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當我撐大我那風(fēng)造帳篷上的裂縫,
直到寧靜的江湖海洋,
仿佛是穿過我落下的一片片天空,
都嵌上這些星星和月亮。
我用燃燒的緞帶纏裹太陽的寶座,
用珠光束腰環(huán)抱月亮;
…………
我是大地與水的女兒,
也是天空的養(yǎng)子,
我往來于海洋、陸地的一切孔隙——
我變化,但是不死。
…………
——雪萊《云》
一
一輛白色的SUV 正準備下高速,它已經(jīng)奔波了三個多小時。年輕的女人開著車,帶著五歲的男孩。男孩一路在看云。在高速公路上,年輕的女人反對小男孩躺著, 她要求他坐在配備安全帶的兒童專用增高坐墊上,但是,小男孩一下子就放棄了。他還是躺著看車頂大天窗外的云,追云不便時,他就解開安全帶,站起來。 他只專注于云的變化, 似乎在編導(dǎo)云的劇情。 這趟行程,路有多遠,云的故事就有多遠。 因為小男孩一會兒坐直,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系上安全帶,一會兒又解開安全帶,女人不得不放慢車速。
女人不時瞟后視鏡,并通過耳朵,去捕捉后座的動靜。 除了云,小男孩對所有的人事,都心不在焉。三歲前沒有開過口,家里的老人根據(jù)經(jīng)驗,都懷疑他是啞巴,但后來證明醫(yī)生的判斷沒錯,他會說話,只是不想說話。父親平時忙,陪伴少,跟他說話,他以點頭搖頭回應(yīng)。 當?shù)挠幸淮未笈骸安辉S搖頭點頭! 眼睛看著我! 用嘴說話!”小男孩就嚇得小便失禁了。對那些非要撬開他的嘴巴、動手動腳的熱情客人,小男孩眼神排斥, 有一次竟然哭了, 令家人客人都頗為難堪。 總之,他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比如,給他食物,他張嘴,就表示接受;拒絕,就是走開;甚至要去洗手間拿遺忘的玩具, 里面的人連問他要什么, 他只踢門不作答; 那些學(xué)齡前兒童視聽教材,他一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偶爾,小男孩發(fā)出清晰的單詞,或回應(yīng)了人,猶如鉆石光芒,讓綦家金碧輝煌,這證明了他的聽、說能力,都是正常的。但不能否認的事實是,他幾個月的說話量,不及正常孩子的一天。他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個懶惰的、嘴甜的保姆,被長期雇用了,因為她能給小男孩指認各種云。 他們一起去頂樓天臺看云,遇上了好云,小男孩會容光滿面地回來,又比又畫,轉(zhuǎn)達他剛剛經(jīng)歷的一場盛大相遇。 比如,滿天螺螄云、棉花罐打翻云、茶壟云、散掉的香菇云、老頭撒尿云、老鼠偷油吃的云,還有樹根云、吐血云、金片片云、豬奶頭云……這個準文盲保姆,用云的想象力,激蕩了小男孩云世界的生機勃勃。
有時,保姆洗菜洗一半,或者拖地進行中,突然一聲高喊:“哇,看天!天燒起來啦!快看!”
小男孩就連忙牽著她去陽臺觀賞, 或者他們直接就奔向頂樓天臺——他們家就在頂樓錯層里。 高天闊地,小男孩軟軟的頭發(fā),像絲綢旗幟一樣飛舞。 他會張開胳膊,像十字架一樣,仰天旋轉(zhuǎn),然后擁抱自己的云。保姆倒沒那么喜歡云,但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讀云者”的天職,她一邊解讀云彩,一邊玩手機。 公平地說,她對看云的孩子有無限耐心。看到天空暗沉,云們歸途隱匿,他們就心滿意足地一起下天臺回家。
旅途中,無數(shù)車輛掠過這輛白色SUV。兩個半小時的路程,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小時。因為車里的云孩子, 女人只能盡量以平緩的速度來護佑后座上的看云人。 孩子的父親正在這兩個半小時車程的錦天城開會,今天是他的生日。女人決定給丈夫一個意外驚喜,她要帶著孩子“從天而降”,給他特別的生日祝福。 小男孩對這個建議無感,因為爸爸無論是否出差,都經(jīng)常不在家。 但是,媽媽說:“哎呀,錦天就是出七彩祥云的地方?。?”
