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從進
幾千年安靜不變的山村,是農(nóng)耕時代最古老的情感寓所;幾十年間迅速崩潰,留給我們最惆悵的苦澀記憶。
——題記
一、雞孩圖
天姥山深處有個黃泥砌起來的村莊叫上泄上村,兩三個老人、數(shù)間黃土屋和幾條泥路堅守著古老的歲月。
一垛垛黃泥墻,出類拔萃,風吹日曬后,漸漸露出血肉筋骨,展示了內(nèi)在好看的一面。那是用山里的黃泥加搗爛的干稻草攪拌后砌起來的,堅固有韌勁,多年風化后露出毛茸茸的草屑和富有質(zhì)感的黃土粒,陽光下,散發(fā)著陣陣香氣,讓我想起兒時吃過的燒餅,黃拉拉、脆生生,還有那鋸齒狀的邊緣。這樣的泥墻讓人倍感親切,想上去撫摸它跟它說話,更想把自己種進黃墻里。
秋后的一個周末,太陽紅彤彤地掛著,日子悠悠地長著。山村里來了一家三口看望老母親。老母親帶著兒子媳婦到后山的竹林里挖草藥,一會兒就竹深不知處了。
剩下小孩一人無事,慢慢推開了柵欄,跑出來,好奇地追著雞玩。村里還有一些雞、鴨,最古老的家禽。
小孩生活在城里,不知雞是個什么玩意兒,就是一個會跑動的玩具吧。雞在門前收割后空曠的稻田里覓食,雙腳撥拉著泥土,脖子一伸一勾,不停地甩動著尖尖的嘴,也不知它吃到東西沒有。孩子先是用小石子擲雞,然后拿一根小竹棒在稻田里追趕。這樣的山村也是很久沒有人跟雞玩了,雞一邊跑一邊嘎嘎叫,顯得很興奮,飛過一個稻草堆,孩子繞過去追,穿過一個野草叢,孩子也鉆了進去……最后,孩子頭上冒汗,玩累了,不追雞了,顧自回到老屋前,也不進屋,就坐在柵欄邊的黃墻下那一堆稻草上,曬著太陽。
山里的陽光香噴噴,小孩的身子暖融融地一軟就睡過去了。那只被追趕的公雞好久等不到孩子來追,慢慢地踱著方步來到他的身邊,繞著他,半匍匐著提起腳爪,又慢慢放下,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腳下的土地,像一個探雷的工兵每一步都生怕觸到了地雷一樣。它不時把頭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紅紅的雞冠一聳一聳的;細小的眼睛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關(guān)上一半,不知是藐視還是為了更加清晰地看清小孩,更大的可能是挑逗他——來呀,為什么不追我了啊!最后,應該是確認孩子睡著了。
它放松下來,在邊上站了一會,竟然靠上去蹲在孩子的身邊,打開翅膀,拉下來,努力地試圖蓋住這小孩。翅膀拉得太開,像折斷的機翼一樣難看。一條腿像被打折了似的拖著,另一條腿卻像上緊了的發(fā)條一樣,時刻作出逃跑的姿勢,它仍然警惕著,生怕小孩猛然醒來抓住它。
斜陽向隅,茅舍無煙。已是半下午了,這一處黃墻根蓄著比別處更好的陽光,稻草像一堆軟黃金,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出特有的蓬松的香氣。此時山村里就一個孩子一只雞,盡情地沐浴在陽光與黃泥墻之間。我在一處無人居住的老屋檐階下坐著,靜靜地欣賞著這幅暖心的雞孩圖。
二、峙陽蜂趣
山腰上的峙陽村,沒住幾個老人了。有一天,藍色的方桶一溜兒排在房前屋后,密密麻麻,圍起來成了一道風景。這種藍是一種工業(yè)藍,涂料的藍,鑲嵌在山村,不很搭,但也不那么刺眼。
一問,說是蜂桶。怎么突然養(yǎng)起蜂來了?老人們慢慢說開來,這些蜂是自己跑來的。現(xiàn)在山林好了,野蜂多了起來,蜂群大了要分窩,像分家一樣。分出來的蜂王帶著一群工蜂跑到山野地頭或柴草矮樹上,團著,另成一個家。他們發(fā)現(xiàn)后,拿一個桶過去,把它整團挪到桶里,提回自家門前養(yǎng)著。后來學聰明了,干脆拿一個空桶放到山巖下、地坎邊,就會有新的蜂群自己鉆進來,直接提桶回家就是了。這些桶是他們在山下的兒孫們給定制的,方方正正,涂成一例不改的藍色。
山里花草多,也不喂,一年在秋天割一次蜜;也不割完,要留些給蜜蜂過冬吃。冬天,沒花可采,若不喂糖,蜜蜂要吃自己的蜜當食物,不然過不了冬。割蜜的時候也沒有什么專業(yè)工具,老頭老太齊上陣,就自己割,常常被蜂咬。咬就咬,當時很痛的,有時咬在眼皮上,眼眶腫成一條縫,好在蜂蜜性良,拔出刺后,轉(zhuǎn)天就好了。一個老頭一邊拿兩個指頭在自己的眼皮上比劃了一下,一邊嘿嘿笑著,說這沒什么。另一個老頭說我干脆赤膊上陣,就由它們咬,哪像你們城里人有點小痛小癢就哭爹喊娘上醫(yī)院。
