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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步飛行

      2024-01-31 13:06:32王凱
      小說月報 2023年12期

      ◎王凱

      有那么一整年,每個飛行日的早晨,我都在機場大門口摳輪胎。 我的基本裝備是一根一端折成直角一端彎出握柄、 長約五十厘米的細鋼筋。這東西雖然一文不值卻十分好用,能很方便地將嵌在輪胎溝槽里的雜物清理出來。 每逢車輛進場, 我就會帶著這根鉤子站在車輪清洗池出口處等著車開上來。 清洗池是一個埋在地里的船形鋼槽,七八米長,涂著赭色防銹漆,四邊與水泥路面齊平,里面注有大半槽水。鋼槽底部布滿凸紋,車只要開進去就禁不住劇烈抖動。這樣一來,輪胎上附著的軟質(zhì)雜物——泥土煤灰、人畜糞便、雞毛蒜皮、果核菜葉以及橫穿馬路不幸遇難的麻雀、青蛙、四腳蛇之類統(tǒng)統(tǒng)都被洗入池中。這個設(shè)施相當有效,只是池水總有一股下水道味兒。好在經(jīng)過一年熏陶,這味兒我已經(jīng)不大聞得到了。

      車輛經(jīng)過清洗池這道自動工序, 接著就輪到我上場了。水淋淋的輪胎看著烏黑發(fā)亮、纖塵不染,但我清楚事情并不是那樣。所有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樣。 縱橫交錯的輪胎溝紋中往往暗藏著種種堅硬又頑固的存在。 海輪吃水線下吸附的藤壺,抑或那些硌得你心疼的往事。最常見的是石頭。戈壁灘遍地都是石頭。風(fēng)化的石頭不像河里的石頭,每一塊都和另一塊截然不同,無規(guī)則的棱角讓它們很容易卡在輪胎上。 一天下來,我總能摳出一堆石頭(偶爾也有磚瓦和水泥碎塊)。 一般而言,卡在小車輪胎上的石子用鉤子就能解決,卡在大車輪胎上的則要麻煩一些。大車輪胎承受重壓,溝槽深廣,嵌入的石頭往往更大也更難對付。 這時候我就得去值班室取來那根扁頭粗鐵棍, 用這件重武器把那些賴著不走的石頭撬出來。 最難搞的是卡在大車雙后輪中間的石頭。 有一回汽車連一輛八噸油罐車左后輪卡進了一塊雜志那么大的扁石頭, 位置深達輪轂,無論我怎么撬它都紋絲不動。我不得不改強攻為智取,直接讓司機把車開走了。搞不定就不要硬搞, 這是我從輪胎里摳出的哲學(xué)。 當然, 我并非沒有原則——戰(zhàn)斗機最怕小指甲蓋那么大的石子, 一旦吸入氣道很容易打壞發(fā)動機葉片,而這么大一塊石頭反倒不會有事。

      除了天然的石頭, 卡在輪胎上的其他東西均屬人工制造,包括但不限于:鐵釘、螺絲、刀片、硬幣、假牙、發(fā)卡、碎玻璃、啤酒瓶蓋、半截鑰匙、手機充電頭和一次性打火機。我迷彩服口袋里那把膠皮破損的尖嘴鉗就是用來干這個的。摳輪胎這活兒總體來說相當無聊, 跟風(fēng)吹過戈壁或者人熬著日子沒什么區(qū)別。 不過偶爾也有閃光的瞬間。 去年秋天我曾用鉗子在一輛“勇士”吉普車右前輪上拔下來一個奇怪的東西,拿回去琢磨了好幾天才明白那是一枚被壓扁了的純金耳釘。 這等好事的壞處在于你一輩子大概只能遇上一回,不像壞事隨時隨地都碰得上。搞不清這些東西都是從哪里來的。 一塊石頭在戈壁灘上待了好幾萬年, 結(jié)果被放學(xué)的孩子一腳踢上了312 國道。 一只四腳蛇準備去馬路對過的石頭上曬太陽,結(jié)果動作或快或慢了半拍。金耳釘?shù)闹魅耸莻€姑娘還是大媽? 是個男的也未可知。 她或他永遠也不可能想到丟掉的耳釘會落在一個空軍中尉手里。 而該中尉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至今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流落到了眼下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這些事物互不關(guān)聯(lián)也毫無意義,卻常能讓我浮想聯(lián)翩。它們在某一瞬間被卡進命運之輪, 被帶到了想象之外的某處。我只能說,這一切均屬偶然。我每天都能從輪胎里摳出一堆偶然,然后把它們掃進撮箕,一股腦兒倒入值班室門外那只藍色垃圾桶里。 那只桶是個世界,里面裝滿了偶然。

      這么聽上去我好像成了個宿命論者, 正癱坐在地接受命運的擺布。好吧,其實也差不了太多。如果說還有一點區(qū)別,那就是我在命運的擺布中仍會不時地搞點小動作, 好比站軍姿時歪著嘴試圖吹走腮幫子上的蒼蠅, 或者課堂上趁教員回頭時飛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一塊巧克力——在飛行學(xué)院時我們總能領(lǐng)到大塊的黑巧克力, 現(xiàn)在想吃只能自己買——這么干的風(fēng)險是當你正嚼著一嘴東西時很可能會被教員叫起來回答問題??稍捳f回來了,你要怕這個你就不可能在上課時吃到巧克力。同理,在摳輪胎這種板結(jié)的程序中多少也能保存一點點自由意志。剛開始接手這項工作時, 我每次都站在緊靠清洗池出口的地方, 因為那里有一條白色停車檢查線。幾天下來,我就發(fā)現(xiàn)畫這條線的人肯定沒在這兒摳過輪胎。 機關(guān)那幫發(fā)通知的家伙都坐在辦公室里喝茶, 而連隊這幫出苦力的人都在機場上吃土。 原來那條白線顯然不是一個理想的檢查點。 首先,它距離清洗池太近,池水中發(fā)酵的沉淀物被車輪翻攪后會散發(fā)出濃烈的腐臭味兒,聞之令人罵娘。 去年夏天,我曾趁著沒飛行的時候清理過一次水槽。先把池水放干凈,再用芨芨草扎的大掃把清理黑膩膩的池底, 最后接來膠皮水管將水槽沖洗出原本的赭色。 不料那股臭味兒跟滲進了金屬似的依然撲鼻而來,充分說明當時的我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而且完全沒有認清清洗池的本質(zhì)。 清洗池本身無法清洗,藏污納垢、臭不可聞本來就是它無可救藥的命運。其次,剛蹚?fù)隃喫妮喬霞y中仍有未來得及排放的臭水,常常滴濺到我的褲子和鞋上,但我們每人只有一套應(yīng)季的迷彩服, 不可能天天洗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即使沒有任何原因我也想重新畫一條線。 畫線的地方我已經(jīng)選好了,只是沒有油漆。要油漆干啥?連長這么回答我。那線是隨便亂畫的嗎?連長繼續(xù)回答我。他還瞪我。我默默地罵他。他肯定也在心里罵我。 我們在沉默中互相辱罵并達成了對方是個傻×的共識。

      網(wǎng)上買油漆當然最方便,可人家都賣整桶,而我只需要畫一根線。 再說我憑什么要自己花錢去買這種東西?這機場又他媽不是我的。我從連隊學(xué)習(xí)室找來幾根粉筆, 在舊檢查線二十米開外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白線。 我就在這兒等著。 起初那些大大小小的車輛搞不懂我為什么站那么遠, 從池子里出來還和從前一樣停在原來的檢查線上。司機在等我過去,問題是我為什么要過去?我是不會過去的。我已經(jīng)拿粉筆跟過去劃清了界限。見我一動不動,十秒左右喇叭就會嘀起來。 我則以勾手指作為回應(yīng)。 嘀,勾。 再嘀,再勾。 如果司機還不往前開,我們之間便陷入僵局。反正我不急。司機要進場就得往前開,往前開就必須經(jīng)過我。 假如他們一腳油門揚長而去那更好,我還省事呢。再說值班室房檐上有監(jiān)控, 真有哪架飛機的發(fā)動機葉片不幸被雜物打壞,他這輛逃避檢查的車可就說不清了。所以到頭來他們還得乖乖地把車開到我面前, 等我檢查完之后才氣沖沖地轟一腳油門走了。

      每到這時候,我心里便會涌起一絲快意。那幫司機越生氣我越高興。這感覺十分新鮮,以前我好像從未體會過。以前我總是怕別人不開心,不論父母、 老師、 同學(xué)還是網(wǎng)約車司機概莫能外。我喜歡所有友好熱烈的氛圍,害怕任何令人尷尬的場面。 我經(jīng)常擔心同學(xué)頂撞老師或者飯桌上突然冷場。 我無法完整地看完任何一個相親、求職或者展示才藝的小視頻,我總覺得自己比臺上那個被捉弄或被嘲笑的人還要難堪。 自然也包括那些在地鐵上外放歌曲或者叫喊著打電話的家伙。 大概是這兩年我的神經(jīng)變得粗壯了些,禁得起用力彈撥而不會斷裂,甚至還會生出幸災(zāi)樂禍的共鳴。 我不再那么在乎別人的感受了。 如果在別人和自己之間非得有一個不開心,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我他媽才不管你們是誰呢。我壓根不想在這里認識任何人。上次飛行團的1 號獵豹車沖我嘀喇叭, 我照樣沖他勾手指。我當然知道這是飛行團齊團長的車。我就是故意的。首長車司機慣于狐假虎威,導(dǎo)致我們僵持了能有二十秒之久。搞哪樣?!司機探出腦袋。一個下士居然在質(zhì)問一個中尉,可見禮崩樂壞到了何種地步。我自然不屑于理他,只用手里的鉤子點點腳下。 之前畫的那根粉筆線早磨沒了,這樣更好,我站在哪兒哪兒就是檢查線。以前不都在前面停的嗎? 司機終于把車開了過來,看上去很生氣。我讓你在哪兒停你就在哪兒停,我這是在保證你們的飛行安全,你們的,懂不懂?我正說著,右后車窗也降了下來。小伙子新分來的吧?齊團長叫我小伙子。光看臉的話他比我大不了太多。不看臉他也比我大不了太多。他今年才三十三歲, 據(jù)說是全空軍最年輕的飛行團長,拿過兩頂自由空戰(zhàn)比武的“金頭盔”,大家都說以他這個勢頭以后少說也得干到中將。他只比我大十歲。給我十年我能干到上校嗎?那是不可能的。兩年前的我沒準兒有可能,現(xiàn)在的我鐵定不可能。我們場務(wù)連連長今年三十歲,軍銜才是個上尉。而我們指導(dǎo)員比連長還大三歲,和齊團長同年也是個上尉。是的。我含混地應(yīng)一聲??礃幼铀酉聛硎邪司乓獙ξ疫M行嘲諷,那樣的話我該怎么辦呢?我還沒想好。我不想去看他。 可眼角余光還是禁不住掃到了他左胸上的飛行標志。 伸展的白色雙翼正中印著一個鮮紅的“T”字。 這個紅色字母火苗般燙到了我的目光,痛得我心尖一顫。辛苦你了??!結(jié)果齊團長來了這么一句, 還沖我笑了笑, 露出一口白牙,像新買的一樣。 按說我也應(yīng)該笑笑,問題是我笑不出來, 只好趕緊從車屁股轉(zhuǎn)過去摳另一側(cè)的輪胎。 小車輪胎好摳是好摳,就是底盤低,我必須把腰彎得很深才行。

      二十三歲的時候, 我就已經(jīng)有了刻骨銘心的往事,不知道是不是早了點。鐵絲攔腰捆住樹干又長進樹干, 能看到一圈圈皺紋般深刻的勒痕。勒痕處將長出丑陋的樹瘤,預(yù)示它這一生不再可能成為棟梁之材。這感覺令人蒼老。我沒瞎說。 我真在微信上找過幾個測試心理年齡的小程序,測試結(jié)果總在五十歲到七十歲之間,相當準確。對一個老人來說,摳輪胎無疑是份輕省的工作。這事兒很容易,只需要像歷史一樣不斷重復(fù)即可,不存在任何技術(shù)含量。這個工種的正式名稱叫作車輛檢查員, 聽著似乎帶點金屬感和技術(shù)性, 但我以自己模糊不清又凹凸不平的人格保證, 我的業(yè)務(wù)范圍僅限車輪上那一圈合成橡膠,無須培訓(xùn)隨時上崗,隨便一個傻子都能輕松勝任,所以我干也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實事求是地說, 盡管我們場務(wù)連被視為整個空軍水青場站的西伯利亞, 各單位領(lǐng)導(dǎo)收拾不聽話的兵時總愛威脅要把他們踢到場務(wù)連去, 而任何一個隨身攜帶腦子的人都會聞之色變。 但如果把參照系從整個場站縮小到我們場務(wù)連,摳輪胎卻絕對是最舒服的美差。比起天不亮就起來掃上三公里跑道或者一天到晚在草窩子里轟鳥那種爛活兒, 站在大門口摳輪胎簡直跟放假沒什么兩樣。 這等好事惦記的人自然很多,為了避免相互攀比造成內(nèi)部矛盾,摳輪胎從不固定人選, 向來只按編制序列, 依次在場道班、燈光班、驅(qū)鳥班、消防班——炊事班因為只有兩個人暫且除外——之間輪換, 每班負責(zé)一天。直到去年夏天我接手之后,摳輪胎才真正成了一個專職崗位。我是個干部,連里那幫兵即使眼紅也沒資格跟我爭。 他們——包括那幫被我勾過手指的司機——肯定會在背后罵我, 但這要看你怎么想了。 我要發(fā)個帖子同時又關(guān)閉評論,那別人有什么意見我也無須理睬。 再說了,這個崗位是我自己爭取來的, 代價是嘴唇腫了一個星期,換作別人不見得肯出這么多的本錢。

      去年七月底到今年七月底, 我迎來了摳輪胎一周年紀念日。 為此我特意上傳了一首歌。“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場/把前半生的風(fēng)景對你講/在每個寂靜的夜里我會想/那些關(guān)于你的愛恨情長。 ”《這一生關(guān)于你的風(fēng)景》,我只錄了三遍就上傳了, 而以前一首歌少說也得錄個七八九十遍。應(yīng)該算唱得不錯,居然得了十三個贊和三朵免費的鮮花,創(chuàng)造了新紀錄。要知道我注冊這個賬號將近兩年,關(guān)注了二百五十七人,上傳了三十九首歌,卻只有十八個粉絲。這十八個粉絲素質(zhì)很差,基本沒給我點過贊,我至今搞不懂他們?yōu)樯兑P(guān)注我。錄歌那天在搞跨晝夜飛行,十六點進場,十八點開飛,到二十三點最后一架飛機引擎關(guān)車, 只剩下藍色跑道燈在夜色中閃出兩條平行虛線。等到凌晨兩點,場站和機務(wù)的人都撤了,遠處村子的狗默不作聲,雞打鳴則還早,整個世界十分安靜。這是我喜歡的時刻。我從值班室出來, 一直走到剛剛用割草機清理過的備降道上,沉浸在濃郁的青草氣息之中。我戴上耳機開始唱歌。方圓數(shù)百米不會有人,我盡可以放開聲音。其實我并沒有什么“你”,高中時跟我好過一學(xué)期的女生個子太矮了, 而且她弟弟總想借我的山地車搞得我很煩。 我只是覺得這歌雖然凈是病句,唱倒是挺好唱的,沒有扯不上去的高調(diào),又帶著點不咸不淡的通俗感傷,就跟摳輪胎一樣適合我。我已經(jīng)摳了一整年輪胎,深知此刻身處的夏天是摳輪胎最好的季節(jié)。 不像春天老是刮風(fēng),秋天得清理清洗池里的枯葉,冬天更別提了,臭水凍了一地,輪胎彈性也大為降低, 給我的工作帶來很大困難。 只有夏天的清晨,天空深藍,殘星亮白,草木蔥蘢,空氣腥甜,那是摳輪胎的黃金時間。 我自感在摳輪胎這個領(lǐng)域已經(jīng)駕輕就熟、爐火純青,如果讓我一直干下去, 沒準哪天我會寫出一本《摳輪胎技法教程》這樣的著作。

      可惜那首歌剛錄完沒兩天, 具體說是七月三十一號早上五點五十五分,38 號空勤大巴從清洗池出來了。 空勤大巴從池子里出來本身沒什么不對,它肯定得出來,要不然它沒法拉著那幫飛行員前往塔臺。 所以我照例從右前輪開始摳,接著是右后輪。 空勤大巴是雙后輪,肯定得多費點時間。就是這個時候,我好像聽到點什么動靜,我停下來四處看看,車下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我正要繼續(xù)干活兒,那聲音又起來了。我直起腰退后兩步往車窗上掃了一眼。就一眼,我瞬間感覺腦袋充血,額頭兩側(cè)一跳一跳地,讓我頭一回懷疑自己真的得了高血壓。

      我看見了白冰。 這個窄腦門寬下巴的家伙正把臉貼在車窗上, 鼻頭在茶色玻璃上擠出一坨果凍狀的白色。他沖著我齜牙咧嘴擠眼睛,兩只手不停地拍打著車窗, 像是動物園的猩猩。啊,不,我說反了,他應(yīng)該是觀光車里的游客,而我才是那只猩猩, 手里還拎著一只生銹的鐵鉤子。雖然我們只隔著一層玻璃,但這層玻璃足以表明我們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 比貓和貓頭鷹還要不同。那還等什么呢?我飛也似的閃到了車尾,接著狠拍了兩記車身。嘭嘭。左邊輪胎還沒摳呢,我就讓它開走了。

      毫無疑問, 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摳出的最大偶然。一朵濃積云在我頭頂上越積越厚,高達數(shù)千米,大得無法放進垃圾桶。我得在它發(fā)展成積雨云之前找個躲避之處,以免被澆成透心涼。形勢緊急,早上進場剛結(jié)束,我就跑去找連長。 如果不是著急,我肯定先找指導(dǎo)員,可打指導(dǎo)員手機他沒接。飛行時指導(dǎo)員總在機場上到處移動,不像連長一般都待在跑道邊的驅(qū)鳥車上。 很久沒有參加過體能訓(xùn)練, 我的體重比一年前剛畢業(yè)時增加了快二十斤, 兩公里的路跑得我氣喘吁吁,汗水從腋下直流到褲腰,而從前我跑三公里只需要十一分十五秒。 連長抱著全連唯一一支銀灰色驅(qū)鳥獵槍, 透過草帽下的眼鏡片盯著我。 他大概以為自己像個特戰(zhàn)隊員或者職業(yè)殺手,實際上他更像一個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我爸下鄉(xiāng), 印象中他們縣農(nóng)技站的人差不多都戴著一頂跟連長同款的草帽。 我爸到退休時仍是個農(nóng)藝師, 至今為沒能晉升高級職稱而耿耿于懷, 一直到我招飛上了空軍航空大學(xué)他才變得愿意出門了。 然而這瞬間的心理活動對連長沒有意義,加上飛機起降的巨大噪音,讓我們的溝通極不順暢。 我不知道你——塔臺后面停機坪上的飛機已經(jīng)開車了——我不知道你給我說這些——兩架飛機一前一后從聯(lián)絡(luò)道滑過來——我不知道你給我說這些到底是啥意思——兩架飛機在起飛線轟響著待命——到底是啥意思, 這不是你自己——兩架飛機從我們面前的跑道滑行而過,終于升空,爬高,拖著滾雷般的尾音消失在天際——這不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嗎? 你要去我讓你去了,你現(xiàn)在又不干了,你以為——又一架飛機開車了……

      我們在飛機發(fā)動機金屬葉片與壓縮氣流的摩擦聲中艱難地交談了幾分鐘, 連長對我突然不想摳輪胎這事表示十分不解和強烈不滿,反復(fù)問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是怎么想的。 真實的想法難道不都是不可示人的嗎?它們因為真實而具有重量,只能沉入海底而非浮在水面。 何況真實的想法在別人看來往往荒誕可笑又站不住腳。 我在后勤學(xué)院——我先后上過三所軍校,分別是空軍航空大學(xué)、空軍飛行學(xué)院和空軍后勤學(xué)院, 這里說的是最后一所的一個同學(xué)跟學(xué)員隊領(lǐng)導(dǎo)說他奶奶快死了要請假回家, 教導(dǎo)員馬上給同學(xué)家里打電話了解情況,結(jié)果他爸說他奶奶剛出門買菜去了,并對部隊首長的關(guān)心千恩萬謝。 教導(dǎo)員把我同學(xué)叫到隊部一頓臭罵,我同學(xué)紅耳赤面、聳肩勾頭卻一言不發(fā)。 他不可能跟教導(dǎo)員說他請假是因為他異地戀的女朋友劈腿了而他打算前去當面痛斥抑或抱腿哀求。我也一樣啊。我不能給連長說我不想摳輪胎只是因為白冰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 而我無法想象從此以后每個飛行日都要在大門口碰上白冰并為他們摳輪胎的情景。 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問題是這個理由只對我一個人成立, 包括連長在內(nèi)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連長并不知曉白冰是何許人,即便知道他也會說,你連飛行團齊團長都不怕,一個毛還沒長齊的新飛行員能把你咋?那我該如何回答?我回答不了。 那是個紫外線般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卻能灼傷你的原因。 我和白冰隔著一層車窗玻璃。 不是普通大巴的車玻璃而是空勤大巴的車玻璃。空勤大巴??涨凇N覜]辦法給連長說這些。我只能以摳輪胎那種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表示,一年的摳輪胎經(jīng)歷打磨了我的毛刺, 錘煉了我的作風(fēng),端正了我的態(tài)度,讓我充分認識到了自身存在的問題和不足, 深切感受到了連首長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護, 現(xiàn)在我決定全身心融入連隊大家庭, 堅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干一行愛一行, 從今天開始就和大家一起去掃跑道。 這么正能量的表態(tài)讓連長滿腹狐疑。 他抱緊懷里的獵槍,盯著手里的對講機,仿佛在甄別對面到底是正牌的公安干警還是電信詐騙犯。 這可以理解。連我都被自己說出的假話搞得耳朵發(fā)燙。想回來啊, 那挺好——飛機發(fā)動機仍在轟響——想回來可以啊,不過也不用著急,你先在那里待著——第一批飛機開始返航, 著陸動作柔和輕盈,沒有絲毫彈跳感,一看就是個老手——我覺得過段時間再回來比較好,過段時間,你再堅持堅持——著陸飛機正在跑道上高速滑行, 接著“砰”地放出紅白相間的減速傘——最好等年底那批老兵走了你再回來,這樣比較好一點,啥原因我就不說了, 你也知道——飛機經(jīng)過我們時拋掉了減速傘, 連長看著守在一邊的兩個撿傘員跑上前把那具傘拖到跑道外的草地上之后才又掃我一眼——你也知道為啥,對吧?再說這事還得跟指導(dǎo)員商量, 他還不一定同意呢——又一架著陸飛機過來了——要不這樣, 你去找指導(dǎo)員談?wù)劙桑?/p>

      太陽越來越大,曬得我眼前發(fā)黑。我不知道指導(dǎo)員在什么地方。他喜歡到處轉(zhuǎn)悠,可能在連部辦公室或者炊事班, 也可能在消防車或者場道車上, 還有可能在塔臺房頂上或者哪架飛機的機翼下面, 或者正在他那輛移動著的破自行車上。他在指導(dǎo)員任上已經(jīng)干了五年,是全場站最資深的連隊主官, 據(jù)說他剛當指導(dǎo)員時連長還是個排長呢,所以他想在哪兒就在哪兒。我準備去機務(wù)保障樓的門廳里再給指導(dǎo)員打電話,那里相對安靜一點。 不過我不能像平時那樣從塔臺旁邊的草地直接穿過去, 那幫飛行員喜歡聚在塔臺門口抽煙閑聊, 而白冰大概率就在其中。我向西迂回到聯(lián)絡(luò)道那邊,又從一排大大小小的保障車輛后面繞過去, 眼看還有三四百米就到機務(wù)樓了,手機卻先響了起來。

      我說彭排,你跑哪兒去了?你知道我現(xiàn)在正在干啥不?我保證你猜不出來。指導(dǎo)員在電話里嚷嚷,聽著跟他平時一樣自帶一點歡快,我正替你摳輪胎呢!你工作時間擅離崗位,讓一個這么老的同志替你摳輪胎,你覺得好意思嗎?

