弟弟從鎮(zhèn)里的磚廠送來了一農用車的磚,于是兔子的城堡開始了大型的升級改造,弟弟也發(fā)揮了他在建筑設計上的天分和想象力,讓我也倍感興奮,這一次他開始用混凝土固定了某些地方,不然無法搭到很高。半個月后,一座真正的“兔子城堡”成了。
城堡前面還加了兩道院子,分成了前院、中院,前院里放著莊里人丟下的吃的,中院是一片空地,兔子從城堡出來可以在這里曬太陽,后面的那座巨型城堡里有二十多個形狀各異的臥室,高十多層,有半陽的通道、全封閉的通道,有斜道,還有豎道,出口多達十多處。把一只兔子從正面的入口放進去,便可以盲猜兔子從哪里出來,比玩游戲機還有趣味,兔子窩外面每天圍滿人。有很多小孩子都不會走路呢,被抱著看,看不夠,不愿意走。
那些時日,我很多次夢到自己成了一只兔子,在城堡里暢游,無比歡脫。
兔子成群繁殖,越來越多,有段時間,兔子開始生病,死了幾只出生幾周的小兔子,大概率是有兔瘟了。
弟弟將馬上要生產的那只灰兔子捉出來放在外面一個挖好的大洞里,還和其他的兔子進行了有效隔離。其余兔子分開裝進紙箱子里,拿到空置的院子里單獨居住半個月。
那只馬上要生產的灰兔生下六只兔子,剛開始幾天平安無事,那一窩全是白色的兔子,品相上佳,體質優(yōu)良,預計十四天可以出窩??删驮谀惩?,我在入睡前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似乎是貓被咬了的叫聲,我拿著手電站到院子里到處瞧了瞧,找了找,又把所有的屋頂巡查了一遍,沒看到異樣。
第二日,弟弟說小白兔死了一只,按照以往的經驗,這一窩兔子還得換個地方。余下的五只兔子又挪到了一個紙箱中,放在暖和的地方,白天它們都活蹦亂跳,進食無異常,只要進食正常便能活下來,我們也就安心睡了。后來的每晚,我都能聽見一聲慘叫,只有一聲,那聲音尖厲似刀子劃破布匹,小白兔都是四肢伸直,側著身子走的。
那幾日里,每晚我都祈求別再聽到那一聲盛大的死亡通知,在空曠的夜里,那一聲如一只錐子插入心臟,如果死亡在短時間內是預知的,痛苦便放大無數倍,死亡只有拉長到一生那么長,悲傷才得以淡化。
一個月之后,所有的兔子又可以住進它們的“城堡”里,城堡也進行了一次翻修,晾曬,消毒,那只灰色的兔子在秋天的時候又一次懷孕,然后跳出外墻逃到野地里去生活了。
它去野地里后我們也擔心過它活不下去,冬天馬上來臨,覓食是個很大的問題,野地里的兔子早早就有了著落,它這個時間離家出走,實屬不明智。
直到那年的第一場雪下來,我們才知道它還活著。
一大早我們起來鏟雪,在兔子城堡外看見了一只兔子的腳印,一來一回,來的腳印已經被埋淺,回去的腳印是新的,兔子在這里停留的時間很長,它沒有進圈里,估計是怕進去后出不來。
我順著腳印找了過去,走進田間后,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有兔子的腳印指引著我,路不遠,走了半小時后,在一個墳地后面的一條空地的旮旯里找到一個洞,腳印就消失在這里,來的時候我一邊走一邊用樹梢子掃掉了腳印,不然兔子會發(fā)現有人知道了它的家,它就得搬家。
我從臺階上去,站在洞口的正上方,把呼吸調整到最小,站在那里等了將近半小時,兔子才從洞里出來,窩在洞口曬太陽,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果然是那只灰色的兔子。緊接著,后面連續(xù)出來四五只小兔子,個頭有灰兔一半大小,它們一字排開,縮在土墻墻根曬太陽,我向后退步,退了十多步,然后離開了。
其實我相信它之前也回來過,只是沒有雪,留不下足跡。
不知道它有沒有后悔離開,還是在野外收獲的歡樂更多一些,自由更多一些,尤其在春暖花開后。
之后每次下雪,總會留下它的足跡,我都用樹梢掃平,不留痕跡,我怕有人給它在路上設下套子,它鉆進去而喪命。
直到來年開春,苜蓿芽從地皮上冒出來時,我在摘苜蓿菜的時候又見過它一次,我心想,這兔子終于可以看看田地里的春天,柳枝冒綠,其他的綠都會跟上,別說一只兔子,萬事萬物都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