小男孩睜大了眼睛,看著媽媽。
“五顏六色!”媽媽加大誘惑力度,“滿天!紅的、綠的、黃的、湖藍的、金棕的、藍紫……”
“各種顏色? ”小男孩歸納了一下。
“對啊,” 媽媽說,“前幾天電視新聞不都說了? 錦天這個季節(jié)彩云最多。 ”
小男孩并沒有看到電視, 因為外婆大喊他來看云的時候,新聞畫面已經(jīng)閃過了。
媽媽繼續(xù)煽動:“所以要趕緊! 到時我的手機還借你拍照。 ”
小男孩沒有吭聲。 他把一本云童話繪本放進自己的雙肩包, 又把一只麂皮象寶寶玩具放進去。這是他出門必帶的助眠玩具,他必須捻著象寶寶左耳朵的尖尖才能入睡。女人暗暗得意。一路上, 男孩的自言自語表明了她的確拿捏準了他的小七寸。
小男孩說:“棉花糖的云, 都是加顏色變的。 ”
媽媽很聰明,說:“那是假云嘛。 真的云,什么顏色都是自己長的。電視上說了,只有特別的地形地貌, 才會邀請到天上各種顏色的云——全世界只有錦天最多! ”
“它要不來呢? ”
“給電視臺打電話呀。 ”
“怎么說? ”
“你就說,喂,你們不是說,這幾天都有彩云嗎? ”
男孩笑了,但他說:“我不。 ”
車行了一兩公里后,小男孩說:“你打。 ”
年輕的女人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說:“嗯,讓爸爸打!他說,喂!我們?nèi)襾礤\天過生日哪!說好的七彩祥云呢?! ”
男孩無聲地笑了,看起來很有信心。
二
出高速收費站,SUV 女司機把車靠邊,接起一個重復(fù)打進的電話。后座上的小男孩,又解開了安全帶。他手里有兩張嘎嘎響的玻璃紙,一張香檳色,一張寶藍色,他輪流透過玻璃紙看天。通話中,女人不斷回頭看后座的小男孩,她語調(diào)亢奮,有點急躁,她說:
“還要二十七分鐘,估計我會比預(yù)計時間再慢點。
“孩子餓了,我會先帶他吃點東西。
“不不,不去酒店吃。 給他驚喜! 這飯點人多,萬一被他看到就不好玩啦。
“你把他房卡放總臺,交代好就行。 估計我們吃好進去你們要開會了。
“知道,你發(fā)的流程我看了。 下午我出去辦點事,最晚五點到酒店給他慶生,不耽誤他晚上八點的活動。
“不用不用!他不吃蛋糕,小生日而已。謝謝謝謝。
“不不! 小事! 就是買些有機菜種——我自己開車導(dǎo)航很方便。
“保密??! 這會讓我們綦小朋友開心的!
“當然當然, 你們綦總可能都忘了自己生日。 對了,你的房卡也留總臺一張,到時我可能需要打理一下。 ”
三
龍帝溫泉大酒店從空中鳥瞰, 是個拉長的“S”形,尾梢猶如巨幅飄帶,飄了七八百米,其實, 它模仿的是巨龍飛天的造型。 起降錦天的飛機,最容易看到的就是,巨龍在綠樹掩映中騰起的龍脊擺動線條。說是龍脊,其實是平的。整個酒店不高,昂起的龍頭才十多層,龍尾一層多高;“S”形的屋頂天臺,就是斜上的平展龍脊,上面的“龍鱗”——半圓片式的扁平階梯,緩緩升高,間或又穿插著一方方如茵綠草。 龍脊中線,從龍頭到龍尾巴都是藝術(shù)燈柱,仿佛是“S”形的龍脊在晶瑩發(fā)光。 夜色里,巨大的“龍脊飄帶”上, 銀白的星光小燈, 會在草地上滿天星般閃爍,如銀河在人間的倒影。 所以,當?shù)厝硕冀兴澳莻€星光龍酒店”。
女人的車開進龍帝溫泉大酒店差不多是下午兩點了。 進了大堂,一手牽著孩子、單肩掛著雙肩包的女人,一眼看到了唐秘。唐秘卻沒有認出低扎馬尾、穿著牛仔褲平底鞋的老板娘。看到笑著走向自己的女人,小秘書還算機靈,立刻春花綻放地迎了上去?!敖憬阏媸窃絹碓狡亮?!比年會時更年輕啦! 我都沒敢認呢! ”唐秘說,“我正要給綦總房間送資料,那都給姐姐吧。 這是他的房卡,918。 ”
