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xiāng)維持會那幾個人稱“棒棒隊”的家伙,手提棍棒剛把蘭倌帶出大門,蘭倌的兒子來寶就又犯了病。瘦骨嶙峋的來寶滾躺地上,口吐泡沫,兩眼翻白,全身痙攣,猶如擒于屠案的羊兒般咩咩嚎叫。
追出大門,意欲跟隨丈夫看究竟的蘭倌妻,聽到兒子痛苦的尖叫,慌忙返回屋里,一屁股坐地,抱著兒子又切人中又搖身子哭喊:“寶兒,寶兒——老天爺,觀音菩薩,保佑俺家寶兒呀!……”
近段日子,來寶隔三岔五鬧騰這么一頓,就怕應(yīng)驗了“羊癇風(fēng)害到這地步,娃兒就快上坡”的話。蘭倌妻的哭聲驚得鄰里匆匆趕來,卻干瞪眼幫不上忙:“蘭倌不是請過薛太醫(yī)了,咋還不來呢?”“聽說薛太醫(yī)給大戶出診,伸手就要一巴掌大洋。咱這貧頭百姓怕請不動人家?!薄疤m倌得快想法子呀,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娃兒……”七嘴八舌正說之間,常和來寶一塊玩耍的二扁頭,氣喘吁吁跑來呼叫:“倌嬸,不好了,倌叔被棒棒隊吊在官房院的棗樹上啦!”顧馬難顧車的蘭倌妻,忍著剜心之痛放下兒子,拔腿跑去。
她知丈夫這禍端,是廚藝招來的。
自打日本鬼子的魔爪伸進(jìn)太行山,商行店鋪關(guān)門歇業(yè),掌柜傭人一哄而散??h城醉賢樓掌勺的蘭倌前腳回家,后腳就被鬼子扶植的偽會長張繼聰纏上,打明叫響要他到鄉(xiāng)維持會當(dāng)廚師,且奸笑著恭維:“你這雙巧手拉鋤頭、掏大糞是大材小用?!笨商m倌沒遂其意,一味回絕。蘭倌在觀音廟求子時,許下永世不做虧心事的大愿。兒子來寶的降生,更令他心堅意篤,虔誠敬佛,生怕違背愿諾,造下業(yè)障,折損了兒子,絕斷蘭家香火。他以為,給跟著鬼子殺人放火的漢奸做飯,等同于幫賊行兇,養(yǎng)狼咬人。
遭張繼聰幾番逼迫的蘭倌,前天還盯著自己的手怒吼:“我很想剁掉它!”
二
官房院歪脖子棗樹上吊著的蘭倌,任憑皮鞭在身上起落,都不顫一下,不吭一聲,似乎他渾身上下只長著一雙會發(fā)怒的眼睛。
他的妻子撲上前,用身體擋住皮鞭哭訴:“當(dāng)家的,咱家寶兒又犯病啦!”旋即轉(zhuǎn)頭哀求舉鞭人,“會長,您行行好饒了蘭倌吧!俺家寶兒就快上坡了,蘭倌得想法子救兒子呀!”
張繼聰收住鞭子冷笑一聲說:“我這會長不是白吃干飯。你家有三畝地,今兒個不給皇軍拿來九斗米,他蘭大廚就得在棗樹上過夜!”
“老天爺呀,俺家那二畝七分坡地,總共也打不下九斗谷……俺給您磕頭,磕頭?!碧m倌妻雙膝跪地,嘣嘣嘣磕開了響頭。張繼聰掃一眼圍觀的人群,仍沒放棄抓蘭倌的意圖:“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有蹺不過的坎。只要蘭倌去干廚師,你們家那九斗米可以暫緩。不然的話,咱沒完!”
“喲,喲,喲,既然會長開了這等金口,蘭倌何不快快應(yīng)承?起碼能跟上會長腥湯辣水落個好嘴頭兒!”棗樹上“高人一截”的蘭倌,望著說話人扯開嗓子便喊:“薛太醫(yī),快救俺家寶兒呀——求您啦!”
