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陣子,我的睡眠很差。入睡的過程曲折漫長,好不容易睡著,風(fēng)吹過洗手間時的氣流回響、窗外閃過的一束車燈,都能迅速把我從睡眠的海洋里喚醒——我總是漂浮在海面,無法沉入水下。有時候,老婆的小呼嚕也是破壞我睡眠的元兇,盡管那與她這些年來的呼嚕沒有任何不同。
好幾個晚上,我都在另外一種聲音里醒來。它神秘、孤獨,又婉轉(zhuǎn),像是從遙遠(yuǎn)的天際飄來。我側(cè)著耳朵諦聽,似乎是口哨聲,《阿里山的姑娘》。哪有半夜吹口哨的?我懷疑這是睡眠不足導(dǎo)致的幻覺,便抬手在老婆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她嘟噥了一句什么,翻過身子,繼續(xù)睡覺。我經(jīng)常這樣,趁老婆熟睡之機(jī),在她的屁股上、肩膀上,或者身體的其他部位,擰一下,掐一把,力道控制在不至于讓她疼醒的程度。這是她應(yīng)得的。誰讓她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這個家庭的救世主,在我面前發(fā)號施令的?當(dāng)然,老婆醒著的時候,我是斷然不敢下手的。別說動手,連跟她大聲說話我都要考慮一下。這并不是因為我怕她,而是因為我的經(jīng)濟(jì)收入與她相差太大。關(guān)于這一點,后面我還會做補(bǔ)充說明。
我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jī)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這是口哨聲,確鑿無疑了。它從哪里來?何人所為?為何在此時吹響?但這些念頭只是在我的腦海里倏然而過——我的大腦困倦混沌,沒有能力思考。我聽著它,又迷糊了過去。我一直想做一個夢,與遠(yuǎn)方有關(guān)的夢,比如高山、大漠、草原,以及朗月與疏星,但一直沒有如愿。出現(xiàn)在我夢里最多的是矗立的高樓和幽暗的密室。我在高樓之下,或在密室之中,它們對我形成巨大的壓迫,仿佛下一秒就會朝我倒下來,或者收縮、裹緊,將我擠壓成肉醬。我大汗淋漓,卻無處可逃。
這天晚上同樣如此。我又從迷糊中醒來,對著虛無的黑暗發(fā)呆。時間快到五點,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口哨聲分明已經(jīng)消失了,《阿里山的姑娘》的旋律卻依然在我耳邊回響。它也像一個夢,我倒希望它真的是夢。
從前,我很羨慕別人會吹口哨,自己卻一直學(xué)不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肺活量不夠。后來,我買了一把口琴。我會用它吹幾首簡單的曲子,《媽媽的吻》《十五的月亮》《少年壯志不言愁》之類的??上Ц咧挟厴I(yè)那一年,它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來廣東后,我在很多工廠打過工,忘了是在哪間廠,有個工友送了我一只口琴。他在口琴盒蓋的內(nèi)側(cè)寫了四個字:天籟之音。后面還有落款:單銀珠贈,一九九八年八月。
我完全忘記了他的模樣,也忘了他為什么要送我口琴,要不是那一行字,我肯定會忘記他的名字。我真的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交過這么一個朋友。我很少用到這只口琴。有一次,我在整理物品時,翻出了它。
爸爸,這是什么?兒子好奇地問,他應(yīng)該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樂器。
我說,口琴。
兒子又問,它是干什么用的?