有時候蜜蜂誤會了或者覺得你要傷害它的時候,就會主動攻擊你。憤怒的時候,一邊咬你一邊在你的身上放臭屁,同伴聞到這種臭味就會“轟隆隆”沖過來,群起而攻之。經(jīng)常會發(fā)生整個蜂群撲向一個人的情況,衣服褲子上全是蜂,嚇得那些老婆子花容失色,也只得毫不猶豫,咝溜一下褪了褲子,只剩一條褲衩往屋里跑。不行,還得往樓上藏。還不行,只得鉆到被窩里!一個老婆子這樣說著,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他們在自家的門口豎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野生蜂蜜出售,八十元一斤”,下面還留個電話。付錢的時候,你要是沒帶現(xiàn)金也行,他會拿出一個二維碼,那是他們山下的孩子的。你在上面掃了錢,他拿老人機打個電話給孩子,問收到了嗎?答收到了,得。
三、老婆子的后園
長田頭村只有一個老婆子獨住。老屋靠山,后園荒了好多年,兩棵柏樹被風刮倒橫在園中。早幾年為治喉痛,老婆子又種了幾棵桑樹,每年還搬來弄去種點番薯、蒲瓜,有些郁郁蔥蔥。還是清冷,她又在幾棵倒樹間布了一張網(wǎng),養(yǎng)了幾只雞和鴨。
一個人在山村里,原本孤單,卻因為這些動物的參與意外地獲得了另一種豐富。
蛇
后園有蛇,很毒的眼鏡蛇,常常豎起身子,扁著三角頭,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威脅人,當?shù)厝私小袄珙^噗”。
一次,老婆子發(fā)現(xiàn)一條眼鏡蛇掛在圍雞窩的網(wǎng)眼里,身體前面一半進去了,卻卡在中間最胖處過不去,又出不來。它不停地扭動身子掙扎,累了兩頭耷拉下去,過一會又挺身掙扎一番。這蛇應該是看到窩里有雞,想鉆進去吃雞,結(jié)果落了這下場。老婆子也不敢動,跑老遠到山下喊來捕蛇的獨眼老張,捉走了,如此好幾條。
聽一個捕蛇人說,把蛇放在編織袋里要小心。它的尾巴會不停地擴撐編織袋的縫隙,讓縫隙一點點變大,先把尾巴遛出去,然后整個身子就能慢慢地出去了。這山村的蛇或許不夠聰明,要是尾巴先進去,或許整個身體也能進去;也可能是看到窩里的雞興奮得忘了危險。
這讓我想起一個寓言故事。老農(nóng)在山里養(yǎng)了一院雞,狐貍想吃,無奈老農(nóng)看得緊。一天,老農(nóng)有事下山,把籬笆扎得很緊。狐貍進不去,餓了三天餓瘦了才鉆進去。在里面大吃了一頓,又把自己吃胖了,結(jié)果出不來;只好又餓了三天,讓自己瘦回去才出來,白白折騰了一番,還弄得瘦不拉幾的。如果在那三天里,老農(nóng)趕回來,它就遭殃了。
蛇還經(jīng)常爬到老屋頂上蛻皮,椽瓦之間布滿了蛇蛻,還掉落在樓板、桌子上。對此老婆子并不怕,還覺得暖心呢。她說蛇是好的,進屋會給家里帶來好運,不能打,趕走就行。
雞
有一次,老婆子來喂雞,發(fā)現(xiàn)一只公雞頂著紅紅的雞冠,高高地昂著頭,伸在網(wǎng)眼上方,歪著眼,盯著天光發(fā)呆,不吃食。老婆子沒在意。第二次來,那雞像睡著了一樣安詳,也不吃食,還沒在意。數(shù)次喂食,它一直不動,終于有些奇了。仔細一看,原來死了!一撥拉,還發(fā)臭了呢。這只雞也是脖子卡在網(wǎng)眼里被卡死了。它在籠子里呆著不耐煩,想出來,急切地飛啊鉆的,結(jié)果頭出來身體出不來,頭又回不去,就這樣卡住了。
蛇想進籠子死了,雞想出籠子也死了,命該呆哪里還是呆哪里吧。
鴨
有一段時間,老婆子很奇怪,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在籠子里撿到雞蛋鴨蛋的,最近卻一個也沒有。只有一次,一個鴨蛋滾到籠子外面才被撿到。
納悶中,有一天去喂食,很驚訝地看到那只鴨把自己剛生下來的蛋用嘴啄破,把里面的蛋清蛋黃吃個干凈,最后還把蛋殼也吃了。老婆子留了心眼,發(fā)現(xiàn)這只鴨除了吃自己生的鴨蛋,還吃雞生的雞蛋。我想,鴨原本是不吃自己的蛋的,大約一次偶然,一個蛋破了,它試著啄了兩口,發(fā)現(xiàn)味道很好,于是一生下蛋來就自己吃了。怕主人發(fā)現(xiàn),還把蛋殼也一起吃了。且從此喂什么都不吃,無論是谷、米,還是剩菜剩飯都不吃。
只聽說鴨為了報復人,會把蛋生在人找不到的地方,沒聽說自己把蛋吃了的。
以前農(nóng)村老人都說喂豬時,偶爾給了一點有咸味的剩菜,從此這豬不給點咸的就不吃了。少時還聽老人告誡說——什么東西最好吃?人肉!但千萬不能吃,吃了就要上癮?,F(xiàn)在想老人的話全是對的。
羊