薛太醫(yī)沒為蘭倌懇切沉痛的祈求所動,邁著八字步不慌不忙近前,陪著笑臉給張繼聰說:“會長,我也曉得蘭倌是咱這一帶有名的大廚,尤其過油肉做得最牛?!毕颉案邟臁钡奶m倌豎了個大拇指,“不過他兒子這號病棘手——人命關(guān)天呀!還請會長寬限他幾日再上工?!碧ь^引導(dǎo)蘭倌,“你說呢?”蘭倌沒吱聲,臉上掛著不然之慨,心下嘀咕:張繼聰這條瘋狗不配吃人飯,大凡長人心的廚師,都不會一日三餐喂養(yǎng)這樣的物件!
小有名氣的薛太醫(yī),頗有一手治療疑難雜癥的絕招兒。吃五谷,生百病,誰敢保不登太醫(yī)家的門?張繼聰?shù)哪樂撼隽俗尣街骸凹热谎μt(yī)為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張了貴口,這個面子不能駁。不過咱得把丑話說到頭,我只是寬限幾日?!闭f著頭一擺,叫手下松繩,卸下了蘭倌。
蘭倌不顧雙臂酸麻、鞭痕疼痛,開口便求薛太醫(yī)救寶兒。薛太醫(yī)淺笑一聲手一指說:“你該先謝過會長。”蘭倌乜斜張繼聰一眼,仍然催促薛太醫(yī)快往家里去。薛太醫(yī)無奈一笑,指著藥匣子說:“草藥我?guī)砹耍赡銉鹤舆@號病難纏,弄到藥引才成?!?/p>
“您盡管吩咐,只要世上有,我蘭倌上刀山、下火海,拼盡老命也要弄來!”蘭倌說著,旋又露出一幅窘態(tài),“俺可實(shí)實(shí)沒錢呀薛太醫(yī)?!?/p>
薛太醫(yī)笑道:“不用花錢,藥引就是不見天日的白狗屎尖兒?!逼骋谎蹚埨^聰又回頭叮嚀,“狗得一色通白,不能有一根雜毛?!?/p>
三
蘭倌眼看著薛太醫(yī)施針救醒寶兒,又盯著兒子服下第一劑草藥,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背起褡褳、帶足干糧,踏上了尋藥引之路。
為使妻子能生個接血續(xù)脈傳承香火的兒子,蘭倌可謂用盡了心思,費(fèi)盡了心血。
妻子十八歲開懷,五年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娃兒,都沒闖過百日。這令蘭倌夫婦甚為惶恐,疑是德行不當(dāng)觸怒了上蒼,冒犯了神靈。于是,他們把苦巴苦業(yè)所得,慷慨施舍,扶困濟(jì)危——修橋鋪路積陰德,以求消錯免過,來子得福。
來寶出生那日,喜得合不攏嘴的蘭倌帶上油燭香供,小跑五里趕到觀音廟還愿。他跪于拜墊之上,把心窩里的話全都掏給菩薩聽。打這天起,十二歲學(xué)徒,二十歲出師,殺雞宰鴨無所不能的蘭倌,發(fā)誓再不殺生。
觀音廟事畢回家,蘭倌按照族中長者指點(diǎn),先將兩把桃木劍懸于月房門楣;又在門前搭棚安桌,上香獻(xiàn)供。他晝夜躺臥棚里,續(xù)香添燈、跪拜祈禱,求天地神靈保佑兒子歲歲平安,延年益壽。他守至百日走進(jìn)月房,張開剪子啪嚓一聲,剪掉娃兒一截小拇指,妻子含淚用香灰給號哭的娃兒止血的當(dāng)兒,他把那截指頭裝入棺裝木盒,攔腰扎上白布條,提到自家塋地,依著輩序埋進(jìn)土里。
按說,來寶有有求必應(yīng)的觀音菩薩保佑,有一心行善的一雙父母呵護(hù),有枝斷葉缺的賤身殘體避禍,總能無災(zāi)無疾成長為蘭家的頂梁柱。沒想到蘭倌兩口子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竟在舞勺之年患了羊癇風(fēng),半年不到就折騰得骨瘦如柴不像人樣了。
太行山上山莊窩鋪多,養(yǎng)狗看家護(hù)院的也多,找一條白毛狗應(yīng)該不難。能在兒子服用完薛太醫(yī)送的五副草藥前拿到藥引,是蘭倌此行天大的心愿。
然而,蘭倌逐村打聽逐莊尋找十多天,沒能如愿。他背的干糧吃完了,兩腿也走累了,但沒止步——渴了喝山泉,餓了討飯吃,天黑了鉆田庵入小廟,次日破曉繼續(xù)上路。出門那天他就給妻子撂下硬話:“拿不到藥引我不回家!”
