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強大、剛毅、堅韌,是她留給很多人的印象,她堅持著以“自由、平等、公正”的人類終極性話語為基石的理性高度。她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法拉奇,曾采訪過越南戰(zhàn)爭、印巴戰(zhàn)爭、中東戰(zhàn)爭。43歲時,她愛上了希臘抵抗運動的領(lǐng)導人阿萊科斯。不婚主義的她一直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但生命中唯一一次的懷孕經(jīng)歷,卻以孩子父親意外下的一次暴力而流產(chǎn)告終。至此,她質(zhì)疑自己轟轟烈烈的愛情經(jīng)歷,并由此開始深入思考和剖析何為愛。父母真的是因為愛才選擇要孩子嗎?生活中對“愛”的無處不在的宣揚是否是人們經(jīng)歷的一場巨大的騙局?在半自傳體小說《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中,法拉奇不斷追問一個個幾乎每個女人都無法繞開的問題——為什么要將一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成為一個母親,是女性的天職還是一種自由選擇?懷孕是否意味著放棄作為女性的獨立存在?她放下自己具體的身份、名字、面孔、年齡,拋開世俗定義的蒙蔽,試圖從生命的角度對這些問題進行探索,并嘗試著給出自己的答案。
她發(fā)現(xiàn)許多人以為的狂熱的愛,實際上更可能是來源于對自身的不滿,是試圖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所沒有的某種東西,又或者是對孤獨、無聊的恐懼。她提醒人們:不要因為愛而選擇在精神上將自己陷入被奴役的境地,不要因為渴望另一個人的愛而放棄自己的權(quán)利、尊嚴和自由。她極為清醒地觀察到,女性一直身處于一個以男性為基礎(chǔ)建立制度的世界,但是她并不因此而自我厭棄和沮喪,而是將之視作一場挑戰(zhàn)十足又極富魅力的冒險。在她看來,“戰(zhàn)斗本身比獲勝更為可取,行在途中比到達終點更為美好”。
【作者簡介】奧麗婭娜·法拉奇(1929—2006),意大利記者、作家,被譽為“世界第一女記者”“20世紀采訪女王”。1950年任《晚郵報》駐外記者,1967年開始任《歐洲人》周刊戰(zhàn)地記者。其記者生涯被譽為“采訪藝術(shù)的輝煌典范”。
【附文】
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
[意]法拉奇
愛,恰似一場騙局
昨天,我陷入了一種惡劣的心境。你一定要原諒我說過的那些要把你遺棄的話。那僅僅是說說而已,我不會那樣做。我的選擇仍然和當初一樣,盡管我周圍的人對此都很驚訝。
昨晚,我和你的父親談話。我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我是在電話里對他講起這件事的,因為他在很遠的地方。從他在電話里的反應來判斷,這對他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首先,電話里半天沒有聲音,我得到的是一種死寂的沉默。而在我們通話時,電話并沒有斷線。接著,電話那頭發(fā)出一種嘶啞、結(jié)巴的聲音:“需要多少?”我沒有弄懂他的意思,回答說:“我猜要九個月,至少也差不多要八個月?!?/p>
當時,他停止了含糊的低語,聲音變得刺耳起來:“我說的是錢?!薄笆裁村X?”我問。“當然是指用來拿掉他的錢。”是的,他說的確實就是“拿掉”,就好像你是個包袱似的。在我盡可能冷靜地向他解釋,我有與此截然相反的打算時,他作了一番長長的爭辯。爭辯中,他不停地懇求,懇求中夾雜著某種勸告,勸告中摻和著恐嚇,恐嚇中又摻雜著諂媚。
當他——由于我傾聽時的沉默而受到某種鼓勵——最后說我們各付一半墮胎的費用時,我感到一種惡心,為他感到恥辱。掛斷電話時,我心里在想我居然曾經(jīng)愛過他。
我愛過他嗎?看來有一天,我和你將就這件被人們稱為愛的事進行一番短短的交談。
