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玲
1
“你是說,這是我肚子里出來的小絨猴?”賈非躺在病床上看著丈夫丁克說。丁克的手掌心里趴著一個頭發(fā)茸茸的小家伙,身子縮在毛線手帕里。走廊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你生了一個怪物?!倍】苏f。
賈非將腦子里的時間努力向后撥去,“我做了個噩夢,夢見我們的毛丁生下來只有手指關節(jié)大。就像小丁童話書里的拇指姑娘一樣,把接生的護士都嚇暈了。”
“那不是夢?!倍】藢⑹峙怜B好,將它放在口袋里。
“媽媽!”一個小腦袋從丁克的口袋里長出來,像一粒發(fā)了芽的花生。賈非被嚇了一跳——他已經(jīng)能開口講話。他們曾經(jīng)為了是否再要一個孩子而猶豫不決,賈非去年過了四十歲,小丁十四歲,再過一年就要中考。丁克那天晚上,突然拿出一枚一克拉的鉆石戒指,它彌補了賈非左手無名指長年的空缺,毛丁的事情就在這晚定了下來?,F(xiàn)在這顆鉆石飛到了毛丁眼里,在他的眼睛里面閃閃發(fā)亮。
“他就是毛?。俊毙《〈蛄恐驹谧郎闲碌降募彝コ蓡T,看起來很是興奮。小丁找來一只為毛丁準備的羊毛新襪子,將他放了進去。毛丁的手指如同鳥爪般扒拉著襪沿,拼命仰著脖子。他叫著:“哥哥,哥哥。”小丁不答應,把手指伸了過去。光著身子的毛丁一跳,飛快地沿著他的手爬上胳膊,停在他的T恤領口,露出幾根飄蕩的頭發(fā)。小丁大笑起來,叫道:“毛丁,毛丁,出來,好癢?!泵√匠龌鸩癜粢粯拥哪X袋,小小的身體里像裝了一個擴音器,笑聲大得嚇人。
他們的父母看著兩個樂不可支的兒子,飛快交換了下眼神,那里面盛放的內(nèi)容太熟悉——對方的眼睛像鏡子一樣,安放著一模一樣難以描述的復雜和無奈。一個十二歲的時候,還在指望圣誕老人從窗戶外面爬進來送禮物的孩子,現(xiàn)在高興得手舞足蹈。賈非記得就在前不久,他還在大聲抗議:“如果你們要給我生一個伴,為什么不是在我三歲的時候?”
小丁被叫到洗手間刷牙、洗澡,水聲嘩嘩的,他弄出來的各種噪音代替了他的話表示不滿。有了一個弟弟,這么重大的日子,他照例要在十一點之前準時上床。從跨進學校開始,他的生活就像床頭那個被他摔爛了三次的鬧鐘一樣。他從房間出來的時候,丁克迎了上去。賈非看著他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確定他嘴唇周圍發(fā)青的一圈,不是沒洗干凈,是唇毛——沒錯,即將像竹筍一樣冒出胡子。她聽到丈夫在交代兒子,“不能在外面講起毛丁。他已經(jīng)夭折了,媽媽生下他時,就不在了?!?/p>
“可是,他明明在家?!痹〗韺⑿《〉哪樅捅砬檎谧×?。
“你希望你的弟弟像怪物一樣被圍觀嗎?”
“你是害怕,我們被人看成怪物的親人。”小丁臉露了出來,帶著一絲琢磨不透的表情。丁克一愣,隨即說:“如果你考試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反應能力就好了。”
夜的降臨沉淀了所有的浮躁和不安,包括被質(zhì)疑的一切。賈非躺在床上,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趴在賈非胸口睡覺的毛丁,像顆小炸彈一樣,將她的母愛炸飛,現(xiàn)在又一片一片像羽毛一樣攏了過來,將她暖暖地包裹。賈非說:“你說我生了一個怪物?!?/p>
“對不起,我說錯了,不是你,是我們?!?/p>
“在路上,你幾次打開車窗,想把他扔下去,是我要你關掉了窗戶?!?/p>
“沒有,這不可能。”
“媽媽,我餓了?!泵〉穆曇艚Y(jié)束了兩人的談話,賈非露出了自己寬闊的胸部,她開始干癟松弛的乳房,現(xiàn)在重新注滿了生命之源,飽滿得像個葫蘆。她迎著丁克的眼光,看起來有些得意地說:“又有點像二十多歲的時候了,對吧?”
丁克看到波浪一樣起伏的肚皮,里面好像還藏著一個孩子。再往上,就是兩個青筋突出的大山丘,毛丁站在兩個乳頭之間搖頭晃腦。丁克說:“你看他的眼神,真不像個孩子。”
2
賈非的電話一響,毛丁黑豆一樣的眼睛就會像燈泡一樣被點亮,他那洞悉一切的樣子,好像已在世間活了很多年。丁克對此特別遺憾,不止一次說,如果他是正常孩子,他就是一個天才。賈非反駁,你這話太矛盾了,他如果是個正常孩子,又怎么會是天才?