我把口琴放到嘴邊,吹出一串《康定情歌》的音符。多少年沒碰過這玩意兒了,我居然還能大致記得這首歌的曲譜,吹得很像那么回事。兒子愣愣地聽著,似乎不敢相信我還會這一手,這讓我很是受用——這孩子隨他媽,很多時候都不太拿我當(dāng)回事。
兒子的表現(xiàn)給了我鼓勵,我接著吹奏,吹著吹著,眼角居然潮濕了——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這時老婆回來了,她循著聲音走進(jìn)房間,包還挎在肩上,倚在門框上看著我——她很久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打量我了。老婆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像吃驚,又像是不屑,這讓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吹下去。
飯做了嗎?老婆發(fā)話了。她語氣飄忽,但又不容置疑。不等我回答,她就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還扭了一下腰肢,風(fēng)情萬種的樣子。我一下子就泄了氣。
該說說我和我老婆了。我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好介紹的,男,漢族,身無長技,在一家小文化公司混飯吃。該濃墨重彩出場的是我老婆。她供職于深圳本地一家知名的保險公司,做到了資深主任,月收入是我的三倍還多。經(jīng)濟(jì)收入決定家庭地位,我對此深有體會。老婆經(jīng)常對我說,馬東,咱們家女主外、男主內(nèi),我負(fù)責(zé)賺錢,你把家庭照顧好,把貝貝的功課輔導(dǎo)好,就是對咱們家最大的貢獻(xiàn)。雖然一直對自己的家庭角色耿耿于懷,我卻無力改變。
老婆一直有一個夢想:換房子。我們住在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老舊小區(qū),物業(yè)公司很不靠譜,把小區(qū)管理得一團(tuán)糟。房子也很小,不到七十平方米。這套房子,還是老婆在做保險業(yè)務(wù)員時買的——那時候,我們的錢只夠買這樣的蝸居。我倒是無所謂,房子嘛,能安放下幾具肉身就夠了,住哪兒不是住,何況這是在房價快要上天的深圳。但老婆不這樣認(rèn)為,覺得住在這兒太憋屈,也有失她的身份。她想在南山或者寶安的某個新樓盤,買一套三居室。但是,即便我們把現(xiàn)在住的房子賣了,也付不起這樣一套房子的首付。為了這個夢想,老婆拼命賺錢。每天,她都像打了雞血一樣,斗志昂揚(yáng)地出門,和人談業(yè)務(wù),請人吃飯、喝茶、消遣……老婆在家里從來不喝酒,但有時回家,我能聞到她身上有股酒味。偶爾,老婆也會徹夜不歸。有時候我想,為了簽下保單,她會不會什么都做,比如,陪客人喝酒、唱歌、甚至……睡覺?每到這時,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種種不雅、刺激的畫面。我知道這有失厚道,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一次半夜醒來,我點亮手機(jī)燈,仔細(xì)觀察老婆,再次得出結(jié)論:她不過是一個姿色平平的女人,而且眼角早就有了魚尾紋。直到這時,我才稍稍放下心來。
2
第二天早上下樓,我被誰拍了一下肩膀?;仡^一看,是鄰居老方。他臉色有些蒼白,朝我點了一下頭。趕車哪?我照例跟他打了個招呼。嗯。老方說著,與我擦身而過。