我仍然不理解愛究竟是什么。我在想,它恰似一場巨大的騙局,它之所以被創(chuàng)造出來,僅僅是為了讓人們保持安靜和轉(zhuǎn)移注意力。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愛——教士、文人、政客,他們創(chuàng)造了“愛”這個東西。他們常把愛情當作平息人們生活悲劇的靈丹妙藥,但它又無時無刻不在傷害、背叛和扼殺他們的肉體和靈魂。
我恨“愛”這個字眼,因為我在每一個地方、每一種語言中都能輕易找到它。比如:我愛行走,我愛自由,我愛我的孩子。我試圖在我的生活中絕不使用這個字眼。我的確不知道我是否愛你。我不是通過愛來看待你,我是從生命的角度來看待你。
至于說到你的父親,我越想越覺得我恐怕從來沒有愛過他。也許,我欣賞過他,渴望過他,但沒愛過他。
失敗,還不完全是,畢竟它還具有某種意義:可以由此理解,沒有什么比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出那種神秘的狂喜對我們的自由威脅更大。世界上并沒有什么皮鞭、鎖鏈和圍欄能把你困在一種盲目的奴役中,這些東西并不能使你陷入一種更加孤獨無望的意識里。
要避免以那種沉迷的方式把自己托付給某個人——這只能意味著你丟失了自己,遺忘了自己,遺忘了你的權(quán)利、尊嚴,也遺忘了你的自由。如一條落入水中的狗,你徒勞地試著要去抵達一道并不存在的岸,一道被人們稱為“愛”和“被愛”的岸。
你只能在挫折、嘲弄和幻滅中了結(jié)你的一生。頂多你最后會去思索是什么驅(qū)使你把自己拋進水里:是對自身的不滿,是在別人身上找到你自己所沒有的某種東西的希望?是那種對孤獨的恐懼,對無聊的恐懼,對沉默的恐懼?是那種想去占有或被別人占有的欲望?按照某些人的說法,這就是愛情。我認為遠非如此,它更像一種饑餓感,一旦得到滿足,卻讓你消化不良,讓你想吐。
孩子,盡管如此,這個世界仍舊存在一種可以助我理解這個可恨之詞的方式。我心中充滿了這種饑渴和需要。正是這種饑渴和需要,才使我想到:也許,我母親所說的那些話是真實的。
她常說,愛是這么一種東西,當一個女人把她的孩子抱在懷里,感受到孩子是那么孤單、無助、缺少保護時所體驗到的那種情感。至少當孩子還處于無助、無法自我保護時,他不會給你帶來傷害,不會讓你失望。要是你就是那個能夠使我找到這個由四個字母拼成的荒謬的詞的意義的人,那會怎樣呢?
我能夠看到一種征兆。戀人們?nèi)淌苤蛛x,用照片來安慰他們自己。我也總是把你的照片捏在手中。如今,這種體驗已成為一種沉迷。只要一回到家,我就立即抓起那本雜志,我計算著你的日子、你有多大,我試圖找出你的樣子。
做母親并非一種交易,也不是一種義務
我把你帶到醫(yī)生那里。我并沒有從他那里得到確認及建議。他只是搖了搖頭作為回答,說我有些過于急迫了。他尚不能確定,只是叫我兩周后再去,到時候好對我下結(jié)論,并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或許你僅僅是我想象的產(chǎn)物。我當時真應該返回去對他說他真愚蠢,因為他所有的學問還不及我的直覺。
一個男人怎么能夠理解一個正懷著孩子的女人?他無法懷孕……這究竟是一種優(yōu)越,還是一種缺陷?直到昨天,在我看來,它都還似乎是一種優(yōu)越,甚至是一種殊榮。但今天,我改變了看法,我認為它是一種局限,甚至是一種貧乏。
把別人的生命包容在你自己的身體之中,這的確不能不說是有幾分驕傲與光榮,因為你能由此感覺到自己具有兩個生命,而非單一的生命存在。一想到這一點,你心中就會油然生出一種勝利的自豪感。在這種成功相隨的滿足中,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什么能困擾你:無論是你不得不去面對的肉體的痛苦,還是你必須犧牲的工作,甚至是你必須放棄的那種自由。
你愿意成為一個男人還是女人?我希望你成為一個女人。我希望你有一天能有機會去經(jīng)歷我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我一點也不同意我母親的看法,她在感到難受時經(jīng)常嘆息:“唉,要是我是一個男人該有多好!”
