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玉兒

我是玉兒，這是歐陽老先生給我起的名字。

歐陽先生告訴我，玉是純潔無瑕的象征，是不能有一絲玷污的。之前，我一丁點兒都不明白，老先生為什么叫我玉兒。看看我的渾身上下，除了我的思想單純、想法簡單外，有的是鵝黃的羽衣裹著玲瓏的身軀，一絲白色的飄帶嵌在兩袖間，有油蠟般修長的腿，有金色的頭發(fā)，晶瑩剔透的臉，乳白的嘴，素白的腳，還有一條潔白的絲巾束在腰間，與純白的玉大相徑庭。

轉(zhuǎn)眼，在歐陽先生家里，我衣食無憂地生活了兩年。每天清晨，歐陽先生都靜靜地站在我的身邊，和我說一些古里古怪的話，我也聽得似懂非懂的。他一會兒喜笑顏開，一會兒愁眉苦臉，高興時會向我吹口哨，哼唱歌曲，甚至還伸手摸摸我圓潤的臉，理理我金色頭發(fā)，捋捋我鵝黃色的羽衣。他說，他吹的曲子叫《大約在冬季》，我看他吹那個曲子時，嘴唇撅得老高，還一揚一揚地逗我。

這時候，我會肆無忌憚地抖著身子，向他大聲地喊叫。他也不生氣，哈哈大笑，勾起食指輕輕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然后，他會大聲地朗誦著：“我是一只鷹/一只展翅翱翔的鷹/我從悠遠的上古世界里走來/盤古夸父倉頡們積釀的千年文明/炎黃伏羲女媧千萬年的修行/還有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英雄馳騁/古老泱泱的華夏大地/分分合合/精彩紛呈……”

可是，他苦悶的時候，就會站在我面前一言不發(fā)，那凝重的神情，連他那滿頭銀發(fā)都透著冷冷的氣息。于是，我會聽到他悠揚頓挫的朗誦：“留風(fēng)塵。淺睡不知殘酒醒/夢回猶記舊時燈/一生心事無人識/卻是青山獨夜僧/留風(fēng)塵。淺睡不知殘酒醒/一簾春雨濕花輕/夜來風(fēng)動?xùn)|窗月/照見青燈獨自行/?！?/p>

他搖頭晃腦地吟誦完后，對我搖搖頭，瞪著眼睛問我：“玉兒，聽懂了嗎？”見我愣愣不語，長嘆一口氣，背剪雙手，徑直走了，把我晾在陽臺上。之后，他回到住室，這樣半天，甚至一天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遇到陽光明媚的日子，只要他高興了，就帶著我，要么開著他的車天南地北游玩，要么公園里散步，跟我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他不高興了，就把我丟在家里，獨自一人走了。有時候，一兩天，不見人影，有時候三五天看不到他。但他每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Ш贸缘摹Ｒ呀?jīng)餓得神魂顛倒的我，美滋滋地大餐一頓，他嗔怪我：“慢點，慢點，都是你的，沒人和你搶，餓死鬼！”

其實，歐陽先生是一個天生的美食家，給我的食品也是葷素相搭，但我最喜歡吃的是小米蒸蛋黃，香噴噴，鮮美可口。每次，他都精心地準(zhǔn)備足夠我食用幾天的小米蒸蛋黃，保存在廚房旁邊的冰箱里。

我生氣了，把含在嘴里的食物用力甩在他的身上。我知道，這個時候，即使他很生氣，也不會對我動手動腳的。

我是一個孤兒，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爸爸就離家出走了。聽媽媽說，為了生我，她受盡了人間訴不盡說不完的苦楚。

媽媽告訴我，你的父親長得很帥，但家庭條件并不好，他們兄弟姐妹們多，你的祖父生性懶惰，不愛干活，還常常背著你的祖母干一些不三不四的事兒，你的祖母拖著瘦弱的身子喂養(yǎng)他們姊妹幾個，辛辛苦苦地把他們養(yǎng)大，一個個都遠走高飛了。你的父親繼承了你祖父的特征—一副好皮囊，好吃懶做，自私自利，這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

媽媽說，當(dāng)初只看到你的父親人高馬大、帥呆帥酷的樣子，不顧外公外婆的強烈反對，跟著他不遠萬里地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滿以為這是幸福生活的開始，誰知道這竟是她噩夢的起點。