等候電梯的時候, 唐秘壓低嗓音說:“這次訂晚了,沒訂到大床房,被綦總罵了。 是我們秘書組的失誤。 ”唐秘做著鬼臉,從小包里掏出了一個黑藍色的絲絨小盒, 托著遞給女人:“祝老板生日快樂! ——只是小領(lǐng)帶夾, 彌補一下我們的工作過失?!迸素Q起食指,“噓”了一聲,謹防泄密的樣子。小男孩伸手抓過小盒子,女人接過秘書手里的材料,說:“你開會去吧,我自己上去。 ”
女人上了九層。 酒店的扭曲結(jié)構(gòu), 她有點蒙。 一名保潔阿姨路過,鞠躬問候,說:“星光自助餐廳往那邊,出玻璃門下樓梯就是。 ”女人更為困惑, 閱人無數(shù)的保潔阿姨不再掩飾輕慢:“很多阿姨都會走錯。小孩爸媽在里面是嗎?我?guī)闳ァ?”
女人有點明白自己被誤認為保姆了, 她倒不生氣, 只亮了一下手里阿拉伯數(shù)字很大的房卡。保潔阿姨說:“噢,918。往那邊,拐彎第一間,你碰一下門就開。 ”
地毯很厚,小男孩跑向自動玻璃門,又跑下樓梯,他看到了自助餐廳。倆服務(wù)生想摸他的大腦袋,小男孩立刻原路回轉(zhuǎn)。好在這些都沒有被媽媽注意到,她站在918 房門前,門把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紙牌。女人“吱”地碰卡開門,就在門要自動關(guān)上前, 小男孩進來了。 他沒有注意到,他的媽媽站在玄關(guān),呆若木雞。
標房里的兩張小床,已經(jīng)被拼成一張大床。綦總個子大,拼大床也可以理解,但是,女人看到了床前兩雙凌亂的拖鞋,是用過的拖鞋:珠粉緞面的是小碼,深灰緞面的是大碼。
這里有各種古里精怪的新奇物品,如大好幾號的木鉛筆、手工制作的硬皮筆記本,印著毛主席、奧巴馬頭像的杯子和本子、各種潮流的鼠標墊,或者寫著各種紅色標語的飾物。這里還是實現(xiàn)夢想的虛幻空間,你可以“寄給未來/過去的自己一張明信片”。這里有“老相機制造坊”逗號先生、精致的飾品小店“八六子”、萌物大合集“一家很奇特的小店”。還有許多迎合時下年輕人愛好的地方,如“貓咪咖啡館”:一家可以玩貓的咖啡館、“芝士火鍋店”:純粹是傳統(tǒng)與西式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此外,以旗袍、圍巾、高級成衣等為代表的服飾風(fēng)格更是引領(lǐng)著都市潮流。正因為這些新面孔、新做法、新理念,才吸引住了人們的眼球,并產(chǎn)生消費的欲望。
女人蹲在地上,緩了緩困難的呼吸。她心跳如鼓擊,口干舌燥。 小男孩看到她在深呼吸,便自己爬到窗前的沙發(fā)上。 他把黑藍色的小盒打開,拿出領(lǐng)帶夾,研究了一下,還咬了一下,很快失去興趣,便把它夾在小象寶寶的大耳朵上,然后去衛(wèi)生間尿尿。
女人繞床而行,如她所愿,床頭柜上,她看到了安全套盒。 她不想碰它。 男孩從衛(wèi)生間出來,塞給媽媽一樣?xùn)|西。 女人沒有心思看,把小男孩的手推開。 她被枕頭上一根栗色的直長發(fā)吸引。小男孩把從衛(wèi)生間里拿出來的東西,再次夾到了小象寶寶耳朵上, 一邊一個, 他覺得滿意。