蘭倌這個沿途乞討的流浪漢,不計較雙腿丈量了多少山路,也不數(shù)叨路經(jīng)了多少村莊,一心想快快找到那條救兒子性命的白毛狗??赡_下的路途并沒想象那么順溜,當(dāng)他走進(jìn)一個名叫張莊的村子,竟與這個村的二十多個青壯男子,被荷槍實(shí)彈的鬼子偽軍反綁了雙手,向縣城押去;說是皇軍招礦工,既吃饃又掙錢。蘭倌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想吃饃,也顧不得掙錢,可這幫家伙的耳孔給鉛水灌瓷,沒了聽覺。
蘭倌們被押進(jìn)留置場,已是黃昏時分。蘭倌見院子里關(guān)鎖著六十多個人,便不失時機(jī)打問他們村有沒有白毛狗。這群愁眉苦臉的莊稼漢,有的向蘭倌搖頭,有的譏諷他傻帽。正當(dāng)蘭倌挨個兒問詢,一幫鬼子偽軍跑步進(jìn)院,吆喝牲口似的要他們站成一排八人的隊形。一個當(dāng)官模樣的偽軍,隨著那個挎刀鬼子的手勢喊話:“第一排,向前五步走!”這等場合沒人敢違忤。那人又指手畫腳對第一排的人說:“皇軍有令,誰想回家就站到門口那邊去;想干活掙錢的,站到墻根這邊來?!彼麄円宦犨@話,大都喜出望外,疾步向門口走去;內(nèi)中有兩個人磨蹭了一小會兒,移步挪到了墻根處。第二排邊位上站立的蘭倌見此,抬腿便往門口去,被一個偽軍狠推一把,推回原地。
蘭倌好恨這個漢奸,可他如箭的怒光屁事不頂。也就在這時,鬼子軍官抽刀一揮,吼叫了一聲什么,院子中央橫立的那排鬼子端槍便射擊;隨著震耳的槍聲,六個想回家的人栽倒在地,躺入血泊。這一幕,嚇得蘭倌不由泄出一泡臊尿。
不光蘭倌怕死,留置場院子里失去自由的這群人,被這血腥場面驚悚得兩眼發(fā)直,哆嗦不止,去煤礦吃饃掙錢,成了唯一的選擇。拉著濕褲襠的蘭倌和這群難兄難弟,在偽軍軍官喊叫下排成單行,跨過遇難同胞的尸體走出留置場,登上鐵鏈麻繩扎牢的蓬式卡車,顛顛簸簸搖搖晃晃走了一夜,次日凌晨,真的來到一個坐落在山溝的煤礦。
心心念念為兒子弄藥引的蘭倌不曾想到,就算萬能的老天爺生發(fā)憐憫之心——把藥引遞到手,他也難送回家。
四
被圍墻、鐵絲網(wǎng)、崗樓圈禁的蘭倌們,吃的是糠菜團(tuán)子、蘿卜土豆片湯,住的是陰暗潮濕、臭蟲橫行的低矮工棚,睡的是三十多人相擠的大通炕。他們成天在監(jiān)工的皮鞭和棍棒下,輪班下井賣死力采煤。蘭倌向先前的礦工打探這是什么地方?那人靠近蘭倌長嘆一聲說:“我只曉得礦主是個腰間別著手槍的日本人,監(jiān)工的大都是漢奸?!?/p>
從沒下過井的蘭倌,被分配到大行推礦車。也就是礦工用條筐從掌子里背出的煤,裝進(jìn)安有鐵軌的礦車上,由轆轤帶著鋼絲繩牽引、加之人推,順著斜井緩坡運(yùn)出坑外。
蘭倌深知,草藥里沒有藥引,拿不住兒子的病;這里耽擱一日,寶兒就會多一分危險呀!