      僅僅二十四小時我就發(fā)現(xiàn), 不論摳輪胎與否,我都躲不開白冰。 白冰跟輪胎沒關(guān)系,只跟我有關(guān)系。即使我不再想承認這種關(guān)系,也不能阻止白冰前往外場找我的腳步。 飛行團和場站機關(guān)都在內(nèi)場, 距離我們場務(wù)連所在的外場約莫五公里。平時那幫空勤都是坐車來坐車走,所以我完全沒想到上午十一點飛行才結(jié)束, 中午一點多白冰就跑來了。五點一二公里,二十三分零六秒,還可以吧? 他關(guān)掉手機上的運動軟件,主要路上碰到好幾群羊把路給擋住了。 西北果然有好多羊。我現(xiàn)在跑得比你在的時候快多了。你記得吧?那時候我跑步老是最后面幾個之一,現(xiàn)在我五公里能跑到二十一分, 不過跟你肯定還是沒法比。不不不,你可說錯了?,F(xiàn)在別說五公里,三公里我都跑不下來。 你凈扯,你忘了大學(xué)運動會上你是一萬米亞軍?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 再說你根本沒瘦,你比以前胖了不少,昨天早上我差點沒敢認你。那說明胖得還不夠,再胖點就好了。 為啥? 不為啥,挺好的。 昨天看見你把我激動壞了, 在飛機上我還一直想著趕緊來找你呢,飛完回來我問了好大一圈,最后打電話打到你們干部股才知道你在場務(wù)連。 你當時轉(zhuǎn)校換手機號為啥不給我說一聲? 這兩年我到處打聽你呢, 你在徐州的時候我問到一個你的號碼,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發(fā)短信也沒人回,后來再打就停機了,估計是號不對。問題是你也不給我來個電話!要不是我分過來,咱們這輩子估計都見不上面了, 你說你彭為天是不是個人物?! 我很想告訴白冰,首先這輩子不見面正是我所希望的,其次那個號碼一點沒錯,我就是不想接, 所以我把那個號碼停機又重辦了一個新號。 可還沒來得及張嘴,白冰又說,阿彭你知道不,你走了以后我有好幾次都夢到你了呢?每次醒來才想起來你真的已經(jīng)走了, 搞得我那一整天都沒啥情緒。

      這話讓我鼻子有些發(fā)酸。 我相信白冰說的是真的。因為我也曾夢到過他。夢里我倆一起去飛行學(xué)院超市買冰糕,一起請假進城下館子,一起去商場打游戲,還一起在上課時偷吃巧克力。但我不會告訴白冰這些。白冰是個不錯的人,但我真的不想和他見面。 剛才文書跑來說有人找我時我說我不在,文書確實也是這么回復(fù)的,可同時又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了白冰, 于是我的手機就開始不停振動。 我在二樓學(xué)習(xí)室的窗戶往外看, 白冰就在連門口的籃球架下面坐著給我打電話,還發(fā)短信,還申請加我微信好友。 手機振動了能有十分鐘,終于把我振下了樓。我告訴白冰我蹲坑去了,他倒是沒戳穿我。這年頭哪有蹲坑不帶手機的人呢? 這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從連隊出來, 白冰說他跑步過來的時候看見路邊有個超市, 提議去那兒吃個冰糕或者喝點冰鎮(zhèn)飲料。 我騙他說我們一會兒還要集合搞教育,肯定來不及。 我摸出煙來問他抽不抽,他一邊搖頭一邊很驚訝地說,你都抽上煙了??!我說,抽啊,為啥不抽。 白冰開始給我講我們那期同學(xué)的去向,誰誰誰分到了空×師,誰誰誰分到空×旅, 誰誰誰畢業(yè)考核的時候遇上了機械故障又成功迫降榮立了二等功。他說得挺起勁,可是那些人都已經(jīng)離我很遠了, 包括面前的白冰也是。只有說到林博宇時我才有了一點興趣。他高教機馬上就要飛完了,結(jié)果“五一”放假的時候他上街騎了個共享單車, 被一個送外賣的電動車給撞了,右手腕粉碎性骨折。空軍總院鑒定說他沒辦法再飛了, 最后只能轉(zhuǎn)地面去了工程大學(xué)。白冰說著嘆了口氣,隊長通知他停飛的時候他號啕大哭,哭得差點暈過去,整整兩天一口飯沒吃。搞了半天比我還慘呢。我說,這下我終于平衡了。你這一聽就是反話。白冰說,高教林博宇是第一個放單飛的, 說實話飛得比我們都好。 還有你,你初教也是第一個放單飛的,也飛得比我們都好。 我有嗎? 我都不記得自己飛過了。你看,你又說反話。飛得好沒用。我說,得命好才行。也對,我算是命好的。白冰說,不過你也是很牛的,我記得送你走的時候你可瀟灑呢,沒哭沒鬧,我送你上車的時候你還沖我笑呢。

      真的假的? 我說,我不記得了。 我真是一點不記得自己曾在那一刻笑過。 記憶中與之有關(guān)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當然這不能怨白冰。你不能要求一個健康的人去理解一個絕癥患者, 或者要求一個富家子去理解一個留守兒童。 從來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理解, 除非你變成你打算去理解的那個人。人與人隔著深淵,既無法架設(shè)舟橋又不能武裝泅渡。 蓋著蒙布的吹雪車下面有一小塊緩慢移動的陰影, 我們就站在那塊陰影當中。機場被正午陽光暴曬得發(fā)燙,散射出刺眼的白光。 遠處的跑道和草地在加熱的空氣中如水面般波動不停。我使勁想表現(xiàn)得熱情一點。我們應(yīng)該像一對久別重逢——的確如此——的老友那樣暢敘別后離情, 可到頭來自己還是一臺三伏天的冰箱。我很清楚,我和白冰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了。他這會兒穿著漂亮的白色空勤T 恤,我已經(jīng)替他腦補出了藍色的夏季飛行服, 左胸飛行徽章中間有個白色的“3”。到了秋天他會穿上柔軟的藍色皮服, 接下來則是帶著翻毛領(lǐng)的冬季飛行皮服。我從前也穿過,我穿這一身絕對比白冰要帥上七倍。 可惜轉(zhuǎn)校的時候它們都被收回去了。與其如此,還不如從來沒穿過呢。我覺得自己像個破產(chǎn)的有錢人, 現(xiàn)在能穿的只有那套帶著股下水道味兒的迷彩服。

      去你宿舍坐會兒唄。白冰抹一把汗,外面太曬了。 別了,這兒不像你們空勤樓,兩人一屋還帶衛(wèi)生間。我們一間宿舍住八個人,光一股腳丫子味兒就夠受了,再說他們還在午睡呢。 我說,你趕緊忙你的去吧,剛分過來就亂跑,你們領(lǐng)導(dǎo)該批評你了。 那好吧,我今天就是來認個門兒。白冰想了想, 又摸出手機盯著我把他加為微信好友,這周末要不飛的話,咱倆出去吃飯吧。 兩年沒見了,怎么也得喝點。到時看吧。我模棱兩可地應(yīng)一聲。白冰走出去幾步又轉(zhuǎn)身跟我揮手,走到路口又揮了一次。他還真是個好人,就是遲鈍點。我慢吞吞地蹭到樓前,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抽煙。早知躲不開白冰,我何必還找領(lǐng)導(dǎo)要求回連隊呢?

      我正為自己的草率和愚蠢感到懊悔, 頭頂上傳來兩聲咳嗽。抬頭一瞅,指導(dǎo)員半個身子探在二樓窗戶外面,正笑瞇瞇地沖我勾著手指。我想明白了一個問題,知道啥問題不?指導(dǎo)員給我沖了一紙杯綠茶,他只用了一個紙杯,燙手。 剛才那小伙是你飛行學(xué)院的同學(xué)吧? 人家專門跑來看你,你為啥一直吊著個臉? 你怕見到人家。你看,臉紅了吧? 我不敢抬頭,只能一個勁地吹茶葉。其實也沒啥,我不早給你說過嗎?我也飛過三十多個小時呢。 我們那期提得最快的是飛行團老齊,人家都正團了,我還是個正連,那我不活了?還得活是不是?人嘛,總能找到一把適合自己的椅子坐,不一定非得坐在飛行座椅上。指導(dǎo)員大概認為這是一次成功的現(xiàn)身說法,他用齊團長和他自己來證明人生道路可能隨時分岔,而哪一條路上都會領(lǐng)略到獨特的風(fēng)景。但在我看來這種半明不暗的表示并不具有真正的說服力。他不說還好,一說反倒讓我想到了扛著中將肩章的白冰正在眾人簇擁下前來視察, 而跑步上前報告的是我這個中尉彭為天。 我認為指導(dǎo)員這番思想工作除了成倍加重了我的思想包袱之外毫無用處。 基于這種認識, 我沒有附和他,而是繼續(xù)坐在那兒吹茶葉。他不知道給我放的什么破茶葉,全都浮在水面,吹了半天一口都沒喝到嘴里。

      見我沒反應(yīng),指導(dǎo)員馬上換了另一個話題。我讓你寫的東西呢?搞得怎么樣了?他盯著屋頂上的一只蒼蠅, 我這兒等著要呢。 我還沒開始寫,不知道咋寫。 我決定耍賴,要不我還是回門口值班去吧。彭為天,你不會真以為摳輪胎能摳到轉(zhuǎn)業(yè)吧?指導(dǎo)員收回笑容,目露兇光。他本來就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絡(luò)腮胡刮過后的青色從腮幫子蔓延至脖頸, 看著根本不像一個指導(dǎo)員倒像一個連長。 別廢話, 下午你就找來進國談去,三天時間必須給我拿篇稿子出來!

      飛行部隊不講周六周日,只分飛與不飛。天好總會飛,所以休息日基本是些爛天氣。白冰第一次約我出去吃飯就是個陰天, 不用看天氣預(yù)報都知道肯定要下雨。 這無疑是一個現(xiàn)成的托詞,不過我沒用。 我告訴白冰,我正在加班搞一個材料,領(lǐng)導(dǎo)催著要呢。行啊你,都成筆桿子了。不過也對, 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教導(dǎo)員就老表揚你學(xué)習(xí)體會寫得好, 我還抄過你的呢。 白冰想了想,那你趕緊寫,上午能寫完吧? 我看上午要下雨,你寫完了咱們下午去縣城吃羊蛋怎么樣?

      白冰想得太簡單了。材料哪有那么好寫。運氣順的人都容易把事情想得簡單。 剛上初教-6的時候教員帶著我們做動作, 大家沒一個不吐的。白冰是直接吐在機艙里,我可是從機艙里爬出來才吐,檔次高下立判。 飛起落航線,他每次著陸接地前的“一米平飄”都被教員批為“坑坑洼洼”,那一套帶桿、收油門、拉桿、接地的動作我卻是一氣呵成??罩兴€老偏航,后艙教員沒少用駕駛桿打他腿??墒撬槹。炔幻凹庖膊粔|底, 夾在眾人之間就那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飛完了初教-6,又順順當當?shù)仫w完了教-8。 他太順了,根本不知道吃羊蛋必須得提前跟縣城熟悉的攤主預(yù)約, 不然一只公羊只有兩個蛋憑什么偏給你吃?還有,去縣城也沒那么容易。你得先跟熟悉的黑車司機打電話, 他們都是附近霍公鄉(xiāng)的私家車主,你不認識幾個根本別想找到車。寫材料那就更難了,比畫座艙圖還難。 壓力表、空速表、高度表、地平儀、升降速率表、電磁羅盤、無線電信標、螺旋槳、轉(zhuǎn)速表……初教-6 座艙幾十個儀表開關(guān)我到現(xiàn)在都能一個不差地畫出來。那些儀表設(shè)備剛開始讓人眼花繚亂, 操作起來常常顧頭顧不了腚, 一旦熟悉之后就會變得十分合理并且一成不變。材料這個東西就不同了。指導(dǎo)員給了我一本師政治工作部編印的《空×師歷屆“感動軍營”人物事跡材料匯編》讓我學(xué)習(xí),我學(xué)習(xí)了以后非但沒有感動反倒十分氣憤。幾十份材料每一篇都寫得天花亂墜、理直氣壯,那些大大小小的標題一層又一層仿佛俄羅斯套娃, 每一層標題都比我家門上貼的對聯(lián)還要工整。它們每一篇都和另一篇截然不同,這一篇用過的句子絕不會在下一篇里出現(xiàn)。 每一篇材料里都刻畫了一個愛黨忠誠、愛軍精武、愛崗敬業(yè)的先進典型,其中就有飛行團齊團長,他是我?guī)煹谝粚谩案袆榆姞I”人物,當時的職務(wù)是飛行大隊長。他參加過多項重大演訓(xùn)任務(wù),還在空軍航空兵比武中拿到過兩次“金頭盔”,這榮譽跟拳擊比賽的“金腰帶”差不太多,稱得上是空軍殲擊機部隊的第一等好漢, 光這一點就夠?qū)憙身摷埖牧?,這還不算他的眼大眉濃鼻正口方??芍笇?dǎo)員讓我寫的是我連場道班班長來進國, 這就難辦了。 那家伙祖上可能是跟著鄭和偷渡回來的非洲土著,身材短小,皮膚黑黃,眉毛緊挨著稀疏的發(fā)際線,勉強能塞進去三根抬頭紋。按說他一張圓臉面積也不算小,但黑豆眼、蒜頭鼻和鲇魚嘴擠在一起, 余下的空地全部讓給了腮幫子。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別人不一定這么認為。 別人沒準還覺得這副尊容十分敦厚樸實呢!

      但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我還是去找了來進國。白冰和來進國都是我不想見的人, 相對而言我更討厭后者, 可面對來進國依然比面對白冰要容易一些,我想這是由我所處的位置決定的。從我的角度望過去,白冰已經(jīng)比我高了。他穿著飛行服吃著空勤灶, 隨便一飛就能比我高出幾千上萬米,要看他我就得仰著頭,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見他。來進國就不一樣了。他年齡三十四歲軍齡十六年確實算是老資格, 還以班長身份代理排長職務(wù), 同時又是連隊黨支部唯一的戰(zhàn)士支委,連長、指導(dǎo)員很把他當回事,可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兵罷了。我身為一名軍官,即使只負責(zé)摳輪胎,在他面前終歸還是有些優(yōu)越感的。我們盡管一年沒講過話, 但并不代表我不敢和他講話,我只是不想罷了。當我表明自己是奉指導(dǎo)員之命前來與他聊天時, 他雖然表現(xiàn)得十分意外卻也不得不撓著頭皮坐在了我對面的鋪上。 咱當兵十幾年就掃了個跑道, 也談不上啥事跡。他嘟噥著,只顧扭頭伸手去摸他身邊那床洗得發(fā)白又整得刀削斧劈般的被子棱角, 仿佛那是他的一只寵物。直到我咳嗽一聲,打開手里的藍皮筆記本開始寫字,他才突然坐正了身子,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把兩手置于膝頭。 你說簡要經(jīng)歷???今年是咱入伍的第十六年,一當兵就在場務(wù)連,第二年當了副班長,第三年入黨、當班長,然后一直干了十年班長,前年一月份代理排長。你說工作成績?。吭谶B黨支部和連首長的正確領(lǐng)導(dǎo)下,在戰(zhàn)友們的幫助支持下,咱堅持把清掃跑道作為保障飛行安全的頭等大事來抓,干班長干了十年,代理排長也有兩年多,從來沒有發(fā)生任何因為道面清潔和鳥撞問題導(dǎo)致的飛行事故和事故征候。你說具體內(nèi)容???主要就是掃跑道、道面修補這些,還有驅(qū)鳥、收放燈具、擺放T 字布、維護攔阻網(wǎng)這些也都干過,消防這一塊咱沒專門參加過培訓(xùn), 不過消防車操作咱也沒大問題。你說立功受獎???咱個人立過兩次三等功、八次優(yōu)秀士兵、十次嘉獎、五次優(yōu)秀黨員,還有帶的場道班前年立了集體三等功。 但這些成績主要還是靠大家,我干的都是分內(nèi)的事。你說個人思想??? 咱思想比較穩(wěn)定, 革命戰(zhàn)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不給組織上添麻煩。

      我本子上總共就列了指導(dǎo)員交代的這幾條,問完就沒的問了。于是我和來進國對坐著沉默了半分鐘。 我問他抽煙不,他說不抽,但我知道他抽。他顯然對我心存芥蒂,我在記錄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給我一個鹵蛋般黑亮的禿頂。那行,先這樣吧。 我果斷地結(jié)束談話,拿著本子去了二樓閱覽室,在那里忙了一整個白天,偶爾有人推門進來,一看是我又趕緊拉上門走了。分到場務(wù)連一年了,連里的兵我好多還對不上號。他們應(yīng)該都不喜歡我,好在我也不喜歡他們。吃過晚飯,我把打印出來的《來進國同志簡要事跡》交給了指導(dǎo)員。寫得挺認真嘛。指導(dǎo)員靠在椅子上,一手舉著稿子,一手剔著牙,最后用茶水漱了漱口又咽了下去。不過還缺點東西。知道缺啥不?缺能用的。你這稿子空話套話太多,恕我直言啊,一句能用的都沒有。不過你沒寫過這種東西,也不能怪你。 像這句“入伍第二年就擔任了副班長”,他憑啥第二年就當了副班長? 他是長得比別人好還是吃得比別人多,肯定不是對吧?他肯定是比別人干得好,哪里干得好,怎么干得好,你得有具體事例。 還有這個“他對本職工作十分認真負責(zé)”,他是怎么認真負責(zé)的? 這個不用我說,你也清楚他是怎么認真負責(zé)的對吧?他要不認真負責(zé)你也不可能去摳輪胎, 你自己親眼看到、親身體驗過他是怎么認真負責(zé)的,這么現(xiàn)成、生動又真實的例子你為什么不寫?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寫“你”的時候不要把“你”當成你自己,材料里的那個“你”根本不是你,那只是個用來說明問題的例子——我說的你能聽懂不?