女人去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亂堆的浴巾里,她再次看到了一根栗色直長發(fā)。 女人感到自己上嘴唇異樣,就像幾只螞蟻在爬。 是,上嘴唇在發(fā)抖。 她按住顫抖的上唇,但手指一拿開,它還是在微微顫抖。她想,它如果靠近鍵盤都能打出字來了。女人看向鏡子里的自己,沒有涂口紅的嘴唇發(fā)灰,徹底的素顏,讓這張情緒風(fēng)暴中的臉,就像冰箱里過了保質(zhì)期的凍肉,紅得發(fā)灰,白得也發(fā)灰。她本來有一頭天然微鬈的濃密長發(fā),因為勞作不方便,習(xí)慣隨手一扎,頭發(fā)被皮筋常年控制得緊貼頭皮。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出土的兵馬俑,真丑啊。 難怪那個保潔阿姨態(tài)度輕慢,她當她是一個帶孩子去餐廳與父母會合的迷路保姆。
女人目露兇光地出衛(wèi)生間,拎起背包,一把拉起沙發(fā)上的男孩往門口走。小男孩不想走,女人粗暴地抱起他,男孩雙腿亂甩,以示反對。 女人語氣兇惡:“要干什么你?!”小男孩沉默。女人大吼:“說啊!”小男孩沉默。女人胸腔一陣劇痛,她覺得自己的心臟要炸開,她狠狠摜下小男孩,死死瞪著他。男孩看著瘋狂的女人,退著走到沙發(fā)邊,拿起小象寶寶,緊緊抱在懷里,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光。
女人心里一顫,撲過去,摟緊孩子。
她是到總臺取車鑰匙時, 才忽然意識到兒子的象寶寶耳朵上的領(lǐng)帶夾。她暗吃一驚:首飾盒子還在918 的沙發(fā)里;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小象另一只耳朵上的水鉆發(fā)夾——當然是粉色拖鞋主人的。 女人低聲問:“你是在衛(wèi)生間拿到的嗎?”小男孩沒回答。她取下小象耳朵上的水鉆發(fā)夾。
女人讓門童看護一下兒子,她奔向電梯,按了九樓。 她再次進了918 房間。 不知為什么,她的上嘴唇又開始顫抖,她一口咬住上唇。她把扔在沙發(fā)上的黑藍首飾盒拿起, 把水鉆發(fā)卡扔在洗手臺邊。然后,她退出了房間。她聽到了電梯有人出來的聲音,走廊空空無處藏身,丈夫回房間的可能性很小, 但是她還是做賊一樣心虛緊張。 厚地毯無聲無息, 她卻感到有人在裊裊走近。 她選擇了面對915 房間,假裝找房卡開門。一個苗條的女人走過,她視線的余光里,看到了一襲珠灰洇紫的長裙。隨后,身后有門禁“吱”地響了。她頓時渾身暴汗,上嘴唇不可控制地又抖動起來。 她努力克制住回頭看的念頭,但最終,她還是側(cè)臉猛地回瞟了一眼。 走廊里已沒有任何人了,一切又回到靜謐無人的狀態(tài)。珠灰洇紫的長裙進了哪個房間? 918? 她搜索視覺記憶的殘余, 覺得自己看到了那個女人進918 房間的背影。栗色的直發(fā)被時尚發(fā)簪斜綰,垂落的發(fā)絲隨意而風(fēng)情,肩型有致,然后是——918 的門沉重而緩慢地閉攏??村e了嗎?一時之間,她膝蓋僵硬、 胸口虛空, 不知道自己剛才那一眼是想象,是事實,還是整個都是幻覺。
“需要我?guī)湍_門嗎? ”
四
今天,對這個叫劉博的男人來說,是個非??蓯旱娜兆?。不只今天,這幾天都是他媽的可惡的日子。 今天的肝火,是昨天的堆積;昨天的肝火, 是前天的堆積; 前天的肝火是大前天造的孽! 他粗算了一下, 已經(jīng)近五十個小時沒睡覺了。 肝火如野火, 燒得他一直口腔潰瘍牙齦出血。一個人,年近半百,又老又傲,他和世界就更加互不妥協(xié)了。這樣的人,他不口腔潰瘍誰潰瘍呢? 他悻悻地想。