上班時,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口哨。因為睡眠不足,我的腦袋里像有云山霧海。我要為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規(guī)劃中的新樓盤擬一條既能凸顯樓盤特色,又朗朗上口,兼具詩情畫意的廣告宣傳語,類似“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能讓人過目難忘的那種。但我實在找不到靈感。不光找不到靈感,我還在格子間打起了瞌睡。主管打水時路過我的工位,不聲不響地站在我的面前,盯著我。我的頭一點,又一點,腦袋俯仰之間,我猛然感覺到身邊有一個黑影,嚇得一個激靈,呼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主管又盯了我兩秒鐘,面無表情地端著杯子往茶水間走去。我聽見他吹起了口哨。
我就是在這時候想起《阿里山的姑娘》的。阿里山,多好的地方。還有很多好地方,比如云南,比如拉薩,比如北京,比如杭州……這些地方,我都沒有去過。我?guī)缀鯖]有出過遠(yuǎn)門。老婆和我不一樣,她到過很多地方——作為獎勵,保險公司每年都會組織銷售精英到全國甚至世界各地旅行。有一次,老婆從大西北歸來,跟兒子講起西北大環(huán)線七天的見聞和感受,說到茶卡鹽湖,說到雅丹魔鬼城,說到鳴沙山、月牙泉,聽得我只差流出口水了。老婆講完,我問,你啥時候帶我們父子倆去旅一次游?。坷掀趴纯磧鹤?,又看看我,說,馬東,出門是要花錢的。你覺得,咱們到了貪圖享受的時候了嗎?似乎覺得說得不妥,老婆又換了語氣,說,等以后換了房子,你想去哪里咱們就去哪里。貝貝,你說是不是?老婆這樣講,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感到慚愧……
可是,《阿里山的姑娘》真的存在嗎?如果沒有,現(xiàn)在想起來,它的旋律為什么那么清晰?我甚至還記得它的婉轉(zhuǎn)和孤獨。這難道是某種神示?一整個下午,昨晚的口哨聲都在我的腦子里盤旋。
這天晚上,我心里似有一種隱隱的期待,以至于比以往更晚才睡著。還沒到凌晨兩點,我就醒了。我豎起耳朵,除了老婆的呼嚕,周遭一片寂靜。就在我即將認(rèn)定昨晚聽到的口哨聲不過是幻覺時,《阿里山的姑娘》又響了起來。還是那么神秘、孤獨又婉轉(zhuǎn),像離我很遠(yuǎn),又像近在咫尺——今天聽來,它多了一份親切。甚至,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和它達(dá)成了某種默契。我想搞清楚它是從哪里來的。我悄悄爬下床,打開房門,又關(guān)上,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撳亮了電燈。燈光在陽臺外面制造出一片稀薄的光霧。就在這時,口哨聲戛然而止。怎么會這樣?我又摁熄了燈,在黑暗中等待著。我期待口哨聲再次響起,像是在等待它的主人履行某種約定。但是我失望了。等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阿里山的姑娘》還是沒有被吹響。難道,是我的唐突讓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天亮之后還得去上班,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沮喪地回到床上。奇怪的是,這次我很快就睡著了。不是迷迷糊糊,而是踏踏實實——也許,這天晚上我睡得像一個嬰兒。
還好,事情并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在接下來的每一天晚上,《阿里山的姑娘》都會在凌晨兩點如約而至。我總在這個時刻醒來,躺在床上,聽一會兒口哨聲,再在它的聲音里沉沉睡去。我的睡眠狀況明顯好轉(zhuǎn)。覺睡好了,人就有精神。有了精神,靈感也跟著來了。我完成了那個房地產(chǎn)項目的廣告文案,拿著它去找主管。主管正在打電話,他示意我關(guān)上門,我照做了。主管講完電話,拿起我的文案,瞄了一眼,又把它放在桌上。