      指導(dǎo)員說得我不太舒服。 牙醫(yī)正在給你鉆牙,你不能說人家鉆得不對。我想起練習(xí)著陸的某一天在后艙教員的痛斥中猛然明白了座艙風(fēng)擋和地平線之間的關(guān)系。 從連部出來我又去找了來進國。 他對我的再度來訪依然表現(xiàn)得局促但配合度卻比上次高了些。 我倆在閱覽室聊了一個多小時, 這可能是我到場務(wù)連以來跟一個人聊得最久的一次。剛開始他還是正襟危坐,但我的問題過于雞零狗碎、具體入微,很不合適如此正式的坐姿,于是他漸漸放松警惕,蹺起了二郎腿并抽起了煙。 他說他剛下連的時候因為起床動作慢被班長兜頭澆了一杯冷水, 從此總是提前十分鐘起來。他說他本想考軍校,但第一次成績差了三分,第二次差了十三分,而一共只有兩次機會。 他說他爸出去打工的時候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斷了腰,一直在床上躺著,家里主要靠老娘操持。他說他女兒生下來是唇裂,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兔唇,做了兩次手術(shù),一次縫合里面一次縫合外面,現(xiàn)在看著要好多了。他說年底他四級軍士長服役期就滿了, 他不知道還能不能留下,要能干上三級軍士長就好了。他還說上回他不是故意跟我過不去,他這人就是這個毛病,看到跑道上有隱患就容易發(fā)急。 他的話突然變得又多又密,搞得我記不過來,干脆也不記了。我想起剛到場務(wù)連報到那天, 指導(dǎo)員讓來進國領(lǐng)我去宿舍。 當時他幫我背著那個死沉死沉的迷彩背囊, 我走在后面看他黑亮的禿頭在走廊燈下閃著光, 感覺這個四級軍士長雖然很老但人看著還不錯。結(jié)果很快發(fā)現(xiàn)我錯了?,F(xiàn)在我又不太確定面前這個人到底是錯還是不錯。 最后我給他發(fā)煙他終于接了過去, 結(jié)果卻把煙叼反了,于是我們兩個第一次笑了起來。他依然那么丑,不過笑的時候看著要好那么一點點。

      回到閱覽室我一直寫到半夜, 從前這是我錄歌的時間。熄燈后連長查鋪時進來過一次。給來進國搞材料啊?好好好,接著搞,接著搞。十二點時指導(dǎo)員推門看了我一眼又把門帶上走了??靸牲c的時候他又叼著煙走進來站在我身后,弄得我不大自在。來,往下走走。我指尖不太情愿地轉(zhuǎn)著鼠標滾輪。 再走。 我繼續(xù)往下移動頁面,感覺不妙。 哎,你知道我看了這一稿有啥感覺?指導(dǎo)員趿拉著拖鞋走到橢圓形大桌子對面。搞得不錯!非常好!可以打八十五分!之前那個稿子頂多四十六分!沒想到你還挺有悟性的嘛。啊,悟性! 在飛行學(xué)院時教員就這么夸過我,那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 沒想到指導(dǎo)員也這么說。 飛行和寫材料如此風(fēng)馬牛不相及, 但它們確實都有一部分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東西。

      知道你哪一段寫得最好不? 就是寫到你自己的那段。 指導(dǎo)員扔過來一根煙,來,你把那段念一下。 我趕緊滾回到他說的那幾行三號仿宋字,開始念。 來進國常說,跑道上有雜物就像眼睛里進沙子, 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這話是我替他編的, 他的原話是咱必須得給它徹底弄干凈啊, 不弄干凈弄到飛機里咋弄——他不光這樣說, 也是這樣做的。 一次飛行前場務(wù)準備中——就是我剛分到場務(wù)連第三天早上, 天不亮我們就集合了——他照例走在隊伍最前面——全連成“人”字形在幾十米寬的跑道上緩緩?fù)七M, 居中的不是連長也不是指導(dǎo)員而是來進國。他把兩只迷彩膠鞋拴在一起掛在脖子上,光著腳走在最前面, 這造型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爛俗網(wǎng)紅慣用的流量密碼——由于連隊一名新排長精力不夠集中——這倒是真的。 那會兒我正摳著眼屎, 為半夜被叫起來而一肚子氣——沒有發(fā)現(xiàn)飛機蒙皮上脫落的半截鉚釘——我記得隊列里不時有人彎腰去撿跑道上的雜物,而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也不想發(fā)現(xiàn)。走著走著,來進國突然大叫一聲“停”,接著轉(zhuǎn)身跑到我屁股后面,用手電對著地上照了一下,接著俯身撿起了個什么東西——來進國憑借多年清掃跑道練就的“火眼金睛”,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可能危及飛行安全的隱患, 并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名排長的問題——他真是一點不客氣。彭排長,這樣不行?。∵@么大個東西你看不到嗎?他把手直伸到我鼻子跟前, 我才看清他拇指和中指捏著那半顆藥片大的銀灰色鉚釘。 準確地說他并不是指出而是指責(zé),但我肯定不能這么寫,因為指導(dǎo)員說了材料里的“我” 并不是我而只是一個例子——對方雖然有些不服氣, 但看到來進國這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認真勁,也不禁心生敬佩,當場做了自我批評——這一句我改了好幾回才改成這樣,但還是覺得不爽。我哪兒會這么從善如流??!我當時只想一腳將他踢進車輛清洗池,然后踩著他的禿腦袋看他鼻孔里咕嘟嘟冒水泡就是不放他出來。我怎么沒看見?那這是啥?我怎么知道,你問別人去??! 鉚釘就在你屁股后面,不問你問誰?你他媽算老幾???我不算老幾,我就是想給你說這個鉚釘你不應(yīng)該漏掉! 你先把爪子給我拿開!我讓你先看清楚這是啥東西!這下好了,我一拳打在來進國眼睛上,來進國也一拳打在我嘴上, 不過才交手一個回合我們就被沖過來的連長和指導(dǎo)員拉開了——正是因為這種“認死理”“敢較真”的精神,來進國擔任班長和代理排長十多年間, 從未發(fā)生過任何影響飛行安全的問題, 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業(yè)績。

      可以, 這材料基本成了。 咱們現(xiàn)在再過一遍,明天就可以報給機關(guān)了。指導(dǎo)員拉把椅子坐在我旁邊,說實話,我本來沒指望你把這個材料弄出來,這東西不是那么好寫的。 我其實就是想叫你和來進國聊一聊,把你們的關(guān)系正?;?。 結(jié)果你寫的這一稿超出了我的預(yù)期,早知道你能干這個,我怎么也不能讓你在大門口閑上一年啊!

      時間的盾構(gòu)機正在前進。 在掘開土層之前你不知道那里面埋藏著什么。 你能看到的永遠只是一個截面,就是此刻。此刻我正在跑道北側(cè)的草地上扎驅(qū)鳥風(fēng)輪。風(fēng)輪不像鈦鐳炮,后者只在飛機起飛前放幾炮, 用來驚走那些不識相的鳥兒以便保持機場短暫的凈空。 據(jù)說這種跟孩子玩具十分相似的彩色風(fēng)輪會從視覺上對草叢里筑巢的鳥們制造精神焦慮, 稍有微風(fēng)它們就會轉(zhuǎn)動五彩葉片并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比從前那些呆頭呆腦并被鳥們拉了一身屎的草人看著美觀許多。連長說自從跑道南側(cè)扎上了兩溜風(fēng)輪,草窠子里的鳥就少多了。 我嘴上附和著但并不真的這么認為。 鳥少了更多是因為冬天即將來臨, 很多來進國熟悉但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們都跟東北人一樣飛到南方過冬去了, 明年它們還會回來。沒走的都是些麻雀、鵪鶉和鷓鴣之類沒什么本事的鳥,就像我,只能待在這個一望無際卻沒有方向的地方。

      我戴著草帽跟排里的兵在機場上忙活。 身邊就是跑道,隔著跑道就是塔臺。我能透過指揮室反著光的玻璃看到齊團長正拿著紅色無線電話筒指揮飛行。我甚至能猜出來他都在說什么?!痢痢量梢曰觥!痢痢量梢云痫w?!痢痢磷⒁庾藨B(tài)?!痢痢聊悻F(xiàn)在×號空域。×××起落架好的?!痢痢聊阍诟闶裁矗俊痢痢量梢灾?。每當飛機從幾米外的跑道上經(jīng)過時, 我都會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其實完全沒這個必要。我根本不知道白冰飛的是幾號飛機, 連他到底飛沒飛我都不知道。 透過座艙蓋我只能看到飛行員在銀灰色頭盔和綠色氧氣面罩之間露出的兩只眼睛,要是再把護目鏡放下來, 那他們每個人都長得一樣。但我還是得把頭別過去。我看不出白冰不代表白冰看不到我。 座艙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周圍一切都將盡收眼底。 我強迫自己不要把飛機和白冰當回事,盡管這相當困難?!笆弧狈偶贂r我耐不住白冰三番五次的熱情邀請, 終于跟他去縣城擼了一回串。一見白冰,老板立刻滿臉堆笑, 古董商遇見收藏家一般從油膩膩的柜子里面取出來兩只粉白肥實的羊蛋, 看來這地方白冰沒少來。我其實不愛吃羊蛋,那東西口感跟日本豆腐一樣過于稀軟, 又帶著一股難以言傳的味道,還不如直接吃羊肉來得可口扎實。但架不住白冰非要和我分享羊蛋, 我不吃他就一直舉在我嘴邊,沒辦法只好吃了半個。

      我們的確也聊了點閑話, 只是談資供應(yīng)不足以至于時間陷入沉默。 好在街邊車水馬龍布滿噪音,有利于隱蔽心情、偽裝尷尬,沒話說時嘴巴就進入咀嚼模式。 我們同在一個營區(qū)卻互不隸屬。 他歸飛行團,我歸場站,從編制或者本質(zhì)上講,我們雖然同屬于一個航空兵師,但實際上并不屬于一個系統(tǒng)。飛行團是能夠移動的,隨時可以轉(zhuǎn)場到其他地方去。 場站則固定不可移動,永遠都在一個地方待著。遠處的龍頭山就總在天邊待著。我們場務(wù)連更是如此。說起來我們連的每項工作都不算復(fù)雜, 場務(wù)工作真正的復(fù)雜性體現(xiàn)在它的煩瑣和沒有止境上。 我們主要負責(zé)以跑道為中心的整個地面:清掃跑道、清除雜草、驅(qū)趕鳥類、收放燈具、消防待命、維護迫降道和攔阻網(wǎng)。 飛機運動過程中可能觸碰到的一切——除了空氣和云朵——都由我們來負責(zé),而我們卻無權(quán)觸碰飛機。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次次起飛又著陸。 機務(wù)大隊的人都比我們強得多。他們負責(zé)維護飛機,每次飛行前后都要給飛機充填加掛,在飛機上爬上爬下,他們頭頂上有高大結(jié)實的機庫, 累了還能在旁邊的休息室里吹空調(diào)抱暖氣。換句話說,白冰屬于天而我屬于地。 我們共同擁有的只有當飛行學(xué)員時的舊事,而那些恰恰是我不想提的。我一個勁地吃肉串,吃了差不多有五十串。他還叫了幾罐最貴的黃河精釀,我卻連一罐也沒喝完。結(jié)賬時我倆小小地爭搶了一番。我不想欠他的,他則強調(diào)這是他請客。我比你拿得多!最后這句話十分有效地制止了這場庸俗的爭執(zhí)。 他確實比我拿得多。他每飛一個小時都有飛行補助費,每月還有固定的飛行等級費,他要結(jié)就讓他結(jié)去吧。事實證明白冰結(jié)賬也是對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被肚子里的羊肉頂?shù)盟恢?胃里一個勁兒往上涌酸水,堅持到半夜一點多我實在難受不過,跑到衛(wèi)生間吐了。

      我一邊扎著風(fēng)輪一邊想著那些被浪費掉的羊肉,快走到跑道西頭時才放松下來。通往停機坪的滑行道之前就轉(zhuǎn)彎了, 白冰不容易看得到我,可以放心地坐在枯草上休息。那次擼完串之后白冰還約過我兩次,我都推掉了。他還試圖把我拉進從前航空大學(xué)和飛行學(xué)院的兩個同學(xué)群, 但都被我拒絕了。 白冰還和從前一樣沒什么變化,善良熱情又有點木訥。從前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他連拉屎都會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萬一你沒帶紙呢?我在的話可以借你。這個理由聽上去令人愉快。那會兒他什么事都給我講。他給高中班上的女生寫過紙條, 但人家又把紙條退了回來。 他用他媽的支付寶給游戲充值被他媽發(fā)現(xiàn)后打了他一頓, 雖然已經(jīng)打不過他了但還是竭盡全力地打,然后哭著改掉了支付寶密碼。就連他爸在他上初一時生病去世了, 他媽后來交過幾個男朋友, 但怕他不愿意就一直沒再婚這種事他都說。 而我就不會告訴他我曾摸過高中女同學(xué)又小又軟的胸。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可說的,現(xiàn)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當然這一切的責(zé)任主要在我。 自從離開飛行學(xué)院我的心態(tài)就傾斜得像個滑梯, 不論什么東西放上去都只會往下出溜。要是換成蹺蹺板也好啊,你高一下我高一下大家都能接受, 可是換不過來。也許有一天會換過來,但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所以截至目前我都在低處。所以只能是滑梯。

      有意思的是,我現(xiàn)在反倒能跟來進國聊了。此刻他正盤腿坐在我對面抽著我發(fā)給他的煙并和我東拉西扯,一只手一根根揪著襠間的枯草。彭排你咋還沒找對象?彭排你那電腦不便宜吧?彭排你當兵才五年就走了四個地方, 我當兵十六年了就待過這一個地方,你說這咋比。來進國一口一個“彭排”,說明他已經(jīng)接受了我才是養(yǎng)場排排長這一事實。而我則稱他為“來老”,全然不顧他每次都紅著臉拼命擺手讓我反過來說。指導(dǎo)員私下表示這是我連新時代的“將相和”,但他沒說我倆誰是廉頗誰是藺相如, 可能得把廉頗和藺相如加起來除以二才好跟我倆比。 我個人認為本人更像劉禪而來進國可比諸葛亮。諸葛亮固然能干, 若沒有劉禪這個甩手掌柜那也是伸展不開拳腳的。從這點上說,指導(dǎo)員堪比劉備。他逼我寫的那份事跡材料如同魔毯,先是把來進國送上了場站“感動軍營十大人物”領(lǐng)獎臺, 接著又在師屬兩個飛行團兩個場站外加師機關(guān)和直屬隊數(shù)千人中脫穎而出, 躋身全師年度“十大人物”之列??陀^地說,那材料已經(jīng)不能算是我的了, 經(jīng)過場站和師兩級政治機關(guān)修改后它早已面目全非。 我把我的初稿和最后印發(fā)的文件逐字逐句比對了一番, 原稿的大小標題全被重新羅列, 很多我當時自鳴得意的句子都被刪掉或者改寫。 我的原稿相當于去了一趟韓國,變成了一張網(wǎng)紅美女臉,不過令我欣慰的是指導(dǎo)員特意表揚過的那段話留了下來。 師里的頒獎典禮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師部大院禮堂舉行,我未能目睹來進國當時的風(fēng)采。不過場站的頒獎典禮我在現(xiàn)場, 親眼看到來進國身披大紅綬帶, 在激昂的音樂聲中大步走到舞臺中央立正敬禮。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立刻推出他的大幅照片和授獎詞:“十六年時光堅守平凡崗位,三千米跑道掃出通天坦途。無論寒暑,你用雙腳丈量著無悔的軍旅人生;不懼艱難,你用雙手托舉著神圣的使命責(zé)任。 你堅守的不僅是跑道,更是初心;你放飛的不僅是戰(zhàn)鷹,更是夢想! ”這段話依舊是我的初稿并得到了指導(dǎo)員高度評價。 從舞臺上下來,來進國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變化, 開班務(wù)會時強調(diào)大家要尊重彭排長,支持彭排長,服從彭排長,哪怕我起床動作比所有人都慢半拍, 他也不再表露出任何不滿。 尤其是他從師部領(lǐng)獎回來,指導(dǎo)員讓全連官兵跟他合影, 照片上的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那會兒連里都說老來這回肯定能留隊晉升三級軍士長了。 三級軍士長屬于高級士官,而我們水青場站近千號人,一共也就六個高級士官編制,比場站常委還要少一個。 他可以讓家屬隨軍、分公寓房甚至干到退休,那可比轉(zhuǎn)業(yè)回去找個工作要強多了。來進國肯定也是這么想的。你說全師幾千號人,一年才評出“十大人物”,我去了才知道里面的士官加我才兩個,另外一個是一級軍士長。 來進國嘴里咬著草尖,彭排你說這是不是能說明點啥問題?

      我在飛機轟鳴聲中點著頭。在飛行學(xué)院飛完初教機,我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員”。三個月后,我被淘汰了。 不過我還是沖來進國一個勁兒點頭,仿佛家屬在安撫一個不明就里又時日無多的絕癥患者。 我不可能告訴來進國,他其實只是一個人而非一個人物。他的禿頭已經(jīng)死死頂在了天花板,不可能再上升哪怕一厘米。 我早就問過指導(dǎo)員, 指導(dǎo)員也早就找首長爭取過了。 來進國自己也清楚,我們場務(wù)連根本沒有高級士官編制。 他只是懷著能繼續(xù)晉升的希望,而在破滅的那一瞬之前,所有的希望看上去都完好無缺。

      白冰給我說他要去杭州療養(yǎng),然后我就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了西湖。飛行員每年都要安排療養(yǎng),雖然每次去的地方未必相同,但肯定都是山川秀美、氣候宜人的好地方。 他們將在那里接受全套體檢并飽覽當?shù)仫L(fēng)景名勝,身邊還有漂亮的小護士。對飛行員來說這既是福利也是任務(wù),想不去也不行。 我盯著白冰發(fā)的照片——他拍的西湖看著像個水庫——看了一陣后決定不給他點贊,因為我累年梗阻只能勉強容下一個車輛清洗池的胸腔內(nèi)不可能放得下西湖。 何況清洗池畔的美好時光一去不返,我現(xiàn)在正忙著掃跑道。下了雪的跑道簡直就是場務(wù)連的噩夢, 用報廢了的殲-5 比斯發(fā)動機制造的老式吹雪車雖然動力強勁卻也食量驚人,吹完一條主跑道至少耗油二十噸,如果鵝毛大雪下上一整夜,油耗起碼還得翻一倍。 剛上任的場站油料股趙股長早就對此懷恨在心,趁著大雪到來之前忽悠首長出臺了一份《場站油料使用暫行規(guī)定》, 要求除保障重大緊急任務(wù)之外,降水量不足五毫米時不得使用吹雪機清掃跑道。 五毫米降水聽上去沒多少,但要換算成積雪厚度起碼是五厘米。幾十米寬的跑道從中線向兩邊掃,還沒到跑道邊緣就已經(jīng)能沒過膝蓋了。 我懷疑降水量真的超過了五毫米,趙股長也可能會給場站氣象臺打電話讓他們往少里報。 機關(guān)是首長的三頭六臂,他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沒我們說話的份兒。這樣一來,我只能盼著雪下得越大越好,不然的話我們只能分成兩組,一組用黑板、宣傳板之類面積夠大又不太重的東西往跑道兩側(cè)推雪,另一組則揮舞著大掃把在后面跟進, 即使是一場小雪,沒有一整天也別想把道面清理出來。下雪不冷化雪冷,每次下完雪,毫無遮擋的機場都凍得要命,你穿上大衣戴上大頭帽不便活動,你穿少了風(fēng)一吹你又透心涼, 除了大罵趙股長及其列祖列宗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激勵斗志的辦法。

      這種時候我無法不懷念在大門口摳輪胎的日子,可惜身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排長,我只能帶著大家一起去干活兒。戈壁灘按說年降水量并不多,可架不住四季之中最漫長的就是冬天。 冬裝要從每年十月穿到第二年四月。 還有風(fēng)。 機場是風(fēng)的放大器,抓著掃把或者黑板的手用不了一會兒就會凍得失去知覺。如果來進國在那兒就好了, 他肯定會吆喝著走在最前面,而我就可以十分輕松地閃在一邊。 諸葛亮活著劉禪就不用擔心天塌下來。但諸葛亮最后還是死了,簡直跟來進國退伍了一樣令我這個阿斗傷感并頭疼。宣布退役命令那天我都沒意識到來進國居然這么重要,重要到幾乎無可替代,看來我稱他“來老”的確實至名歸。 宣布退役命令之前那個晚上,連長和指導(dǎo)員找來進國談了兩個小時的話。 我不知道他們都在談什么,來老回到宿舍時臉上也沒什么表情。 我很想跟他說點什么但不知道該跟他說點什么,只好遞給他一根煙。 他接過煙沖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讓我想起了微信自帶的第一個表情。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來老。我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我當年從飛行學(xué)院離開時應(yīng)該也是這樣笑的。 那笑容是我拼盡全力硬擠出來的,仿佛用雙手緊緊捂住沙粒般的自尊,稍微一松手它們就會散落一地。