人們尊稱他劉博,那是對他學(xué)識的尊敬,實際上,很多人看他一個光頭,心里就會懷疑他的學(xué)問。 現(xiàn)在,他不僅光頭,還加上三天沒刮的灰黑胡子濃密拉碴, 再加上一副被透明膠臨時補綴起來的眼鏡,看起來社會評價更低。這眼鏡是今天上午被一個渾蛋打飛的,還好他閃得快,不然以那個家伙的勁道, 可能連眼鏡一起打進劉博的眼窩里。更可惡的是那個老實的年輕護士,那渾蛋第一腳就把她踹翻了, 當時她蹲在病床前為病孩腳腕處扎針。進針兩次失敗,小孩在哭叫。兒科病房,患兒哭鬧是正常的音響。帶著幾名實習(xí)醫(yī)生查房的劉博正遇見了勁爆瞬間。 不是他一把推開了那個渾蛋, 護士少不了挨第二腳。但是年輕護士一骨碌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撲向病床給孩子拔針,她怕傷著孩子。孩子母親趁機一巴掌扇在護士臉上,護士帽飛越病床。劉博一把揪提那女人的馬尾辮,提摔開她,自然是下了重手。 在女人、孩子的尖聲鬼叫中,渾蛋男人一拳當頭打來。劉博躲避,眼鏡飛了。兩個男學(xué)生撲上去死死擰住那渾蛋。
醫(yī)務(wù)科過來處理了, 后來, 分管領(lǐng)導(dǎo)也來了。渾蛋夫妻拒不道歉,大喊大叫:“護士不會打針!醫(yī)生很會打人!”劉博讓學(xué)生報警,分管領(lǐng)導(dǎo)要他冷靜, 而那護士擦干眼淚就表態(tài)說她理解患兒家屬的心情,她原諒了患兒父母,弄得院領(lǐng)導(dǎo)比患兒家屬還感動。 院領(lǐng)導(dǎo)也希望叫劉博的那個男人,能忍辱負重,向患者家屬道個歉。 劉博轉(zhuǎn)身繼續(xù)查房去了。
查完房,劉博回到辦公室,年輕護士進來,說:“主任別生我的氣,我知道您在幫我……”劉博懶得說話, 他摘下學(xué)生替他用透明膠帶臨時黏住的眼鏡,在手里晃蕩。護士低聲說:“我就是覺得大局為重比較好。 ”
劉博說:“大局你跟院領(lǐng)導(dǎo)談。 ”
護士回避他嘲諷的惡毒眼神,眼看窗外,語調(diào)更加怯懦:“……對不起,我真的沒多想,就覺得……”
劉博說:“之前你護著患兒很善良,但之后,你裝神弄鬼干什么! ”
護士淚光閃閃不承認。
劉博摔門而出。
這一天,是好天。藍色的高空,卷云如絲,天邊積云像白塔。 但對于劉博來說, 這個倒霉日子,才剛剛拉開序幕。 大前天,同寢室的大學(xué)好友從四川過來開個專業(yè)學(xué)術(shù)會, 但這三天他們都還沒見上面。 第一天,他代二線醫(yī)生值班,碰到一個笨蛋的住院醫(yī)生,一夜不斷求救,害他整夜“仰臥起坐”,根本睡不好。 次日是他的門診日,一百多號病人,看得他滴水未沾、滴尿未撒,精疲力竭才收攤。到院食堂才打了飯,城東兒童醫(yī)院急呼他過去會診。會診結(jié)束后,他披星戴月回家,剛洗完澡,又因一個腸套疊的高危娃,被緊急叫回醫(yī)院實施急診手術(shù)。手術(shù)到凌晨四點,回家再洗洗睡,已經(jīng)快五點。 兩個半小時后,也就是第三天,是他自己的手術(shù)日,早上七點半到醫(yī)院,一直忙到下半夜,完成了九臺手術(shù),最后一臺手術(shù)結(jié)束于凌晨四點多。 他到辦公室拉開午休床,才休息了一會兒,床還沒焐熱,就聽到走廊外面人聲鼎沸,該死的“馬大哈”助手竟然忘記告訴病人家屬,手術(shù)順利,結(jié)果傻等在手術(shù)室外的病人家屬懸心到天亮。一詢問,得知手術(shù)早已完成,病人已被送去ICU(重癥監(jiān)護室),立刻舉家暴怒了,六七名家屬,各個怒喊要投訴。這個叫劉博的倒霉蛋,自然沒法睡了,只好起來安撫家屬,匯報手術(shù)順利的情況并致歉,然后,查房。本來查房流程結(jié)束,他終于可以回家睡大覺了,但是在最后時刻,他的眼鏡被人打飛了,而且家屬要投訴他“像黑社會老大一樣,領(lǐng)著學(xué)生打人”。 這事看起來尾巴長,院辦讓他先回去睡覺。