老婆子原沒養(yǎng)羊,有一天不知從哪里跑來三只小羊,呆在家門口。老婆子摘了一些菜葉給它們吃,希望它們吃完后,哪里來回哪里去。可是這些羊卻死皮賴臉,就是賴著不走,老婆子只好把它們養(yǎng)下來。如今三年多了,繁衍到十多只。每年都有山下的人上來買走她的羊,但她從不多賣,一直讓她的羊群保持十多只的數(shù)量。
這些羊常年放養(yǎng),白天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來,老婆子從不管它們。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羊,順著山路去找,一路喊叫,沒動靜沒回音。跑哪里去了呢?找不到,那就算了唄,也沒那么多計較??蓛蓚€月后,一只三條腿的羊一跳一跳地走到門口,站在門檻前,蠕動著嘴,搖著尾巴……老婆子一看,這不就是丟失的那只羊嘛?回來了!再一看它的腿,明白了。原來,它被山里逮野豬的人埋的野豬夾夾斷了一條腿,在山里獨自療傷,痊愈后,一步一跳地回到家里。
我就驚奇,它是怎么在斷了腿的情況下還能獨自在山林痊愈,人要是生生地被砍去一條腿,獨自在山里,那肯定是死路一條??磥韯游锏纳婺芰偸潜热藦姡驗檫M化,人類很多本能的力量都喪失了。
一個外地游客看到老婆子家那只三條腿的羊,不知是好奇還是同情,說五百元賣我吧,買走了那只羊。
四、野豬二代
大岙坑是深山古村,相傳村民是“長毛亂”(太平天國)時從外面逃到山里來的。如今,山林幾十年沒人砍伐,生態(tài)很好,野豬成群。
一天下午,一頭二百多斤的野豬,在村口的樹林里悠閑自在地走著,擺動著圓滾滾的屁股,人來不去,車來不慌。我驚掉了下巴,不敢下車!
在旁邊地里摘角弓的老婆子笑著說,這野豬是她養(yǎng)的,是一頭野豬的二代——山上的野豬跑下來跟家豬交配后生的。白天放它出來走走,晚上自己回豬圈里睡。老婆子說,夜里它都自己睡的。一下子被逗笑了,我也不敢陪它睡啊。
而項家山村有個老頭,跟我說了一個逮野豬的秘方——把發(fā)情的母家豬放出來,在山野上,公野豬就會被吸引著跑過來,跟著家豬到豬欄里來交配。如此一舉多得,一是抓住了那野豬,二是交配后會生下很多雜交的小野豬。他還因此辦了一個山中的農(nóng)家樂,主打野豬肉。
五、陪牛嬉戲的獨居老人
里田灣上面的后遼自然村,住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農(nóng),一個人,兩條狗,一頭牛,還有幾只雞鴨。我來的時候,他正在很仔細地為一塊菜地編織竹籬笆,劈開一根竹子后,發(fā)現(xiàn)竹節(jié)里灌滿了水,也說不出原因。荒地里還燃著幾堆灰。我問他,這樣燃著灰堆,不怕燒了山林嗎?他說這點常識是有的,什么天氣,什么風向,能不能燒是清楚的。
村莊下山移民后,他一個人留下來,沒有打算離開,準備老死在村里了。
他的父親生下他們兄弟仨,后來在挖竹嶺坑水庫時,被凍傷,生病死了。母親又招了一個后爹,生了一兒一女。后來,后爹帶著自己的兒女回老家去了。他的哥哥也住到山下,早幾年得胃癌,死了。另一個弟弟,在外面水電站干活時突然發(fā)了神經(jīng)。他因為家里窮,一直沒有娶老婆,還養(yǎng)著他發(fā)了神經(jīng)的弟弟。弟弟每天早出晚歸,到下面的村莊或城里撿一些舊衣服等破爛回家。有一天,出門后就沒有回來,找了好幾天也沒找著,還上電視臺求助過,都沒有用。三年了,他說可能被人“賣心肝了”(意即被活體取器官賣了),說得很平靜。他有養(yǎng)老金,每月兩千,夠吃,就是生病花錢,心臟不好,要經(jīng)常下山買藥。半山腰上有個小稻草棚,里面停著一輛破電瓶車,就是他的,要騎著它下山進城買藥,一月兩次。
過年時,我再去。老人一個人站在門口,顯得格外清冷。見我來了,也沒有多話。我一時找不著話,就說一個人孤獨嗎?他沉默了一會,說也沒什么,寂寞時就陪牛嬉一會。一早他會把牛牽到后山去吃草,傍晚牽回來。開始的時候,牛依賴他,他一回來,牛也跟著回,時間久了就不跟了。有時長日閑閑,乏味了,他也會跑到后山去,陪牛嬉一會??纯此呐#5拿?,摸摸牛的頭,跟牛對對眼,說說話。牛會搖著尾巴回應。牛有時候也要吃掉他種的菜,他說吃了就吃了,反正是自己種的。他養(yǎng)的雞鴨還經(jīng)常被山上的老鷹叼走。
這是典型的一個人的村莊,等到他死亡的那一天,村莊也會一起死去。大約還能活個十幾年。
六、烏巖頭村的原始公社生活
