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懌：讓英雄的生命綻放鮮花

呂高排

尋找，紀(jì)念，傳承……孫嘉懌的隊伍越來越大，他們行走在一條特殊的道路上，每一個人都飽含強烈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

因為長年與耄耋老兵打交道，她說話嗓門亮，表情和手勢有些夸張，高高的馬尾辮，伴隨著語音語調(diào)上下躍動，像一只快樂的小貓。即便在全國最美擁軍人物頒獎典禮的高光時刻，85后孫嘉懌仍然不施脂粉，素面朝天。過多的風(fēng)吹日曬，無規(guī)律的四處奔波，使她的皮膚微黑，幾根白發(fā)悄然探出。

走近她，聽她講起那些與老兵親密接觸的故事，那些走過千山萬水為烈士尋親的故事，她的美麗、善良、純凈，都隱藏在普普通通的表象后面，生動而直抵人心。

姍姍來遲

到北京參加全國最美擁軍人物頒獎典禮，孫嘉懌遲到了。記者打開她的朋友圈，很快圈定了她的位置：煙臺。

“這么重要的活動，為何姍姍來遲？”終于見到孫嘉懌，記者追問。

“我去煙臺看爺爺?！睂O嘉懌回答。

見記者一頭霧水，她解釋說：“不是我親爺爺，但是他待我和親孫女一樣?！?019年6月，孫嘉懌去煙臺看望抗美援朝老兵，認(rèn)識了95歲的董茲臣。這些年，她一直在探望的路上，認(rèn)識的老兵數(shù)不清?！斑@一位又不一樣，董爺爺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回來后，在寧波駐軍一年多，軍人對第二故鄉(xiāng)感情都很深。知道我是寧波人，就親熱得像失散多年的親人。老人一生無兒無女，我就說，‘我要當(dāng)您的孫女，老人家當(dāng)場答應(yīng)了，我們還留下一張合影。”

記者點點頭，依然有些費解：“可是領(lǐng)獎這么大的事……”

“我事先已經(jīng)約定好了呀，我不想讓老人家失望……”孫嘉懌說，“爺爺一直想看看我老公和孩子，這一次，我們是全家一起去的。見到爺爺才發(fā)現(xiàn)，4年前我們的合影，放得大大的，就掛在他床頭的墻壁上?！?/p>

“見面后，我女兒給爺爺戴上紅領(lǐng)巾，爺爺開心地朗聲大笑?！睂O嘉懌拿出那張合影照片給記者看。背景是威海天福山起義紀(jì)念館，董茲臣坐在輪椅上，孫嘉懌站在他身后，把腦袋偎依在老人肩頭，愉悅而親密。

“我看你昨天的朋友圈，那位被稱為‘老唐老唐，大帥哥一枚的，難道也是抗美援朝老兵？”記者好奇地問。

“老唐叫唐章洪，四川中江縣人，我們幾個年輕志愿者私下都喜歡這樣喊，顯得年輕啊?！碧崞鹕细蕩X戰(zhàn)役中的這位“炮王”，孫嘉懌的表情更加生動：“他是我心中的大英雄，老唐都那么大年紀(jì)了還一直在國防教育、扶貧幫困的路上到處跑，比年輕人都忙碌。您說佩服不佩服？”

“2022年是上甘嶺戰(zhàn)役70周年，中國戰(zhàn)略與管理研究會志愿軍研究會給我們來函，讓我協(xié)助尋找38位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志愿軍戰(zhàn)士的家人，其中就有四川安岳籍的特等功臣王萬成和朱有光，他們和黃繼光齊名，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我們查找了檔案館和當(dāng)?shù)赝艘圮娙耸聞?wù)局，才了解原委：1983年烈士證換發(fā)的時候，把‘王萬成寫成了‘王成萬！雖然我們跑得很辛苦，費了不少周折，但給烈士還了英名，讓更多人了解到他的故事，大家都感覺挺值得?！闭f著，孫嘉懌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老兵們都叫我‘小貓，因為我是夜貓子，只要烈士有了線索，就是凌晨3點我也爬起床，坐到電腦前噼里啪啦記下來?！?/p>

握住那段歷史

外公是抗美援朝的志愿軍，爺爺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父親曾是一名海軍戰(zhàn)士。按說，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應(yīng)該是個乖乖女。

