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風向晚
漫天星云匯聚的銀河是極盡美好而神秘的意象,可其距離地面千里迢遙,無人能近距離觀其樣貌,于是這縹緲夢幻的盛景便只存在于世人的浪漫想象之中。人們將自己看得見、摸得著的景象比作銀河,譬如“詩仙”李太白以“疑是銀河落九天”描繪飛流直下的瀑布。而我覺得,煙花就像是流落在人間的銀河一角,如流螢四散,又似繁星垂落,只待更深夜?jié)鈺r綻放于深邃天幕。
幼時歲歲在故鄉(xiāng)過年,除夕的爆竹未令我雀躍,真正讓我留戀的,當屬正月十五的煙花。那時在一個村莊,放煙花的人家并不多,祖父只為哄我開心,年年都從鎮(zhèn)上買來好些煙花。在十五那天放煙花,是因為次日我便要回城上學。祖父說,那是正月里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禮物。
四方小院里夜風輕寒,月華滿地。祖父將引線點燃,在火捻燃燒的那幾秒鐘,我期盼著煙花當空綻放時的絢爛,卻也深知,待一簇簇火光墜落,便又到一年離別時。當時年少,自是不會多慮離愁,只記得自己在歡喜雀躍之余,又充滿了對祖父的不舍。
如今想來,那時的煙花年年都相似,我卻總也看不厭。我和祖父的“煙花儀式”持續(xù)到我九歲,后來過年都是父母將祖父接到城里團圓,城里禁止燃放煙火,我便至今也未再同祖父放過煙花了。
其實,早在千年之前,煙花就是人們用來營造熱鬧氛圍的奢侈品。北宋時期的煙花著實稱得上華美驚人,《東京夢華錄》記載了漫天煙花令汴京成為不夜之城的景象。元月七日之夜,皇帝御駕寶津樓,觀賞諸軍百戲,只見“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宣德樓上,皆垂黃緣簾,中一位,乃御座……萬姓皆在露臺下觀看,樂人時引萬姓山呼”。
若說宮中的煙花表演講究皇室氣派,市井中的煙花倒更添人間煙火氣。辛棄疾在《青玉案》一詞中寫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在他的筆下,煙花染過的痕跡劃過天空,像是東風吹散了千樹繁花。尋常巷陌里,女眷笑語盈盈而來,衣袂飄香而去,有一人正目光熱切地尋著心上人,本是久尋而不得,終于在驀然回首間找到伊人清逸的身影。燈火已闌珊,煙花即將謝幕,他的心卻霎時明亮起來,得遇佳人,日月星辰都成了陪襯。經年之后令人回味的,是那如星雨紛紛墜落的“火樹銀花”,更是煙花之下上演的一抹柔情。
我對煙花的認知,不只在于視覺景象,也有一部分來自聽覺記憶。上初中時,同齡人都愛聽周杰倫的歌。初二春游那日,同組的一位朋友單曲循環(huán)外放《煙花易冷》,碰巧出游的景點也是古建筑群落,倒也與這落寞凄美的古風旋律相襯。其中有一句歌詞“煙花易冷,人事易分”,是那個年紀的我不能感同身受的,只是覺得美,讀來美,聽來也美,越品越有韻味。
如今想來覺得這真是有趣,春游本是懷著雀躍的心情,卻全程與這首傷感歌曲相伴。畢竟年少時,聽歌大多只是單純地聽旋律而已,偶爾三兩句歌詞入了心,也只當作自我陶醉,未必真正覺得悲苦。直到多年后冷不丁又聽起同一首歌,才恍然覺得真正聽懂了,就像是無心種在心底的種子發(fā)了芽。
再后來,我懂得了“人事易分”,再想起那句“煙花易冷”,總可惜好景雖然驚艷,但是也不過片刻紛繁。好在煙花雖“冷卻”,人心尚能從不同的地方汲取溫暖。人生終歸是由一場又一場的相聚和分離拼湊而成,是啊,總會有新的相遇。愿你我再見煙花時,身側有知心人相伴,既可與之共覽如夢似幻的盛景,又能待浮華散盡時,于寂然中不離不散。
經年之后,我也與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空下看過煙花,卻依然最牽念曾綻放在故鄉(xiāng)那方小院上空的絢麗“花火”和祖父慈愛的笑顏。我記得明媚的煙花倏然點亮我眼前的黑暗,當空似有銀河落九天,而祖父的眸中,藏著我深愛的煙火人間。
(源自“知識窗雜志”,離蕭天薦稿)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