尤溪鎮(zhèn)的大山深處,有一個烏巖頭村,在一塊靠近山頂?shù)南蜿柶碌厣?,住著二十多戶人家,世代繁衍生息。四面是朗朗大山,山山相望,站在山脊線最高處也難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如今只住著一對老夫妻,養(yǎng)蜂、做掃帚為生。他們給我講了一個村里的故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突遇自然災害,山上沒東西吃了,山下又兵荒馬亂,沒處逃難。好在大山里有很多野生動物,于是村里成立打獵隊,每戶至少出一人,共三十多人組成。
村里有個孤兒,無娘無爹,整天在大山里亂竄,與一些野兔、野雞為伴。他因為沒鞋穿,從小赤著腳長大,卻從來沒有被碎石、樹根、柴刺等劃傷過;跑得很快,猴子似的靈活,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猴三。
打獵隊一成立,他就成了主角,那時候十七八歲,天天跟著打獵隊尋找獵物。他能在風中聽出獵物的動向,通過空氣中的味道辨別出什么獵物,在哪個方向,比獵狗還靈。
烏巖頭的打獵隊不像別處只在夜里打,叫趕夜獵;他們白天黑夜都打,而且集體行動,分工合作。
山里的獵物很多,有老虎、豹、麂、雉雞、兔、野豬、豪豬、穿山甲等。打到大的獵物如野豬等就剖開來,每戶分一點。分好二十幾份,然后抓鬮確定;打到小的獵物像穿山甲這樣的就一鍋燒了一起吃,全村人圍起來聚餐。這樣的日子一開始挺熱鬧的,有點原始公社的味道,大伙都新鮮著覺得好。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獵物越來越少,打到的獵物不夠吃了,這樣集體打獵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只好各自為政。
這對猴三來說,是件好事,變得更加靈活自由了,一個人是逮不了大獵物的,但小獵物是天天不斷。他也不多打,每天弄一只野兔一只雉雞,夠吃就行,他好像與獵物有著某種相依為命的默契。
村里有個姑娘見猴三樸實、善良,又身手矯健、靈活,是一個天生的打獵好把式,覺得跟著他不會餓著,就嫁給了他。猴三感激涕零,撿到了寶似的,對她很好,像公主一樣供著。
不久,妻子懷孕,猴三欣喜不已,更加用心地尋找獵物。一天,他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二十多斤重的麂,居然空著手追過去把它逮住了,直接抱回了家!他知道麂的前腿短后腿長,從山下往山上跑得飛快,人追不上;從山上往山下跑得慢,跑快了就要摔倒,因此他拼命把麂往山下趕,在一個地坎下把它抱住了。
他還曾與豹搏斗。妻子生產(chǎn)后,有一次他在山里看到一處動物窩,以為是野豬在搭窩生崽,想弄幾只野豬崽給妻子補身體。他用腳在草棚上面攪動了一下,結(jié)果躥出來一只花豹,沒等他反應過來,撲上來用前爪一下子刮到他的臉上,他的半張臉立刻花了。但他緊緊地抱著花豹,在山坡上一直翻滾到山腳下,竟然打了一個平手。落地后花豹爬起來逃回山上去了,他則帶著一張花臉回了家。
災害越來越嚴重,獵物越來越少,隨之而來還有另外一個嚴峻的問題,附近十里八彎的柴也被砍光了。生活在大山深處居然沒柴燒火,說來誰也不會相信,但在那個年代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猴三是打獵的能手,即便獵物很少,他還是能找到,不至于讓妻兒挨餓。但附近的柴沒有了,他不得不在半夜兩三點鐘時起床出發(fā),到深山更深處打柴。那一天,他又早早地起床,帶上一個涼飯團出發(fā)了,晌午時,走到很遠的三疊巖下,他看到一塊巨大的疊巖下長著一叢很好的白栲木柴,而邊上能夠到的地方都被人砍光了。他立馬兩眼放光,不顧危險,慢慢地爬上去,因為陡峭,爬得很費勁。好不容易爬上去,結(jié)果才砍了兩下,動搖了柴禾上面巖石的根基,巨巖砸下來,砸得他腦漿迸發(fā),當場死亡。
可憐的猴三,沒有死在獵物的爪下,卻死于一塊巨石。
七、抓賭記
去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下午,我來到深山黃旗村,村里白日荒荒,時光空懸。
路上碰到一個老婦人,手捧豆腐架寂寂地走著。她看了我一眼說:“你以前來過的吧?我見過你,面熟?!蔽殷@訝于她的好記性,我是來過的,這是我喜歡的山村。她接著說,是賭博的吧。我一下子驚掉了下巴!她怎么把我跟賭博連在一起呢!這讓我想起以前有一次也是冬天來此,看到一間半新不舊的空房子,開玩笑問一個老伯愿不愿出租,他也說,你在這里租屋干什么,賭博嗎?