媽媽說，他們是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離開老家的，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長途跋涉，來到這里安家落戶。可是到了這里，卻是滿目瘡痍，田地荒蕪了，小河斷流了；聽不到雞鳴狗叫、人喊馬嘶，看不到人頭攢動、車水馬龍。雖然荒涼一點兒，但好歹離水庫比較近，樹木叢生，環(huán)境還算不錯；好歹他們兩個還在你儂我儂地恩恩愛愛。他們一起尋找安全隱蔽的地方搭建了一座玲瓏精致的房屋。因為，他們都是天生的建筑師，不管是房屋的基礎(chǔ)，還是房屋的樣式，絕對是一流的。而后，他們一起早出晚歸尋找食物，不辭辛苦；一起游山逛水，聽小溪潺潺；一起飛上高山之巔，看藍天白云；一起漫步山間林道，聽鶯歌燕舞；那是多么快活、多么愜意的時光?。?/p>

媽媽說，時間不長她就懷孕了。因為懷的是多胞胎，身體也虛弱，四肢無力，總想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不久，她把我們六個兄弟姐妹產(chǎn)在柔軟的巢里，她便一心一意地呆在家里，用自己的體溫安孵自己的小寶寶。

媽媽說，開始你父親還很勤勞，每天不辭辛苦，天不亮就飛出去了，時間不長就帶回來一些果肉秕谷青蟲之類；到后來，一天到晚都不沾家，把她一人扔在家，孤苦伶仃的。她心里空空落落的，很寂寞，很憋屈，很難受。有時候餓得心慌，真想出去走走，尋找一些可口的飯菜?？墒撬荒埽胸?zé)任有義務(wù)，也只有等著你父親帶回的食物。

媽媽說，那個時候，她自己的心情也很差很糟糕，每次你父親回來，看他疲憊不堪的樣子，不但沒有道一聲辛苦，還常常惡語相向。接過你父親帶回來的食物三下五去二地吞下去。

媽媽說，十四天后，你的幾個哥哥姐姐們都破殼而出了。唯獨你，半個月都沒有變化。她在苦苦地煎熬著，百般地等待，一天沒動靜，兩天沒動靜，三天，四天……

有一段時間，她都想放棄。媽媽說，你父親很辛苦，既要讓你的哥哥姐姐都吃好喝好，還要讓她吃好喝好休息好，父親一天到晚不停地飛來飛去，出出進進，每天都要三四十次。帶回來的食物時好時賴，時多時少，每次回家都沒有好臉色。

媽媽說，那天清晨，天氣很好，你父親帶著你的哥哥姐姐們練習(xí)怎么高飛，怎么低飛，怎么避雨，怎么躲風(fēng)，怎么躲避災(zāi)害，怎么尋找食物，辨認食物等等一系列生活技能。你的哥哥姐姐們都很聰敏伶俐，不久都成了飛行高手，都能自食其力了。而后一個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家，尋找自己的新生活去了。

媽媽說，孩子們離開了，她更孤獨了。有天早上，刮著大風(fēng)，樹枝也亂動起來，她擔(dān)心房子被風(fēng)卷走，只好穩(wěn)坐在里面。

媽媽說，你父親那段時間很憔悴，一再說，可能這個孩子不能成活了，放棄吧。但媽媽堅信這個最后的孩子不會無疾而終的，再堅持一下。父親大罵她固執(zhí)己見，憤怒地啄著她的頭發(fā)，要帶她走。但她覺得她最后的這個孩子有了活著的動靜，她不愿放棄。

媽媽說，那天，你父親生氣極了，大叫一聲，直飛向天空不見了。那天晚上，你父親沒有回來。

就在父親飛走的第二天早上，媽媽的最后一個孩子——我，破殼而出了?？筛赣H再也沒有回來。

失去了父親照料的媽媽，餓得要命，我也餓得渾渾噩噩的，她就揪下自己的幾根羽毛，當(dāng)作被子，把我蓋好，也飛了出去。

她一面尋找食物，一面尋找我的父親，每隔一會兒回來照看我，給我?guī)Щ匾恍┕夂颓嘞x。就這樣，她一邊養(yǎng)育我，一邊尋找父親，整整半月之久，凡是他們曾經(jīng)去的地方，還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個遍，最終還是沒有找到。

就這樣，父親無影無蹤了。

媽媽說，直到二十天過去了，她已經(jīng)喪失了信心，決定好好把我?guī)Т?。她教我練?xí)飛行，展翅收翅，快速勻速，直線曲線，躲風(fēng)避雨，尋找食物，以及辨認草籽、秕谷、果子、青蟲、蚱蜢等等這些生活基本知識。