在毛丁出生前,賈非已經(jīng)參觀了好幾所早教機構(gòu),這應該是她不斷受到電話轟炸的原因,她大著肚子,在那些機構(gòu)眼里就是巨大的目標物。他們使勁向她游說,孩子在羊水里泡著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接受系統(tǒng)的培訓,這是科學,絕不是什么駭人聽聞的事。幾年前,那些機構(gòu)的外墻上打著巨大的廣告——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現(xiàn)在,起跑線已經(jīng)不是拉在了出生的地方,而是提前到了肚子里。丁克憤怒地說,簡直是無稽之談,有些人跑幾輩子也到不了別人的起跑線。丁克說這些話,是因為他自己異常艱苦地從家鄉(xiāng)讀了出來。他的名字和求學的故事被時間漚成了肥料,現(xiàn)在仍然播撒在老家教育貧瘠的土地上。他只相信一個平民家庭所有的出路,都在苦讀上,而不是這些無謂的花架子。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理由阻擋賈非。小丁一直處在低谷徘徊,無法登高的考試成績,摧毀了他曾經(jīng)的認知——一切都隨著社會的變化而改變了,尤其是孩子的教育。
作為學校心理輔導老師的賈非開始準備產(chǎn)假后的第一堂公開課,她為了教案合適的表述而絞盡腦汁,無論怎樣將平生所學的詞語進行組裝,都是別人用過了的毫無創(chuàng)意的二手貨。她盯著電腦屏幕,它在長久的空白之后,終于切換到了屏保模式,一堆堆的三角形掉了下來,錯亂重疊。小丁臥室里傳來的笑聲拽回了她四處游蕩的思維。小丁處在變聲期,像充氣鴨子被擠壓時發(fā)出的嘎嘎笑聲和毛丁的嗓音混在一起,仿佛正在進行二重奏表演的破銅爛鼓。賈非騰地站起身來,在臥室門口碰到了丁克。他顯然也是被這些聲音驅(qū)逐。這段時間,他給一個城市廣場設計圖紙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他拉住了賈非,說道:“別去房間,就在這兒?!?/p>
小丁的書桌設在他自己的臥室里,在它上方裝有綠蘿的花盆里藏有一個閃爍的紅點。十四歲的小丁,對數(shù)理化不敏感,對隱在房間里代替父母偷窺的眼睛似乎也沒有知覺。
賈非曾在教案里,在課堂上,毫不留情地批判這類監(jiān)控型父母??墒钱敹】藢⑺b好,她在手機窗口上看到了小丁坐在書桌旁,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鏡子,摸著自己的眉毛,然后在房間里跳起一支身體如同觸電般的舞蹈時,她不禁大吃一驚。賈非假裝尋找東西進了小丁的房間,她看到的一幕與之前截然不同,小丁坐得端正,一支筆正行走在他的數(shù)學練習冊上,他畫下了一個圖形,然后寫下了一串數(shù)字,看著賈非的時候,皺著眉頭露出正痛苦思索的樣子。賈非回到丁克身邊,重放了自己推門之前的瞬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丁似乎在門外也裝了一個監(jiān)控器,在她開了自己的臥室門,穿過客廳到達他房間的那幾秒內(nèi),他警覺地發(fā)現(xiàn)了動靜,然后魔幻般地收攏了他舞動的四肢,兩步就竄到了桌前,然后腦袋一動不動地頂著臺燈下的光圈,是一個用功得令人心疼的初中生樣子——沒有監(jiān)控,你不會知道一個孩子真實的樣子。
賈非有自己的擔心,這樣的監(jiān)控會令人尷尬。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小丁半夜在廁所里偷偷洗他的短褲。不過,綠蘿盆里的那只眼睛最終還是被保存了下來。
此刻,丁克和賈非的腦袋湊在一起,他們想要知道,是什么讓兩兄弟制造出了這么快樂而夸張的聲音。
“黑的,聯(lián)不了網(wǎng)了?!倍】擞种匦略嚵艘槐楹?,說道,“應該是線頭拔掉了。”
他們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迅速而突然地推開房門。房間寂靜無聲,小丁埋著頭,對于父母的集體出現(xiàn)視若不見。他在默寫英語單詞,筆下一片勾肩搭背的字母,晃得人眼花。毛丁呢?他穿著賈非給他織的黑色毛衣,彎著身子,仿佛一個問號般躺在小丁的數(shù)學作業(yè)上呼呼大睡。