后來我知道山村里賭博嚴重,總是在臘月和正月里。因為山上僻靜、安全,很多人回家過年時就聚集到山上賭博。冬天山里很冷的,他們有時候在村莊的老屋里賭,有時候還躲在山上賭。常常從白天賭到夜里,又從夜里賭到天亮,甚至一賭好幾天;賭資有大的,也有不大的,幾千元輸贏。
他們成天在村里賭,出錢讓村民燒些飯菜給他們吃,一般要比平常價格高一些,有贏得多了的就多給點。有時也讓人開車到下面的街上買快餐,也有人不吃快餐,專要村民做好吃的。或者一上來先找個村婦,讓到下面集市買肉買魚做好菜,還要有酒,是些講究的賭徒。
賭博時,找一個人放哨。放哨的人手上拿一把鋤頭蹲在村口的山地上裝作挖筍或鋤地,看到有警察或可疑的人來了,立刻打電話“報警”,那邊迅速作鳥獸散。
小時候我老家的村里也是賭博成風,白天要干活,都是夜里賭。那時候,抓賭抓得很嚴,本來就是一個山村,還要鉆到深山老林里去賭,也找人放哨。管我們那片治安的是一個邊防哨所,都是當兵的年輕人。一群人走起路來,步伐和氣勢昂昂然全不一樣。放哨的人站在村口的水庫頭山嘴上,見有可疑的人來,就跑到山上放鞭炮。連續(xù)放三響,里面賭博的人聽到鞭炮聲立馬就往山林里鉆。但當兵的不罷休,一直往山里追,人群們四散了,還要往密林里追。只要抓到一個帶回所里,然后一個一個交代出來,就全抓到了。也沒什么大事,身上的錢被收繳,關(guān)一夜,罰一點錢就放了。
有人怕逃跑時被抓住,不敢把錢放身上,就把錢埋在泥土里,放在草叢中,壓在石頭下,塞在開裂的老樹皮里……第二天一早,我們小孩子早早就跑到山里去找錢。找到了歡天喜地,找不到的就惡作劇地把現(xiàn)場破壞得一塌糊涂,很多人藏錢的時候都做有自己特殊的記號,被破壞后再也找不到了,回頭就罵罵咧咧。
我們村有個姓林的年輕人,練過武,身手敏捷。有一次夜里也在山里賭博,被當兵的追著逃跑時,他跳下一個土坎,伏著不動??墒且粋€當兵的發(fā)現(xiàn)了他,也跳了下來。他繼續(xù)往前跑,那個當兵的一直追著不放,他連續(xù)跳下幾個土坎,來到了下面的水坑邊。當兵的也追過來了。他一看,就一個人嘛。就跟當兵的打,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結(jié)果不相上下,一起掉到水塘里,滿身都是泥,還在打,把衣服全弄臟了,還是相持不下。最后又追過來一個當兵的,終于把林抓住,扭到哨所。都是單身的年輕人,到了所里后,當兵的也不惱,就把自己身上的臟衣服全脫下來讓林給他全洗干凈。第二天別人都回了,林在那里整整洗了一個上午。
現(xiàn)在不一樣,警察不追山了,一是懶得追,二是怕出事,若有人逃急了從高坎上跳下來摔傷甚至摔死了是要負責的。但是,今天我從老婦口中聽到警察有一嶄新的方法。他們不抓人,直接調(diào)來挖機,把村口路邊停著的車全拖走,那都是賭徒開來的。你跑多遠都沒用,回頭只得灰頭土臉地前去挨罰提車。
老婦把豆腐架搬到自己的老四合院里后說,這個四合院,現(xiàn)在只住著她一個了,幾年前就有一幫賭徒在她的院子里賭過,還在她家吃飯喝酒,給了幾百元錢。又說前年吧,警察又來抓了一次,這兩年沒有人賭了。
八、一個老農(nóng)與八只長尾巴鳥的戰(zhàn)爭
林家洋村后面的山坡上,一個老農(nóng)端坐地頭,穿一身灰色衣服,像一尊佛。問干什么?說趕鳥。他前面的一塊地大約有三分大,左邊一半種著土豆,右邊一半種著玉米。四周用籬笆圍起來,上面掛滿了破衣服破帽子之類驅(qū)趕鳥的東西。土豆剛播種時,長尾巴鳥來,用尖嘴把嫩芽啄掉,然后吃掉整顆土豆?,F(xiàn)在土豆苗長大,吃不掉了。而右邊,玉米剛種下,苗很小,它們又要來吃。玉米苗下面沒有塊莖可吃,它們就用嘴巴把苗拉起來,左右甩幾下扔了。
現(xiàn)在山林這么豐富,吃的東西多了啊,鳥為什么非要找地里的作物吃呢?老頭說,不是的,現(xiàn)在水稻不種了,麥子不種了,鳥兒吃的東西少了。村莊不再是以前的村莊,要么沒人,要么像城市一樣房前屋后不種莊稼了。鳥兒沒東西吃,只得到地里吃莊稼來了。他說這些長尾巴鳥,夜無固定居所,飛到哪宿到哪。每晚待在他地邊的那片樹叢中要到六點半才飛走,明天一早又飛回來。老頭早晨起得很早,四五點就來了,晚上要到鳥兒飛走后才回家吃飯。