馬東啊。主管開腔了。疫情還在發(fā)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們公司的情況也不好,這個你也知道。接下來,公司可能要裁員,裁掉三分之一,大概只有二十個人能留下,每個部門都有名額。主管停下來,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裁員名單還沒有最終敲定,但是大家都得有個思想準(zhǔn)備。你是老員工,我先跟你通個氣,回頭我會跟同事們逐個通知。好了,你去忙吧。
這一整天,我都在想著公司裁員的事,直到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哥,我昨天回家了。爸這段時間一直胃疼,老是嘔吐,人瘦得脫了形。我?guī)メt(yī)院檢查,他不肯。他聽你們的,要不,你或者嫂子回來跟他說說……
妹妹住在縣城,平時照料兩個孩子上學(xué),有空就回老家看看爸媽。她總是報喜不報憂,二老有個頭疼腦熱什么的,都是她自己帶他們看醫(yī)生,一般不會告訴我?,F(xiàn)在她既然這么說,情況一定很嚴(yán)重——我想起上次打電話回家時,老爸的聲音里透著虛弱,老媽在一邊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我的耳邊嗡嗡響,周圍的空氣開始凝結(jié)、變厚、變重,一層層朝我壓下來。這時,老婆還沒有回家,貝貝在他的房間里寫作業(yè),我正在廚房剝蠶豆——老婆喜歡吃鹵蠶豆,現(xiàn)在正是蠶豆上市的時節(jié)。妹妹還在說話,我手里的一粒蠶豆掉在地上。我俯身把它撿起來,告訴自己要冷靜。
怎么回事?你別急,先安撫好他們,我爭取盡快回去。
老爸年輕時經(jīng)常挨餓,落下了病根,不時犯胃病。以往,吃幾天藥也就止住了,像是拿糖哄住了一個愛哭的孩子,這次看來不行了。從妹妹所說的來看,老爸的胃是要和他算總賬。我匆匆忙忙鹵好蠶豆、做好飯,又抄起手機(jī),打電話給一個醫(yī)生同學(xué),問他胃癌有什么表現(xiàn)。老爸的癥狀,與同學(xué)的描述高度吻合。打完電話,我呆坐在沙發(fā)上。門鈴響了,我跳起來去開門,是老婆。她看了我一眼,說,怎么啦,公司里又有人欺負(fù)你了?我搖搖頭。她說,那你干嗎像黑臉包公?
吃飯時,我跟老婆說了老爸的事,還有醫(yī)生同學(xué)的話。
她停下手里的筷子,說,你要回去?我點點頭。她說,也好。我可能要升高級主任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不好請假。
我說,知道。我一個人回去就夠了,先看看情況再說。
老婆像是吁了一口氣,說,辛苦你了。家里用錢的地方多,回頭我給你轉(zhuǎn)一萬塊,帶老人去醫(yī)院看看。告訴他們別老想著省錢,身體要緊?;蛟S,情況不一定像你同學(xué)說的那樣。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老婆雖然強(qiáng)勢,但在這件事情上面,我覺得她還是蠻通情達(dá)理的。
我說,好,我明天就回,你放心。
放下碗,我就打電話給主管請假,把家里的情況說了。
主管說,馬東……我跟你講過了,現(xiàn)在情況特殊。你確定要請假?
我心頭躥上一股無名怒火,想對主管說:操你媽的,愛咋咋的!但最后我只是有氣無力地說,確定。
3
我次日中午就到了家。老爸的情況,比妹妹在電話里說的還要嚴(yán)重。我進(jìn)屋時,他軟綿綿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無光,臉色灰暗,衣服空蕩蕩的,像田間的稻草人——老爸本來就瘦,現(xiàn)在更是瘦得皮包骨頭。我的心咯噔一下,喊了一聲,爸。老爸的眼睛瞪大了,臉上顯出吃驚的神色。他嘴唇嚅動,發(fā)出含糊的聲音,看口型,似乎是在喊我。他的手抓上椅子的靠背,想要坐起來。我趕緊過去扶住他,說,爸,我回來了。我看到老爸的眼角泛著淚光。