      來進國走的頭天晚上下了當年的第三場雪。 我在三點尖厲的哨聲中爬起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穿著迷彩服坐在床沿上,和以往不同的是少了他那四級軍士長的領(lǐng)章。你今天就別去了吧來老,上午你們就得走了啊。 沒事,最后一次嘛,咱還是去轉(zhuǎn)轉(zhuǎn)。那會兒雪還沒停,我們在門口集合列隊時連長看了來進國一眼又把頭扭了過去。你們幾個什么他媽的臭毛???!老同志都早早站在這里了,你們幾個還磨嘰個蛋! 一向笑瞇瞇的指導(dǎo)員猛地大吼起來,嚇得最后出來的幾個兵一溜煙躥進了隊列里。風(fēng)雪中的機場白茫茫一片,我們拿著各類板狀物拼命朝兩邊推雪, 干到早飯點也就掃出了三分之一,而身后剛掃過的跑道又已經(jīng)覆上了一層薄雪。連長看看表,掏出哨子猛吹三聲。 大伙兒立刻扔下手里的家伙,腳下打著滑跑過來準備集合回去吃飯。 我透過雪花去找來進國,卻見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幾十米開外的跑道中間。我剛喊他一聲就被指導(dǎo)員制止了。 你們先回。 指導(dǎo)員給連長擺擺手,徑自朝來進國走去。 我又冷又餓很想去喝碗熱粥, 可猶豫幾秒還是跟了過去。 還沒走到呢,背對著我們的來進國突然彎腰脫下棕色防寒鞋,把鞋帶系在一起掛在脖子上,又扯下襪子塞進褲兜,邁開大步向前走去。積雪在微白的晨光中向天際鋪展,除了兔子和狐貍涉足之外潔白無瑕。 來進國光腳走過去,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我緊跟著指導(dǎo)員跑上前,一左一右跟在來進國兩側(cè)。 給來進國寫事跡材料時我專門把他赤腳檢查跑道的事兒寫了一段,指導(dǎo)員看了以后說這段很可能會被機關(guān)刪掉,然后真的就被機關(guān)給刪掉了。 據(jù)說師組織科科長認為混凝土跑道夏天五六十攝氏度、冬天零下二三十攝氏度,就算這個兵真的在上面走別人肯定也以為是瞎編的,還不如不寫。所以來進國盡管經(jīng)常赤腳在跑道上走但他沒辦法走進材料里。 來進國說腳底板很靈敏, 走上一遍沒有硌到腳這跑道就沒問題了。我起初以為來進國這一次只是簡單地走一段來回憶一下崢嶸歲月抒發(fā)一番離愁別緒,直到經(jīng)過東塔臺我才明白他是要把整條主跑道都走完。他腳步堅實、表情肅穆,看來是要在軍旅生涯的彌留之際復(fù)盤他一去不返的十六年掃跑道時光。他從入伍開始大概都是這么積極工作的,兩年義務(wù)兵服役期滿后被選取為一級士官,三年后晉升二級士官。從時間軸上看,這五年相當于走到了我們剛剛經(jīng)過的東塔臺。三年后他繼續(xù)留隊晉升為三級士官,這一級別需要干滿四年,位置差不多在前面的西塔臺,再往后就是四級軍士長的四年服役期了,最后這四年將一直到達跑道盡頭。再往前就是攔阻網(wǎng)和沙堆,他沒法再往前走了。

      我等著指導(dǎo)員開口勸一勸,可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那我也只能悶頭走在邊上。 這時候我聽到身后有點動靜,轉(zhuǎn)頭一看,全連幾十號人正排成我們平時掃跑道的雁陣,遠遠地跟在后面。來進國給我說過,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停機坪和滑行道可以先用場道車清掃,但主跑道必須靠人,只有人親眼檢查過的跑道才能讓飛機安全起落。他說得沒錯。不光我們,美軍航母也是一排人從頭走到尾檢查飛行甲板的。但美軍估計也沒有像來進國這樣光著腳檢查跑道的人。 我反正是不行。 夏天走在跑道上感覺膠鞋都要熔化了,冬天穿著防寒鞋還凍得腳趾發(fā)木。 來進國給我說過,他小時候經(jīng)常光著腳去山上打豬草,天冷的時候他喜歡把腳踩進剛拉出來的牛糞里取暖。上學(xué)以后老師給他發(fā)了一雙運動鞋,不知道是城里哪個孩子穿過又捐給了他們。 鞋太大了不跟腳而且他也舍不得穿,他想長大點再穿,結(jié)果等他長大了再去穿的時候那雙鞋又小了。 后來他去福建的鞋廠打工,見過了無數(shù)的鞋,但只有光腳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走的是什么路以及路上究竟有些什么東西。

      那個漫天飛雪的清晨,我們就這樣陪著來進國一直走到了跑道西頭。 走一走挺好的,以后再想走也走不成了。 他坐下來穿上鞋襪,仰頭看著我和指導(dǎo)員,又露出了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微信表情。 指導(dǎo)員背過臉看了看遠處,又轉(zhuǎn)回頭伸手把來進國拉了起來。彭排長起個歌唱唱唄?;厝サ穆飞现笇?dǎo)員說。唱啥?隨便你。那我真隨便了啊!隨便隨便,機場上就咱們。我清清嗓子?!芭腔仓脑诼飞系?你要走嗎——預(yù)備,起! ”只有三五個人跟我唱。 大伙兒不太熟悉“過門”這一段,或者他們還沒想起來,不像我沒事喜歡在手機上聽歌唱歌。 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過了“易碎的驕傲著/那也曾是我的模樣/沸騰著的不安著的/你要去哪兒ViaVia/謎一樣的沉默著的/故事你真的在聽嗎” 這一段就好了。 再好的歌也只有那么幾句是動人的,我們只要記住那幾句動人的就夠了。我像個合唱隊領(lǐng)唱似的張著大嘴,風(fēng)和雪花噎得我有點上不來氣。 我的聲音相對機場而言太過微弱,像來進國在雪地上推出的第一道痕跡那樣微不足道。不過這只是開頭,它將被所有人迅速拓展。“我曾經(jīng)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 ”他們都想起來了?!拔以?jīng)擁有著的一切/轉(zhuǎn)眼都飄散如煙。 ”更多的聲音跟進。“我曾經(jīng)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我們踏雪前行,在咯吱咯吱聲中放聲高唱。 找不著調(diào)就跟著亂唱,記不住詞就不停重復(fù),唱不上去就拼命高喊。 連長有點緊張地左顧右盼,估計是怕哪個首長看見了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床怀皯?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或者“送戰(zhàn)友踏征程”。指導(dǎo)員畢竟是五年的老主官了,他緊緊地摟著來進國的脖頸一邊晃一邊唱。唱歌是個體力活兒,能唱得人面紅耳赤、頭暈眼花,我感覺我頭皮一跳一跳的,我血壓又高了。

      那天之后,來進國就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或者說,我們從來進國的生活里消失了。每個人都將從別人的生活里消失。我們都在互相消失中接受著彼此的消失。這幾天你把咱們的年終工作總結(jié)搞一下。從火車站送老兵回來的路上指導(dǎo)員說,重點是把今年的工作成績和亮點,像來進國被評為全師“感動軍營十大人物”這些事寫進去。我腦子里還回放著早晨機場雪地上的合唱和剛才火車站月臺上淚別來進國的場面,一時間還轉(zhuǎn)不過彎來。二十分鐘之前,指導(dǎo)員還抱著來進國眼淚汪汪,這會兒眼睛還紅著呢, 怎么就突然跟我說起寫總結(jié)的事兒了? 啊! 果然是“老司機”。 老司機總能準確絲滑地變道, 老飛行員總能果斷快速地脫離,而我還在慣性下跟著情緒的前車挪動。 對了,我還沒給你說呢,上周我讓你寫的那個老兵退役思想反映你猜怎么著?政治處范副主任專門給我打電話表揚了,說搞得不錯。 指導(dǎo)員用他依舊發(fā)紅的眼睛看我一眼, 這說明了一個問題,知道啥問題不? 指導(dǎo)員的這種問題都不用回答,他都是自問自答。 說明你還真是塊搞材料的材料。指導(dǎo)員說著沖我眨了眨眼,又笑一笑,好好搞,以后用你的地方還多著呢!

      我不明白指導(dǎo)員在說什么。他眨巴眼睛的動作看上去像在給我使眼色但我卻茫然不解。要真正明白其中深意得等到兩個月之后。那陣子我正在休探親假,在老爸老媽的逼迫下出門走親戚拜年。 我爸以前總說他給我起的名字好,彭為天,嘖嘖,一聽就是當飛行員的料。 現(xiàn)在他不再提這事兒了,傻子都能想到一個農(nóng)藝師給兒子起這名字的出處。 還有我媽。 我媽在大年三十晚上要求我穿上她特意委托我一個表姐買的大紅色內(nèi)褲——本來還有紅襪子但被我以不符合條令規(guī)定拒絕了——說這是本命年的標配。 當年教我飛初教-6 的王教員只要有飛行,頭天晚上肯定會換上紅內(nèi)褲,他很肯定地說這玩意兒能辟邪。可現(xiàn)在我穿這個還有用嗎?更要命的是我媽還逼著我去見我姨媽小學(xué)的一個女老師,我說不去。 我媽像沒聽見一樣替我約好了正月十五一起去縣城大十字看花燈。 這事給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我壓根不想見任何人,包括遍布縣城及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同學(xué)。正當我絞盡腦汁想要逃避即將到來的相親時,時間的盾構(gòu)機挖到了新的位置。 正月十三早上我接到了指導(dǎo)員的電話。雖然我休假前他就已經(jīng)晉升到場站政治工作處任宣傳股股長了,但我仍然習(xí)慣性稱他為指導(dǎo)員而非股長。 你知道我要給你說個啥事不?電話里他有點興奮,我給主任報告過了,你趕緊回來到宣傳股幫助工作,我手頭缺人,你最好明天就回來!

      最初那幾天我不習(xí)慣內(nèi)場的安靜,居然有點失眠。上次失眠還是在北京空軍總醫(yī)院體檢那兩天,我背著二十四小時動態(tài)血壓計無法入睡。第二天護士從我身上取下血壓計時我感覺到了命運的縹緲。 但我在機場總是睡得很好。來進國說過,場務(wù)連的每個人剛來時都被飛機吵得睡不著覺,后來一個個都能在轟鳴聲中呼呼大睡。 現(xiàn)在看來聽不見飛機聲也會失眠,不然的話來進國不會總在半夜發(fā)朋友圈。他離隊后那段時間朋友圈的主要內(nèi)容是藍天白云、肩章領(lǐng)花和跑道局部, 后來又增加了水渠麥地、農(nóng)家庭院和縣城街景。他退役時選擇了自謀職業(yè)而不是政府安置,每次我問他在干啥他都不正面回答我。 沒忙啥。 瞎忙。 混口飯吃。 他可能確實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或者體面的工作。在軍用機場掃跑道和在縣城大街掃馬路從本質(zhì)上來說都是一項清潔工作,但前者被賦予了某種意義乃至崇高感。這些看不見的意義和崇高感會讓人感覺與眾不同,能夠大幅度提升無法變現(xiàn)的自我價值。 從前我對這個問題缺乏認識,現(xiàn)在多少有了一點體會。 尤其是當我坐在宣傳股的辦公室給各個業(yè)務(wù)股和連隊打電話時這種價值感便油然而生。這種感覺在三千米的混凝土跑道上是不存在的, 至少對我不存在。 在跑道上產(chǎn)生價值感的大概只有白冰他們。他們高速滑跑、拉桿、蹬舵、一飛沖天,整個人間都在他們的俯視之下。現(xiàn)在我也可以俯視了。每打一個電話我都要告訴對方我是宣傳股彭干事,電話那頭立刻會變得和藹可親,十分客氣地請我“指示”。那些扛著少校上尉肩章的教導(dǎo)員、協(xié)理員、指導(dǎo)員隨便哪個都比我級別高,可照樣得認真記下我對他們說的話。 我說的話并不是我個人的話而是領(lǐng)導(dǎo)讓我說的話,諸如幾號之前搞什么教育、幾號之前報什么材料、幾號幾點組織觀看重要電視新聞、幾號準備迎接上級工作組檢查之類,但從我嘴里說出來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我的個人色彩?!靶麄鞴筛墒隆笔且粋€崗位,而“宣傳股彭干事”則是一個具體的人。這個具體的人不僅可以在電話里下達通知安排工作,甚至還可以坐在場站黨委會議室——我以前可從沒進來過的——長條會議桌一頭, 給首長們領(lǐng)讀需要學(xué)習(xí)的文件,記錄他們的討論發(fā)言,還可以聽到他們天南海北的各種閑聊。 以前聽指導(dǎo)員說“屁股決定腦袋”我還不大懂,現(xiàn)在我懂了。我的屁股在跑道邊的草地上時經(jīng)常大罵機關(guān)那幫孫子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折騰連隊,而且我很怕見到白冰。眼下我的屁股坐在機關(guān)辦公樓的轉(zhuǎn)椅上時則開始抱怨連隊一個小小的材料都拖拖拉拉報不上來,而且我不再懼怕見到白冰了。 我還破天荒地主動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已經(jīng)來機關(guān)幫忙了,沒事可以來單身樓找我玩。啊,你一個人住嗎? 那太牛了,我們都是兩個人一間。 白冰聽上去十分羨慕,我相信他的羨慕是真的。雖然那只是股長幫我借的一間老筒子樓宿舍,公共水房的水槽經(jīng)常被剩菜堵著,條件根本比不了白冰他們帶著衛(wèi)生間的空勤宿舍??勺屛疫x的話,我仍然愿意一個人住。 相比之下,白冰的待遇還沒我好呢。 他是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 可依然是他們團里一個新員而已,所有事情都得聽別人安排,而我卻已經(jīng)可以安排別人了。 白冰的俯視是物理的,我的俯視是心理的。 理論上他頂多能飛到一萬六七千米高, 而心理上的俯視不存在任何高度限制,哪怕我們宣傳股就在場站辦公樓一樓左首。

      當然,股長還有一句話:光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 以上所述均屬于吃肉,而挨打部分只有我自己知道。 機關(guān)工作說起來不外乎辦文、辦會、辦事這三項,可其中任何一項都不比鐵人三項容易。 掃跑道固然累人,但只要掃干凈就萬事大吉。 掃干凈就是世界一流水平。 全世界所有機場跑道頂多掃到我們水青場站這個標準,不可能再高了。機關(guān)業(yè)務(wù)則不同,一級機關(guān)就是一級機關(guān)的水平。空軍機關(guān)下發(fā)的文件肯定比戰(zhàn)區(qū)空軍水平高,戰(zhàn)區(qū)空軍的文件肯定比師里水平高,而師里下發(fā)的文件我自己也承認確實比我水平高。如果我哪件事沒辦好或者哪個材料沒搞好, 股長就會說我是“連隊水平”?;鶎舆B隊沒有機關(guān),只有團級以上單位才設(shè)置機關(guān)部門,說我“連隊水平”意即我是機關(guān)門外漢,作為一個尚未正式調(diào)入機關(guān)的幫助工作人員,我可不能老在門外晃著,我得用力擠進門去。這事兒不太容易。先說辦文,也就是寫材料,光這一項就能把人整個半死。 剛來宣傳股幫忙時我信心滿滿,結(jié)果搞的第一個材料就被股長滅了。 他說我起草的《場站年度政治教育實施方案》大而無當、不著邊際,沒有體現(xiàn)出我們場站的特色,除了標題、落款和發(fā)文字號之外沒一句能用的,讓我拿回去重弄。 現(xiàn)在你的屁股已經(jīng)坐到機關(guān)了, 腦子怎么還沒帶過來? 股長說,以前你在連里幫我搞材料那完全屬于額外的任務(wù),你只要能寫出個東西我就會大肆表揚你。 現(xiàn)在可不行,寫材料就是你的本行,寫不好我就要大肆批評你。 我得對你有要求,因為材料搞不好你沒辦法留在這兒,明白不? 這話嚇得我出了一頭汗。 我才來機關(guān)幫了幾天忙,就已經(jīng)無法想象天不亮就起來掃跑道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了。難怪劉禪投降之后樂不思蜀,至少在身體上機關(guān)的確比連隊舒服得多。為了這個破方案我熬了兩個通宵——白天總得接打電話到處跑腿根本不可能靜下來寫——才勉強具備了修改的基礎(chǔ),最后還得股長拉過椅子坐在我旁邊帶著我把它改完。這種材料還算是簡單的,很多套話可以直接照抄上級文件。 最難的是首長講話,一個首長一個風(fēng)格,比如政委喜歡四六句、副政委喜歡大白話、主任喜歡舉例子, 但政委喜歡什么樣的四六句、副政委喜歡什么樣的大白話以及主任喜歡舉什么樣的例子這里頭還有很多彎彎繞。股長說,給首長寫講話稿就得站在首長的高度去思考,否則寫出來的東西感覺就不對。 問題是我一個幫助工作的排長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站在首長的高度,所以這種講話稿暫時只能由股長親自上手。 再說辦事。 辦事聽著比寫材料容易點,但總是牽扯到要跟其他部門“協(xié)調(diào)”,而協(xié)調(diào)就是商量,能不能商量成就不好說了。 機關(guān)樓里任何一個人資歷都比我老,去其他股室常常沒人搭理我,即便給那些老參謀、老干事、老助理員發(fā)煙人家也愛搭不理。有一回股長讓我去找財務(wù)股報銷更換辦公樓頂上鐵皮大標語的發(fā)票,我才把報銷憑證遞進去就被陳助理隔著鐵欄桿扔了出來。 鐵皮標語? 你們有這個預(yù)算嗎? 陳助理是個少校,瘦長的白臉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管著我們場站所有的錢。 他那臉總是板得仿佛停機坪,但找他報賬的人必須滿臉堆笑嘴咧得像發(fā)動機進氣口。 陳助理,這個標語是政委讓做的。 我解釋道,下個月師首長要來考核班子……那不關(guān)我的事,我就問你有沒有預(yù)算? 沒預(yù)算就報不了。 可是政委說了……你不要拿首長說事,你要跟首長那么熟你就叫首長給我們打電話好了。 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還有辦會。 黨委中心組每周理論學(xué)習(xí)這種還好說,叫公務(wù)班把會議室打掃干凈,準備好茶水和煙灰缸,我再把常委們的桌簽和學(xué)習(xí)材料逐人擺好也就差不多了。 大會就不一樣了,得安排臺上領(lǐng)導(dǎo)座次,劃分臺下座位,組織部隊拉歌,檢查所有燈光線路,反復(fù)調(diào)試麥克風(fēng)和音響以及會前會后播放的歌曲, 諸如此類。還有電視電話會議, 每次都搞得我萬分緊張,生怕信號突然中斷。屏幕上只有圖像沒有聲音的情況發(fā)生過兩回,這時候主任肯定會不停地沖我們瞪眼睛,開完會還得被叫去訓(xùn)一頓。 上次師里王政委帶工作組來場站考核黨委班子,場站吳政委正在會議室匯報, 他每念完一頁,所有人都跟著翻頁,于是會議室就會傳來“嘩嘩”的翻頁聲。翻著翻著王政委突然“嗯”一聲,接著從手頭的材料里“刺啦”撕下來一頁,這可把正在會場照相的我嚇了個半死。 開會之前,匯報材料里有一頁吳政委改了兩個字,并不影響和前后頁的頭尾銜接,所以我只是把原來裝訂好的十幾份材料拆開替換掉了這一頁。我替換完發(fā)現(xiàn)少了一頁時還以為是自己打印時輸錯了份數(shù),哪想到多了一頁的材料正好落在了王政委手里。 吳政委為此大發(fā)雷霆,把主任和股長叫去痛批了一頓,要求徹查此事并嚴肅處理。主任轉(zhuǎn)頭望向股長,而股長無人可望,便把這事?lián)讼聛怼?為了感謝股長的救命之恩,我連夜打了黑車跑到縣城買了兩條煙塞在他辦公桌抽屜里。 股長沒問那煙是哪兒來的,只是第二天晚上加班時給我?guī)Я藘珊胁枞~。知道機關(guān)工作跟掃跑道有啥共同點不?就是一點雜物都不能有。 股長說,這回的鍋我本來不想替你背,可是你現(xiàn)在背不動,只能我替你背。以后我可不替你背了啊,你好自為之吧!

      要是擱在三個月前, 不要說吳政委發(fā)火,光是在陳助理那兒受的鳥氣我都不可能忍。我十有八九會主動要求回場務(wù)連去掃跑道。跑道這種東西你隨便怎么掃它刮它踩它它都不會有任何意見, 不像機關(guān)時時處處都得臨深履薄。 問題是此刻我已經(jīng)失掉了這種勇氣。 我寧愿承受這種新款的痛苦。因為一想到由我負責(zé)“八一”晚會時就會手心發(fā)潮。我倒不是躍躍欲試準備上臺唱歌——事實上我的賬號很久都沒更新作品了——而是只有在宣傳股我才能方便且自然地見到何婉晴。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一切絕非我蓄意為之或者濫用職務(wù),我不需要制造機會就已經(jīng)擁有了機會。從前擔任晚會主持人的干部股林干事轉(zhuǎn)業(yè)走了,目前急需一個女主持人,而這個剛從軍醫(yī)大學(xué)分到場站衛(wèi)生隊的中尉恰好是唯一人選。雖然她用十分標準的普通話表示自己從來沒有干過這種事,但我很熱情地鼓勵說這個重任非她莫屬。毫不夸張地說, 她站在宣傳股門口敲門的那一瞬間我就看——或者愛——上她了,那感覺讓我想起第一次跨進初教-6 座艙,心跳如擂、頭皮發(fā)麻,九缸活塞發(fā)動機突突作響,雙葉變距螺旋槳開始轉(zhuǎn)動。 我感覺自己正從停機坪滑入主跑道,我迫不及待地要在起飛線推動油門,然后在轟響中飛向面前這個散發(fā)著香水味兒的姑娘。

      (女)尊敬的各位首長、各位嘉賓,親愛的戰(zhàn)友們!