老頭跟我說,他八十一歲了,為了看守這塊三分大的地花了不知多少工夫。惱怒之下,他在被吃掉的土窩里重新埋上土豆,把土豆里的肉挖掉一些,里面灌上呋喃丹,再蓋回去。結(jié)果還是被叼走了。也不知道鳥吃沒吃?如今他的玉米地已經(jīng)蓋上了黑色的遮陽布,還插上了一面撿來的中國交建的旗幟。
東邊樹叢中兩棵苦楝樹已經(jīng)開滿了紫花,最高大茂盛的是一棵松樹。這讓我想起一句詩:黃鶯偷眼覷,不敢下枝來。
九、王家山村的夜晚
這是個半山腰上的村莊,雖在向陽的山坡上,卻掩映在草木之中不易被發(fā)現(xiàn)。
八月的晚上,我來到村里。山村黑得早,幾乎找不到亮著的燈,這個村莊很荒蕪,連個路燈都沒裝。順著小路下去,看到一戶人家的屋前亮著燈,一個女子影影綽綽地在洗刷。她看著很年輕,我過去打了個招呼。她說,你膽子好大啊,敢在夜里來這里,要小心,路上有蛇的。
我在村里轉(zhuǎn)著,真的擔心碰到蛇,我甚至作好了遇到蛇的準備。在長滿野草的小路上橫著一條冰涼的蛇,見有人來了,慢慢地游向路邊的雜草叢中,這在山村里是很常見的。轉(zhuǎn)了一圈沒有遇到蛇,又回到她的門前,猶豫著停下來。我在想,這樣近于死寂的山村都是專為老人而存在的,怎么還有如此年輕充滿活力的女子在呢?她卻很有鄉(xiāng)村禮節(jié),主動跟我說了話,從屋里拿出凳,在雜草和亂石堆里放穩(wěn),讓我坐。
她才三十二歲,因老母生病,在家照顧,住二十多天了。
這個季節(jié)夏天還在,但山村里已經(jīng)有些秋涼了。朗月的山野,是夏蟲的世界,蛐蛐和紡織娘長一聲短一聲粗一聲細一聲,協(xié)奏著豐富的樂章。
這樣的夜真像夜啊。我找到了兒時鄉(xiāng)夜的感覺,那種黑黑的,隱隱約約的,影子晃動的……山頂上那個半圓的月和幾顆星星特別明亮、清冷。冷月照在屋前的棗樹上發(fā)出閃閃寒意,下面的草叢中則是一片一片老屋老樹的影子。屋前的地上長滿了小草,草叢中秋蟲叫得急。她說,現(xiàn)在八點了,還好受一些,五六點鐘吃晚飯時,那個蟬叫真是太厲害了,整個人都被包圍了。
我們聊著天,她說她不是親生的,她母親不生育,在別人處帶了她。繼母現(xiàn)在七十多,身體多處有病,心臟不好,要經(jīng)常住院,幾乎每年都要去醫(yī)院醫(yī)治一段時間??赡苁悄莻€時代因為不生育受了恥辱和欺侮,心情不好,落下了病根。她的繼父也因此脾氣暴躁,五十多歲就得腸癌走了。
這次又在縣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剛回來,她除了在醫(yī)院里陪,還要回家陪。
我說你真是個好人,真有孝心。她說沒辦法,畢竟人家?guī)Я四恪?/p>
她的母親聽著我們在門口聊天,就從屋里走出來,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加入了我們的聊天。說到母親的病或不便讓她聽的內(nèi)容時,女子就說普通話,挺有心思的女人。
她的母親看上去氣色、樣子都很不錯,像個城里人,但讓她跟他們一起到城里去住,她又不愿意,說城里的水泥地反光,看不見路。因此只好一個人住在山村里。
村里原來有幾百人,其中一戶就有十五人,現(xiàn)在就她一個單身老婆子。她一個一個地跟我介紹說,一村的人都去哪里了?有進城打工,有移到山下,有去寧波承包土地,有種西瓜的……人就這樣東走西走地走散了。等她死了,村莊也就消失了,出去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想回也回不了了。
可是村前很多土地都還種著番薯、玉米、豆、菜等。盡管她人老了還有病,只要還能動,總是要種地勞作的,不為了收獲多少東西或賺多少錢,就是一種勞作的本能和沖動,活著就要做,看著地荒了心更荒。每年還有很多人來這里買她種的米,說原生態(tài),無污染。