老媽和妹妹從廚房出來,我和她們打了招呼。老媽眼睛有些浮腫,明顯是哭過。但她強(qiáng)裝笑顏,擦桌子、擺椅子。我進(jìn)廚房端菜時,她又抹起了眼淚。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你爸今年七十三,可能熬不過去了。你好好跟他說,他要是愿意去醫(yī)院,咱們就帶他去看;他要是不愿意去,你也別勉強(qiáng),生死都在閻王手里捏著,咱們誰也拗不過。
我說,我知道。老媽拿衣袖把眼淚揩干,說,不管怎樣,咱們都不能拂了他的意。他這輩子,估計也沒啥別的心愿了。曉得,曉得。我說。
老爸勉強(qiáng)吃了幾口飯。我問起他的病情,提出明天帶他去市里的醫(yī)院檢查。我告訴他,我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在市人民醫(yī)院消化內(nèi)科,正好可以請他看看。我剛說完,手機(jī)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她問了我?guī)拙?,又說,你把電話給爸。我站起來,走到老爸身邊,把手機(jī)貼到他的耳畔。我聽不清老婆說了些什么。過一會兒,老爸就嗯一下。最后,我聽到老爸說,不去。他的聲音依然虛弱,但是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堅定。說完,他抬起手,把耳邊的手機(jī)往外撥拉。我只好收起手機(jī),對老婆說,等會兒再說,先掛了。
我又跟老爸說了很多。也許是預(yù)感到了什么,這一次,任我磨破嘴皮,妹妹也在一邊幫腔,他就是不答應(yīng)去醫(yī)院。我實在沒轍。
下午,我陪著他在村里走了一會兒。老爸走得很慢,我想攙他,他不讓?;氐郊?,他帶我去了東廂房,那里有他和老媽的棺槨——十年前,他就為自己和老媽準(zhǔn)備好了身后的歸宿。他讓我揭開棺木上面的油布,把身子靠在上面,兩只手撫摸著它。
這一關(guān),總是要過的。老爸說,人啊,誰不死?這一輩子,生是頭,死是尾。死就死吧,一把年紀(jì)了,死得過。去醫(yī)院,遭罪,還費錢。老爸每說幾個字,都要停頓一下,喘口氣。他的臉龐逐漸泛上幾絲神采,嘴角似乎還漾出笑意。你們,都孝順,我曉得。我要做個主,最后一次。
想到也許在不久以后,老爸就要穿著壽衣,躺進(jìn)這具木匣子,被埋進(jìn)地里,從此和我們永別,我的眼睛紅了。
爸,我?guī)闳ケ本┌??我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老爸辛勞一輩子,除了那年和老媽一起到深圳過年,也和我一樣沒出過什么遠(yuǎn)門。我聽老媽說過,他想去北京,看看長城和那座著名的廣場。我想幫他實現(xiàn)這個愿望,但是家庭財政大權(quán)不在我自己手上,做不了主。而且,我還覺得沒法為這事向老婆開口,一張口,老婆一定會問:到底是你想去,還是你爸要去?我只能自我安慰:等老婆的換房大業(yè)完成了,或許我就可以帶老爸和老媽去北京?,F(xiàn)在,我手上有一萬塊錢,如果能用這筆錢幫老爸實現(xiàn)夙愿,他就算離開人世,應(yīng)該也沒有多少遺憾了吧?即便錢不夠,跟老婆提出來,這個時候,我覺得她可能會增加預(yù)算。
老爸聽完我的話愣了一下,說,北京?
我說,北京。
他說,我也想。但我怕,去了,回不來。
“他這輩子,也沒啥別的心愿了?!毕肫鹄蠇尩脑挘以僖踩滩蛔?,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掉。
老爸的嘴角抖了幾下,說,我還沒死,你哭啥呢?