可是,老同學(xué)下午就要飛離錦天了,中午告別餐,他必須過去,哪怕一刻鐘也是禮貌的。 他心里打算的是,見半小時就回家睡覺。
五
這個被稱為劉博的光頭男人, 驅(qū)車往吃飯地點“棕櫚人家”而去。
從醫(yī)院過去有七八公里, 但從棕櫚人家到他家,倒是很近,兩公里不到。 多年未見的上鋪兄弟,小個子,寬肩膀,和過去一樣,還是習(xí)慣含胸駝背,卻動輒發(fā)出聲如洪鐘的哈哈大笑聲,睥睨生死得很。事實上,他也確實膽大,因此,他贏得了班花的青睞。二十年過去了,他已是西南醫(yī)界翹楚。一見面,大家就被光頭的膠帶破眼鏡逗樂了。都是同行,天南地北各自醫(yī)院都有同樣的故事,所以說著說著,就罵著粗話一杯杯喝酒解怒。光頭倒沒喝。兩周前,他們院骨科醫(yī)生,喝了兩杯啤酒,酒駕被刑拘了。但是,最后臨別,他還是喝了一小口白的。 因為老同學(xué)說自己和班花離婚了:“婚姻就是一口鍋——把兩棵小白菜煮爛——”老同學(xué)說的時候,高舉酒杯,獨孤求敗,又難掩感傷惆悵。光頭告訴他,今天也是自己離婚冷靜期的最后一天。話音未落,舉桌喧騰:“小白菜呀,鍋里黃……”
老同學(xué)拿起手機, 模擬采訪話筒, 問他感言。光頭男人說:“如果不是冷靜期,今天我沒回去,她能打我二十個電話,并要求視頻為證。 她覺得我能出軌全世界。 所以——兩棵小白菜都煮爛了……”
舉桌再次沸騰。 老同學(xué)提議為婚姻之暖鍋干杯,于是光頭男人喝下了一杯,之后代駕來電說兩分鐘到,他又主動敬了大家一杯,然后和老同學(xué)擁別。
這個叫劉博的男人,獨自下樓到門口。約好的代駕,卻遲遲未到,再催促,才明白那家伙因為聽錯地址,到了島外一個連鎖店。男人倦怠不堪, 跌坐在店外石階上。 女老板過來說:“拐個彎,都能看到你們小區(qū)的白蘑菇頂了。 算了,一站多路,我送你吧?!彼麄儾乓簧宪?,女老板沒有放手剎就猛踩油門,“唔”的一聲,把光頭男人睡意嚇沒了,緊跟著是猛烈倒車,車撞到右側(cè)棕櫚樹上,男人的頭撞到副駕駛座窗框上。女老板跳下車察看擦掉的紅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以后別停這有樹的位置,很多人……”
疲憊至極的男人,懶得察看刮傷位置,他揉著被撞的包,無力地揮手讓她靠邊。女老板貼心地喊:“一杯啤酒也會抓啊……”
頭其實被撞得很痛,而且眼鏡的鼻托位置更痛。 這個叫劉博的男人從后視鏡里,看到了自己右邊鼻梁透出點紫青?!拔摇?!”他恨恨地咒罵著。
已經(jīng)能看到自家小區(qū)前的公交站了, 只要過這個十字路口, 右轉(zhuǎn)進輔道就能直接開進茂盛花木夾道的小區(qū)地庫口。但是,這個該死的紅燈特別慢,橫向路早都沒車了,它還紅著。 這路口的紅綠燈,簡直是不負責(zé)任的渾蛋操作。
今天是他倒霉的日子, 倒霉的高潮馬上就要開啟。
六
法院路和主干道湖西一路是個大丁字路口,白色的SUV 在“丁”字下豎位置的法院路,它要右拐到橫在路口前的湖西一路。 SUV 要右拐,無須看信號燈,只要沒有直行車就行。當時,SUV 女司機眼睛里就是沒有直行車的。 她內(nèi)心猶如亂墳崗,戳心堵肺地痛,以至于她都忘了叮囑小男孩系好安全帶。 但是,好像就是剛右轉(zhuǎn),身子還沒有正過來, 車子左后部就被什么重重地撞了,她聽到男孩吃驚的叫聲,與此同時,她也踩死了剎車。 SUV 很穩(wěn)地停住了, 只見車前路面,掉落了一地的車零件,分尸式的痕跡綿延十幾米,痕跡最前段,靠邊停著一輛舊的暗紅色車。 女人被嚇到了,連忙出了駕駛室。