一心想出逃的蘭倌上罷夜班,避開監(jiān)工,偷偷來到煤堆子背后窺望:大門崗樓上的槍眼,亮著瓦藍(lán)瓦藍(lán)的槍管子;礦內(nèi)正北面那個排列著上下兩層射擊孔的方形碉堡上,插著一面日本國旗;四周高大堅實(shí)的圍墻和密密麻麻的鐵絲網(wǎng),把這里圈成一塊與世外隔絕的特殊天地,只有鳥兒才能進(jìn)出;山梁頂端的望塔,游動著幾個鬼子兵。蘭倌正看之間,碉堡里突然傳來叭叭叭的槍聲,彈頭掀起幾股煤塵,鉆進(jìn)煤堆不見了。蘭倌慌忙退步,不料被人一腳踢翻,罵聲隨之跟來:“想找死哩!”蘭倌回頭看一眼頭戴鬼子軍帽的監(jiān)工,沒敢吭聲,一溜煙跑回了工棚。他順著通風(fēng)極暢的紙糊窗欞眺望大門,卻不敢靠近半步——這是個有進(jìn)難出的魔窟呀!他惦念著等待藥引救命的兒子,心如火燎,雙淚橫流。
進(jìn)到煤礦以來,蘭倌見礦工被冒頂砸死,監(jiān)工打殘,被鬼子槍殺……幾乎逐日減少。而隔一段日子,總會有卡車把不知何處抓到的百姓送來。倒是煤礦診所那個日本太醫(yī),對礦工的小傷小病治療還算當(dāng)碼事;而要病到爬不起來,或者傷到不能走動,那就被監(jiān)工抬出了大門。
每當(dāng)蘭倌看到工友被抬走,便會天真地猜測:可能放他們回家了。一度時期,蘭倌真想傷到或病到不能干活的地步??珊髞硭譃檫@個愚癡的期盼后怕——他推著礦車剛出井口,望見幾個監(jiān)工抬著個炭塊砸斷腿的工友出了大門,搖轆轤的駝背礦工小聲說:“看那個可憐的兄弟,又被抬去活埋啦?!边@話聽得蘭倌刷地暴起一身雞皮疙瘩。
凌晨,粗聲惡氣的監(jiān)工剛把礦工喝醒,蘭倌就覺得眼皮咚咚咚狂跳。他隨著工友冒著大雪入坑時尋思:俗話說眼狂跳,必有禍。難道我家寶兒……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念了幾聲佛。
正當(dāng)蘭倌手托礦車哈腰拖背用力上推,大行側(cè)墻的一根前幾天就歪斜的頂柱忽然搓倒,蘭倌下意識地蹲下身子,蜷縮在礦車根兒,頂棚瞬間嘩啦啦坍塌,他只覺頭部麻木生疼,整個身子一動也動彈不得。
工友們拼盡全力干了半個時辰挖出蘭倌,蘭倌動了動腿臂,感覺還在自己身上長著,額頭卻流淌著粘乎乎的血。他雙手抱頭,?了眼同推一輛礦車的那個已經(jīng)無法站立的工友,獨(dú)自跑到診所,求日本太醫(yī)治療。
火爐旁椅子上端坐的日本太醫(yī)瞟了他一眼,沒有動身。蘭倌下氣地央求:“太醫(yī),我這傷不重,也就磕破點(diǎn)兒皮、流了點(diǎn)兒血,能推車,也能背煤……”日本太醫(yī)上下打量蘭倌一陣,走到案前,慢慢悠悠戴上手套,為他處治了傷口。