妹妹傍晚回縣城了,她還得給兩個孩子做飯。晚上,安頓老爸睡了,我跟老婆打了電話,講了情況,又跟老媽說了一會兒話。老爸不去醫(yī)院,我待在家里也沒什么用,打算明天回深圳。我總覺得,不用多長時間,我還會回來的。不是為老爸料理后事,就是送他去醫(yī)院——他總有痛得受不了的那一天,那時,去不去醫(yī)院恐怕就由不得他了。我頭一次感到,親人真是見一面少一面。
等老媽也睡了,我走出院子,想透透氣。鄉(xiāng)村的夜,漆黑一片,頭頂沒有幾顆星星,周遭靜得似乎能聽到樹葉的呼吸。人這一生,真是虛無。我猛吞了幾口空氣,想驅(qū)趕走盤桓在心頭的那個黑色幽靈——死亡。我想到了老爸的棺槨。自從有了它,每次回家,我就很少再進(jìn)東廂房。我覺得,那對棺槨總是在東廂房里散發(fā)出死亡的氣息,讓我恐懼。有時,我會在心里恥笑自己:這是爸媽的壽木,是你最親的、把你帶到世界的那兩個人最后的棲身之處,有什么好害怕的?不管有多么不愿意,我都將真真切切地面對死亡。我將一步步地適應(yīng)死亡。想到這里,我返身走進(jìn)院子,從窗臺上拿起鑰匙,打開東廂房的門,拉亮電燈。那對棺槨在房間的最里面,為防白蟻蛀蝕,架在兩張長條板凳之上。我壯著膽子,一步一步往里走。我看到了它們,白天被我揭下去的油布還沒有蓋上。離我最近的那口壽木,棺蓋前部翹起,是老爸的;靠里側(cè)的那口,棺蓋前部低平,是老媽的。這是一對杉木棺,油了黑漆,在燈光下閃著亮光。我猶豫著,慢慢伸出手,用掌心一下一下地摩挲著棺板。就在某個剎那,我發(fā)現(xiàn)自己理解了老爸——死亡也許并沒有那么可怕。我甚至異想天開,打算睡進(jìn)這口棺材,提前感受一下死亡。棺蓋有些沉,我費勁地把它挪開,站上板凳,坐進(jìn)棺材,又躺下來。剛開始,我還嫌它有些硌人,但過一會兒就適應(yīng)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里面迷糊著睡去了。
4
回深圳后,我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公司要裁員的消息,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人心惶惶,我卻安之若素,仿若置身事外。我想,如果哪位同事家里也有一個胃癌晚期的老爸,應(yīng)該也會認(rèn)為被公司裁掉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吧。下班后,我不想做飯,在沙發(fā)上愣愣地坐到老婆回家。老婆進(jìn)門后,先去房間看了兒子,又去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她皺著眉,系上圍裙說,今晚我下廚。貝貝有道數(shù)學(xué)題不會做,你去看看。
吃過飯,我取出一支煙,點著,走到陽臺上。這盒煙,是我回深圳時專門買的。我平時不抽煙,但我這時候需要它。老婆在客廳,拿手在鼻子邊扇著,說,馬東,你吸煙不會去外面?貝貝在家呢!我說,就一支,快抽完了。老婆的音量高了起來,她說,二手煙比一手煙危害更大,你不知道嗎?告訴你馬東,你爸的事,我們盡力了!他不愿去醫(yī)院是他的事,你甩臉子給誰看?
我不想跟老婆吵架,拿上煙盒和打火機(jī)下了樓,踅到中庭廣場。這個時候,廣場上鬧哄哄的,老人們在跳廣場舞,小孩在學(xué)輪滑,還有一些人在健身。我在廣場角落的石椅上坐下,掏出煙盒,瞥見了老方。老方背朝廣場坐著,面向一根柱子,一動不動,像是在沉思。老方是一家小工廠的電子工程師,住在我家樓下。路過他家門口時,我經(jīng)常能看到他坐在餐桌前,拿一把電烙鐵往一塊塊電路板上焊什么東西。餐桌上凌亂地堆疊著各種電源線、PCB板和電子零件。每過幾天,我就會在樓道里碰見老方,他摟著一大摞紙盒,下樓發(fā)快遞。老方個子高,那些紙盒被他的兩條長臂環(huán)抱,從胯部一直頂?shù)较掳?,這使得他像個搬磚工人,又像是在表演雜技。每到這時,我就搶在他的前面下樓,為他拉開單元門。老方在淘寶上開了一個店,業(yè)余時間接一些電路板加工之類的業(yè)務(wù),那些紙盒里裝著的,都是他焊好的電路板。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老方。他總是那么忙,走路似乎帶風(fēng),趕著去上班,趕著回家對付電路板,趕著發(fā)快遞,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機(jī)器人。也難怪,他家里有那么多人要養(yǎng)活,他的父母、兩個孩子、他沒有工作的老婆。為了節(jié)省房租,他的妹妹和妹夫也住在這里。有時,特別是周末、節(jié)假日,我還能看到一些不同的面孔在他家出現(xiàn),不知道都是他的什么人。我很好奇,老方家逼仄的兩房一廳,是怎么擠下這么多人的。從樓道經(jīng)過時,我總看到他家房門大開,我懷疑這是他們擔(dān)心房子被擠爆,故意這么做的——就像高壓鍋,工作時總要留個排氣孔一樣。老方家里經(jīng)常傳出各種聲音和氣味——是那種不會讓人感到愉悅的氣味。老婆跟我說過好幾次,老方家就是口醬缸,經(jīng)過他家門前,她都會捂著鼻子躲著走。老婆的說法雖然不無夸張,但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因為從老方身上,我也能隱隱聞到那種氣味。