賈非晚上給綠蘿澆水,發(fā)現(xiàn)那根細細的黑線不是被拔了,而是被剪斷了。晚上的時候,她在枕頭邊偷偷告訴丁克,“東西還在,線剪斷了?!彼呎f邊看睡在床頭柜上的毛丁,他躺在母親梳妝盒改造的床上,里面鋪著厚厚的被褥,絲綢方巾縫制的床單,已經(jīng)睡著了。
突然,毛丁黑豆一樣的眼睛睜開了,在黑暗里閃閃發(fā)亮,賈非再一次被自己的孩子嚇了一跳。她壓低聲音對丁克說,“我覺得毛丁應該要和我們分床了?!?/p>
3
“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孩子。”
賈非在講課時一定會用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串成的句子,從她嘴里出來,被幾百雙耳朵接納、分解。賈非掃視著下面攢動的人頭,它們像毛丁站在電腦鍵盤上制造的一排排沒有章法的逗號。很多人從進場坐下到現(xiàn)在,手指沒有離開過他們的手機。有一部分人則追逐著她,在筆記本上奮筆疾飛。她有些感動,收尾的聲音變得有力:“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普通人,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邮茏约旱暮⒆邮瞧胀ǖ暮⒆幽兀俊?/p>
這個結(jié)束演講的提問讓全場寂靜無聲,繼而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人群起身,一窩窩朝出口涌去。賈非從臺前左側(cè)的階梯上慢慢走下去,與家長們打著招呼。
“賈老師,你得救救我?!币粋€女人拉住她的胳膊,這個神色憔悴的女人,拉起自己的襯衣,展示了自己手肘上如一圈紫葡萄般的牙印,帶著哭腔,“他早上竟然咬我了?!?/p>
“為什么?”賈非問道。這是一張看起來非常熟悉相識的臉,被粉底掩蓋住的黑斑,看上去如同火藥碾過的廢墟。一個光著頭的男人經(jīng)過她們身邊,憤怒的聲音沖開了家長們退場的嘈雜聲,進了賈非的耳朵里:“讓我們不要在乎孩子成績。那他們學校給孩子排什么名,分什么實驗班?”
“沒有升學率,誰會來這所學校?”
賈非的思維被這些聲音帶走了。女人在耳邊喋喋不休。賈非看著高高低低的頭頂在面前起伏,在門口消失。女人拉起賈非的手,挨近她的耳朵小聲說,“我可以另外出咨詢費,曹子軒最喜歡的人就是你?!?/p>
曹子軒的名字終于讓賈非對上了號。曹子軒第一次被媽媽帶到辦公室時,對心理室擺放的教具表現(xiàn)出來的興趣,和賈非說話時還未來得及變聲的嗓音,都給了她這樣的第一印象,這是一個還在童年世界徘徊不出的孩子。他媽媽將賈非拉到一旁,將嘴貼到她耳朵旁說:“他說不給他手機就跳樓。有一天,他房間的活動窗口打開了,人卻不見了,把我嚇得命都沒有了?!?/p>
賈非看著那個男孩白皙瘦弱的臉龐,所有做了母親的人,總能在這類講述中,有身臨其境之感。有一次賈非發(fā)現(xiàn)小丁的網(wǎng)頁搜索關鍵詞里,竟然有幾條是關于跳樓的。她曾經(jīng)問過小丁,“你知道跳樓意味著什么嗎?”小丁答道:“知道,就是死了。”孩子的心理世界已是一片長滿青苔的森林,大人在里面不僅容易迷失,一不小心還會摔得骨折。女人告訴賈非,孩子爸爸脾氣好的時候,只差把自己的心嚼碎了喂給他吃,脾氣來了的時候,又恨不得把孩子的骨頭給拆了……那天下午,賈非陪曹子軒玩了一個多小時的游戲——一起搭建北京天壇公園的建筑模型,非常耗費精力和耐心。她向曹子軒媽媽證明,這段時間,孩子對于手機只字未提。
現(xiàn)在,事情應該更嚴重了些。女人到了辦公室一直哭,她說:“我們一直在改啊?!?/p>
賈非說:“藩籬不會一天被拆除,你們應該是操之過急?!?/p>
賈非的心思從女人的絮叨中溜了出來。小丁班上的數(shù)學單元測試已經(jīng)在家長群里公布了。在這次難度空前的數(shù)學測試中,5號竟然得了滿分!微信群因此而沸騰了,雖然只有學號,但是大家都知道每個學號后面代表的是哪張老面孔,他們平日分屬于哪個成績段。賈非有一種被巨獎?chuàng)糁械母杏X。雖然從去年開始,周末給小丁請了星城最好的數(shù)學家教。
賈非感覺自己飄了起來,等她重新落回到地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坐在她旁邊的女人淚跡已干,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猶疑地提醒著她:“賈老師,您怎么了?”