但是孫嘉懌從小活潑好動，每天四處瘋跑，父母也管不了，誰見了都搖頭。說起年少的經(jīng)歷，孫嘉懌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2008年，我23歲，剛參加工作，特別偶然的一個機會，有位朋友對我說，‘你這樣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我?guī)闳ソ鹑A參加一個活動吧。那是一個關(guān)愛抗戰(zhàn)老兵的志愿服務(wù)團隊，我的任務(wù)是為老兵洗手，拓下他們的手印。當(dāng)我的手握住一雙雙枯樹枝一般的手時，我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這是我從未接觸過的手，厚厚的老繭、深刻的皺紋、變形的手指、殘缺的指掌……我意識到，我握住的是一段即將隱入煙塵的歷史，如果不把它留住，會成為永遠(yuǎn)的遺憾。那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我仿佛完成了一次‘穿越，自此改變了所有的認(rèn)知：原來我任意揮霍的好日子是先烈們拿命換來的！”

回到家，孫嘉懌徑直來到老屋二層。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衣柜里有一個鐵盒，里面裝著外公的證書，兩張黑白老照片，是穿著軍裝的外公，清秀俊朗，年輕帥氣。孫嘉懌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外公，外公在孫嘉懌媽媽18歲時就已經(jīng)犧牲了。外公的故事像一個謎，孫嘉懌只知道他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是一名偵察兵。

孫嘉懌沒有找到那個裝著證書的鐵盒，她悵然若失。在家人的記憶里，外公曾經(jīng)很喜歡講述戰(zhàn)場上的往事，但他們幾乎記不起更多的細(xì)節(jié)，包括外公生前的部隊、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役。

孫嘉懌想找到那個鐵盒里的記憶?！八鞘裁礃拥娜?？他經(jīng)歷過什么？他身上有多少故事？”孫嘉懌加了許多老兵群，一進群就問：“寧波出發(fā)的是在哪一個部隊？”

“那時我才知道，有這么一群烈士，他們的故事還沒有人知道；也有這么一群人，他們還在尋找烈士親人。”孫嘉懌說，她從尋找外公的故事，變成尋找更多烈士?！拔议_始遠(yuǎn)離那一家家曾經(jīng)讓我瘋狂著迷的酒吧，懷著崇敬之情，走到人生的另一個側(cè)面?！?/p>

家庭給予孫嘉懌巨大的支持。爺爺奶奶把她叫到面前說：“孫女兒干了一件讓人自豪的大事，錢不夠花，爺爺奶奶給你。就一條，不能用名氣賺錢，不能用英雄謀私利?！碑?dāng)過海軍的爸爸更是無條件支持女兒，在社區(qū)做起志愿者。

行動在悄無聲息中展開。此時的孫嘉懌，是寧波某銀行一名編外職員，為了不影響工作，她化名“嘉義”，把所有周末拿出來，全身心撲在為烈士尋親上。一位好友被她的故事感動，寫了一篇《是什么讓一位年輕女孩天天朝墓地跑》的稿件，在寧波鎮(zhèn)海區(qū)電臺播出了。

就這樣徹底曝光。2019年7月，海曙區(qū)團委書記林錦找到她：“到團委志愿者協(xié)會來吧，這里工資雖然比銀行少，但是可以讓你心無旁騖為烈士尋親，大膽做你想做的事情。”

沒有絲毫猶豫，孫嘉懌滿口答應(yīng)：“終于走上正道了?！?/p>

第一次坐頭等艙，抱回一袋土

在志愿軍家屬微信群里，孫嘉懌認(rèn)識了黃軍平，一位普普通通的陜西農(nóng)民。黃軍平曾輾轉(zhuǎn)前往朝鮮，去尋找大伯黃建國——一名志愿軍烈士的安葬地，可惜未能如愿。但他從朝鮮帶回12000多個名字，這些烈士和他的大伯一樣，不知道籍貫，尋不到親人。他把遺憾和思念壓在心底，轉(zhuǎn)而幫助更多的志愿軍烈士尋親。

“黃叔也給我一份?！睂O嘉懌覺得自己責(zé)無旁貸，她幾天幾夜不眠不休，整理出近千份志愿軍烈士資料?？粗@些瑣碎龐雜的信息，她決定尋找?guī)褪帧?017年的一天，她在僅有3萬粉絲的微博發(fā)出#我為烈士來尋親#的話題。