我知道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由男人為男人們建造的世界,他們的專制是如此久遠,甚至影響波及語言。Man(男人)這個詞同時具有男人和女人的意思;Mankind(這是由Man派生出來的詞)可以指所有的人;人們總是使用 Homicide這個詞(它來自拉丁語,homi有man之意)表示兇殺,而不管受害者是男還是女。
在那些由男性杜撰的解釋生命的傳說中,上帝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人是男人,名叫亞當。夏娃是之后為了給這個男人提供歡樂和給他引起事端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女人。在眾多的教堂裝飾畫中,上帝被描繪成一個蓄著胡須的男性長者,而非一個披著長發(fā)的老婦人。所有的英雄幾乎都是男性:從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到嘗試飛翔的伊卡洛斯,乃至那位被稱為上帝和圣靈之子的耶穌,仿佛那個生養(yǎng)他的女人只是個育兒器或奶媽。
然而,也許正是這個原因,當一個女人才會那么令人著迷。這是一場需要勇氣的冒險,一次絕不會無聊的挑戰(zhàn)。如果你是一個女人,你就要應付許多事情。首先,你將不得不努力抗辯,假使上帝存在,上帝也可能是一個白發(fā)老婦人或一個美麗的姑娘。其次,你還得努力去解釋夏娃摘蘋果那天所誕生的并不是什么原罪,而是名為“反抗”的了不起的美德。最后,你還得做出努力去證明在你光滑勻稱的身體里,存在著一種亟待認可的智慧的呼聲。
做一個母親并非一種交易,甚至也不是一種義務,它僅僅是諸多權(quán)利中的一種權(quán)利。說服別人去相信這一事實,需要你付出極大的努力,而你將幾乎無法做到這一點。你經(jīng)常,幾乎總是會失敗。但是你一定不能因此就失去信心。戰(zhàn)斗本身比獲勝更為可取,行在途中比到達終點更為美好:因為你一旦勝利或達到目的,你會感到內(nèi)心空虛。為了克服這種空虛,你將不得不再次開啟你的旅程,擬定出一個新的目標。
是啊,我希望你是一個女人。我希望你不會說我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話。我從未說過那些話。
但是,如果你是一個男人,我也會同樣感到欣喜,也許更為高興。因為你將免去許多恥辱、許多奴役和虐待。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就不會擔心在漆黑的街巷里遭人強暴;你不必強裝美麗的笑臉,以便一開始就贏得人們的青睞;不必修飾自己的身體以便隱藏你的智慧。
關(guān)于我們之間的區(qū)別
但是,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又會面對其他形式的奴役與不公。你知道,生活,即使對一個男人來說也是相當沉重的。要是你是男人,你會有較結(jié)實的肌肉,因此他們會要你承受更多的重擔,把專橫的責任強加于你;你會長一簇胡須,因此當你想哭泣,或更有甚者,當你想得到溫柔相待時,他們就會嘲笑你;甚至他們還會叫你去戰(zhàn)場上殺人或被殺,讓你去充當一個維護自穴居時代建立起的永久專制的同謀。
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成為一個男人同樣也是一種激動人心的冒險、一項絕不會讓你失望的使命。如果你是一個男人,我希望你成為那種我經(jīng)常夢想的男子漢:對弱者賦予同情,對傲慢者強硬以對,對那些愛你的人寬宏大量,對那些頤指氣使的人無情。
孩子,我想告訴你,做一個男人的意思是要成為一個人。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應該成為一個人?!叭恕笔且粋€很棒的字眼,因為它并不限于一個男人或女人。事實上,男女之別可以簡化為,在一個人的體內(nèi)能與不能孕育出另一個生命。心靈和大腦沒有性別之分,行為亦然。你應該牢牢記住這一點。只要你是一個具有心靈和大腦的人,我一定不會像那些人一樣,堅持要求你的言行舉止只能有一種固定的方式——像個男人,或像個女人。我只要求你充分利用生命誕生本身的奇跡,而決不屈從于懦弱。懦弱是一頭長期潛伏著的野獸。它每一天都在襲擊我們,將我們撕成碎片,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幸免。
懦弱常常藏身于謹慎、權(quán)宜名下,有時甚至假智慧之名。一旦危險來襲,人們就會懦弱膽怯,而當危險過去之后,人們就會變得勇敢無畏。你不應該回避冒險,即使在恐懼使你退縮的時候也是如此。要知道,來到這個世界,這本身就是一場冒險,一場過后你會為自己的出生深感懊惱的冒險。
也許,對你說起這些為時太早。也許,我應該對那些令人憂傷和丑陋的事物保持片刻的沉默,向你述說一個清白而歡樂的世界。但是,孩子,這樣做無疑是把你推入陷阱。這無異于鼓勵你去相信那種幻覺:人生是一塊柔軟的地毯,你能在上面赤腳遠行,毫不費力,仿佛沒有哪條道路上曾經(jīng)亂石遍地。實際上,你往往會被石頭絆倒,跌倒,被石頭傷害甚至致殘。
面對石頭,我們必須用鐵靴來保護我們自己,但即使這樣也仍舊不夠,因為雖然你護住了自己的雙腳,卻有人總愛撿起石頭來砸你的頭。我不知道他們聽到我的話后會說些什么。他們會譴責我瘋狂或者殘忍嗎?
我已經(jīng)看過你五周時的最后一張圖片。你還僅有一厘米長。你的身體正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那朵神秘的花消失了,你現(xiàn)在看上去像一條非常逗人喜愛的幼蟲,或更像一條剛長出鰭翅的小魚。那四條鰭將會長成手臂和雙腿。你的眼睛已長出兩粒細小的黑點;在身體的尾部,我們可以看到一條細小的尾巴!雜志上的圖注文字說,此時,要把你與其他動物的胚胎區(qū)別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一只貓,估計你跟現(xiàn)在看上去也差不了太多。事實上,你還沒有形成臉,甚至沒有形成大腦。
孩子,我正在對你說話,但你不知道。因為黑暗包圍著你,你甚至不能感覺到你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拋棄你,而你對此毫無知覺。你無法弄清楚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福祉還是過錯。
(來源:法拉奇著,毛喻原、王康譯,《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九州出版社,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