“我兒子數(shù)學考試這次考了滿分?!辟Z非舉起了自己的手機,她一邊說一邊給丁克發(fā)消息。丁克上學期參加了一次家長會,回來后,果斷退出了班級所有的群。
“賈老師,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女人的聲音充滿了羨慕。
上了這么多場課,賈非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她有一個考試總不及格的兒子。
4
賈非從廚房里出來的時候,老師已脫了鞋套站在門口。賈非和丁克都站在門口目送著她。她下了一級臺階,臉上充滿難色。賈非聽到她說:“一節(jié)課,他其實什么也沒有聽進去?!?/p>
老師停頓了一下,看著兩張已經(jīng)變了顏色的臉,謙遜地說:“也許,是我方法的問題?!?/p>
還未等她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里,丁克已經(jīng)沖進了房里。
“你上課時,把腦子丟在哪里了?考試怎么回事?”丁克的火被壓在嗓子里,聲音被火燙過后,縮成一團。又因為太熱而無法壓制,終于爆破?;鹧嬖趬ι献驳米黜?,空氣中遍布它的殘骸。小丁全身發(fā)燙,低下頭認了:“是毛丁。毛丁說,他可以做我的腦子?!?/p>
答案并不震驚。其實,夫妻倆曾經(jīng)在被窩里談論過此事與毛丁的可能性。自從賈非決定與毛丁分房,他就毅然選擇去哥哥的房間,兄弟倆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他可以躲在小丁的衣領上、遮陽帽里,甚至偽裝成一個耳塞。任賈非叫破嗓子,最后不得不做出悲傷的樣子說,怎么辦,毛丁不見了,那個靈活的小身子才從小丁身上分離出來,笑得像根彈簧。誰也沒有主動去深究,像綠蘿下的攝像頭那樣去揭發(fā)一段真相。他們或許只是對小丁的成績的奇跡充滿了不切實際的信任——世界上是存在黑馬的。
接下來怎么辦呢?應該是一場比平時更漫長更復雜的談話。作弊是原則性問題。他們一直教導小丁先要成為一個正直的人。丁克看著賈非,臉色和他的情緒一樣莫測難辨。她最近的講座,把兒子的逆襲也寫在了教案里,小丁差不多全校聞名了,找她咨詢的人增長驚人,那種感覺就像站在了高崗上。而現(xiàn)在,腦中突然雷聲大作,她從山頂上墜了下來。其中一個閃電,把她送回了廚房,她沖了出去——水龍頭忘記關了。
水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在沙發(fā)那里積成了一片淺灘,在燈光下明晃晃地搖動。毛丁把那彎水當作了游泳池。他被隨后跟來的丁克濕漉漉地提了起來,擠眉弄眼,全身淌著水。丁克一直未適應毛丁帶給他的角色,他似乎還沒有確定過毛丁兒子的屬性,在賈非面前,他總是說,那個家伙呢?賈非總是糾正他,他不是一個家伙,那是我們兒子。現(xiàn)在,他看著毛丁的表情,有了繃不住的弧度:“你看,你這討嫌的小家伙!”這種明明斥責,卻透出寵溺的表情消失很久了。它的出現(xiàn),讓賈非有些感動。他的稱呼并沒有變,只是味道不一樣了,這是一個父親對著一個天才兒子的稱謂了。
賈非看著小丁低垂到書桌邊的腦袋,總是會想起那些坐在她身邊咨詢過的孩子。那個在臺燈下?lián)u晃著腦袋,一會兒抬頭叫著媽媽的孩子,如同被橡皮擦抹過后的鉛筆畫,已經(jīng)成了過去?,F(xiàn)在,他面對她的話語時,變成了這樣一個固定的姿勢——隨時準備表面的屈服和認錯。他不是那種張牙舞爪的孩子,但是他身上明明長出來了一層盔甲。那層甲裹著十月懷胎的孩子,一日一日堅固高大,像一扇門一樣將她擋在了外面。
“孩子,舞弊是可恥的。哪怕考一百分,那也是別人的能力。”
“嗯。”
“如果老師發(fā)現(xiàn),你想過后果沒?”
“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會了?!?/p>
賈非卻沉默了。她從房內(nèi)出來的時候,丁克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在等她。兩人站在陽臺上,然后把門拉上。賈非說:“小丁只剩一年就要中考了,他這樣的成績,普通學校都是一個問題?!?/p>
丁克看著一窗之外,被路燈和對面窗口的燈攪得曖昧不清的夜色,一言不發(fā)。
“那么他一輩子也就這樣了。”賈非嘆了一口氣道。
丁克的沉默,反而讓賈非更加明確了他的意思。她看著丁克半明半暗的臉,這應該是兩人共同擔心的問題。雖然在小丁的問題上總有分歧,但是此刻兩人有驚人的默契。
“我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睆亩】松砩咸鰜硪粋€聲音,一個腦袋從脖子那里蹦到了肩膀上。丁克的襯衣領口的一角折進了脖子里,那里剛好成了一個皺褶,成了毛丁的臨時歇息地。丁克驚訝地說:“你什么時候藏進來的?”
毛丁歪著頭,對著父母笑。那么小的笑容,像一朵綻開的小花。毛丁突然說:“被發(fā)現(xiàn)了,我會被送到動物園,對嗎?”
賈非心一跳:“誰說的?”