      (男)可敬的嫂子們和可愛的小朋友們!

      (合)大家晚上好!

      (女)在這個瓜果飄香的火紅夏日,

      (男)在這個戰(zhàn)機轟鳴的繁忙季節(jié),

      (女)我們迎來了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

      (合)八一建軍節(jié)!

      (女)回望人民軍隊八十九載光輝歲月,那波瀾壯闊的歷程沸騰著我們的熱血;

      (男)捧讀水青場站五十八年奮斗史冊,那感人肺腑的故事激蕩著我們的心扉!

      (女)撫今追昔,今天的水青場站,正在改革大潮中急流勇進;

      (男)繼往開來,今天的場站官兵,正在強軍征程上闊步前行!

      (女)在這個特別而美好的日子里,我們場站官兵各展其能,自編自演了一臺兵味濃郁、 戰(zhàn)味十足的主題文藝晚會——“強軍天路向前方”。 在晚會開幕之前,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場站吳政委致辭!

      不得不說,這臺晚會搞得非常成功。 否則的話站長政委不會拉著縣委副書記上臺跟大家握手合影。 晚會之前股長專門請示過,首長明確表態(tài)只看演出不上臺, 現(xiàn)在突然改了主意,可見他們對演出十分滿意。首長都滿意,股長自然更加滿意, 連夸這臺晚會是“師級水平”。股長還傳達了吳政委的表揚,說晚會節(jié)目好,大家演得好,主持詞寫得好。作為整臺晚會的幕后策劃及操縱者, 我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腦細胞和手機流量,所以我認為這個評價相當中肯。要知道吳政委一頁紙的致辭——首長脫稿講話就得背稿子,絕對不能寫長了——我就來來回回改了六遍。 這還不是晚會本身的內(nèi)容。 晚會就更折騰了,下面報上來的每個節(jié)目最初看時都慘不忍睹,正是在我的努力下才像模像樣地立到了舞臺上。比如警衛(wèi)連的刺殺操表演,他們根本就沒怎么練過刺殺操,而且刺殺操的動作也過于單調(diào)。我只能硬著頭皮跑到縣文化館求援,擅畫駱駝的白頭發(fā)老館長還真派了一個編導(dǎo)大姐,給警衛(wèi)連排了一個男子集體舞《槍林》。 除了戰(zhàn)士們的胳膊、腿過于堅硬做不了太過柔韌的動作之外, 看上去相當不錯。 還有導(dǎo)航連剛剛拼湊而成的電聲小樂隊,每次排練必定出錯,領(lǐng)頭的中士說平時太忙根本沒時間練,我就給他們指導(dǎo)員打電話讓他們除了保障飛行之外每天下午必須到禮堂排練兩小時。 最后他們的一首《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一出來滿場沸騰。 沒人知道我把場站前二十一年的晚會錄像都找出來看了,早幾年用的還是又大又厚的藍色錄像帶,害得我四處找人借錄像機, 最后總算從航材股庫房里找到一臺。 縱觀那二十一臺晚會,哪一臺都不如我們這一臺。 不說別的,光是前二十一臺晚會的女主持人沒有一個能跟何婉晴比。她一米七的個頭配上軍禮服裙裝往臺上一站就能令萬物失色、時空彎曲。 她的聲音清亮有力、中氣十足,絲毫沒有嬌弱之感。 你肯定上過臺,不然的話你不可能這么字正腔圓、儀態(tài)萬方。 排練時我站在側(cè)幕條邊說。 我們站得很近,她身上叫不出名字的香水味兒占領(lǐng)了我整個呼吸系統(tǒng)。我給你說了我沒上過臺,而且我也不想上臺。 她對我處心積慮的贊美不屑一顧,我對這事兒沒興趣。 對對對。 我趕緊附和,其實我也不想干。有嗎?她乜我一眼,我看你干得挺投入啊。她話里帶著譏誚,讓我不太舒服。 從一開始通知她到宣傳股受領(lǐng)任務(wù)就這樣。 我哪會主持啊,我干不了。我話還沒說完她就回絕了,你們還是找別人吧。沒別人可找了,只有你能干。搞笑吧,憑什么只有我能干?你說我能干我就能干嗎?我是搞醫(yī)的,不是搞文藝的,我干不了。 不是我說的,這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完全是客觀事實決定的。 什么客觀事實? 咱們場站一共七個女軍人,油料股搞化驗的許大姐馬上退休了, 其他六個都在你們衛(wèi)生隊。 其中四個衛(wèi)生員參加汽車連的男女聲小合唱, 還有兩個軍醫(yī)一個你一個王曉芳……對啊,王醫(yī)生為什么不行? 她太矮了而且太胖了……能主持就行??!她主持不了,她普通話帶口音而且嗓音也不行……為什么非要找女軍人,你們就缺個花瓶嗎? 你不要著急好不?我每句話沒說完都會被你打斷……行,我不打斷你了,你說吧!你看,我又被你打斷了。我們不缺花瓶,我們?nèi)被ā?場站有成百上千片綠葉,就差一朵花。 你就不要謙虛了。 我沒有謙虛,我說的也是客觀事實, 我真的干不了。 你要干不了, 那你們軍醫(yī)大學(xué)藝術(shù)節(jié)舞臺上那個長得跟你一模一樣還拿著話筒聲情并茂的女學(xué)員是誰? 我不得不使出了撒手锏,我沒瞎說吧? 你們大學(xué)公眾號上現(xiàn)在還有你的視頻和照片呢。

      她愣了。 她顯然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 不過我只高興了一小會兒就后悔了。我不該揭穿她,不應(yīng)該操之過急。 在好感建立之前我應(yīng)該小心翼翼才對,就跟到機關(guān)之后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一樣。你只有小心翼翼才能辦成你要辦的事情。人對自己想要的事物往往都會小心翼翼。 她本來就是個不太好說話的人,我一揭穿她就更不好說話了。 每次排練她都板著臉。 不過話說回來, 她板著臉也比別人咧著嘴好看。我給她的第一印象估計不太好。人家都說第一印象沒留好后面就很難改變。 也未必。 我給來進國的第一印象更差,但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很不錯。 他前段時間還給我寄了四袋他老家的花生,五香和麻辣各兩袋,每袋五百克。我準備等晚會光盤做好后寄給來老一張。為了創(chuàng)造見面機會, 我把那份早已經(jīng)定稿的主持詞改了三回,每當她剛背熟一稿我就改一回。 你們到底在干嗎呀! 哪有這樣沒完沒了改詞兒的,這不是折騰人嗎?這時候我就會做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告訴她這是副主任/主任/政委改的,等她情緒十分激動時我才咬牙切齒地拍案而起。行了,不改了,就按原來的! 這行嗎? 那領(lǐng)導(dǎo)還不得找你麻煩?管他的,讓他們找去吧!我說著把改過的稿子“嚓嚓”撕個粉碎,大不了把我踢回場務(wù)連唄!

      我很奇怪自己的腦袋怎么像戰(zhàn)斗機開了加力一般好使,居然能做出這么高難度的特技動作。 如果當初我有這么聰明,是不是就不會被停飛淘汰了呢? 不過現(xiàn)在我不太想這事兒了。 如果現(xiàn)在讓我選的話,我寧愿留在場站守著這個長著一雙圓眼睛和薄嘴唇、 胸部美好、屁股渾圓的姑娘。我給自己賦予了保護她的神圣使命, 因為我認為她正處在重重危險之中。她仿佛一只小貓從窗臺上跑出來誤入夜色中的叢林, 無數(shù)綠瑩瑩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隨時會沖出來“哇嗚”一口咬住她細白的脖頸。這些眼睛我已經(jīng)看到了,它們散布在場站禮堂的各個角落,正透過看不見的透鏡聚焦在何婉晴身上,不能不令我感到危險迫在眉睫。 好在我比他們每個人站得都近,我就站在禮堂后臺那踩上去吱吱作響的紅色木地板上,耀眼的燈光在何婉晴鼻尖和頭發(fā)上鑲了一道金邊。我也得用我的綠眼睛緊盯何婉晴。我在等著演出結(jié)束后叫她一起去消夜。

      散場后我看著領(lǐng)導(dǎo)們?nèi)客藞?,這才走到禮堂門口點了根煙。 剛抽了兩口,白冰突然從亂哄哄的人堆里跑過來拍我一把。這晚會是你搞的?。「愕谜婧冒?!禮堂沒有空調(diào),我不確定白冰是熱得滿臉通紅還是激動得滿臉通紅。你咋沒上去唱首歌? 你應(yīng)該上臺唱一首??! 我記得咱們以前搞聯(lián)歡會的時候你都上去唱的呀。我這才想起來飛行團全體空勤人員也在受邀之列,但我腦子里塞滿了何婉晴,壓根沒想起白冰。 自從見到何婉晴我就沒怎么想到過他了。不上去現(xiàn)眼了,再說也沒時間。我得組織這一大幫人,策劃、創(chuàng)作、修改、排練,再加上燈光音響舞美、化妝服裝道具,就我一個人負責(zé),你想想。 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吹噓著,不過搞得還湊合,首長們都挺高興,說不比師里的晚會水平差。絕對的,我看比師里的水平還高呢!反正比我們團上次搞的那個強多了!白冰擺著手還要往下說,一個人站在大巴旁邊喊他,白隊,上車了! 白冰還想說話,那人又喊了一聲。 催我了,我先撤了啊,回頭咱們再聊。他們叫你白隊呢,你提中隊長了?嗐,飛行中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二中隊加我才四個人。老同志不愿干,新員才剛來,只好叫我干了。白冰嘿嘿笑,不像你,一個晚會就張羅這么多人,怎么也得上百人了吧? 我看著白冰跑向空勤大巴,晚會的成就感瞬間蕩然無存。 白冰表現(xiàn)得很謙虛,他還不如不謙虛。他的謙虛在我看來更像是悶聲發(fā)大財。殲擊航空兵團一個中隊的確就那三五個人,可精英總是人數(shù)少。 領(lǐng)導(dǎo)不會隨便找個人來當中隊長, 當中隊長必定是飛得好的那一個。 飛行中隊長是第一級臺階,當了中隊長以后才能當大隊長, 當了大隊長才有可能當團長,再往后我不愿再想下去了。而我呢?晚會搞得轟轟烈烈, 可宣傳股干事的命令遲遲沒下,本質(zhì)上我依然還是個幫工的排長。我站在禮堂門前抽完了三根煙,直到看見何婉晴從里面走出來,剛剛塌陷的精神才重新支撐起來。

      演出到此結(jié)束,祝首長和同志們晚安! 我趕緊扔掉煙頭迎上去,還學(xué)了學(xué)她最后一句主持詞。 剛才吳政委表揚了,說晚會搞得非常成功!還有不成功的晚會嗎?她似笑非笑,眼珠在假睫毛的陰影里翻了一翻,只要沒停電,所有晚會都是成功的。 停電是不可能停電的,四站連的電源車在禮堂外面?zhèn)渲亍?所以呀,所有的晚會都是成功的。 政委還夸你主持得好呢!我接不下去,只好又開始胡謅,機關(guān)就是這點好,能很方便地說瞎話。是嗎?那你替我謝謝他好了。她的話總像在嘲諷,令我的笑容僵硬。穿這一身禮服快熱死了,還有臉上的妝,我先回去收拾了。那行,你收拾收拾,晚上九點半咱們大門口集合去擼串,我都安排好了。你們?nèi)グ?,我就不參加了?別啊,大家都去,你不去多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曲終人散不是很正常嗎?就去坐一會兒嘛,又不喝酒。再說你晚飯也沒吃,肯定也餓了。我喜歡喝酒,沒酒更不去了。那我讓他們上酒,黃河精釀,福佳白也有啊!工作日聚眾喝酒,你敢嗎? 我愣了愣。 開玩笑的,真不去了。 她又笑笑,挺累的,想早點睡了,你們好好吃吧。

      她擺擺手,抬腳下了臺階。 她穿著軍禮服的背影是戈壁灘唯一的胡楊樹,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踏出的“嗒嗒”脆響是沙漠里僅有的泉水聲。 她十分迷人地離我而去,像一臺系了鋼絲繩的牽引車,拽倒了我苦心搭起的樓閣。 只有我心里清楚,今晚的消夜只為她一個人,要不是她,我他媽的才不會給股長建議會餐呢。 現(xiàn)在好了,女一號耍大牌拒絕出席,只剩下一幫群演,那我還折騰個蛋?。e的不說,光是這筆餐費在財務(wù)股陳助理那兒就過不去,沒準兒最后還得我自掏腰包。 但何婉晴可以不去,我不能不去。 飛機已經(jīng)到了起飛速度,不可能在跑道中間停下來。 我心灰意冷地蹭到大門口,坐在馬路牙子上等著大伙兒出來。我覺得自己疲憊無力以至于無法擠出一絲笑容提供給他們。剛進了“福來烤串”的院子時的確如此,我坐在那兒端詳著布滿辣椒粉和孜然粒的羊肉串沉思。 不過這個姿態(tài)保持了不到三十秒就結(jié)束了,因為幾十號人簇擁在我身邊等著向我敬飲料。一——二——三,干?。?!他們興奮地喊著軍中通用的喝酒號子,把雪碧喝出了二鍋頭的感覺。 他們一口一個“彭干事”,深情地回憶在整個排練演出期間我對他們的指導(dǎo)幫助和關(guān)心愛護,他們復(fù)述著我曾說過的某句話,那句話為他們點亮了思路或者增添了力量。有的話我的確說過,有的卻毫無印象,不過我決定照單全收, 用它們來填充何婉晴沒來的巨大空洞。事實證明大家對我的肯定和贊美十分有效,我也開始向他們透露晚會幕后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我如何夜以繼日反復(fù)修改晚會策劃方案、主持詞和節(jié)目單,如何四處求援找指導(dǎo)老師和歌曲伴奏帶,如何用最低的價格租到了合適的燈光和音響設(shè)備,如何勸說股長把演出場地從燈光球場改到了禮堂——因為球場雖然更接地氣但禮堂才能展示出節(jié)目效果,如何自掏腰包給排練的同志們購買礦泉水而他們以為那都是宣傳股出的錢。 盡管有點加油添醋,但總體屬實。 每說一件,大家就起哄著“敬彭干事一杯”, 尤其是說到我如何據(jù)理力爭保住了兩個險些被首長砍掉的節(jié)目,這兩個節(jié)目的演員們又一次擁上來敬我,衛(wèi)生隊那四個女兵把我擠在中間和我自拍,而那個男扮女裝演小品的運輸連修理工甚至還感動得哭了出來。啊,多么真誠又多么熱烈!長這么大,我頭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前呼后擁、 眾星捧月——呃,應(yīng)該是第二次。第一次還是六年前我考上空軍航空大學(xué)成了全縣歷史上第一個空軍飛行學(xué)員那次。去長春報到前,副縣長、武裝部領(lǐng)導(dǎo)外加學(xué)校老師以及同學(xué)親友上百人來車站送我。這感覺十分上頭, 但上一次我是手足無措,現(xiàn)在我則甘之如飴。他們用語言和飲料把我捧上了天,讓我暫時拋卻了何婉晴缺席和白冰提升造成的失落與不快。 回到營區(qū)時,有幾個兵非要把我送回宿舍,我不得不再次強調(diào)我們喝的只是飲料, 他們這才依依不舍地跟我揮手告別。不來拉倒,有他媽什么了不起的!我在涼爽的戈壁晚風(fēng)中嘟噥著。晚上我拍了好幾張照片給何婉晴并一再請她來坐會兒,她沒理我。 繁星閃爍,樹葉窸窣,我有些難受。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我心里一喜,點開一看卻是白冰發(fā)來的。 阿彭,你們晚會的女主持給介紹認識一下唄。

      白冰在微信里還附了一個齜牙的表情??纯磿r間已經(jīng)他媽的半夜十二點半了。我還沒說長夜無眠,他卻已經(jīng)夜不能寐了。

      正如我預(yù)感的那樣, 形勢變得日益復(fù)雜。據(jù)場站衛(wèi)生隊下士衛(wèi)生員趙佳瑩透露,前往衛(wèi)生隊看病的人數(shù)直線上升,有一天甚至出現(xiàn)了史上未有的排隊現(xiàn)象。那些自稱有病的未婚男干部或許確實病得不輕,尤其是那些自述腰酸腿痛的人寧肯繞過以推拿著稱的衛(wèi)生隊陳隊長而去找新來的何醫(yī)生,為的就是想讓人家的纖纖玉手在他們汗臭的后背和多毛的腿上摸上一摸。 雖然沒有確鑿證據(jù),但我懷疑白冰也是其中之一。 他讓我介紹何婉晴給他認識,我只能告訴他我跟何婉晴不熟。再說白冰的腿我是知道的,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毛,典型的返祖現(xiàn)象。他壓根兒就不應(yīng)該當飛行員而應(yīng)該去動物園當動物或者去古人類研究所當標本。當然這種惡毒的想法只是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更多的時候我在緊張地思索我應(yīng)該如何在混亂的局面中有所作為。假裝有病這種幼稚可笑的伎倆不是我的選項,畢竟我已經(jīng)對何婉晴有了一點了解。 這個姑娘很有主見并且相當厲害,根本不是我最初設(shè)想的貓咪而是一只貓科動物。想靠一根貓條(請她吃飯)、一個皮球(送她禮物),或者一根逗貓棒(約她出來玩)來贏得好感無異于緣木求魚。我之所以敢這么說是因為上述招數(shù)我都試過,不僅沒用反而還遭到她一番奚落。 我今天/明天/后天有事, 你們吃吧,謝謝。 誰告訴你我今天過生日? 我不過生日,謝謝。你的花還在大門外快遞架上,你留著給別人吧,謝謝。我喜歡一個人待著,而且周末我有網(wǎng)課去不了,謝謝。 她每條微信都帶一個“謝謝”,并且從不使用任何表情。 她甚至不發(fā)朋友圈。參加晚會排演的那六七十號人的微信朋友圈我一個個都看過,就連警衛(wèi)連負責(zé)搬道具的四個兵都發(fā)了朋友圈,更不用說上臺的演員了。 只有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我一度以為她把我屏蔽了,還問過趙佳瑩,結(jié)果她好半天才回我:你是不是也要來找她看病啊? 那你得排隊!(左哼哼)

      何婉晴給我的那幾條回復(fù)我看了一百多遍,可能還不止。 每次微信有了紅標我都希望是她的,所以總是忍不住又看上一遍。 從文本上看,人家對我沒有半點意思,這讓我很不甘心。 我長得丑嗎? 當然不丑,甚至還有點帥呢,身體也十分健康, 不然怎么可能招飛對不對?此外我還有點才華, 不僅會寫材料還會搞晚會, 這是政委/副政委/主任/副主任/股長都認可了的,絕非浪得虛名。 更重要的是在給政委寫了那份晚會致辭并得到了首長的充分肯定之后不久,我的任職命令也到了。 我特意遮掉文件右上角的“秘密”字樣偷偷復(fù)印了一份,并在關(guān)于我的那一行仿宋字下面畫了一道粗紅線:空軍水青場站場務(wù)連中尉排長彭為天為該場站政治工作處中尉干事。

      哈哈,這說明我已經(jīng)有了機關(guān)干部的正式名分,即使是財務(wù)股陳助理估計也得對我客氣點。命令宣布當天,股長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小彭不錯,我沒看錯人。 晚會能搞,材料也能搞,比你那排長干得強六倍。股長說,不過你得明白,晚會這東西是涼拌菜,有了當然好,沒了也不影響啥。 材料就不一樣了,材料才是機關(guān)的立身之本,是你必須要做好的主菜、硬菜,這菜做好了,你就能笑傲江湖、獨步天下。 所以呢,以后你的主要精力就要放在這些大材料上面了。 接下來他面授機宜,給我找了厚厚一摞至少有五十份他認為非常優(yōu)秀的公文材料,我翻了翻,其中既有首長講話和研討發(fā)言,又有典型事跡和經(jīng)驗做法,還有一些考核黨委班子時的白頭匯報稿和講評稿。你先把這些材料都認真看一看,然后要干啥知道不? 你要把這些材料的大小標題都給我背下來,最好背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背到別人說一個大“一”你腦子里就出來五十條大標題,說一個括號“一”你腦子里就出來五十條小標題, 背到這個程度,你應(yīng)付場站的材料就綽綽有余了,就算到了師機關(guān)也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這是我的獨門秘籍,你知道就行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明白不?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股長這是在培養(yǎng)我,我當然不能辜負股長的知遇之恩。我用了兩個月時間真把那些文件“啃”了一遍,并且把所有的大小標題都摘錄整理成文檔,從頭到尾背了下來。 雖然算不上滾瓜爛熟,但真的如股長所說,只要說到某一類材料,我腦子里立刻會蹦出一堆標題,哪怕它們常常像“兩岸猿聲啼不住”“一行白鷺上青天” 那樣亂串也不打緊,只要我在電腦上加工一下就能拿出一套大差不差的提綱。事實上將這五十套標題打亂重組有時還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五十件上衣和五十條褲子能有兩千五百種搭配,這才上下兩件,而材料大小標題至少得三條,這么大的數(shù)字我都算不過來。如果我再在里面加上點自己的想法, 那就更沒人能看出它的真實來路。股長的這個秘籍簡單粗暴卻相當有效。上個月我搞的那份《空軍水青場站創(chuàng)新開展思想政治教育的幾點做法》 被戰(zhàn)區(qū)空軍《政工情況》轉(zhuǎn)發(fā),搞得主任表揚我好幾回,還把他去師里開讀書班的研討發(fā)言稿也交給了我。用股長的話來說,這說明我“已經(jīng)在機關(guān)立住了”。