你看看,這個小區(qū),哪一家不是這樣的醬缸?這地方,沒法住了。咱們抓緊攢錢換房子吧,搬得遠(yuǎn)遠(yuǎn)的,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一說起老方,老婆都用這句話作為結(jié)束。
老方。我喊他。
老方似乎受到驚嚇,肩膀猛地顫動一下,朝我轉(zhuǎn)過頭來。
我抽出一支煙,對他晃晃。來一支?
他擺擺手,說,不了,不了。
我很想和他說點什么,便起身坐到他那條石椅上,拍拍他的肩,問,今天不忙?他眼神空洞,幽幽地嘆口氣,說,哪有不忙的時候。老方停了下來,話里似乎有話。我等了幾十秒,也沒等到他的下一句。他甚至沒有問我坐在這里干什么。我點上煙,吸一口,噴出一口霧,想對老方說的那些話似乎也一起被吐了出來。我們倆就這樣坐著,誰也不作聲,直到廣場上的燈熄了,人們紛紛散去。
凌晨兩點,口哨聲再度響起。這次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吹哨人吹奏的,都是明亮輕快的曲子,曲子里都有那么美好的遠(yuǎn)方。我瞪大眼睛,在老婆的呼嚕聲中,想象著吹哨人的模樣。他是否身材頎長、面孔白皙,有一頭藝術(shù)家般長長的卷發(fā)?或者,舉止溫柔、目光清澈,有一張宛若沉浸在夢幻中的臉?忽然,我想找到他,如果他愿意傾聽,我還想跟他說說老爸生病的事、公司裁員的事、老婆要換房子的事,還有我對遠(yuǎn)方的向往……
我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我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摸到沙發(fā)邊,坐下?!赌箍平纪獾耐砩稀愤€在繼續(xù)。吹哨人應(yīng)該沒有察覺,此刻,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在他的樂曲中醒著。憑直覺,我判斷吹哨人應(yīng)該離我不遠(yuǎn),因為此時的哨聲比在臥室里聽到的清晰許多。我把頭靠在墻壁上,哨音更加真切。莫非吹哨人就在隔壁?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不可能,隔壁一直沒有住人啊。在這里安家六年多,我從來沒見過隔壁的房子有人進(jìn)出。有一次,樓上的鄰居裝修,洗手間做防水,閉水試驗時,要到樓下看是否滲水,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隔壁的業(yè)主。這太詭異了。但口哨聲就在我耳邊,那么真實。我再一次把耳朵貼上墻壁?!赌箍平纪獾耐砩稀返男捎鷣碛置鳎瞪谌怂坪跏窃诠室饬脫芪?、逗弄我。好吧,如果你是在躲迷藏,那么,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你。我站起來,探著身子,慢慢走上客廳的過道,準(zhǔn)備出門看個究竟。黑暗中,我碰到鞋架,啪的一聲,一只鞋子掉落在地。我摸索著把它撿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口哨聲又停止了。我懊惱地立在門邊,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口哨聲響起。他是誰?有著怎樣的故事?是否和我一樣,有著對遠(yuǎn)方熱切的向往?帶著這些問題,我悵惘地回到臥室,上了床。這個晚上,我閉著眼睛,卻再也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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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處,向客服投訴隔壁的鄰居,說最近一段時間,他們家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制造來歷不明的噪音,嚴(yán)重影響我的睡眠。接線員問了我和隔壁的房號,然后我聽到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對方似乎是在電腦上查找資料。對不起,馬先生,能再報一遍你隔壁的房號嗎?客服問。602。我說。不可能,你那一層只有兩戶,602是位女業(yè)主,她人在東北,這套房子一直空著,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住人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有可能是鬧鬼了。對方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好像我跟他講了一個天方夜譚般的故事。