“哥哥說的?!泵∞D(zhuǎn)過身,將屁股朝向媽媽,然后從肩頭滑下去。賈非和丁克低下頭——這孩子又不見了。
5
賈非斷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曹子軒母子倆,應該等了好一會兒了。電話是出版社編輯打來的,因為每一句話都要相互客氣一番,時間便長了。女人已經(jīng)看到了擺在桌上的新書,名字有些長——《走進孩子的內(nèi)心——一個后進生的三十天》。女人說,我們家長群里都在等這本書。賈非對站在她身后的曹子軒招手,來,坐到沙發(fā)上來。
曹子軒早已不耐,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女人挨著曹子軒坐下后,他朝相反的方向挪了一下屁股。一個月未見,孩子的面孔還是那張面孔,可是那無所謂的表情,在墻壁上,在辦公桌上,在掛畫上到處飄忽的眼神,已經(jīng)讓他成了另外一種玩世不恭的少年。賈非愣了一下,一個醫(yī)生面對患者常有的直覺,孩子更不好應付了。賈非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皺著眉頭說話的習慣,重復的動作讓眉心處不斷被折斷,豎起了一個深深的槽印。她說:“最近,他愛上貓和狗,看著它們,比看著親爹親媽還親?!?/p>
曹子軒笑出了聲。女人的火焰騰地一下躥起來,猛然甩著頭,燙過一些時日的發(fā)尾變得焦黃,像把刷子一樣在空中劃過。她用手指著兒子,對賈非說:“你看看,說什么都沒臉沒皮了?!?/p>
“我想養(yǎng)只英短,要不美短也行?!?/p>
“不行!我們有約定的,成績達標,才能養(yǎng)。”
“小區(qū)車庫那里的六只流浪貓,有一個要生小貓了!”
“你再和那些流浪貓玩,小心你爸揍你?!?/p>
“我以后想開個寵物店?!?/p>
“你就這出息,還讀什么書?”
賈非的耳朵在母子之間來回。她松了一口氣,孩子還愿意和母親拌嘴,情況還沒有那么糟糕。待賈非將母親請出去,只剩下曹子軒的時候,她溫柔地問道:“為什么那么喜歡貓?”
曹子軒將頭扭到一邊,他的眼神一直盯著擺在另一張桌上的那個天壇模型,那是他和賈非用了兩個小時搭建而成的。從那之后,再沒有哪個少年感興趣把它拆了再重建。賈非拉起他的手臂,上一次,他給她展示了他胳膊上的一個傷口,是因為對抗父親。他在手機上查一些貓的資料,他父親隨手操起一個拖把。父親后來一再解釋,只是嚇嚇他。但是釘在拖把頂部用來懸掛的鐵釘,刺進了他反抗的胳膊,扎破皮,然后把一坨肉帶了出來。賈非摸了摸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像一條擺動著身子的黑色金魚,她問道:“還疼嗎?”
他用勁把自己的手從賈非的環(huán)抱中抽離。賈非又追問一句:“手還疼嗎?”
曹子軒說:“習慣了,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貓嗎?因為我和它們是一樣的,只有它們懂我?!蹦泻㈦p手抱在胸前,將這句話說得有些驕傲。父母雙全的孩子將自己列入流浪貓的隊伍,賈非用一貫的溫柔口氣說道:“老師也懂你啊,你說什么,老師都愿意聽?!?/p>
曹子軒輕蔑地笑了下,那個曾經(jīng)給過她的,一個得以窺探他內(nèi)心的縫隙,已經(jīng)關上了。失去一個孩子的信任,讓賈非感到失落。她認真觀察著他的臉,說道:“那就講講你的貓吧?!?/p>
一段沉默之后,他說話了:“小區(qū)里六只貓,都是我取的名字。我剛見到虎皮的時候,他還是只小貓……有一天,我給它喂魚,它跑開了,不一會兒,竟然帶來了另外五只貓,胖子,小黑,俏花……”
賈非的手中就像舉了一個黏毛器,上面黏附的全是東倒西歪的貓毛。思維在六個貓的故事中飛了出去:早上,她準備上班的時候,聽到小丁兩兄弟的對話。小丁不想讓毛丁跟著去學校,他彎著腰在系鞋帶,對著地面說,那樣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你不要去了,我今天要在學校大禮堂里演講呢。”毛丁的聲音從彎著的褲兜里發(fā)出來,“我就要去,我不要待在莊園里?!?/p>
“莊園”是賈非和丁克親自購買和布置的,首先不過是張紅木床,上面鋪著柔軟的蠶絲被子,慢慢有了積木搭建的城堡,灌溉用的水車,假山,射擊場,還有三匹木馬的跑馬場……場地因為一個男孩的興趣被不斷擴張,面積已經(jīng)超過了小丁的單人床,兩兄弟常因為地盤而吵架。毛丁從小丁的房間搬出去,正式分房而睡了。現(xiàn)在,他對莊園的東西逐漸失去了興趣,在和小丁討價還價。小丁穿好鞋站在門口,對著門框的方向說:“你亂來,上課拉美美的頭發(fā)?!泵〉穆曇魪难澏道锍鰜?,到了小丁的肩章上,“美美以為是哥哥拉他頭發(fā),他上課總是盯著她的頭發(fā)看?!毙《∩鷼饬?,用手去拍他,“胡說!”毛丁像猴子一樣躥上頭頂。小丁說:“你還站在課桌上面唱歌?!泵∨闹亲庸笮?,“你的同學都是笨蛋,他們把我當作文具店里的迷你機器人?!?/p>
賈非想到這兒嘆了一口氣。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數(shù)學家教老師一臉羞愧地告訴他們,小丁越教越差了,上課時的狀態(tài),怎么說呢?全市最優(yōu)秀的數(shù)學老師努力在尋找語文詞語,鎖著眉頭說:“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對!等誰把答案喂到他嘴里。”
曹子軒的話被她的嘆氣聲截斷了,他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心理老師:“賈老師,你也覺得它們好可憐,對嗎?”