她的車,左后輪上,一塊花盆大的凹陷,有撞痕,但白漆基本還在,就是一地的車燈、塑料片、保險杠之類零碎,拉拉雜雜地撒了一路,顯然都是那輛暗紅色破車的, 它們把事故現(xiàn)場渲染得很嚇人。女司機的心怦怦直跳。一輛黑車打著雙閃停在兩車間,一個打深色領(lǐng)帶、白領(lǐng)模樣的短眉細眼的男人,怒不可遏地出來,他直接對前車下來的光頭男人發(fā)難:“你他媽奔命??! 這么快的速度變道超車, 你差點撞了我你知道嗎! ”
光頭男人在察看自己破紅車的傷情。
SUV 的女司機看著一地狼藉十分心虛,說:“我拐……真沒看到你的車……我才……”
這個叫劉博的光頭男人,一聽就暴怒揮手:“拐彎讓直行! 你他媽的新手上路嗎! ”
“超速!”白領(lǐng)男說,“限速六十邁,你起碼八十邁! 要不是我反應(yīng)快,你得先和我撞! ”
那副膠帶粘連的破眼鏡, 都掩飾不了光頭男人擰著眉頭的兇狠眼神。
看紅車肢解似的慘狀,SUV 女司機還是惶恐:“……超速,那我們……各一半責(zé)任……”
白領(lǐng)男突然高叫起來:“還酒駕!你報警!他全責(zé)! ”
白領(lǐng)男手機一通拍。女司機還有點遲疑,白領(lǐng)男訓(xùn)斥:“你也拍!正面、側(cè)面、撞擊點,包括兩車的全景照! ”
光頭男人用殺人的眼神陰沉地盯著白領(lǐng)男。
白領(lǐng)男很輕蔑地冷笑:“絕對酒駕! 絕對超速! 危險駕駛罪! ”
白領(lǐng)男塞給女司機一張名片:“我為你做證,也可為你提供任何法律援助。 ”
女人麻木地接過名片, 她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自己的車。不知何時自己下車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他臉色發(fā)紫,兩只小手抓著自己的脖子。女人丟了名片,尖叫一聲,撲向孩子。光頭男人也奔了過去,他推開女人,從背后抱住小男孩。 他的兩臂圍過小男孩胸腹, 使勁往上提,一下,一下,又一下,小男孩有時被他提離地面,但終于,小男孩“噗”地吐出了一顆開心果仁。
女人一把抱住小男孩, 急得亂摸他喉嚨:“還有沒有?! ”
小男孩在思考。重新恢復(fù)的呼吸,大概讓他舒服,他仰頭看著光頭。
女人有點歇斯底里:“說話呀! 還有沒有! ”
光頭男人說:“怎么可能? ”
小男孩一臉新奇和疑惑, 他指指自己的喉嚨,對著光頭男人說:“一震,就吸進了……”
女人起身, 把光頭男猛推一趔趄:“都你撞的! ”
女人蹲下,上下摸索孩子,果然,她發(fā)現(xiàn)孩子額頭發(fā)際處有個發(fā)紅的、微微鼓起的山核桃大小的包。 女人按壓著,小男孩躲閃,說:“殼子……”
女人大驚:“果殼? 也嗆進去啦?! ”
光頭男人說:“怎么可能! ”
男孩又摸自己的頭。 女人喊:“很痛?! ”
小男孩只摸不說話,他走兩步,蹲下來看自己吐出來的開心果,又仰臉看光頭。
女人站起來,撿起名片,然后掏手機。 光頭男人一看她按110, 連忙把她按?。骸皠e! 私了吧,我?guī)湍阈捃嚒?我的車我也自己負責(zé)。 ”