“這難道不是國家的事情嗎？”“你一個小姑娘逞什么能？”“是不是騙子？”微博留言處，一條又一條質(zhì)疑的聲音，讓孫嘉懌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年輕人這么不理解，說明這是一塊處女地，我先耕耘，吸引更多人一起播種?！焙芸欤?6名年輕人加入進來，其中還有中海油和浙江大學(xué)的兩個黨支部。漸漸地，越來越多人加入“我為烈士來尋親”志愿服務(wù)隊，其中還有一些是軍事、地理、歷史等方面的專家。孫嘉懌把他們分成攝影、整理、專家、審核四個組，形成一套完整的工作流程。

孫嘉懌的微博火了，很多人聯(lián)系她，希望前往朝鮮祭奠親人或?qū)ふ矣H人安葬地。2018年4月初，孫嘉懌等志愿者陪同60多位烈屬奔赴朝鮮，去完成一個個家族半個多世紀(jì)未了的心愿。他們坐著綠皮火車穿過鴨綠江的時候，天空突然落下滂沱大雨。大家想起60多年前，年輕的志愿軍戰(zhàn)士在槍林彈雨中徒步前行的情景，不禁淚如雨下。

窗外，大雨順著玻璃向下流；車內(nèi)，志愿軍親人臉上的淚水也流成河。顛簸了整整兩天，他們到達(dá)朝鮮，馬不停蹄地在檜倉、安州、開城等地烈士陵園奔波，尋找一個個為國捐軀的名字?；爻虝r，孫嘉懌的肩上多了一個沉甸甸的背包，里面裝著從幾個烈士陵園挖來的泥土?！耙屃沂扛惺艿阶鸪?，以最高規(guī)格送他們‘回家?！彼状钨I了頭等艙，把一袋子黃土抱在雙腿上，“老英雄，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中國的領(lǐng)空了……我們現(xiàn)在正在穿越長江……現(xiàn)在是西湖的上空……您看到今天中國的盛世繁華了嗎？”

回到家，孫嘉懌精心挑選了48個小盒子，將這些烈士鮮血染過的土塊均勻分開，裝好，貼上國旗，分寄給全國各地的烈士親屬和志愿者。有烈屬做了滿桌子菜，把那一抔土供在桌子正中央：“我們的親人‘回家了！”孫嘉懌看到這一幕，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

陵園里的蜜月

2012年，新婚的孫嘉懌作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帶著先生再去一次云南，沿著邊境線烈士陵園，去那些當(dāng)年的舊戰(zhàn)場祭奠。

新婚的先生順從了她。蜜月之旅從滇西的國殤墓園到龍陵松山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從邊陲小鎮(zhèn)麻栗坡到中越邊境線上的老山主峰……搭便車、住農(nóng)舍，有鮮花的地方買束鮮花，沒鮮花的地方買小籠包子、水果作為祭品。云南邊境地區(qū)交通不發(fā)達(dá)，烈士陵園和戰(zhàn)場遺址高度分散。15天的“蜜月”旅行，他們一連走了10多座烈士陵園。“許多烈士犧牲時只有十幾歲，他們有的為了引開敵人，身體被炸成兩截；有的在身上綁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

一路走、一路拍、一路分享。于是，在南方的一座座陵園里，這樣的場景屢屢出現(xiàn)：一個女子，黑色襯衣外罩紅色馬甲，輕便的運動鞋，標(biāo)準(zhǔn)的雙肩包，一手捧著玫瑰花，一手提著水果，大步走來。孫嘉懌說：“我每次都帶鮮艷的玫瑰花，烈士那么年輕，絕大多數(shù)沒有享受過愛情的甜蜜；我想讓烈士們看看他們打下的太平盛世多么美麗。”

2020年，全國人大代表、安徽廣播電視臺的呂卉聽說了孫嘉懌的故事，專程趕到寧波調(diào)研，并在當(dāng)年的全國兩會上提交了“關(guān)于烈士陵園檔案信息化建設(shè)”的建議。次年4月2日，退役軍人事務(wù)部開通“烈士尋親政府公共服務(wù)平臺”。

一個人，一群人

孫嘉懌再次更新了自己的微博，希望召集有空閑、會電腦和辦公軟件的小伙伴，一起來整理烈士墓碑信息，幫助烈士尋親。

短短幾分鐘，留言已經(jīng)建起高樓：“需要什么技能和條件，我可以試試”“我來我來，我可以抽時間”“晚上和周末有空，用得比較多是WPS，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的確需要加強這方面的修養(yǎng)，為烈士尋找一次親人，整個人就不一樣了?！薄跋容呌⒂率论E不能忘，吾輩更應(yīng)自強！”“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一個有前途的國家不能沒有先鋒，讓英烈的精神代代傳承！”……翻看孫嘉懌的微博，這里的每一條信息，都引來千山萬水的響應(yīng)；這里的每一條留言，都鼓舞人心催人奮進。