賈非如風箏般飄蕩在空中的思維被猛拽了一下,她迅速整理了自己,看著曹子軒:“嗯,是挺可憐的?!?/p>
賈非想,丁克說得很對,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讓小丁自己考出好成績……耳邊男孩的聲音一直在說:“很奇怪,我有時摸著它們,突然想提起來,狠狠地將它們摔下去。我是不是和我爸爸一樣了,賈老師?我是真愛它們嗎,賈老師?”
嗯?賈非看著他的眼睛,因為在等待答案而有光射出來。她轉(zhuǎn)向一邊,追趕著早已散在空氣里的提問,幸好有幾個字被她捉到了,她摸了摸他硬如刷子的頭發(fā),說道:“爸爸當然愛你?!?/p>
男孩的頭一縮,從她的五指中逃離出來,像一只拒絕撫摩的流浪貓。她繼續(xù)說:“爸爸如果不愛你,你以為你的屁股真能比棍子結(jié)實嗎?我小時候,我爸爸一棍下去,我的半邊屁股就腫了起來?!?/p>
賈子軒站起來朝門外走去,賈非看了看表,已是周末的中午了,咨詢結(jié)束。女人就等在門外,見到兒子出來,笑吟吟地走了上去,說道:“和老師談完了?”兒子與她擦肩,徑直下樓。女人的笑便對著賈非迎了過去,“怎么樣?”
“今天挺健談的,講那六只貓。”
“一直在和你聊嗎?”女人用羨慕的眼神看著賈非。
“嗯,一直在說呢?!辟Z非邊說,邊再次看了看表。下午兩點的家長會,丁克也會過來。她對女人說:“要不,你給他養(yǎng)只貓吧!”
6
大禮堂前所有的光似乎都是小丁發(fā)射出來的,他成了一個發(fā)光體。他和演講臺被一片光的海洋包圍,眩目得讓人睜不開眼。那些光飛進賈非眼睛里,刺得她想流淚。小丁將賈非寫的稿子背誦了一個星期。他當著父母的面,一遍一遍地將書桌當作了大禮堂。全家等待這個時刻很久了。賈非轉(zhuǎn)過頭,看著丁克的側(cè)臉,他全然沒有注視到妻子的目光。小丁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字正腔圓,帶著少年的一本正經(jīng)。他的濃眉長得像丁克,眼睛卻像自己,肩膀還是個孩子的樣子,白色的寬大襯衣罩住他還單薄的身體,因為毛丁執(zhí)意跟著上臺,他最終戴上了一頂藍色的棒球帽。這么一打量,母愛就像巖漿一樣冒出來,又濃又稠。賈非突然清晰地記起他襁褓中的樣子。似乎這一刻才有最深的認識,她沒有讓他快樂長大,成長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內(nèi)疚像滾雪球一樣,把她全部包圍了。眼眶里隱藏的水,被這個溫度沖開,變得熱氣騰騰,她再次熱淚盈眶。
演講該進入高潮了。她告訴過小丁,講到“每個孩子都擁有自己的天賦,要相信我們會找到自己的路”這句話時,手要對著觀眾席送出去,像只槳一樣劃開湖面。學生既不能做太過夸張的動作,也不能像截傻木樁一樣。她看見小丁果然張開了他的手臂。與此同時,小丁的帽子從頭上掉到了地上,就像后面站了一個惡作劇的同學,突然掀掉了他的帽子。臺上除了小丁,沒有任何人,連風都沒有。觀眾席發(fā)出浪花一樣的笑聲——大家以為他緊張。賈非和丁克同時扭過頭尋找對方,賈非發(fā)現(xiàn)了丁克的惱怒,他壓低嗓音對賈非說:“毛丁這是想讓他哥出丑,他恨我們把他藏在家里,他不甘心藏在小丁的身體里?!辟Z非拍了拍的手,說道:“他就是好玩,他只是一個孩子。”
小丁將帽子戴好,繼續(xù)講下去,他的手再次做出推漿的樣子,然后帽子又掉了下來。觀眾們再次笑了起來,笑得東倒西歪。賈非看著小丁死死按著自己的帽子,嘴唇咬得緊緊的,一副受了屈辱的樣子。賈非的心猛地提上來,看著他身上的耀眼的燈集體滅了下去,顯得灰頭土臉。整個會場的笑聲逐漸停下來,大家都在等他。他突然激動地說:“我不要再聽你們的了!”提高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將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看向賈非坐的方向,他應該知道她坐在哪里。賈非對他揮了一下手,其實她自己也已經(jīng)亂了。小丁向觀眾席鞠了個躬,說道:“不好意思,忘詞了?!毙《『蹨I匆匆撤離的狼狽樣子,讓家長們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這不是別人家的孩子,這就是自己家的熊孩子嘛。掌聲很善意,也很熱烈。教務主任用幽默的話解釋了小丁的緊張——“一頂愛跑的帽子,以后會成為小丁的名人軼事?!奔议L們再次笑了起來。賈非感激地看著會說話的主任,她一扭頭,發(fā)現(xiàn)丁克不知何時已經(jīng)退出會場了。
賈非理解丁克。她想起五歲左右的小丁,坐在車里指著披著雨衣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問道,為什么他下雨還不回家呢?現(xiàn)在看來,他們錯過了最好的教育時機,他們使用了一串冠冕堂皇的語言:因為這是他的職業(yè),他愛惜他的工作。所以,我們不要把垃圾丟在窗外,我們要尊重每一個靠勞動養(yǎng)活自己的人。一路走來,他們似乎做了很多這樣言不由衷的事,他們?yōu)槭裁床桓抑泵孀约撼舐恼鎸崈?nèi)心?