      由此看來,我?guī)缀跛闶菆稣菊喂ぷ魈幰活w冉冉升起的新星,正在幽深的夜空中眨巴著眼睛。 不過還只是顆小星星。 從場站辦公樓出來右轉(zhuǎn)兩百米再右轉(zhuǎn)一百米再左轉(zhuǎn)一百五十米是衛(wèi)生隊,那里有一輪圓月鋪灑銀輝,不論我怎么一閃一閃亮晶晶,在何婉晴面前依然晦暗不明。 我只是拱月眾星中的一小顆,對我來說引以為傲的材料、晚會和任職命令在何婉晴那兒毫無意義。正如“福來烤串”的生意好壞跟它對門的五金商店毫無關(guān)系一樣。晚會結(jié)束后相當一段時間,不論吃飯還是蹲坑我都在默背那五十套材料標題,要么就是琢磨手頭正在寫的材料,可討厭的是不論我在想什么,最后我都會想到何婉晴。盡管我苦勸自己何婉晴其實沒那么好——她鼻子太大、眼睛太圓、臉形太方、手指太短,性格太怪、說話太硌,可仍然無法阻止她成為海上巨大的旋渦,會吸入所有的漁船、油輪和抹香鯨,而不論它們之前是在撒網(wǎng)、航行還是沖著天空噴水。 不,她不僅是旋渦,她簡直就是大海本身。 一切從我心中發(fā)源的思緒河流最終都將匯入她那片莫測無垠的深海,連一條塔里木河這樣的內(nèi)陸河都沒給我留下。何婉晴帶給我的挫敗感成功抵消了搞材料帶給我的成就感,一個節(jié)食的人體重不降反增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對我來說,這事兒比搞材料要困難。 搞材料我可以逼迫自己不吃不睡、頭懸梁錐刺股,別管是鑿壁偷光還是囊螢映雪,反正我到頭來能把打印好的材料放在領(lǐng)導(dǎo)桌子上就行。但我沒辦法逼迫一個我喜歡的姑娘。我不知道這三個月里有多少人請她吃了多少次飯、逛了多少次街、發(fā)了多少條微信,我也不能再去找趙佳瑩打聽,這個胖乎乎的女兵經(jīng)常晚上跑到辦公室來給我送吃的,凈是些我不愛吃的雞腳、鴨脖和酸辣粉之類(前面說的那個天天節(jié)食還越來越胖的人就是她)。 我反復(fù)勸阻無效,不得不在她又一次送來鹵牛舌時拉下了臉。 以后你沒事別往我這兒跑,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批評我好幾次了。 她漲紅了臉,一把將手里的飯盒摔進廢紙簍,從此再也沒來過。 何婉晴之于我應(yīng)該跟我之于趙佳瑩差不多吧, 我猜。我壓根不喜歡趙佳瑩所以才對她這么冷淡,同理可證何婉晴也對我沒興趣。 那其他人呢? 從目前情況看,其他人似乎也沒什么進展,否則在場站這點地方早就傳開了。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大家都知難而退。就連早戀都沒有過的白冰都三天兩頭找我打聽何婉晴的消息,還問我要走了何婉晴的微信。 我本來不想給他,可如果不給一定會暴露我也喜歡何婉晴的秘密,而我不想讓除了何婉晴之外的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假如我得手了,我會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如果我沒得手,那這事兒就當不存在。

      這一點上我肯定比白冰聰明多了?,F(xiàn)在我們似乎恢復(fù)了正常的雙邊關(guān)系,他沒事就跑來找我玩,并對我這間墻皮脫落、窗框漏風(fēng)的筒子樓宿舍贊不絕口。他時常站在黑乎乎的樓道里一邊掂勺炒菜一邊把腦袋探進門里夸何婉晴。我去看腰她態(tài)度特別好,問得特別細,她知道高空輻射很強,還知道長期坐在飛機座艙里容易造成腰椎和肌肉勞損呢。就跟農(nóng)民都知道麥子不澆水就會死是吧? 你他媽說的全是廢話,她連這個都不懂當什么醫(yī)生? 我看她經(jīng)常來機場巡診呢,每次都在塔臺外面坐著,人家給她拿草帽她都不戴,我都怕她曬黑了。 那你可以過去站在她旁邊給她提供點陰涼??!白冰菜炒得確實不錯, 尤其是回鍋肉比飯館的還香,但他夸何婉晴就過于空洞了。 來來回回就這兩條,頂多再加一個晚會主持得好。 你在我這兒說沒用,你得上門找她說去才行。 白冰的回鍋肉吃得我油嘴滑舌,你可以跪在衛(wèi)生隊門口雙手舉一個牌子向她求愛,她要不答應(yīng)你就當場跪死。 牌子我可以幫你做,我們宣傳股干這個在行。 那不行,那領(lǐng)導(dǎo)非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白冰用指頭搓著下嘴唇,說正經(jīng)的,我現(xiàn)在連微信都不敢隨便給她發(fā)。我要問她膏藥怎么用她會回我,我一說要請她吃飯她就不回我了。 阿彭,你腦子好使,你有啥好招沒?

      我當然有好招,可惜我不能告訴他。 愛情是自私的。 我可以哄騙白冰,但不能背叛這條真理。即使我吃著白冰剛剛弄好的魚火鍋也不能。 現(xiàn)在是冬天。 我一直在等待這個冬天。 分到水青場站的第一個冬天我在摳輪胎,第二個冬天我在掃跑道。眼下第三個冬天我可以不動聲色又堂而皇之地接近何婉晴。其實九月份那批老兵復(fù)員時我就可以這么干,但那時候我沒想到這個絕佳的主意。直到冬天的第一場雪到來時我才如夢初醒。 下雪那晚我夢到了來進國,來老正和我一起拿著大黑板推雪。 奇怪的是每次推完跑道上又落了厚厚一層,好像我們剛才根本沒推過似的。完蛋了!掃不干凈了!來老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盯著我,又用他那雙通紅的赤腳跺著雪,早上還有飛行呢,咱掃不干凈了! 我猛醒過來,雪映得窗簾微白,我看看手機,才夜里兩點多。來進國剛發(fā)了一個朋友圈:機場的雪,難掃也難忘啊。 下面是一張水青縣天氣預(yù)報截圖。 就是那一刻,我腦袋里的燈泡突然“?!钡亓亮恕?一上班我就跑去給股長建議,在下周老兵復(fù)退工作開始后,每天早飯和晚飯時開展半個小時的軍營廣播,以便營造更加濃厚的“學(xué)老兵、贊老兵”活動氛圍。 這主意挺好。 股長瞇著眼上下掃了我?guī)讉€來回,那你得叫各單位組織廣播稿,稿子的質(zhì)和量你都得保證,千萬別播兩天沒稿子了。 還有廣播員……你是準備讓小何來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股長這只老狐貍面前果真什么也瞞不住。還好,股長是自己人,算不上泄密。 但何婉晴我不確定。 她有可能成為自己人,也可能始終是別人。穩(wěn)妥起見,我給衛(wèi)生隊教導(dǎo)員打了電話——如果我先找何婉晴而她拒絕的話,我再找教導(dǎo)員就成了告狀,而我直接找教導(dǎo)員就算公事——于是下午一上班何婉晴就來了。 她穿著軍大衣戴著大頭帽,襯得臉小了一圈,臉蛋和鼻尖紅撲撲的,看上去惹人憐愛。我趕緊為她拉開椅子并用雙層紙杯給她沏茶,可她搖搖頭,不坐也不接,只是靠在暖氣包上很客觀地望著我,仿佛在等我自述病情。 她的臉微微仰起,對我構(gòu)成了雖不明顯卻十分確鑿的俯視,讓我感到某種壓迫。 幾分鐘之前我還認為我會幽默自如、妙語連珠,我們將頭碰頭地一起研究修改各單位送上來的廣播稿,我會一邊嘲笑他們寫得狗屁不通一邊飛快地敲打鍵盤,在她好聞的香水味兒中讓那些爛稿子文采斐然起來。她坐在三樓廣播室里對著話筒聲情并茂地朗讀,而我則坐在一邊假裝準備下一篇稿子實則暗享與她共處的迷人時光。 然而她才小幅度地仰了仰下巴,美好的畫面就瞬間破碎。 這感覺是不對的。 教員第一次讓我操縱飛機著陸時我就覺得哪里不對,從風(fēng)擋看出去的跑道和之前教員帶我著陸時的跑道雖然是同一條跑道但卻感覺有一些差別。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 后艙教員猛地加油拉桿,又把我?guī)Щ亓颂焐?。改平后他在后面用操縱桿狠打我的大腿。 看地面看地面,你在看啥?! 你看你偏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解釋說我是在看地面,只是我看的地面大概和教員看的并不是同一片地面。

      就辛苦你幾天,可以吧?我賠著笑。你感冒也比別人的聲音強十倍。 我繼續(xù)賠笑。 我給你備了金嗓子喉寶,專門去你們衛(wèi)生隊開的。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這個意思吧?我使勁兒抖著機靈,希望能逗她笑笑,可她卻徹底仰起臉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睛。 還有別的事兒嗎?沒事我先回去了。 沒事沒事,稿子到時我提前發(fā)你,有問題你隨時給我說。 我緊跟在她后面往外走,廣播前我再把稿子給你打印好。 你喜歡喝咖啡嗎? 我買了一盒速溶的——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在辦公樓門前停下腳,你忙你的吧。 沒事啊,我送送你。 你應(yīng)該戴副手套,下雪不冷化雪冷,你看你手都凍紅了,你媽看到會心疼的。我沒媽。她冷不丁地來一句,又飛快地笑一下,是那種看到有人在雪地里摔個屁股墩或者誰的假發(fā)掉了時的笑。 你挺逗的,不過你以后不用老給我發(fā)微信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也不想回。 她咬了咬嘴唇,我想給你說的是,我不喜歡你,不是說你人不好或者怎么著,就是單純的沒感覺。 我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應(yīng)該很清楚了吧?她又笑了一下,準確地說是翹了翹嘴角,我會按時來廣播的,再見!

      你好像不太高興啊。白冰去療養(yǎng)之前就這么說,隔了一個月他從臨潼回來還這樣說。 他說得沒錯,整個冬天我都悶悶不樂。 白冰在的時候還好一點。他總在我這兒一邊做飯一邊念叨著何婉晴卻連條微信都不敢給人發(fā),多少讓我得到了一點安慰。這說明我雖然失敗了但別人也沒成功, 只要大家都沒成功我就放心了??上О妆燄B(yǎng)回來沒幾天就跟著任務(wù)分隊去了廣東,他們要在那兒待上半年,這意味著半年里我宿舍不可能再有任何現(xiàn)成的下飯菜,只能從早到晚吃飯?zhí)?。從前我總是掐著點——據(jù)我觀察,何婉晴一般都是上午十一點五十分左右——到飯?zhí)?,這樣就能見到她。 現(xiàn)在我卻很怕碰見她,就像當初我在連隊害怕碰到白冰一樣。每次去飯?zhí)梦叶家烂酝曜吡瞬趴先ィ?結(jié)果好幾回誤了飯點又餓著肚子走回來。我盡量避免回想——雖然總會不時想起——何婉晴擔任廣播員那幾天的場景。她在跟我對稿子的時候我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表情和語言,而她言談自若、表情自然,好像她從來沒傷害過我一樣。 她讓我感到自卑,我不愿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她只要翻一下眼睛或者譏諷地笑笑,我就會感到自己像個段子。 她只用了一句話就跟核武器似的摧毀了我的自信。非但如此,核爆之后殘留的強烈輻射在整個冬天都讓我食欲不振、精神萎靡。 而之前我居然還試圖用語言攻陷她,多么諷刺! 和她那句輕描淡寫又當量巨大的話相比, 我所有的語言——不論口頭還是書面——均屬常規(guī)武器,根本無法發(fā)揮決定性的殺傷效果。 相反,我發(fā)給何婉晴的那些信息全都成了我的心病。你今天那條紅裙子真好看(齜牙)——其實也沒那么好看,感覺大了一碼。 我又夢到你了(齜牙)——其實根本沒夢到,我只是想讓她問我夢到了啥,可惜她并沒回我。 剛才你們教導(dǎo)員夸你來著(齜牙)——其實他們教導(dǎo)員只是提了她一句,說她不怎么愛出門,而她同樣沒回。昨天陪工作組參觀大佛寺,我趁機許了個愿,跟你有關(guān)(齜牙)——這應(yīng)該是尺度最大的一條。你許你的就好了,我不需要,謝謝。在她名下的聊天記錄中,一條接一條都是綠色的,只有間或幾條白色是她的回復(fù)。如果她把這些記錄拿給別人看,那我就成了一條實至名歸的“舔狗”。

      當然,她不見得會這么干,可這種潛在的可能性已經(jīng)足夠讓我惴惴不安并耿耿于懷。我曾經(jīng)努力地觀測和發(fā)掘她的迷人之處,我現(xiàn)在正拼命搜集她的缺點。 她眼睛是大但有點鼓,無疑是近視造成的,如果我要跟她結(jié)婚肯定會遺傳給下一代,那豈不是糟踐了我這雙飛行員的眼睛。 她牙是挺白,可左下方一顆尖牙是歪的,一張嘴就十分明顯。她個子是高,可上身偏長下身偏短, 尤其是穿著常服時屁股夠不到腰,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 還有她的名字,聽著就像《紅樓夢》里的丫鬟,更不要說她那刁鉆古怪的性格,不肯吃個飯,發(fā)個信也不回,作為一個正常人全然無法與之溝通。聽上去這像是我懷恨在心的怨懟之言,但我可以負責(zé)任地說這絕非我一己之見。已經(jīng)有包括趙佳瑩在內(nèi)的好幾個人向我透露,何婉晴在軍校時曾倒追他們校長的兒子,可惜沒談幾天就被人家甩了,從此性情大變、舉止乖張。他們還說,別看何婉晴天天在那兒上網(wǎng)課看醫(yī)書,其實是他們班里成績最差的一個,畢業(yè)排名墊底所以才會分到我們這個鬼地方。 他們還說,何婉晴平時都是一副高冷模樣,那是對一般人的,首長去衛(wèi)生隊看病她可會來事兒呢,翻過來掉過去地檢查,樂得首長合不攏嘴。 總而言之,何婉晴并不是我們心中那個光彩照人的何醫(yī)生,她處心積慮在場站和飛行團廣大官兵中打造的高端人設(shè)已經(jīng)搖搖欲墜, 不久之后就會成為公認的“綠茶女”。我不知道他們這些消息是從哪兒來的,但從無風(fēng)不起浪的角度看,毫無疑問對我造成了困擾。一方面我很希望自己相信以便緩解她給我?guī)淼膽嵟褪?,另一方面我又無法將這些傳言集中到何婉晴身上。本命年的紅內(nèi)褲沒有起到任何防護作用,不論它是平腳的還是三角的,所以不到大年三十我就換回了我的淺灰色軍用褲衩——我已經(jīng)確信本年度不會再有比何婉晴帶來的更大打擊了。

      從道理上講,她不喜歡我這很正常,如果她要去喜歡所有喜歡她的男人肯定也忙不過來。 但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這里。 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值得她喜歡的,而她的不喜歡從事實上否定了我的價值。第一次被否定是通知我停飛那次,這是第二次。 上一次否定了我呼嘯長空的事業(yè),這一次否定了我無比憧憬的愛情,那我還剩下啥?好像也不剩啥了?,F(xiàn)在唯一能支撐我的就是搞材料。冬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辦公室,面前的鍵盤就是溺水者手里的木板,只有不停地敲打它我才能給自己找到一點存在的意義。我?guī)е欢亲拥乃枷雴栴}給主任起草了一份如何增強經(jīng)常性思想工作針對性、實效性的研討文章,懷著對何婉晴的滿腔怒火給副政委起草了一份新時代青年官兵應(yīng)當如何正確處理婚戀問題的授課提綱外加配套PPT(演示文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還在情緒十分低落的情況下起草了政委在場站黨委全會上的工作報告,題目是《振奮精神,踏實苦干,瞄準一流目標開創(chuàng)場站全面建設(shè)新局面》。起草黨委全會報告本來是組織股的事,但他們弄了兩稿都被政委打了回來。干機關(guān)的都知道,一個稿子連斃兩回,一般情況下人就蒙了。 按說這時候應(yīng)該副主任上手了,可主任偏把我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我反復(fù)研究了被斃掉的稿子,又把去年場站黨委全會上政委的報告找出來看了,發(fā)現(xiàn)稿子的內(nèi)容和邏輯毫無問題,該說的全都說到了。 唯一的缺點是語言過于干巴, 風(fēng)格更像下發(fā)公文而非現(xiàn)場講話。我不知道我揣摩得對不對。反正我花了三個晚上的時間把講話的大小標題——這正是我擅長的——全部換成了朗朗上口的四六句,又在每一大點的開頭加上了帶著雙引號的名言警句,這玩意兒網(wǎng)上有的是,就看你往哪兒擱了。不過我依然毫無信心,因為除此之外我只字未改,從本質(zhì)上來說我這一稿跟之前兩稿沒有區(qū)別。我把稿子交給主任的那天上午一直心神不寧,直到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 你來一下。 政委的聲音小而含糊,我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已經(jīng)掛了。 我拿起筆記本飛跑上二樓,在政委辦公室門前飛快地檢查了一番軍容后才大聲喊報告。 政委向來不茍言笑,而且他這是頭一次單獨召見我,搞得我十分緊張。 我聽主任講,這稿子是你改的? 是,首長。 我以前沒搞過這種大材料,沒有經(jīng)驗,所以……你改得不錯,叫你來就是告訴你,這個報告改得不錯。 我剛才還給你們主任講, 建設(shè)學(xué)習(xí)型政治機關(guān),關(guān)鍵在學(xué)習(xí)。 不學(xué)習(xí)就進步不了,就跟不上形勢任務(wù)需要, 就跟不上黨委首長的思路和節(jié)奏。你說是不是?政委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一小塊笑容,我看你雖然年輕,來機關(guān)時間也不長,但你是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而且你很有悟性,這點很重要,繼續(xù)保持啊,繼續(xù)努力!

      從政委辦公室出來,腦袋是暈的,下樓梯都飄著。 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從皮膚上掠過,仿佛從高空俯沖而下時的失重感,必須得靠安全帶把自己束緊才不至于飛走。 這感覺太好了,我恨不得立刻在走廊里縱聲大笑、 引吭高歌,這不太適合,不過我肯定會找時間再錄一首歌上傳。《藍蓮花》就很不錯。 唯一的遺憾是首長表揚時沒有第三人在場,而我又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我剛剛得到了首長的高度贊揚。幾句表揚的推力遠超螺旋槳或者渦扇發(fā)動機,能讓我瞬間面紅耳赤、飛檐走壁、得道成仙,你對著手機打開十級美顏差不多就是這個效果。如果說當初股長說我有悟性我還心里沒底,現(xiàn)在政委表揚我有悟性那我一定是有悟性的。也許我干機關(guān)的悟性比搞飛行的悟性更高些,那我何必還沉浸于停飛的挫敗中不能自拔呢?我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道路,而這條道路可能比水青場站的跑道還要平坦寬闊,沒準還鋪著紅地毯,而我前往的地方白冰都不見得能飛到。我在樓梯轉(zhuǎn)角的平臺上站了一小會兒,努力調(diào)整呼吸平復(fù)表情讓自己沸水般的狂喜降到九十五攝氏度左右時才往下走,不然它會嘟嘟冒泡頂?shù)梦翌^皮亂跳。我在想象中的鮮花和掌聲中剛走到一樓走廊,迎面就撞上了穿著白大褂、提著鋁合金藥箱的何婉晴。 她剛從樓門口進來,距離我不到五米,顯然是躲不開了。 就在我把目光挪開的一剎那,我看見她沖我笑著擺了擺手。完了。我又錯了。 她表現(xiàn)得自然而大度,襯得我更加小肚雞腸。但我已無法撤回垂落的表情和移開的目光,只能硬著頭皮從她旁邊側(cè)身而過。 我屏住了呼吸。她身上的香水味兒會像芥子氣一樣毒害我。 她笑是幾個意思? 她為什么不跟我一樣把頭別過去裝作沒看見?可就算她和我一樣把頭扭過去,也照樣毀掉了我的好心情。 她只用了一秒鐘,就把我從一員橫刀立馬準備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白袍小將變成了一個剛從小酒館出來踉踉蹌蹌走入雨夜的悲劇男子。更討厭的是我馬上就能鉆進辦公室時卻被隔壁組織股曲股長叫住了。彭干事,你厲害?。∷煌戎У匾煌却钤谵k公桌角,正隔著門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以后多教教我們怎么擺盤??!我沒聽懂曲股長在說什么,但我肯定那不是什么好話。 我們燉的肉你給撒了一把性感的蔥花,你就成了好廚子了,這擺盤的本事你得好好教教我們??!股長你又逗我。我訕笑著,我一個新兵哪兒敢在股長你面前班門弄斧。 不不不,我是說真的。 剛才主任特地把你改過的稿子給我了,主任還專門要求我們好好向你學(xué)習(xí)呢! 曲股長仍笑著,我猜那可能就是所謂的獰笑。 我們還有一份紀委工作報告呢,你也給我們擺個盤鑲個邊唄!你現(xiàn)在是首長面前的紅人了,以后我們就叫你紅干事得了,你說呢?