蘭倌離開診所,忍受著劇痛又返回坑下。而與蘭倌一組推礦車的那個工友,不知了去向。
當(dāng)夜,正當(dāng)蘭倌被傷痛折磨得無法入睡,聽同棚工友說,井下回采區(qū)又發(fā)生了冒頂故事,砸進(jìn)去十幾個人。
五
背著條筐從掌子里往礦車上背煤,成了蘭倌當(dāng)下的活計。近來他感覺視力不支,尤其進(jìn)了坑道,礦燈好似不放光澤的紅銅盤子。蘭倌弄不清這是為什么,更不敢跟人講說這檔子事。
蘭倌咬緊牙關(guān)一天天苦熬。他不知熬了多久,也不知這時是猴年馬月,只記得魔窟里度過了兩個寒冷的冬天。他無論上工還是下工,總在默念“阿彌陀佛”。而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不知云游到了哪里,使他沒個出頭之日。
這天一早,滿身烏黑的蘭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剛出井口,見鬼子的卡車又送來一批青壯男子。新到的這茬兒礦工,補(bǔ)進(jìn)蘭倌這個工棚四個人——空出鋪位的那四人已經(jīng)回了家,帶著悲酸、冤恨和憤怒回了家。四個新到的礦工中,有一個二十出頭的王姓后生,在鬼子漢奸面前很是吃得開,鍬柄尚未握熱,就干上了坑下放炮的活計。蘭倌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覺著他只配蔑視的目光。
蘭倌還真有眼力,這個王后生果然不地道,盡干些偷奸?;?,盜財竊物的勾當(dāng)。鬼子漢奸的馬屁,他拍得呱呱響;鐵鍬、鎬頭之類的工具,他一股腦兒往工棚偷;最可笑的是雷管炸藥這些危險品,他也常常夾帶。他把偷來的東西全都藏到炕洞子里,工友們想不出他如何往礦外倒騰。蘭倌嘲笑他是個貪財不要命的三只手。
不過王后生回到工棚,好說幾句大家伙愛聽的悄悄話。蘭倌由此得知這個地方叫陽泉,這個煤礦的礦主原先是中國人,日軍開進(jìn)太行山,這礦也就姓了日。挖出的煤炭,除侵華日軍使用外,大都經(jīng)火車輪船運(yùn)回了日本。
這天晚飯后,蘭倌像往常一樣正準(zhǔn)備下井,王后生卻小聲說:“倌叔,咱裝肚子疼,今夜不下井了。”
“這,敢嗎?”蘭倌輕慢地看了王后生一眼,“誰敢裝誰裝去,我怕那群狗打斷腿哩!”王后生耐心地說:“倌叔,咱得設(shè)法逃出去,不能在這里給鬼子干一輩子呀!”