“這些看似簡簡單單的故事，看似簡簡單單的心愿，經(jīng)過時間的沖刷和洗禮，顯得那么珍貴和充滿分量?！蔽璧笇I(yè)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魏考海沫，爺爺也是名抗美援朝志愿軍戰(zhàn)士。爺爺凱旋后，曾在駐甬部隊工作過一段時間。為了紀(jì)念這名從未見面的親人，海沫從小就跟著媽媽做公益，為全國各地的烈士尋找親人。

尋找，紀(jì)念，傳承……孫嘉懌的隊伍越來越大，他們行走在一條特殊的道路上，每一個人都飽含強烈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在整個活動中，我的作用是非常微小的，我們團隊的力量是非常大的?！睂O嘉懌說，“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些幸存的老兵在談及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的戰(zhàn)友時，那段持續(xù)很久很久的沉默。希望通過行動告訴他們，這一代年輕人同樣也沒有忘記，我們會記得，也會把這些長長久久地做下去?！?/p>

這條路很漫長，但令人欣喜的是，有越來越多與孫嘉懌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與她并肩同行。她的超常影響力，影響了90后、00后，甚至和女兒一般大的10后。9歲的女兒外出看到“烈士陵園”幾個字，馬上就會喊：“媽媽，我們?nèi)ソo烈士獻花吧！”在她的引領(lǐng)下，更多的年輕人開始了解英雄、崇尚英雄、熱愛祖國、珍惜當(dāng)下。

又失蹤了

最美擁軍人物頒獎典禮錄制了一半，孫嘉懌又失蹤了。一問，才知道她去了北京的志愿軍老兵黃士俊家。

“也是一個承諾。天快黑的時候，我看工作不多了，就抓住機會，和一位志愿者去了黃爺爺家?！痹僖淮我姷綄O嘉懌時，她有點不好意思地?fù)蠐项^：“爺爺看到我們來了特別開心，泡了最好的茶，又講起他的老部隊在上甘嶺戰(zhàn)役中的故事。想想那個年代，想想那群把青春和熱血無私奉獻的青年，就覺得今天的我們，幸福得有些奢侈?！?/p>

尋找逝去的，探望健在的。記者看了看孫嘉懌的行動計劃，濟南、臨沂、煙臺、沈陽、丹東、錦州……突然理解了她，也理解了她的想法?！袄先说炔黄鸢?，能早看一眼，就早看一眼。可能轉(zhuǎn)眼之間，這些最可愛的人就消失了?！?/p>

孫嘉懌說話快，走路快，做事快，就在不足10平方米的賓館房間里，她也踮著腳尖，小跑著開門、倒水，像去“打仗”一樣?！皝碜酝艘圮娙耸聞?wù)部的信息顯示，目前全國有名可考的烈士約196萬名，其中有明確安葬地的僅55.9萬名。烈士也怕孤單，我們得加快速度，讓更多安葬地信息不詳?shù)牧沂勘M快和親人‘團聚。健在老兵的數(shù)量也一天天在減少，記憶逐漸在消亡，也翹首等待我們?nèi)ビH近?！闭沁@種緊迫，讓孫嘉懌每天和時間展開角逐。

讓英雄的生命綻開鮮花。值得欣慰的是，“我為烈士來尋親”志愿服務(wù)隊已有400余名隊員，足跡遍布7個國家和國內(nèi)25個省份的712座陵園。服務(wù)隊建起全國3萬多位烈士的安葬地信息數(shù)據(jù)庫，他們利用自己的所學(xué)所長為烈士尋親做抖音，上B站，為烈士修遺物、為烈士畫像、為烈屬代祭掃、送烈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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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嘉懌，浙江省寧波市海曙區(qū)志愿者協(xié)會副秘書長。2017年在微博上發(fā)起“我為烈士來尋親”公益話題，為戰(zhàn)爭年代犧牲的烈士尋找家人，為烈士家屬尋找親人的墓地，閱讀量已達(dá)7700萬，互動微博3.7萬余條。組建了一支來源于全國各地的尋親志愿組織，自費陪同烈屬前往境內(nèi)外尋找戰(zhàn)場遺址、烈士安葬地，團隊累計幫助1330位烈士成功找到親人，與46位健在的老兵建立密切聯(lián)系。榮獲全國最美擁軍人物、全國最美志愿者、中國好人等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