賈非打開家門。丁克和小丁的聲音糾纏在一起從門縫里沖出來,到了樓道里。
“你把他丟哪里了?”
“我受夠了他的指揮!他就是想讓我出丑!”
“你的成績沒有跟上來,你就只配被人指揮!”
“為什么總是成績,成績!是你們生了我這么一個蠢蛋!”小丁在他父親面前,從未如此大聲反擊。父子飛出來的對話,讓賈非搖搖欲墜,毛丁被丟掉了。她沖到房門口,對著丁克大聲叫道,“毛丁丟了,我們趕緊出去找?。 ?/p>
丁克看了一眼賈非,繼續(xù)對著小丁吼道:“我現(xiàn)在就跟你們班主任打電話,休學!讓你去飯店洗盤子,讓你去大街掃地!”
丁克吼出去的話,像錘子一樣將小丁的腦袋敲低了下去。父子倆的戰(zhàn)場陷入沉默。賈非扯著丁克的胳膊,“我們?nèi)フ液⒆影?!?/p>
“到哪里找?”
“我們可以報警?!?/p>
“說丟了一個拇指大的孩子?”丁克的臉色被這場炮火熏得晦暗陰沉。
丁克對毛丁的無所謂,將賈非激怒了,她的唾沫飛到了他的臉上,怒火噴到了他的發(fā)絲上,要點燃他發(fā)黑的臉。她怒道,“你從來沒有把毛丁當作自己的孩子,你甚至沒有把小丁當作孩子,孩子只是你的臉面!”
“你不是嗎?”丁克冷笑了起來,“難道我做的這一切是為了我自己?還有,你的道理為什么從來沒有感化過你的兒子?”
他看著賈非,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是因為世上沒有比你更假,更道貌岸然的媽媽?!?/p>
賈非被噎了一口,她一向嚴謹有序的思維都被擊亂了。丁克說的是事實!這么多的優(yōu)秀的理論,換不回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她又氣又急,百口莫辯。她盯著丁克堆在鬢角的白發(fā),還有開始發(fā)亮的腦門,氣勢突然矮了一大截。又看了看小丁垂頭喪氣的后腦勺,眼淚便源源不斷地流了下來。賈非的眼淚稀釋了火藥味,丁克緊張對峙的身體和姿勢軟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小丁站起身來說:“我把帽子丟在街上的垃圾桶里了,我去撿回來。”
賈非氣惱地說:“你能狠心把他扔下,還找他干什么?”
小丁小聲說:“我明天還要考試?!?/p>
丁克絕望地大吼:“我還以為你有骨氣了,原來心里想的還是指望別人。”
這件事情,不是他們同意了的嗎?丁克為什么要生氣呢?不僅丁克在生氣,她也在生氣。絕望的情緒被傳染,賈非感覺到筋疲力盡。
正在這時,門鈴響起。賈非跑著去拉開門,門前空空蕩蕩的。毛丁像只猴子一樣掛在貓眼上。他得意地說:“媽媽,我回來啦!”
賈非驚喜地說:“丁克,小丁,毛丁回來啦!”
毛丁興奮的大嗓門撞在客廳的墻壁上,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媽媽,我什么都能做。媽媽,長大了,我還能養(yǎng)你!”
和很多次為了孩子吵過架的一樣,短暫的冷戰(zhàn)之后,不得不被孩子的事情打破沉默。這次是丁克在床上的一句問話:“你是不是有個研究生物遺傳的同學?”