不久，好心的鄰居杜鵑大叔告訴她，讓她別生氣，父親跟著一個叫芙蓉王者的鳥兒走了。

媽媽說，她不想問他們?nèi)チ四睦铮热桓赣H背叛了她，她不會死乞白賴地粘著人家。那芙蓉王者是誰??？一個高傲得像皇妃一樣的鳥兒，父親能攀上她嗎？即使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也是苦澀的，不會有多久的。

媽媽還告訴我，就是她得知消息后的第十天，她看到了，父親慘死在水庫旁邊的一棵大樹下，渾身上下的衣服被撕扯成條，腦袋上的洞還在滲著血，面目全非，雙翅被扯裂了，一條腿也斷了，慘不忍睹。

媽媽說，看到這個慘狀，她如萬箭穿心一樣難過，畢竟她是不顧一切背叛家人，跟他私奔出來的，她不知道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他死得如此悲慘。

從那天開始，媽媽的情緒一直不好，動不動就朝我發(fā)脾氣。有時，她抱著我默默哭泣，眼淚從她美麗的眼角流了下來。她說，孩子，你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他傻啊！那芙蓉王者是誰？有家有夫??！他不是自尋絕路嗎？

父親死后不久，可怕的一天，似乎沒有給我商量，就從天而降。

那天清晨，天下著蒙蒙細雨，因為房子長久失修，好幾個地方漏雨，我被雨淋得渾身濕濕漉漉的，冷得瑟瑟發(fā)抖。媽媽說，讓我在家待著，她自己出去找點吃的，順便給我?guī)Щ貋?，便飛走了。

我在家里躺著，昏昏欲睡，直到黃昏，還是不見媽媽回來。

我焦急地飛出房子，站在高樹枝上，大喊大叫，靜靜的山林里，陰雨蒙蒙，遠山蒼茫，只聽到我凄慘的叫聲，聽不到媽媽的回音。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從悲痛地鳴叫到低聲地哀泣，呼喚著媽媽。

第二天，天氣放晴了，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我又渴又餓，渾身冰冷，沒有半點力氣。

可是還是不見媽媽的影子。

我飛出了家門。我不敢飛得太遠，就在附近高高低低的叢林里，一邊尋找著食物，一邊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媽媽，幻想著媽媽會突然飛到我的身邊。

天氣初晴，樹林里熱鬧起來了。

布谷大叔來到我的身邊，他說，他昨天看見媽媽被幾個個頭較大的金絲雀挾持走了，任憑媽媽怎么苦苦哀求，那幾個金絲雀仍然無動于衷，還是大聲地訓(xùn)斥，啄她的頭，揪她的羽毛……

布谷大叔愛憐地看我許久，終于還是飛走了。

從此，我在這一片樹林里獨來獨往，受盡折磨和煎熬。

喜鵲打過我的頭，那是因為我站了她站過的樹枝；水雞啄過我的嘴，說我弄臟了她的溪水；野鴿揪過我的頭發(fā)，說我樣子太丑；百靈擰過我的嘴，說我唱歌比她好聽，讓我滾遠點；斑鳩扇過我的臉，說我偷看過他們的巢；畫眉踢過我的肚子，說我占他的山頭，影響他們夫妻生活；白頭翁踹過我的腿，說我把他的蚱蜢嚇飛了；啄木鳥撕我的衣服，說我穿得鮮艷，愛顯擺了；翠鳥抓過我翅膀，說我勾引她老公；就連小麻雀也成群地趕我，說我偷看他們洗澡，還罵我臭不要臉……

我走投無路。

立秋時的陽光熱辣辣地照著，我口渴得要命，便溜到河邊喝水。我警惕地向四周了望了很久，才低下頭喝水。不料，第二口還沒有咽進肚里，就被扇到了水里。我在水里撲騰起來連喝幾口水，嗆得要死。我好不容易爬上岸，一抬頭，只見兩只水鴨子，叉著腰，哈哈大笑。