      說你媽個×??! 我差點就喊出來了。 我很想一拳搗在他那張冬瓜臉上。 鑲邊? 我他媽先給你那雙鼓泡金魚眼鑲上一道黑邊還差不多??梢仓皇沁@么一想,我不可能這么干。 曲股長不是來進國,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 當初給來進國一拳是因為我什么也沒有所以用不著在乎什么,場務(wù)連已經(jīng)是最苦的地方了,領(lǐng)導(dǎo)還能把我怎么著呢? 現(xiàn)在不同。 現(xiàn)在我開始擁有并享受一些東西,如果想保住它們就必須加強情緒管理。從前我在跑道上掃雪時經(jīng)常大罵油料股趙股長,但自從到了機關(guān)我每次見到趙股長都言必稱“老哥”,甚至還私下里幫他寫過個人年終總結(jié),這樣我們搞籃球比賽和歌詠大會時才好讓他幫我們解決一點經(jīng)費。 再說了,我此刻的憤怒并不全是曲股長造成的,甚至主要不是曲股長造成的。剛才看到何婉晴時我就已經(jīng)開始憤怒了,難道我也要給何婉晴來上一拳嗎?當然不能。克勞塞維茨說了,戰(zhàn)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xù)。我們都是政治工作處的人,還是先用政治的手段更加專業(yè)對口。 股長您就別笑話我了,我實話實說啊,你們的材料根本用不著改,因為已經(jīng)非常完美了,我是被主任逼得沒辦法才改了幾個標題,整個結(jié)構(gòu)布局包括正文我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敢動。不信你看,要動了一個字我是你孫子! 曲股長直勾勾地盯了我十秒鐘,然后從桌子旁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我逗你呢,你那幾句加得不錯!他哈哈笑著,用力拍我肩膀,小彭啊,就憑你這腦子,以后還能進步!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化干戈為玉帛、解困厄于無形。 問題是只有一側(cè)起落架的飛機無法飛行,這些辦公室技術(shù)并不能幫助我攻克堡壘、攀登險峰、尋到桃花源。回頭看一眼,何婉晴早已不知去向。

      十一

      白冰頭天晚上說他給我?guī)Я藮x果干和樹葉餅, 第二天他不僅帶了杧果干和樹葉餅,還帶來了何婉晴。他們進門時我的臟襪子還扔在桌上。 何婉晴穿著白色T 恤和牛仔短褲,站在門口沖我擺擺手。嗨!她笑吟吟地打著招呼,看上去漂亮、親切、飽滿又富有彈性,昏暗的筒子樓走廊似乎都被她皮膚的反光照亮了。我的心卻像場務(wù)連的菜窖又黑又冷又潮。 你女朋友啊! 介紹我認識認識。 別亂講。 何婉晴翻一下眼睛。 聽上去她在否認,可白冰卻提著他見鬼的杧果干、樹葉餅和一大袋子蔬菜露出白癡一般的笑容。 哎,你先把西紅柿燙一下呀。 好好好,我正準備燒點水燙呢。 你直接拿根筷子插著在火上燒一下也行呀。這樣行嗎?當然行,我爸以前都這么給西紅柿去皮。 好,那我就按你爸的來。他們關(guān)于如何給西紅柿去皮的討論引發(fā)了我的思考。一個西紅柿他們就能說得如此汁液四濺、酸甜可口,那茄子、辣椒、圓白菜同樣也可以。 換句話說,他們能夠隨意談?wù)撌篱g萬物,只要他們想。他們談?wù)?。他們談。戀愛就是這樣開始的,這我知道。 我好歹也在高中早戀過。我唯一不知道的是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 白冰周二才從廣東駐訓(xùn)回來,現(xiàn)在是周六。他不可能在短短四天之內(nèi)就贏得何婉晴的芳心。毫無疑問,他們早就開始聯(lián)系了,只是白冰沒告訴我罷了。難怪他駐訓(xùn)前三個月沒事總給我發(fā)信息打電話, 后三個月卻幾乎沒了音信。三個月,三個月夠生一窩貓和三窩兔子,夠打兩場海灣戰(zhàn)爭,三個月夠干很多事情。 白冰大概就是在三個月里找到了何婉晴這座古墓的入口。 這說明即使政委給予我高度評價,整個政治工作處的人都對我高看一眼也無濟于事,我依然沒法跟飛行一大隊二中隊中隊長白冰相比。 我手里僅有一柄洛陽鏟,只能像個初出茅廬的盜墓賊一樣在月黑風(fēng)高時胡亂地挖上幾下。 白冰則是整支考古隊,在光天化日之下擺弄著金屬探測器和三維掃描儀來尋找墓道。在廣東時他就因為數(shù)次驅(qū)離外機榮立二等功,今年師里的“感動軍營十大人物”不用說肯定有他一席。 他連整個軍營都能感動,而我連一個何婉晴都感動不了。剛上航空大學(xué)搞入學(xué)教育時領(lǐng)導(dǎo)就說,國家培養(yǎng)一個空軍飛行員差不多要花費與其身體等重量的黃金,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都是金子鑄成的。聽了這話我們無比自豪,那時我體重六十公斤,這么多金條/磚/塊/錠/元寶令我深感自己貴不可言。 幾年過去了,白冰不僅是金子鑄成的而且還有源源不斷的金子繼續(xù)往他身上貼,就像大佛寺里那尊貼滿金箔的佛像,高大莊嚴、金碧輝煌,全國各地前來膜拜的善男信女絡(luò)繹不絕。 我呢? 我這個金人只鑄了一半就失敗了, 變成了一個廢品,只能給我再加上點破銅爛鐵回爐再造,最終弄成了一個不倫不類、半真半假的宣傳股合金干事。我已經(jīng)銹跡斑斑,渾身布滿棕紅色孔洞,里面落滿了泥土、草籽和老鼠屎,連我都開始討厭自己這副質(zhì)地不純、成分不明、半死不活的模樣,同時還得保持笑容。做人真累,非但不能像動物那樣為了求偶而大打出手,反倒還要在別人橫刀奪愛時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 多么沒勁!愛情不用想了,現(xiàn)在我只想保住所剩無幾的自尊。我陡然間想到了曾給何婉晴發(fā)過的那些微信。埋下地雷時我完全沒想過自己還要原路返回。她只需要幾張截圖就可以把我在白冰面前扒個精光。 我八成已經(jīng)成了他倆的笑料。 如果我是何婉晴的話十有八九會這么干。私密的分享和親密的戲謔是戀愛中常規(guī)的互動方式。既然白冰都知道了,為啥還要拉著何婉晴跑到我這兒來? 難道就因為我這里有個臟兮兮、油膩膩的煤氣灶嗎?

      白冰挺好的。趁白冰在走廊里爆炒牛肉時我說,對吧?對呀,挺好的。每個人都挺好的。何婉晴抿抿嘴唇,她涂了口紅,使她的嘲諷更加鮮明,你見過哪個真正的壞人嗎?那倒也沒有。我意思是白冰對你來說肯定要更好一點。為啥對我來說就更好?他飛得不錯,飯做得也好……你們倆挺合適。 飯做得好就合適? 何婉晴仰起臉大笑,嚇了我一跳。啥情況?白冰從門口探頭進來,樂成這樣!沒事沒事。何婉晴捂著胸口把余下的笑聲排放完。 你說什么呢? 你這個邏輯有問題,我又不是空勤灶司務(wù)長,真逗。他喜歡你,你又跟他一起來我這兒,這邏輯沒毛病吧。你想多了。 不過大腦是你的,你要想別人也阻止不了。 何婉晴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堆滿雜物的三屜桌,這得收拾一下吧?我來我來,你別動。 我趕緊把東西收拾掉,又把桌子拉到宿舍中間。 只有兩把椅子,就并排放桌子一側(cè)給他倆坐,我只配坐床沿。為啥不出去吃呢?我用報紙鋪在脫漆裂縫的桌面上,好讓白冰把出鍋的菜放上去,出去吃多方便。因為我買菜了啊。白冰嘿嘿笑,出去吃怎么展示我的手藝? 我愣一下。 這家伙怎么突然變得機智起來了? 一個戀愛的男人都會比單身時幽默三倍, 果然是這樣。 從他倆一出現(xiàn)我就感覺自己正沉入深海,現(xiàn)在我含金量百分之三十的身軀已經(jīng)觸到了海底。 無數(shù)水泡正從那些銹蝕的孔洞往外冒,咕嘟嘟嘟。 我為什么不是個木頭人呢? 那樣至少還可以浮在海面隨波逐流,哪怕總有海鳥會落在我身上拉屎。 我拼命憋著氣,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 人類的理性不啻對天性的摧殘。 很難受,但我必須堅持。我不能在他倆面前失態(tài)。阿彭你坐這里,你是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 白冰讓我坐椅子,這個虛偽的貴金屬賤人??腿耸悄阏埖模隙闩惆?,我今天是個燈光師。啥意思?只負責(zé)照明啊。不過一會兒吃完了我可以提供活動場地,就是床單臟了點,你們可以翻過來用。哎哎哎,別亂說。白冰用粘著蔥花的鍋鏟指著我,我好不容易請來的,你可不要唐突了佳人。佳人?×,白冰不光變得機智,居然還擁有了文采!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頓飯!我一口也不想吃,但不吃我又沒有別的方式來掩飾雜亂的心情,所以我吃掉了整盤回鍋肉里全部的蒜苗。 白冰的菜炒得相當成功,可這頓飯依然是失敗的。 由于我的沉默,光靠白冰和何婉晴也無法營造出熱烈的氛圍,即使白冰端著飲料不停地碰杯也無濟于事。我一點也不想掃他們的興,問題是我一點也打不起精神。 沒掀桌子已經(jīng)展示了我過人的涵養(yǎng)。我隔著桌子從他們零碎的談話中拼湊著這頓飯的緣由。白冰在廣東駐訓(xùn)時打籃球崴了腳,每天幫他做理療的軍醫(yī)正好是何婉晴的同學(xué),于是很自然地談到了她。那個名叫王曉晨(音)的同學(xué)十分熱情地邀請白冰他們幾個飛行員吃海鮮。在吃著個大味美的生蠔時她也沒忘了跟何婉晴視頻,并說好了讓白冰回去以后替她請何婉晴吃飯。白冰在數(shù)次邀請無果的情況下終于想出了到我宿舍親手下廚的主意并得到了何婉晴的認可。這聽上去確實是個理由,只不過漏洞百出。 最奇怪的是何婉晴明知道她傷害過我為什么還會答應(yīng)到我宿舍來吃飯。這在白冰的解釋中找不到答案。 答案只在何婉晴的腦中飄。 每個腦子都是一個封閉系統(tǒng),儲存著他人無法讀取的海量信息。即便愿意吐露也不過是顯示器上那些文字,無頭無尾也沒有上下文。 何婉晴的屏幕更甚,永遠運行著禮貌性微笑的保護程序并貼有防窺膜,僅能在偶然之間捕捉到她目光泄露出的一點點含義不明的字節(jié)。

      我不知道白冰看到過多少。估計也不會太多,否則的話他就不應(yīng)該把何婉晴帶到我這兒來。 反正那頓飯之后我又開始怕見白冰了,每次說要來找我玩時我都婉言謝絕。 明天不飛,咱們叫上何婉晴去大佛寺轉(zhuǎn)轉(zhuǎn)怎么樣?我明天走不開,你們?nèi)グ伞?周末咱們叫上何婉晴去吃雞肉面卷吧?你倆去就行了啊,我還要加班呢。時間又不長,一起去唄。 你是缺個撩機還是缺個道具?你約她就好了,我去算干啥的?我叫了她不去,我想著咱們?nèi)齻€人去她應(yīng)該愿意去了吧? 從這些跡象分析,白冰好像還真的沒有得手, 不過他已經(jīng)比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強了。 至少他成功地約人家吃了一頓飯,雖然還有我這個第三人在場。 但他還不知足。 他一定認為自己處在一個瓶頸期而非一根漫長的玻璃導(dǎo)管里。 他急于尋求突破卻不知如何突破,于是三天兩頭來煩我。他試圖從我這里找到打動何婉晴的辦法。狗熊跟狐貍探討食物如何儲存或者考古隊員跟盜墓賊探討如何挖掘墓葬,要么就是腦滿腸肥的財主跟揭不開鍋的佃戶探討早飯到底吃煮蛋還是煎蛋。 這太搞笑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打動何婉晴我早就去了,哪里還輪得到他? 同理可證,那些教別人怎么賺大錢的都是些騙子。 昨天我們微信聊得還挺好,今天上午我在機場跟她打招呼她不咋搭理我,你說這是啥情況?我咋知道,你去問她啊。上次她讓我?guī)椭I兩件空勤T 恤,我剛給她說買好了她就要給我轉(zhuǎn)錢, 我不收她就不要衣服,你說咋整? 那你就收下啊。 有時候我發(fā)朋友圈她會給我點贊, 有段時間連發(fā)好幾個她都不點,你說怪不怪?是你自己怪吧。剛開始我還回他,后來他再發(fā)此類垃圾信息我一概視而不見。

      他最后一次找我探討何婉晴是上個月飛完夜航那天。 那會兒都半夜一點多了,我在辦公室給政委改黨課講稿。自從年初修改了黨委全會上的那份報告,大半年里政委已經(jīng)親自給我交代了三四個材料。我當然不能辜負首長的信任,每個材料都得苦心孤詣、絞盡腦汁,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我在首長心目中的地位。問題是機關(guān)材料就跟機關(guān)飯?zhí)靡粯?,剛開始覺得挺好吃,吃上兩個月就變得難以下咽。 每一個讓首長滿意的材料都會吊高他的胃口,你用過的套路和金句下次就不好再用了,所以我熬了幾個晚上的講稿被政委打了回來。政委說我站位不夠高,格局沒打開,說服力不夠強,讓我好好琢磨。連著兩個晚上我都在琢磨,越琢磨越迷糊,嘴上都起泡了仍然想不出怎樣才能提高站位、打開格局、增強說服力。正是這個無計可施的夜晚,白冰偏又打電話來問計于我。 你還沒睡吧,我來找你聊會兒? 不聊,我在加班,你趕緊睡你的覺。剛飛完睡不著,我去你辦公室找你。政委催著要稿子呢,我沒工夫陪你。哎呀,就一會兒,最多一小時。改天再說好吧,我真的沒空。我都在路上了。我×,都跟你說了沒時間沒時間你聽不懂??!你咋了?我他媽能咋,我好得不得了,我一個破材料搞他媽幾個通宵都過不了關(guān), 哪兒有工夫跟你扯什么何婉晴!我又不是她爹,你天天找我干啥! 有這勁頭你就應(yīng)該天天去衛(wèi)生隊堵她的煙囪、砸她的玻璃,你找我有個蛋用,我自己屁股還他媽流血呢,哪兒管得了你的痔瘡!

      十二

      那個晚上之后,白冰很久都沒再找過我,不論線上還是線下。噢,明白了,你忙吧。這是他在電話里說的最后一句話,聲音低沉,似乎深受傷害。 雖然白冰戴上飛行頭盔、穿上抗荷服、掛上手槍的模樣看上去挺威風(fēng), 空戰(zhàn)對抗考核也名列全師前茅,可一旦回到地面,一點也看不出他居然是用六十五公斤黃金鑄成的人, 沒有任何金光閃閃的跡象。入校新訓(xùn)時他齊步走還順拐,緊急集合總是動作最慢的幾個人之一。 我可能要被刷掉了。他們不會把我刷掉吧。那會兒他經(jīng)常憂心忡忡地問我。 說實話我也覺得他很可能會被刷掉,但每次都會拍著他的肩膀說不可能。跳傘救生訓(xùn)練時他請求教員把他安排在我前面。我要遲疑的話你就把我推下去,一定??!我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可并沒打算真這么干。畢竟教員講過, 遇到一個因恐懼而堵住艙門的跳傘員最好的辦法是把他拉回來而不是把他推出去,因為他會拼命抓住飛機上的任何東西不撒手。 在運-5 飛機的劇烈抖動中我心跳如鼓,巨大的引擎轟鳴中似乎能聽到前面白冰粗重的呼吸。 就在綠燈亮起教員大吼著讓我們做好最后的準備時,白冰突然回過頭來沖我說了句什么。他聲音太小我根本沒聽清但還是用力點頭, 因為他正求救般的看著我。 好在他只是弓著腰在灌著風(fēng)的艙門猶豫了一兩秒便跳了出去。 你剛才給我說的啥?著陸時我問他。啊,你沒聽見為啥要點頭?他瞪著眼睛,我說你要推不動我的話就把我踹下去!

      瞧, 那時的白冰很信任我, 現(xiàn)在差不多也是。他沒準真的只有我一個能交心的人,所以才沒完沒了地跟我說實話。 可惜這個過程是單向的。我似乎從未與他分享過自己的秘密。我寧愿讓它們?nèi)荚谛睦餄a爛了也不告訴任何人。 唯一的后果是它們不斷分解出的情緒氣體常使我密閉的內(nèi)心處在高壓狀態(tài), 免不了會在某一時刻發(fā)生爆燃。后來我想,如果我知道以后白冰再也不來找我的話,我一定會對他態(tài)度好一點。我會主動邀請他來我辦公室聊天。 他想聊什么就聊什么,想聊多久就聊多久。我還會給他泡上政委賞給我的六安瓜片或者速溶咖啡。 我將非常有耐心地同他探討何婉晴并熱情鼓勵他放手去追,哪怕他永遠也追不上。問題是時間的盾構(gòu)機仍在開掘中, 在新一層未來尚未剝離之前我能看到的只有此刻。 所以沖白冰發(fā)了一通火之后我非但沒有后悔反而十分暢快。 我精神的壓力容器得到空前的釋放, 以至于卡頓數(shù)日的大腦也變得活躍起來, 重新給政委的講稿理出了一個提綱。搞得不錯。政委翻完稿子,很和藹地隔著辦公桌扔給我一根煙,很好。主要首長給的思路好。我趕緊上前點煙,跟著首長就是能學(xué)到東西。要是把你放到師機關(guān)當個干事,我看你勝任工作也沒什么問題。政委拍拍桌上的稿子,年輕人好好干,世界是你們的嘛!

      多虧我時刻牢記夾著尾巴做人的機關(guān)準則,才沒有繃不住笑出聲來。世界有可能是我們的,但單位永遠都是首長的,所以跟著首長肯定不會錯。 何況場站目前正盛傳政委很快就要提升到師里當政治部主任的小道消息, 如果是真的,那我調(diào)去師機關(guān)可以說指日可待。不過在此之前, 我照例會將這個秘密小心貯存。 壞消息會制造易燃易爆的甲烷, 好消息則會生成令人愉悅的氧氣。 我無法也不打算向別人分享這隱秘的喜悅, 除了對著鏡子傻笑之外就只有唱歌了。 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扛羲奈逄炀蜁蟼饕皇赘?,從《我愛祖國的藍天》到《春風(fēng)十里不如你》,題材廣泛、曲風(fēng)多樣,照這個進度到不了年底我的歌單肯定能達到一百首。 不過我并沒有唱到一百首。 事實上秋天以后我就再沒上傳過任何一首歌。 從前我以為這種自語式的抒情有益無害,后來我才明白并非如此。萬事萬物自有其關(guān)聯(lián),正如平整的柏油路面下埋藏著無數(shù)管線,只是我看不見。一旦能看見,那意味著路面不再平整。它要么被工人挖開,要么發(fā)生事故。它們很快會被藍色、 綠色或者別的什么顏色的施工圍擋遮掩起來,所有人都將繞道而行。

      白冰也是這樣。九月的那個上午,最初聽到樓道里突然人聲嘈雜時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那會兒我正在給師里宣傳科的張干事打電話,那聲音吵得我?guī)缀趼牪灰妼Ψ降穆曇?,不得不放下電話去關(guān)門。 還沒走到門口股長先進來了。 摔飛機了。 他黑著臉,應(yīng)該是一等。 我嚇了一大跳。每個人都知道一等是什么意思。一等事故就是機毀人亡。不過我還沒來得及想太多。我只是按照通常的理解客觀地評估了一下造成事故可能的原因。 一等事故大多跟機械故障或操作失誤相關(guān),前者屬于機務(wù),后者屬于空勤。 換句話說,發(fā)生飛行事故固然令人痛心,但一般而言都是飛行團的事,跟我們場站關(guān)系不大。作為一個機關(guān)干部,我首先考慮了責(zé)任劃分的問題。就在我感到自己越發(fā)成熟的時候, 股長沉痛地注視著我,語氣低沉地又來了一句。出事的飛行員說是姓白, 晚上經(jīng)常來辦公室找你的那個同學(xué),是叫白冰吧?