一個“逃”字觸動了蘭倌的心。他正掂量這話的可信度,只見工友們都抱腹彎腰,當(dāng)著舉鞭闖進(jìn)工棚的監(jiān)工,喊叫肚子疼。蘭倌裝作要上茅廁的樣子走出工棚,見別的工友也都抱著肚子嚷嚷同一句話。
惱怒不堪的鬼子帶著監(jiān)工沖進(jìn)廚房,噼里啪啦給廚子們算開了賬。
蘭倌隱約感覺今夜要出事了,但又猜不出會發(fā)生什么。他躺回炕頭,閉上眼睛,屏棄雜念,便開始念佛。
約莫子夜時分,轟隆隆一連串的爆炸聲,震得工棚顫悠悠搖晃。被驚醒的蘭倌正在納悶,只聽有人大喊:“抄家伙,沖出去!”就在這時,鬼子山頂上的據(jù)點(diǎn),也傳來爆炸聲,緊接著便是密集的槍聲。這時又有人大喊:“八路軍來接應(yīng)咱們了!干掉鬼子漢奸往外沖?。 ?/p>
聞風(fēng)而動的幾百號礦工,揮舞著鎬頭鐵鍬,一窩蜂似的沖向炸坍的大門。跑在前面的王后生,一鍬劈倒一個廢墟里爬出,正要端槍射擊的鬼子,撿起槍率眾而出。蘭倌手里緊握的那塊石炭,直到隨著人流沖出魔窟,越過八路軍端掉的據(jù)點(diǎn),也沒扔出去。
礦工們跟著王后生奔跑至東方發(fā)白,才停下腳步。這時大伙兒才弄清,王后生原來是八路軍獨(dú)立團(tuán)的一個班長。
左臂負(fù)傷的王后生,向他的排長報告:“礦井、碉堡已經(jīng)炸掉,礦工全數(shù)帶出。進(jìn)去的一個班,三人負(fù)輕傷?!迸砰L逐個兒看過(已經(jīng)包扎了傷口)負(fù)傷戰(zhàn)士,望了眼東山,手一揮,要礦工們遠(yuǎn)離此地,快快回家。
幾個礦工當(dāng)即提出,要跟著八路軍跟鬼子拚命。此言一出,一呼百應(yīng)。排長解釋說:“我們這次行動,可能會招來大批鬼子圍追,大家先分頭散開。有意參軍的,路上分組做一下登記,過幾天自會有人聯(lián)系。”
急于為兒子弄藥引的蘭倌,滿面羞愧走向王后生,彎下腰道了聲謝,便轉(zhuǎn)頭上路。王后生喊了聲“倌叔”說:“你穿這身窯衣去尋狗,路上怕有麻煩?!闭f話之間,把自己換下來的莊稼漢衣服遞上。蘭倌朝著一身戎裝大步而去的王后生深鞠一躬,熱淚奪眶而出。
六
重新踏上尋狗之路的蘭倌,仍然靠沿途乞討活命。他知厚道的太行山村人,不會讓討飯的空著碗、餓著肚子離去——大凡有移挪,誰肯拉著打狗棍當(dāng)乞丐呢。
蘭倌不怕山高路遠(yuǎn),水發(fā)河漲,只是多加了一份躲避鬼子漢奸抓“苦力”的心。他跟著王后生從魔窟出逃時,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當(dāng)下已是紅葉滿山了,仍未找見救兒子性命的那條狗。
近午時分,餓得前心貼著后背的蘭倌,順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走進(jìn)一個松林遮罩的村子。突如其來的狗叫——這敏感的聲音令蘭倌精神一振:一條大白狗豎耳瞪眼向他示威。逃離魔窟以來,他的視力雖然有所好轉(zhuǎn),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眼細(xì)瞅,沖他狂叫的確實(shí)是一條沒一根雜毛的白狗。心急與歡喜使他禁不住脫口大吼:“我可找見你啦!”不顧一切地猛撲過去,竟然把大白狗嚇得落荒而逃。
決不能讓它跑掉!蘭倌這樣想著雙腿飛奔,拼命追趕。大白狗四蹄騰飛,逃命似的鉆進(jìn)一條狹窄泥濘的巷子。蘭倌像貪財之輩望見了奇珍異寶般窮追不舍。大白狗跑到一個柵欄大門前收住蹄腿,轉(zhuǎn)身回頭,拖腰蓄勢朝蘭倌怒吠。這家應(yīng)該就是大白狗的主人。蘭倌心里有了底,腳步卻沒放慢。本有守門之責(zé)的大白狗見這人得寸進(jìn)尺,咧嘴齜牙縱身一躍下了口——蘭倌的膀子立時衣破皮開,鮮血直流。
“白白,不敢咬人!”院里跑來的中年女人喝住白狗,踢了一腳,咒了句“這挨刀”,難為情地給蘭倌賠不是:“這……這可怎么好呢?”蘭倌手捂肩膀憨笑一聲,答非所問:“大妹子,這是你家的狗嗎?我算找見它了!”