臭小子，敢偷看我的胴體，一只鴨子惡狠狠地指著我鼻子吼道。

閹了你龜孫，偷看我的大白屁股。另一只鴨子也暴跳如雷。

我一邊抖著身上濕漉漉的河水，一邊爭辯著。我——我沒有！沒有！她們也不聽我的辯解，一擁而上，連推帶搡把我踹進河水里。

我在水里拼命掙扎，拼命呼救。那兩個該死的野鴨子一個拍著屁股大笑，一個歡蹦地指著我笑。

岸上走來一個頭發(fā)銀白的老頭，兩只野鴨見狀連忙鉆進水里。那老頭跳進河里，伸手把我捧出來。我剛想逃命，看見老頭慈愛的眼神，嘴里喃喃著：作孽啊作孽！

我猶豫了一下縮下身子，蜷臥在老人的掌心。

老人把我?guī)Щ亓思?，一個叫汝水城的一個偏僻而破舊的小區(qū)里。

他一邊擦去我身上的污漬，一邊查看我是不是受了傷，還喃喃自語著：我是歐陽，你就叫玉兒吧，若不嫌棄歐陽家，以后你就住在這兒吧！我們做個伴！

歐陽在集市上買來一個精致的小房子，從此，我就在歐陽家的陽臺上住了下來。

在這個舒適而溫暖的小巢，我每天都唱著婉轉(zhuǎn)悠揚的歌，惹得窗外的家雀天天嘰嘰喳喳地嫉妒地罵我，還有兩只相思鳥飛來橫加指責(zé)我：鬼擺，鬼擺，鬼擺啥來！

讓我奇怪的是，我從沒有見過歐陽的老伴兒，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唯一一個稱他爸爸的將近40歲的披發(fā)胖臉小眼的女人，不時來家里走走看看，對著歐陽大吵大鬧，摔碟子摔碗的，嚇得我趕緊匍匐在小巢里，生怕被她看見，成了發(fā)泄的冤大頭。一陣吵鬧之后，她皇天老娘地嚎哭一陣子走了。

歐陽先生的臥室就在陽臺連著客廳的里面，去他的臥室一定要經(jīng)過客廳，只要不拉上簾子，就可以知道他在的位置，因為這就是一個一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的小套房，雖小但收拾得很精致。他的臥室也不大，是一個休息兼學(xué)習(xí)辦公為一體的房間，除了一張大床，一個衣柜，就是一個大書柜，辦公桌上放一臺電腦。比較顯眼的就是床頭柜上放著一張臺照，那是一張漂亮的披著長發(fā)的女人照，那女人對人嫣然笑著。我去他臥室也只兩次。一次是他帶我去的，向我介紹他的房間。一次是他虛掩了巢門，我推開巢門，溜進他的房間，看見歐陽捧著那張女人臺照默默地流淚。看見我進來，他放下臺照，站起身把我攆出來，關(guān)進巢里。

我生氣地大叫，他不管這些，扭頭就走。

立冬過后，天氣漸漸轉(zhuǎn)冷了。很少見歐陽出門，偶然出去一趟，也是提著一大包藥物，表情沉郁地灌一通茶水。

一天夜里，我聽到臥室里茶杯摔碎的聲音，又聽到一聲長長的吼聲，爾后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了。

第二天清晨，我知道他該過來了，因為平時他都是這個點過來，我等了很久，還是不見歐陽的影子，直到下午還是不見他過來。我急得大叫，可是，仍然不見動靜。我用婉轉(zhuǎn)悠揚的歌聲來喚醒他，任憑我的嗓子唱啞了，始終不見他的動靜。

第三天清晨，窗外是嗚嗚的寒風(fēng)，還是不見歐陽。中午，我看看小食盒里早已空空如也，我用嘹亮的歌聲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直到我嘹亮的歌聲變成近乎嘶啞的嚎叫，還是不見歐陽一丁點兒動靜。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涌上心頭，我拼命地用身子撞擊那個小巢門，小巢門沒有幾下就撞開了。

我忘記了自己往日的斯文，一下子飛躥到臥室里。

我驚呆了，床上，歐陽先生蜷縮成一團，如蝦米一樣，被子蹬掉在床頭，手機在地上一閃一閃的，茶杯摔碎在地上，黑的白的藥粒散落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歐陽先生的頭邊，想仔細看看，輕輕啄了啄他的白發(fā)，仍然沒有動靜，我焦急地大叫，嘰嘰歐陽，嘰嘰嘰歐陽……

他仍然蜷縮一團，一動不動。

我急了，在房間里一邊叫著一邊團團飛，用衣袖撩他的臉，用嘴啄他的頭，用甚至撞他的腿、肚子，可一切都無濟于事。

我看見手機，想到歐陽先生曾經(jīng)打電話時喃喃地說，開機，按1，通話。我跳上手機按住左上鍵，手機居然屏亮了，接著跳出一串?dāng)?shù)字。我茫然了，不知道給誰打電話，也不知道這是誰的電話號碼。猶豫了許久，便用腳踩了下去。