九點多,山里的夜很深了,怕打擾她們休息,我回了。路邊的雜草溜出來狠狠地擋住了我往回走的路。
十、走廊上晃蕩的影子
冬夜,來到東坑村。山坡上,高高低低幾處幽冷的路燈下,透著切膚的寒意。一座長排老屋的廊下吊著一盞燈,門口站著一個中年人。幾個孩子在跑來跑去,腳下泛起的塵土和跑動的身影一起切割著燈光,搖曳出一片輕淡的影子,像外出旅人不安的包裹。
我跨過溪上小橋,踩著滿是石頭的上坡路,走到屋前,站著。那個中年人默默地看了看我,并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因為我還站在路口,那不是他的家,這是鄉(xiāng)村人的矜持和邊界意識。我輕輕地往里走一點,進入他的道地,大約是鄉(xiāng)村人默認的家的范圍了,他立刻變得客氣,迎上來打招呼,跟我聊天。
他說村里沒什么人了,就剩幾個老人,都出去了,遠的到外省,近的就住到鎮(zhèn)政府所在地。過年也一樣,都不回來了。
沉默了一會,他繼續(xù)說,山里人往外走,并不都是有本事才出去的,更多的是生活所迫!不出去第一個難題是孩子上學。以前每個村都有小學,大點的村還有初中高中,現(xiàn)在村里的學校沒有了,全部集體到鎮(zhèn)中心小學,要是住在山村孩子就沒法上學了。另外,以前在村里種點田地,養(yǎng)活一家人問題不大,現(xiàn)在不一樣了,各種開支很厲害,你不賺錢真是沒法活下去。中年人出去大多只是打工,租住在最差的房子里,賺錢很難,有時候碰到老板不好,一年苦到頭,一分錢也拿不到。
他這樣說著,我有些黯然——現(xiàn)在山里人的生存與以前全不一樣了,大部分人的外出,是生活所迫,是另一種背井離鄉(xiāng)的漂泊和遷徙。
以前山村的人是求生存,只求千年萬年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自然在緩慢的生存中亦有許多詩意在;現(xiàn)在是求發(fā)展,人被逼著走,撕裂了,受苦了。人,發(fā)展是必須的嗎?人,有選擇不發(fā)展的權(quán)利和道路嗎?
他也在外面打工,趁著寒假,帶兩個孩子回老家住幾天,一是看望年邁的父母,二是讓孩子好好玩一陣,熟悉熟悉老家的樣子。
燈光下,老人在洗碗筷,孩子們在奔跑,他一直默立著。一家三代人的影子不停地重疊著又散開來。
十一、土里爬出來的人
三角地村像一個圓,村口一條路直通圓心,那里有一座半圓的房子和一個圓道地。其他的全倒了,只剩這座半圓的房子還撐著,在發(fā)黑發(fā)灰發(fā)白,時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打開了它的最內(nèi)層。
檐下坐著一個老婦人,斑白的頭發(fā)稀稀拉拉沒有幾根了。門前一棵大梨樹卻在春天里展開了它白色的繁華,白得鋪天蓋地、驚心動魄。我悄悄地從老人旁邊走過,她還活著,卻仿佛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她的身前放著一個高大的火爐,一口大鍋,一支高高的煙囪,爐膛里空空的,爐下是一堆灰。
這像一個史前文明的廢墟,這個老婆子像在土里睡了幾千年,剛剛爬出來,身上還沾著土。她低著頭坐著,對我的到來一無表示。突然她的手蠕動了一下,原來她手里握著一個土豆,或許她一直在動的,慢條斯理地剝著手里的土豆,對我的問話無動于衷。最后我指著她手里的土豆,她說了一聲“洋芋”,并指了指火爐上的那個大鍋。我小心地揭開鍋蓋,鍋里有十多個土豆,一捏,還燙著。她笑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手指,意思是讓我吃一個嘗嘗。我拿了一個吃,味道真好,很香。
那個高大的火爐讓我想起了大煉鋼鐵的時代。那時老婆子正年輕,如今她老了,村里所有的人都走了、死了或者下山了,留下她一個人,撿回那個巨大的火爐燒火做飯,一個人過著先前的生活。年輕時她是創(chuàng)造生活的藝術(shù)家,現(xiàn)在她連同火爐一起成了藝術(shù)品。