女人沒問這話的來由,扔下句“俺燒撮狗毛給你止傷”便跑回家,拿來剪子剪下一把狗毛燒成灰,摁在蘭倌傷處,緊扎扎裹了布條。這時,女人的丈夫挑著柴火進(jìn)了院,聽了蘭倌的不幸,當(dāng)即往狗脖子套上襻繩,說:“老哥,甭說要它三個屎尖兒,你就把它牽去也成!”
蘭倌拿到藥引只高興了一小會兒,就又愁眉雙鎖忐忑不安起來。
他記得離家出走那年是龍年,也是寶兒的本命年。在大白狗的主人家住下來等藥引才知曉,今年已是馬年了。老話說,本命年,岔子多。怕就怕兒子在本命年……他不敢往下想了,唯有帶著藥引趕緊腳步快快回家。
望見村口的一剎那,蘭倌嘎噔一下釘在了原地。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念了幾聲佛,步履薄冰般往家里走去。
以為蘭倌沒在外頭的妻子,一碰面便哭著鼻子埋怨:“你呀——你,這幾年去哪了?”蘭倌沒回話,捏著嗓子輕聲問:“咱家寶兒呢?藥引我?guī)Щ貋砹?。”妻子抹淚敘述薛太醫(yī)的好處:“隔些日子,他總來給寶兒把脈、扎針、送藥。寶兒的病好多啦!”說著,往門扇背后的墻壁上一指,“薛太醫(yī)來的次數(shù),俺都記在了這里?!碧m倌看著妻子用燒火棍歪歪斜斜畫在墻上的一長串“正”字,兩道臥蠶眉立時挽到了一起。妻子接著說發(fā)愁事:“鬼子在咱村南山上又修哨房(據(jù)點(diǎn)),寶兒和村上的男人們,都被棒棒隊趕上山扛石頭去了——你得藏起來,不要出門。”
來寶一回家,蘭倌眼前一亮,愁眉大開。他雙手合十,仰頭閉目,默念了幾聲佛,然后欣賞珍寶般仔細(xì)打量一番,見兒子的個頭竄了一大截,身板也壯實(shí)了許多,高興之余又害怕起張繼聰來。妻子探頭窺一眼門外,小聲說:“俺聽說張繼聰?shù)暮镱^,被八路軍的武工隊給擰啦?!?/p>
“真的?!”蘭倌又問一聲,見妻子的頭點(diǎn)是那樣肯定,如卸重負(fù)般松了口氣。但他還是顧不得咕咕叫的肚子,向兒子問了一陣修哨房的事之后,凝視著墻壁上那串“正”字犯開了大愁。
正如妻子所說,蘭倌沒出家門就等來了薛太醫(yī)。
薛太醫(yī)聽了蘭倌的遭遇,甚是內(nèi)疚。他接過藥引面帶愧色喃喃自語:“祖?zhèn)鞣阶诱f這東西有奇效,我卻不知其所以然?!?/p>
蘭倌為拖欠的藥錢,不住口自責(zé)。薛太醫(yī)笑道:“自古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全當(dāng)在砌壘佛塔?!?/p>
又過了半年,沒見來寶犯病。蘭倌兩口子本該喜上眉梢,可他倆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一來,鬼子在南山頂上建成的哨房,像給蘭村人頭上壓了塊巨石;二來,欠薛太醫(yī)的藥錢不知拿什么償還——欠債不還是虧心事呀!