電話竟然通了。

喂——，誰呀？一個女人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哇哇，歐陽歐陽……

噢，該死的，滾！手機掛了。聽筒傳來的是忙音。

我又按，通了沒人接。

我又按，還是沒人接。

直到第十次，那邊傳來，該死了你，回去我掐死你！

天色已暗，門開了，我急忙飛到書柜頂上，嘰嘰嘰歐陽——嘰嘰嘰歐陽地亂叫。這時，那胖臉小眼的女人氣呼呼地闖進來，她先愣了一下，隨即爸爸、爸爸地連叫著，便撲到床上號啕大哭起來。

好久，她披頭散發(fā)地起身，在客廳打了一通的電話。不久，來了一群人，他們七手八腳地把歐陽先生抬走了。

兩天后，披發(fā)胖臉小眼的女人來了。她默默地收拾著屋里的東西，最后她拿出歐陽的遺照緩緩地放在床頭柜上，與那女人的臺照并排放在一起。

良久，她拿起女人的臺照，哽咽著說：阿姨，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害死了你，也害死了爸爸，可你害死了我媽媽呀！阿姨，我只知道你年輕，只是圖爸爸的錢財，我不知道爸爸愛你，你也深愛著爸爸。我下毒藥害死你，爸爸為我住了七年的牢獄之災(zāi)。阿姨，你不知道，那時我是多么恨你，恨你奪走了媽媽的男人，恨你奪走了我的爸爸！害死你之后，我發(fā)誓不愛一個人，一輩子不嫁人！世界上沒有一個好男人，像爸爸這樣好的人都會背叛家庭、背叛妻子，哪里還能找到好男人？阿姨你不知道，出獄后的爸爸多么憔悴，工作丟了，養(yǎng)老金也沒有了，他是多么的可憐！

她嗚嗚地哭著，拿起歐陽的遺照，把它緊緊地攬在懷里：爸爸，我對不起你，我有罪，我一時恨起害死了你，爸爸，原諒我吧！爸爸，我答應(yīng)你，我找個人好好過日子……

我蜷曲在電腦桌上，瑟瑟發(fā)抖。

她轉(zhuǎn)臉看到我，伸手就要抓我，我下意識地后退一下，她縮回了手。她轉(zhuǎn)回身，從廚房旁邊那叫冰箱的柜子里，取出小米蒸蛋黃，倒出一大堆。

你叫玉兒，我知道，是你幫了我，我不會傷害你的，不會！你別怕！你吃吧！玉兒！吃吧！

我遲遲疑疑，盡管已經(jīng)餓得要死，小米蒸蛋黃的濃香引誘得我口水直流，但我還是不敢動。

玉兒，你來吃吧！吃完了，你可以自由！來吧，別怕！

我走了過去，狼吞虎咽般大吃起來，不時還抬頭看看她的表情。

玉兒，慢點！我不知道怎么養(yǎng)你，怕你委屈，吃完了，你走吧，大自然才是你的家！

她看著我吃完，輕輕地抱起我，緩緩地走到窗前，慢慢地拉開窗子，捧著我把手伸出窗外，遲遲疑疑地松開了手。

我的身子往下一沉，只好張開雙翅，輕飄飄地落在樓下的香樟樹上。

我站在香樟樹枝上，仰臉看著七樓的窗口，絕望地大叫著。披發(fā)胖臉小眼的女人伸出纖手，向我擺擺手，便關(guān)上了窗戶。

我淚眼汪汪地望著七樓的窗戶，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嘰嘰嘰歐陽——嘰嘰嘰歐陽……直到天黑，那扇窗仍然緊緊地閉著。

第二天早晨，小區(qū)里仍然很平靜，人們不因為走了一個慈祥的歐陽而肅穆。汽車?yán)鹊镍Q叫依然響起來，悠揚、純凈的嗩吶聲劃破長空，彌漫在初升的陽光里。幾輛貼著大紅喜字的白色汽車的前面，簇擁著一個穿著西服陽光帥氣的男孩，他手捧鮮花，緩緩地向小區(qū)走來。

我仰望那緊閉的窗戶，便絕望地飛走了，離開了這個傷心的汝水城，離開了這個本不屬于我的城市。

從此以后，沒有人知道我叫玉兒，也沒有人知道我在城市的那段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