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薇
經(jīng)年之后,《我與地壇》(一、二章)再次入選高中語文教材。打開課本,撲面而來的皆是作者的溫婉心語——細膩,深刻,深情。
那么,在這篇杰出散文的一、二章,我們將有幸聆聽哪些刻骨銘心之辭呢?
在散文的第一章,我們看到了大量對地壇公園的環(huán)境描寫:古建筑、古樹、小動物、落日、雪地……這樣的地壇公園強烈吸引著作者。
他帶著身體的殘疾、內(nèi)心的傷痛和精神的困惑而來,一年又一年,地壇公園的時光浸潤了他,也改變了他。最終,在這個神奇的空間他找到了精神救贖之道。
讓我們循著作者的腳步去他的文字里一起找尋。
最終的接納:“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史鐵生曾自述回城后母親帶著他找工作的經(jīng)歷,街道辦的人說:“回去再等等吧,全須全尾的我們這兒還分配不過來呢?!?/p>
被社會和人群拒斥的“我”于是逃難一般來到了地壇公園,“我”從這個公園的氣質(zhì)中感受到一種同病相憐或惺惺相惜之氣——這個看上去暮氣沉沉的世界,似乎釋放出一股悲憫之光,照亮了作者的心。
這縷光,也曾照亮過那個失魂落魄于黃州的人——“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自然”正是人類最后的依托和歸屬之地。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棄絕我們的地方,關鍵是我們要找到它,找到這個被“上天苦心安排”的“寧靜的去處”。
這個去處,東坡先生在被夕陽照耀的山間找到了,史鐵生則在“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的地壇公園里找到了。
可以荒蕪但不衰?。骸案O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
這段對地壇公園中一個微觀世界的描寫特別精彩:
后來作者明白了,正是這些小東西制造出了滿園“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它們“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使得整個地壇公園呈現(xiàn)出“荒蕪但并不衰敗”的面貌。
“荒蕪”指此地無人眷顧——史鐵生被街道辦的人拒之門外時,他應該是感受到了人生荒蕪的一面:無人靠近,無人顧念,無人認可。
但地壇公園的小蜜蜂、小螞蟻、小瓢蟲、小蟋蟀們點醒了他:生命可以荒蕪——可以不被看見,不被評價——但是一切起勁地“活著”的生命都不是衰敗的。
“活”是“衰敗”的反義詞,“活”是對衰敗的反抗。
而保持“不衰敗”,讓生命“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充分釋放出它的能量,這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于是“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的作者釋然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天交給他的一個事實?!?/p>
地壇公園的小動物們讓他放下了對“生存還是死亡”的糾結(jié),從此著意于人生的永不衰敗。
“怎樣活”:愛生活本身甚于它的意義
在明確“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后,作者緊接著提出“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
那么該怎樣活呢?
史鐵生仍然從地壇公園的自然之物中尋找答案。
“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边@個段落中有一種深沉的對比:那些靜默無聲、始終如一的終極性存在(古柏)映襯著“你”的多變與有限(憂郁——欣喜,出生——死亡):想到任何個體的生命終將歸入那永遠寧靜而無限之境,是不是便能在存活的此岸多一點安心與安定呢?
在這一章的結(jié)尾,我們明了了一種讓我們愿意存在的力量:去擁抱類似于“味道”這樣生動的滋味——你只要活著便能擁有,你只有活著才能擁有。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深刻的羈絆,也許正是為了能聞到地壇公園那夏天暴雨后“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那秋風忽至“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史鐵生才努力活過了一天又一天。
“愛生活本身甚于它的意義”——具體戰(zhàn)勝抽象,“具體”也照亮了生命的至暗時刻,讓它們愿意“活著”。
在解除了自己關于“生存還是死亡”的精神危機之后,緊接著在散文的第二章,作者回顧了與母親相關的一切,并對天下做子女的提出了最真誠的忠告。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與地壇》中關于母親的表述,總讓我想起李商隱的這兩句詩——人生中很多珍貴之物就是要以“失去”的方式來呈現(xiàn)其價值的啊。
史鐵生對他母親的回憶,有幾處是令人唏噓的——
“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做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p>
兒子的不幸同時也是母親的不幸,“癱瘓”這件事影響的是兩個人的人生,是兩個人的苦難,而且這兩種苦難在程度上甚至沒有差別——但是母親的痛苦卻常常被遮蔽,因為她是站在“前面”的那個人,是那個站出來張羅和安撫的人,她必須如盾牌一般站在命運的流矢前:那想要射穿兒子的箭必得先射穿她的心。
可嘆的是,她同時也背負著自己的苦難,也有一個深淵需要面對——當冰心深情地感嘆:“母親啊,……除了你,誰是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史鐵生也許更想問一句:“母親啊,誰是你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令人遺憾的是,作者在很久以后才意識到這一點:他意識到母親并不總是“百科全書”般的存在,他意識到很多時候自己和母親面臨的是相同的問題而且都沒有答案,他意識到母親迷惘無助恐懼悲哀的程度和自己是一模一樣的——他意識到卻來不及了,這痛悔太深太重,以致他要對全天下的男孩子們發(fā)出這樣的忠告:
“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jīng)懂了,可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p>
不要拿“倔強和羞澀”來對待母親——要體貼和溫順,要坦率和真實。
…………
關于生存、關于母親,《我與地壇》為我們提供了完整的思緒和真摯的建議,這篇散文的文字表達好到、真粹到只要讀就能懂,只要開卷就能被浸潤、被感染、被說服,它娓娓道來,每一個字都好像來自作者內(nèi)心的涌動,它溫暖而又溫柔,像是“寫給世界的信/……她的信息被交托給/我看不見的手……”狄金森如是說,史鐵生也如是說。
(作者單位:江西省九江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