七
掌燈時分,蘭倌聽說薛太醫(yī)來了蘭村,便把一年多時間從山上挖來的五大筐藥材搬出,一家三口挑的挑背的背,進(jìn)東街串西巷,渾村跟尋薛太醫(yī)的腳蹤,卻沒找見。
他來給人瞧病,不會一袋煙工夫離去。一家子這樣猜測著,又費(fèi)了一番周折才得知,薛太醫(yī)給村子背后“一家莊兒”居住的老族長把脈去了。
如果薛太醫(yī)需要那個藥引,自己就再找大白狗的主人討要,好讓得了兒子這號病的人全都好起來。蘭倌這樣想著,與妻子兒子順著青紗帳匡定的人行道正往前走,冷不防從地里鉆出來一個人。蘭倌見是二扁頭,脫口便罵:“嚇?biāo)览献永?!你小子在這里鬼串甚哩?”二扁頭晃了晃手里的羅漢棒說:“倌叔,我在這里放哨。您是不是要送來寶去獨(dú)立團(tuán)了?咋還帶這么多行李呢?”裂嘴笑一聲又說,“怕是不成。八路軍征兵,不收獨(dú)子?!?/p>
二扁頭這話聽愣了蘭倌:“薛太醫(yī)不是給族長看病的嗎,他咋還張羅擴(kuò)兵的事兒呢?”
“倌叔,薛太醫(yī)本來就是咱武工隊的人?!倍忸^做了個神奇的動作,“今夜,薛太醫(yī)要帶著自衛(wèi)隊里選出的十幾個人,連夜趕往獨(dú)立團(tuán)——俺也算進(jìn)去了?!?/p>
“爹,我也要參軍打鬼子!”來寶嚷嚷起來。
蘭倌沉思片刻,借著月光轉(zhuǎn)頭問妻子:“你說呢?”
妻子心愛地看著兒子嘮叨:“咱家就這一根苗兒,子彈不長眼……”
蘭倌梗著脖子說:“走!咱見薛太醫(yī)去?!?/p>
蘭倌一家子把藥材放在門外,走進(jìn)塞滿村人的族長家,側(cè)身擠到桌前,跪地便磕頭謝恩。正在登記入伍名冊的薛太醫(yī)擱下筆,起身攙起蘭倌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p>
蘭倌一時想起魔窟的所經(jīng)所見,想起得救工友們的參軍熱情;想起帶病的兒子修哨房的情形,又想起自家墻壁上那串“正”字,情緒難抑,唇顫淚流:“打鬼子是大家伙兒的事,俺家寶兒算一個!”
薛太醫(yī)說:“你家就這一個兒子,不符合條件。”
“鬼子一天不除,就算有十個兒子也沒活路!”蘭倌的口氣異常堅定,“二扁頭他哥,在前線跟鬼子拼命搭了命。既然二扁頭夠格,俺家寶兒也夠格?!敝噶酥秆μt(yī)手中的筆,“您就寫吧:蘭來寶,十七啦;他爹叫蘭倌,他媽叫金妮,心甘情愿參加獨(dú)立團(tuán)!”
終沒說服蘭倌的薛太醫(yī),提筆蘸墨,為蘭來寶做了入伍登記。
蘭倌見兒子參軍的事鐵板釘了釘,憨笑一聲又說:“薛太醫(yī),俺會炒菜做飯,俺想去獨(dú)立團(tuán)當(dāng)廚師,寶兒他娘幫廚……”
【作者簡介】石瑛,原名李懷英,山西省昔陽縣人,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山西文學(xué)》《黃河》《青年作家》等刊物。擔(dān)任執(zhí)行主編出版紀(jì)實(shí)文集《鐵血初心》;長篇?dú)v史小說《末代翰林李用清》獲2010—2012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提名,長篇小說《龍巖嶺》被省作協(xié)收入“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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