      我腦袋“轟”的一聲,頭皮開始瘋狂跳動。直到撂在桌上的電話發(fā)出尖厲的空鳴聲, 我才想起剛才在和張干事通電話。我試圖冷靜下來,好讓腦子里的漫天飛絮緩緩落地, 可只要我稍微想一下白冰,它們又會重新飛舞起來,我抓不住其中任何一片。 說是撞鳥了,雙發(fā)停車,塔臺讓他跳傘他非要迫降,結(jié)果沒成功。那小伙看著挺不錯的,可惜了。股長嘆著氣拍拍我的肩膀出去了。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會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我不確定會不會有人知道我昨晚曾和他聊了好半天微信。這次是我主動給他發(fā)的。自從上次我沖他發(fā)飆之后, 差不多兩個月他都沒聯(lián)系過我。次日有飛行,頭天晚上他應(yīng)該早早休息,這規(guī)定我懂,可我還是沒忍住跟他聊到了快半夜十二點。中間有一陣他沒回信,應(yīng)該是在跟他媽媽視頻。 盡管他回復(fù)的文字看上去十分平靜, 但我依然認為他和我聊完后很可能徹夜難眠。還有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絕不承認我發(fā)給他的那些截圖會讓他放棄跳傘而選擇迫降, 世界上不應(yīng)該有這種可怕的巧合。 那我為什么會如此驚恐, 以至于在這個涼爽的早晨大汗淋漓?

      我坐回到辦公桌前,摸出手機打開微信,飛快地掃了一眼昨晚的聊天記錄。 我們說的話其實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我發(fā)給他的幾十張截圖。那些黑色背景的截圖都來自我的唱歌軟件。 那些截圖任意點開一張都不會看出任何端倪,可要是把它們放在一起就會隱約勾勒出深海巨鯨的輪廓。即便機智如我,也用了好長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一切都源自何婉晴的一個朋友圈。那個夏末的午夜,從不發(fā)朋友圈的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而在辦公室加班的我正好看到了。 她分享了她唱的一首《克卜勒》?!昂棋氖澜缋?更迭的人海里/和你互相輝映/讓我們延續(xù)/用盡所有思念/唱一首歌給你?!逼叫亩?,何婉晴唱得還不錯,感情飽滿、節(jié)奏準確,雖然副歌部分稍顯吃力也算是瑕不掩瑜。 遺憾的是這歌顯然不是唱給我的。 因為我剛剛興奮地為她點了贊不到一分鐘她就刪除了這條分享, 她朋友圈再次變成了一片空白。原來她并不是不發(fā)朋友圈。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她只是分組了。好在我記住了她上傳作品用的ID:宛若晴空。 頭像是一只黑鼻子白貓。年齡:九〇后。星座:天蝎座。所在地:阿布扎比。

      這是我在海面上看到的唯一一束水花。 只是需要一段時間我才會突然意識到那是鯨魚在換氣。那些天我只要有空就會聽何婉晴的歌。她上傳的兩百三十六首作品我全部都聽完了。 她那四百五十二名粉絲里我是最新的一個。 何婉晴一定十分后悔錯發(fā)了微信,這小小的疏忽導(dǎo)致她每一首歌下面都留下了我的腳印。這是她建造的一座隱秘花園,而我卻可以一次又一次徜徉其間。 場站衛(wèi)生隊的何醫(yī)生一貫矜持高冷,而此處的“宛若晴空”卻唱了數(shù)以百計纏綿悱惻的情歌。她歌唱的聲音和平素的形象仿佛鋼鐵和橡膠一樣互不搭界,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們統(tǒng)一到了輪胎的程度。正是在這個相當別扭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真正的秘密。 她總共關(guān)注了三十四個賬號,里面十一個顯示為女性,暫時無須關(guān)注。 二十三個男性中九個擁有上萬粉絲,她關(guān)注了這些標有皇冠的V 級人物但人家并未關(guān)注她,也可按下不表。剩下十四個才是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 我仔細查閱了他們每個人的資料、照片、歌單以及每首歌下面的評論。這項工作十分費時但并不枯燥,特別是當我看到那頭深海巨鯨在海中游過時不禁興奮地拍起了大腿。 不可否認看到這一切時我會感到嫉妒和酸楚, 不過那激動人心的刺激感才是主要的。我怎么沒去從事情報工作呢?那一定要比當宣傳干事合適得多。 那個名叫“云圖666”的賬號上傳了一百一十四首歌, 每首歌下面都能看到帶有何婉晴頭像的足跡, 這說明她聽過了此人上傳的每一首作品。在她的足跡旁邊,零星散布著她寫下的評論和對方的回復(fù)。

      《好久不見》

      宛如晴空:這首不錯。

      云圖666:哈哈哈。

      《迷宮》

      宛如晴空:有點鼻音,感冒還沒好吧。

      云圖666:還行,明天差不多了。

      宛如晴空:明天你還出差,早點睡。

      《漂洋過海來看你》

      宛如晴空: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云圖666:你想到的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到的。

      宛如晴空: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云圖666:你希望是還是不是?

      《心動》

      宛如晴空:我喜歡這首。

      云圖666:我也喜歡。我們合唱的我都喜歡。

      宛如晴空:可惜合得太少了。

      云圖666:你為啥沒上傳?

      宛如晴空:合唱的你上傳就好了,我是配角。

      《紅塵來去一場夢》

      宛如晴空:但愿總在夢里。

      云圖666: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宛如晴空:夢中過客就是我。

      云圖666:夢里沒有主人吧,我們都是客。

      …………

      好,現(xiàn)在再回到“宛如晴空”的賬號下,最初被忽略的信息瞬間變得清晰。 何婉晴所有的歌曲也都留下了“云圖666”的足跡,同樣也散布著類似的評論和回復(fù)。 更有意思的是只要其中一人剛剛上傳過某首歌, 另一個人也會很快上傳同一首歌,時間間隔一般不超過兩個小時,并且總是在晚上。 這給我截圖帶來了額外的工作量。 當然,我不會忘了給白冰發(fā)送“云圖666”的資料信息。一個戴著白色面具的頭像。年齡:八〇后。星座:白羊座。所在地:阿布扎比。相冊里有七張照片。圖一:布達拉宮。圖二:身著綠色手術(shù)服的男人背影。圖三:波音飛機舷窗外的機翼和云海。圖四:淺藍色地面的醫(yī)院走廊。圖五:不知哪個國家但看上去讓人想起歐洲的街景。 圖六:國家圖書館。圖七:一只黑鼻子白貓。我一張一張發(fā)給了白冰。 為了避免表露出不合時宜的興奮, 我沒用語音而是十分耐心地輸入文字來闡述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 嗯。 嗯。 嗯。 我每說一句,他都用“嗯”來回復(fù)。 直到我發(fā)送并解讀完所有的截圖后,他隔了好久才回復(fù)。 她挺好的,再說這也沒啥。她喜歡誰都沒啥問題,你說是吧?白冰這話弄得我有些尷尬, 好像我是一個無聊到半夜窺探別人隱私的家伙, 不過我可能真是這么一個家伙。

      你今天不加班了嗎?我明天還要飛,先睡了?。?/p>

      這是白冰留給我的最后一行文字。 可我再也不敢點開看了。那兩天我什么也干不了。剛開始學(xué)飛行的時候我們就知道, 不能帶著思想問題上天。 被發(fā)現(xiàn)有思想問題的飛行員會被通知暫停飛行。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給白冰造成了思想問題。 我總在懷疑自己與白冰的死存在著不可告人的因果關(guān)系。至少是其中一因。我無法入睡,神經(jīng)始終緊繃著。 雖然股長告訴我,北京來的飛行安全局調(diào)查組初步認定事故原因是撞鳥導(dǎo)致的發(fā)動機機械故障, 我仍然無法掃除這個念頭。

      出事后第三天傍晚,我從飯?zhí)贸鰜?,在路邊的鉆天楊下面抽了兩根煙,然后才往招待所走。還沒從招待所側(cè)面的路口轉(zhuǎn)過來, 一記悠長又尖銳的聲音已經(jīng)鉆進了我的耳朵, 接著又捆住了我的心臟。我頓時慢了下來,猶豫著又往前挪了幾步, 那聲音在戈壁秋風(fēng)中斷斷續(xù)續(xù)向我飄來。我的兒啊……媽的心太疼了啊……兒啊……冰冰啊……我的冰冰你回來啊……我從未聽到過如此凄厲的泣訴, 一下又一下來回鋸著我的神經(jīng)。這堵塞得近乎窒息的胸腔。這巖漿瘋狂涌動的火山。這超過水位線的大壩。如果找不到出口它們就將爆炸、垮塌、崩裂。 無法壓制的苦痛沖破理性的閥門奔涌而出, 變?yōu)榇丝痰膮群盎蛘甙Q。我終于走過了招待所的側(cè)面,遠遠看見飛行團兩個軍官正蹲在一個灰衣女人的身邊。她坐在招待所門前的水泥臺階上,雙手抱膝,花白的短發(fā)一仰一俯, 秋日夕陽把她的影子印在臺階上,像折過了幾道的紙片。

      我的淚水瞬間涌了出來。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只得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白冰媽媽在痛哭。我也曾這樣哭過。正式通知我停飛那天晚上, 我跑到教學(xué)樓后面那個廢棄的防空洞里哭了很久,坑道里回蕩著我的哭聲。我在教-8 上總共飛了兩小時四十六分鐘,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而我哭的時間加起來可能比這個還長。長久的哭泣之后是種木然的感覺,好像用掉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都無比遲鈍。淚水可以稀釋并排出部分悲傷, 但最深處的悲傷則是堅硬的,永遠難以溶解。失去了最為寶貴的東西時我們總會哭泣,比如生命、愛情或者理想。

      十三

      不算很意外——多少還是有點意外。 場站吳政委還沒動呢,我卻先來師里報到了。本來政委是不肯放我走的, 他這段時間心情估計不大好,因為新提升的師政治工作部主任不是他,而是師屬另一個飛行團的政委。 不過師宣傳科陳科長反復(fù)給政委表示這只是一次專項任務(wù),結(jié)束了肯定會把我放回來。 這事前后協(xié)調(diào)了能有半個月, 政委最終在我自己起草的借調(diào)我去師機關(guān)幫助工作的電話記錄上簽了字。

      從來沒這么費勁過, 為了把你叫過來我嘴皮子都磨薄了。陳科長說著還摸摸他那厚嘴唇,打這么大的仗就這幾桿槍, 你來了可得發(fā)揮作用?。∥抑狸惪崎L說的大仗指的是什么,但我不知道自己來了能不能頂上用。 如果換個主人公我估計能幫上點忙,可白冰不是別人。我跟他太熟悉了,以至于他像空氣一樣無法描述。說起來, 幾個月前的那起事故——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事跡——其實并不復(fù)雜。 他的飛機返航時在二百二十四米的高度與鳥群相撞,雙發(fā)空中停車,不可能返回四千米之外的本場了。 那天的飛行指揮員齊團長連續(xù)下達了三次跳傘命令, 卻都被白冰拒絕了。 九時三十四分零六秒:等一下,下面有村子。 九時三十四分十五秒: 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我試一下。這是飛行記錄儀里白冰留下的最后話語。那聲音伴著無線電特有的沙沙聲,又經(jīng)過機器的保存和讀取, 和他平常的聲音不太一樣,聽上去語速稍快但毫不慌亂,讓我想起他平時在電話里跟我聊天的感覺。 白冰操縱著失去動力的戰(zhàn)斗機滑翔飛越了航路下綿延的村莊,在飛機即將失去高度的時候, 他終于在一片相對平坦的麥地上著陸了。 然而飛機只沖出去了幾十米便撞在了一條水渠的水泥護坡上, 飛機瞬間解體爆炸,數(shù)百升航油、百余發(fā)航彈和數(shù)枚火箭彈,加上白冰年輕的血肉之軀,在那片收割過不久的淺金色麥田里留下了一塊巨大的黑斑。

      說起來,這像是個挺長的過程,實際上從撞鳥到爆炸不過十幾秒的時間。 白冰在決定迫降的這十幾秒鐘里都想了些什么? 這是新聞記者和宣傳干事喜歡琢磨的問題。 他會想到他媽媽嗎?想到何婉晴嗎?或者想到我?十幾秒鐘能想很多事,我曾掐表試過一次,最開始我想到了時間的短促,接著想我應(yīng)該去想點什么,然后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我只是在宿舍的床上躺著,而不是在即將墜毀的飛機座艙里。我想不到的白冰也許能夠想到。電光石火間,一輩子的事也許都能在他眼前高速閃過。 我寧愿相信白冰在他最后十幾秒的時間里想到了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美好事物, 而不是我發(fā)給他的那些蠢透了的截圖。 整個事故調(diào)查結(jié)束也沒有人找我詢問過有關(guān)那些截圖的事情。從理論上講,有責(zé)任的是那群不長眼的鳥而不是我, 我無須為白冰的死承擔任何責(zé)任。但我始終感覺自己脫不開干系。何婉晴那未經(jīng)確認的疑似戀情有可能開啟或者關(guān)閉了他大腦中某一個神經(jīng)元, 使他放棄了跳傘而決定迫降。 這么想可能是對白冰英雄行為的矮化和污蔑,可我每次在夢里驚醒過來時,仍然忍不住會這么想。人的腦袋是片原始叢林,任誰也阻止不了奇異的念頭肆意瘋長。

      好在陳科長沒有要求我去虛構(gòu)白冰生命最后十幾秒的想法。白冰剛剛被追記一等功,后面有可能還要被授予榮譽稱號。 我的任務(wù)是為白冰這一即將集中展開宣傳的重大典型收集材料, 自他分配到師里第一天開始到他犧牲這三年零兩個月的時間里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故事。 要求從不同側(cè)面以小見大地反映白冰同志的英雄事跡、革命精神和高尚品格。這些故事都將匯編成冊逐級上報最終提供給不久后要來師里采訪的中央媒體采訪團。 其實飛行團已經(jīng)報上來了幾十份材料,分別來自團首長、機關(guān)部門、大隊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等與他有過接觸的所有人。 這哪叫故事?都是些大話套話!新上任的政治工作部主任看過以后很不滿意,把陳科長叫去狠批一通,故事得真實、感人,得有具體人具體事,現(xiàn)在能用的連十分之一都沒有,拿回去重搞!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陳科長叫來的。 機關(guān)組織了一個五六個人的工作專班, 每人分了十份左右的材料,我拿到后需要一個個給作者打電話核實,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 怎么刻苦攻關(guān)研究戰(zhàn)法的是吧? 我寫了,他晚上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研究航線啊特情啊之類, 具體的……具體的就是大家在一起研究唄, 白隊挺認真的……認真這個怎么說呢,就是挺認真的。事倒是也有,有一回我們的菜里有一根頭發(fā),他悄悄拿給我看了,也沒往外說,要是別人那非得拍桌子不行。不過這事不好寫吧,寫出來顯得我們空勤灶衛(wèi)生搞得太差了。 他對我們機務(wù)很尊重,每次檢查完飛機都給我們說一聲辛苦。然后呢?然后……然后有的空勤會給我們發(fā)煙,但我記得白機長好像不吸煙……

      我極力想象著白冰在空勤樓、 在飛行計劃室、在塔臺、在飛機下、在空勤灶的樣子,試圖豐富一些可能并不存在的細節(jié)。 我們像是正在制作一套拼圖以便拼出一個全新而美好的白冰,而現(xiàn)在還差著好多塊。更要命的是,陳科長從我們股長那里知道了我是白冰的同學(xué), 要求我至少要拿出三篇文章??梢粋€星期過去了,我連一篇也沒寫出來。 這看上去輕而易舉的事情突然變得極為困難,我完全不知道該寫什么。早在我還不怎么會寫材料的時候, 我都能給來進國搞出一份相當不錯的事跡材料并把他送上“感動軍營”頒獎臺,可關(guān)于白冰,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制作成一塊拼圖的材料。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所有的回憶都像在一條窄縫前閃過,那些光影碎片沒有主題立意、邏輯關(guān)系和開頭結(jié)尾。每一眼都是一顆體細胞, 能夠克隆出一個我熟悉的白冰, 可是我無法描述它們或者說它們無法被描述。那只是某種細小的感覺,像一根煙的第一口和最后一口之間的區(qū)別那樣真實可感卻無法描述。材料是一種工具,類似我摳輪胎用的鐵鉤子,帶著鮮明的功能性和目的性。一份又一份A4 紙的材料可以把我墊得越來越高, 從場務(wù)連到宣傳股,從場站機關(guān)到師機關(guān),卻不能真正還原一個我記憶里的白冰。把你叫來不容易,你得往前沖??!能不能留在師機關(guān),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我不想讓陳科長不高興,最后還是硬著頭皮寫了一篇。 我寫的是軍校入學(xué)新訓(xùn)時白冰吃飯動作慢,每次飯后集合他都是最后一個出來,為這事挨過班長幾次批評。 后來他每次吃飯都打得很少,再也沒有拖過全班的后腿。 這不對??崎L甩著那兩頁紙, 你不應(yīng)該說他故意少打飯,你應(yīng)該說他努力提高就餐速度,不然老吃不飽飯怎么能搞好學(xué)習(xí)訓(xùn)練? 他一直吃飯慢,現(xiàn)在……后來也是。 就算他吃飯慢也不能這么說吧? 陳科長瞅我一眼,而且這例子也太一般了,體現(xiàn)不出什么精神和內(nèi)涵。 你就沒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寫了嗎?

      我無言以對。 新訓(xùn)時白冰每天都是晚上熄燈后去上大號,而晚上隨時可能緊急集合,他就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時起床上廁所。 早上我老是拉不出來,他給我說,真他媽煩。 上課的時候白冰坐我后面,我經(jīng)常趁教員板書的時候,從背后遞一塊巧克力給他。他自己從不主動吃,但我遞給他的他卻總會吃掉。 白冰學(xué)得最差的一門課是“飛機電子設(shè)備”,第一次考就掛了,當然我也強不到哪兒去, 只考了六十七分。 他問我怎么辦,我讓他帶點東西去找教員說說情。帶東西不太好吧,他吭吭哧哧,萬一人家不收多難看。 你還沒送呢怎么知道人家不收?我瞪他,那你自己看著辦吧!沒過多久教員分了團職公寓房,他周末跑去給人搬了兩天家, 結(jié)果補考時順利通過了。通知我停飛那天晚上,我在樓頂聽見白冰滿世界喊我, 我手機上留下了他一百多個未接來電,搞得我最后都哭不下去了,只好從樓頂平臺上爬下來。他紅著眼睛上來就給我一拳。你個狗×的跑哪里去了!我以為你死了呢!自從我到了宣傳股, 他沒事的時候就會跑到我宿舍接聽他媽媽的視頻電話, 說上兩句就把手機塞給我。媽,我在阿彭這里,你跟阿彭說兩句呀。 等掛了電話他又說,老媽天天都要跟我視頻,哪有那么多好說的啊, 我是真頭大。 那根毛絕對不是頭發(fā),曲里拐彎的,你就想吧。 空勤灶吃出毛發(fā)那事白冰也給我講過,要不是怕惡心到大家,我肯定跟他們沒完。沒準有一天,我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寫成一篇文章, 沒有大小標題不用穿靴戴帽的那種,不過眼下它們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很清楚陳科長手里那面篩子的規(guī)格和尺寸,他想要篩出一些有分量的故事, 可我能想起來的全是細細的沙粒,全都從網(wǎng)眼里漏走了。白冰現(xiàn)在比我低了,低進了土里,永遠不可能再飛起哪怕一毫米。他和我在物理上依然同處一個世界,但在哲學(xué)上已經(jīng)不是了。這感覺很怪異,讓我想起我在水青場站大門口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時我們隔著一塊車玻璃。 現(xiàn)在我們隔著全部時空。

      四月份,戈壁灘的楊樹才抽出新葉。那天下午,我回宿舍換上體能訓(xùn)練服去跑步。從禮堂轉(zhuǎn)過來, 一眼就看見同樣穿著體能服走在前面的何婉晴。我猶豫了幾秒,終于喊了她一聲。咦,不是說你調(diào)到師里去了嗎?她轉(zhuǎn)回身,有點意外地望著我。我能力素質(zhì)達不到上級機關(guān)的要求,被踢回來了。我說,聽說你考研考得不錯?一般吧,還沒復(fù)試呢,不一定能考得上。 應(yīng)該沒問題,你那么愛學(xué)習(xí)。 你怎么知道我愛學(xué)習(xí)? 白冰說的啊,他以前老說,每次請你吃飯你都說要看書上網(wǎng)課。噢。何婉晴用門牙咬了咬她飽滿的嘴唇,他人挺好的。我也覺得是。我點點頭,能問你個問題嗎?可以呀,你說。白冰出事前的頭一晚,他給你說過什么嗎? 沒有啊。 她微微仰起臉想了想,我們之前好久都沒有聯(lián)系過了,怎么啦? 沒事,就是隨便問問。我說,你快跑步吧,祝你考研成功!

      我站在路邊, 看著何婉晴輕擺著腰肢走遠了。 此刻漠風(fēng)微拂,萬物安然,一架飛機閃著光從沒有背景音樂的天空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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