她一個人坐在村莊圓圓的中心。陽光下,身邊的一段朽木在舒筋動骨,分解著身體,喇喇響。
十二、消逝的便嶺坑村
茫茫湫水山上不知哪一年修了一條綿延的穿山公路,刺穿了半山腰上的一個村莊,從此村莊的寧靜被打破,幾年后竟謎一般地消失了。
村莊叫便嶺坑村。地處湫水山東南面的山腰上。原本結(jié)構(gòu)穩(wěn)固的村莊,藏在大山深處,離周圍的村莊都比較遠,村民世代在此安詳度日。沒想到一條路像長茅一樣把村莊從腹部切開,從此受了傷,沒幾年就一命嗚呼了。
如今荒涼蕭條。路下一片草叢中有一排老房,頂已完全沒了,留下后壁墻和兩燦頭的一段墻,露出熏黑了的黃泥和干稻草,里面倒了一片橫七豎八的椽、桁條和柱子,有四五個灶臺的樣子還在,顯示當年這排屋住著四五戶人家。有茂盛的竹葉從墻頭上伸過來,或許它拼命地想進屋來,不知道看到這片廢墟會是什么感想。邊上有一丘丘的地,都長滿了樹和竹子,有人剛在下面挖過竹筍,新鮮的泥土像被野豬翻過一樣。下面溪里的水少而冷,似乎凍住不流了。
路上部分,地坎邊有一條石子鋪成的路,有一段還很完整,沒有一點被損毀的跡象,不知是誰在有意保留著這一段路。地坎的上面有一排三間的二層水泥屋,對著路,從外表看似乎是完好無損。早幾年,我每次開車路過這里,都覺得這間路邊的房子真好,誰住著都舒服。那時還不知道這里原是個村莊。上去一看,屋頂破了,屋里的東西全損壞了,留下一個腐爛和淤黑的雜物,唯有這垛墻面在支撐著它的表面,墻上的馬賽克還綠得發(fā)亮。
房子后面是一片荒蕪,在一片茅草叢中看得出一些老屋的痕跡。房基、亂石……昭示著曾經(jīng)堅實的人事存在。
村莊沒有一間可住的屋了,只留下又冷又苦的風在茅草的頭頂上盤旋。東邊另有一條上山的路,邊上有幾座長滿茅桿的墳。
村里人都去哪里了?什么時候走的?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們那么決絕地拋下先人村莊而要遠走他鄉(xiāng)呢?他們還會回來嗎?老了怎么辦?子孫后代呢,是否永遠都不回來了?拋棄一個先人的村莊會是這么容易嗎?這里有很多很多的問題,茅草上是一片綠色的風,沒有人回答。
就在村口那三間圯了的二層水泥房的墻上寫著貼著一些東西,有選舉的,有農(nóng)業(yè)普查宣傳的。那個關(guān)于村委會選舉的告示下面的時間就是上個月的,農(nóng)業(yè)普查也是今年的事,這一切都是新的。村莊的實體早已消失,然而政府并沒有當它消失了,而是當一個平常的村莊對待。有什么事情需要傳達的都要來一下,沒有人就貼在墻上。這帶給我一個思考,一個村莊是否可以不要實體而僅僅是精神上的存在?雖然人走了,但村莊依然存在。
看著那個長長的選民名單,我很驚訝,數(shù)了一下,居然有68個人。也就是說村里有選舉權(quán)的村民就有68個,應該還有一些未成年人,加起來得有一百人左右吧。這些人有名有姓,如今都在哪里呢,都還活著嗎?那些人還叫便嶺坑人嗎,而他們此后出生的孩子呢,落戶在哪里?村莊將會徹底消失,還是會在不久的將來重新復活。
有人還在墻壁上寫了一首打油詞。用紅色的尖銳的東西寫著筆劃很細的紅字。題為:
絕句
便嶺坑啊便嶺坑
人去樓倒風水了
隔壁鄰居要想念
都到陰間來相會
人生短暫要學好
東南西北各自散
惡人做盡受報應
惡時到來在眼前
可憐可憐真可憐
署名:草上飛
看上去,好像是講村里某些人做了什么壞事,受到了報應。
另一扇門上還寫著一些人的聯(lián)系電話。我打了一個聯(lián)系人的電話,提示說是外地號碼,加了“0”再撥,又說是空號。他們是先出去,然后沒有了嗎?
上網(wǎng)查了一下便嶺坑村,有如下的信息:
地處臺州市,邊上有桃山村,莊基村,蘆田山村,天藍水清,英才輩出,物產(chǎn)豐富,空氣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