“嗯?!辟Z非哼了一聲。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沉默就成了睡在他們中間的一個令人尷尬的人。它身軀龐大,將空間弄得無比擁擠,讓他們透不過氣來。丁克的聲音在黑暗中石破天驚:“既然世界上有毛丁這種孩子的存在,那么,就有很多挑戰(zhàn)我們認知的存在。有沒有可能讓這兩個孩子合二為一。毛丁的腦袋就像按鈕一樣嵌入小丁的腦袋里……”
初冬的被窩還是暖和的,卻讓賈非驚起一身疙瘩,將毛丁嵌入小丁的腦袋,那毛丁不就沒有了嗎?或者,毛丁的腦袋替換了小丁的,那小丁還是小丁嗎?
“毛丁,你在這里嗎?”賈非驚得坐了起來,就在剛才,她似乎看見了毛丁一晃而過的臉,呈現(xiàn)出他來到這個世界后,從未出現(xiàn)過的表情。
“他在自己房子里。”丁克翻了一下身,將背對著她。
賈非叫了一聲毛丁,沒有人應。賈非推開毛丁的房間,城堡里一片漆黑,賈非帶著哭腔喊道:“毛丁你在哪兒?”
7
賈非從臥室里走出來,家里的燈開得輝煌,光亮得她睜不開眼睛。她瞇著眼睛走到小丁的臥室門口,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背似乎寬闊些了。她尋找著另一個小小的,站在哥哥肩上或者頭頂上的身影。臺燈下只有小丁沉默的影子,他一動不動。她突然想上前去抱抱他的腦袋,再過幾年,那里不會再有小丁的身影,房間里將會空蕩蕩的,臺燈上布滿灰塵。
賈非走到客廳里,丁克坐在沙發(fā)上舉著小丁的數(shù)學試卷,眉頭鎖得像一個生了銹的開關?!懊∧兀俊辟Z非問丁克。
“毛丁是誰?”丁克看向她的鏡片,反射出來的光像兩條白茫茫的隧道。
賈非愣了一下??粗难劬?,像穿越時光的隧道。她應該是暈倒了,失去意識之前,她大叫著毛丁的名字。經(jīng)過他們和丁克老同學的努力,兩個孩子即將合體。毛丁站在哥哥的肩膀上,他的大腦會植入小丁的大腦內(nèi),替代他的整個大腦中樞,再也不會有他擠眉弄眼的小臉蛋,他的小胳膊小腿。小丁看著賈非,流著眼淚說:“媽媽,你們是用一個孩子殺了另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不再是我們?!?/p>
賈非的心似被人撕裂,她拉了拉丁克的胳膊,他卻像一棵樹一樣紋絲不動,他態(tài)度異常堅決。這是他們倆想象過的場面,是猶豫了很久之后的決定。后來,老同學從手術室里出來,告訴賈非,毛丁不見了,怎么也找不到。她又笑又哭,叫著毛丁的名字暈了過去。
一切慢慢清晰了,她不是暈倒了。她發(fā)現(xiàn)小丁嵌在英語書里的手機,她搶下手機,對著他砸了過去。她說:“早知道你這樣,我應該再生一個?!毙《≌f:“你生之前,麻煩問一下,那個倒霉的孩子愿不愿意來!”他將她氣倒在了床上,頭痛欲裂,但是她竟然睡著了。
她看了看手機,她睡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微信上有曹子軒媽媽發(fā)來的新消息:“曹子軒這次模擬考試成績班上第二名,他還是想報那所學校。”
賈非想,果然是睡糊涂了,曹子軒沒有上過她的咨詢課,他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高二孩子,而她最近在做他的志愿輔導老師。
她站了起來,看著客廳陽臺上的窗戶打開著,上個月新裝的防護窗發(fā)著蒼白而冰冷的光芒。安裝之前,賈非把自己從活動窗戶那里探了出去,身子成了伸出去的晾衣竿,可以俯視十三層以下的所有東西。只能懸直落地,沒有雨棚和空調(diào)架,連一個棲身的樹干都沒有。有幾次,她看見小丁就站在窗戶邊緣上。于是,才有了裝得如此嚴實的窗戶,除了空氣和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飛出去。
“丁克,我剛才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辟Z非搖了搖自己鈍痛的腦袋。
“什么夢?”丁克問。
丁克漫不經(jīng)心而又遙遠的形象讓賈非突然迷惑,自己是否在夢中。此時,毛丁的樣子突然像只兔子一樣閃過,她欲捉住他,他卻跑得飛快。她捂了捂胸口,毛丁逃跑的時候撞到了她的心臟,特別痛。
賈非沖到小丁面前,一只黑白條紋的貓受了驚嚇,從床上一躍而起,將放在書桌上的天壇模型撞翻在地,發(fā)出一聲巨響。她掀開小丁的額角,那里有一個新鮮的傷口,她顫抖著聲音問道:“這個怎么來的?”
小丁抬起眼睛望著她,賈非在他的瞳孔里看到的自己是如此陌生。她又拉起他的胳膊,上面橫列著一塊疤痕,如同一條搖擺著尾巴的黑色金魚。
她驚恐地倒退了一步,問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