我想了一下,說,不好意思,我這段時間睡眠不好,精神恍惚,老有錯覺,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掛了電話,我有些興奮,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早上一到公司,就有同事給我發(fā)微信,說裁員名單這兩天就會公布了,問我有沒有什么消息。我生硬地回復(fù)他:沒有。在公司,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消息靈通的人,確切地說,我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我這樣的問題,他是真的擔(dān)心裁到自己,還是等著看我的笑話?總之,一整個上午,他都呆坐在工位上,悶悶不樂。不過,這并沒有影響我的心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就不必留戀,就像老爸,準(zhǔn)備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來臨時,坦然赴死。何況,我的生活有了目標(biāo),那就是破解那個秘密。一個與遠(yuǎn)方有關(guān)的秘密。
這天晚上,等老婆睡熟了,我悄悄來到客廳,在沙發(fā)上和衣躺下。下半夜,不到一點鐘我就醒了。我像貓一樣溜出門,走到正對著602房門的樓道拐角,靠著墻根蹲下來。四周闃靜無聲。我腿蹲麻了,掏出手機(jī)看了看,還不到一點半。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腿屈起,頭枕在膝蓋上,在黑暗中觀察著602的動靜。我以為我會一直保持清醒,但是我高估了自己。沒過多久,我就在樓道里打起了盹,直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哨音響起,我才醒來。我擦了一把嘴角的涎水,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在602門前站定,將耳朵貼在門上,諦聽。沒錯,就是602。我抬起手,輕輕敲響了門。
在凌晨兩點的樓道里,這記敲門聲像是炸彈在轟鳴??谏诼暶腿幌Я?,房門內(nèi)沒有任何聲音。我又輕敲了兩下門,里面仍是死一般的沉寂。等了幾十秒,我把頭貼在門上,壓低嗓音說,開門吧,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開門,我就報警了。
我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接著,門鎖“咔嗒”響了一下,房門開了一道縫隙。我伸腳進(jìn)去,卡住了那道縫,又用手把門往里推。門背后有股力量擋著我,但它在慢慢地收斂。我終于走了進(jìn)去,房間里黑魆魆的。我關(guān)上門,聽到門背后的位置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同時,我嗅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我怔了一下,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直的身體忽然松弛下來。我在原地待了幾秒鐘,又摸索著慢慢往里走。我的手觸到一層光滑、柔軟的東西。我在它上面坐下來,這是一張沙發(fā)。
我和他都沒有說話,似乎是在黑暗中對峙。那個人的呼吸變得平緩。門口的空氣像是被扇動了一下,房間里的黑暗又加重了一層——他把房門關(guān)上了。
我從口袋里掏出我的那支口琴,輕輕吹起《康定情歌》。那個人仍然沉默,我能感覺得到,房間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滋長。
《康定情歌》的最后一個音符結(jié)束時,哨聲響了起來。起先,它的調(diào)門很低,似乎有些羞澀;然后,音量開始升高,像一只鳥兒,緩緩飛向天空;接著,它不管不顧,像一匹馬兒,在廣袤的原野上馳騁……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在睡夢中,我來到了夜晚莫斯科的郊外。
責(zé)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王先佑,湖北廣水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長江文藝》《中國作家》《作品》《百花洲》《黃河》《飛天》《四川文學(xué)》等二十余家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約八十萬字。獲第三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第十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