那小孩呢?! 女人兇神惡煞,和剛才的惶恐遲疑截然不同,她的面目變得十分兇悍。
男人深吸一口氣,蹲下,仔細檢查了一下男孩。男孩始終眼神清澈地看著他?!跋胪聠幔俊蹦泻u頭。 男人站起來,說:“他沒事。 ”“沒事?!你說沒事就沒事?!去醫(yī)院拍片!”“他真沒事。 你相信我。 ”
“放屁! 我信你一個酒鬼! ”
“我告訴你,以我的酒量,兩小杯只是消毒口腔! ”
“酒氣都噴我臉上了! 你哈口氣,鳥都掉下來! ”
“你以為你是酒精檢測儀?。?”男人被她罵得有點想笑,但他的心情太糟,依然鐵青著臉。女司機環(huán)顧四周,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路見不平的白領(lǐng)男人突然不見了,黑車也開走了。女人再次掏出手機,又罵了一句粗話:“行,渾蛋,就讓警察測! ”
“好了好了! 我他媽都賠你! 我全責(zé)! 我?guī)〖一锶メt(yī)院,檢查檢查檢查!”男人怒氣沖沖。
“去大醫(yī)院! 協(xié)和! 我必須下午五點前回到龍帝大酒店! ”
“協(xié)和起碼九公里,周六病人多,你回來來不及的。去兒童醫(yī)院吧,三公里多。不信你自己導(dǎo)航。 ”女人掏手機導(dǎo)航,男人說,“現(xiàn)在下午兩點四十分,這樣好不好,你先回酒店休息,也讓我休息半小時——我三天沒睡——就半小時!然后我去酒店接你們?nèi)メt(yī)院, 保證五點讓你們回到酒店! ”
女人怒眼圓睜:“你他媽當女司機都弱智?酒駕逃逸,罪加一等! ”
光頭男人咬緊牙關(guān), 他掏出駕照, 給女人看:“我不逃。算我求你了,我真的四五十個小時沒睡覺,現(xiàn)在,我頭暈?zāi)X漲。 ”
女人劈手奪過駕照:“先去醫(yī)院! 人沒事你就滾! ”
男人咬牙切齒。他給車行朋友打了電話,把車鑰匙交給路邊銀行里的保安。
光頭男人上了她的車。 他估計這輛該死的進口SUV, 夠他賠一兩萬元了。 他的那輛黑色車,歸即將離去的老婆了。 如果今天它們對撞,應(yīng)該不會像紅色的老車那么狼狽, 但可能就他媽的得賠更多銀子了。
七
這個叫劉博的倒霉男人,他也沒想到,去兒童醫(yī)院的路,突然被修路圍擋,車得繞行。 女人猛拍方向盤,摁出了七八拍的恐怖長喇叭音。工地上的工人,全部直身在看她。光頭男人狠狠抓住了她瘋狂的手:“全市禁鳴你不懂嗎?! ”
“松手!”女人左手突然有了一個黑色噴筒,并用它對準了光頭。光頭猜那是防狼噴霧。他怒吼著:“神經(jīng)?。〗Q多少年了,你他媽開慣了鄉(xiāng)下土路嗎!把交警按來了,就讓交警給你兒子做體檢吧! ”
女人反唇相譏:“來呀, 我看他是先測你還是測我兒子?! ”
“行,你摁!什么顱腦血腫、顱底出血你耽誤得起,你就繼續(xù)摁! ”
女人老實了。男人惡損了人,自己還是心肺悶痛?!了麐尩?,今天就是見鬼了!離家一步之遙,偏偏被一個神經(jīng)病纏上。女人拉著黑臉按他指導(dǎo)的新路開,一臉不信任的叵測表情,明顯是提防再遇圍擋陰謀,但她又不得不隱忍著,因為小男孩在側(cè)。小男孩在后排,則不時發(fā)出零碎的小聲音。 光頭男人覺得,那也是一個小神經(jīng)病。
開出龍帝溫泉大酒店大門后, 女人腦子還是一片空白。滿腔油潑似的怒火,讓她像一支熊熊火炬。開始她只是模糊覺得,今晚絕不在酒店過了,太惡心! 現(xiàn)在她需要購買一批有機種子,尤其是兒子指定需要的紫色花椰菜。買了,她連夜回家,讓他媽的生日快樂通通見鬼去吧!多一分鐘她也待不住了, 回去她就著手離婚。 但很快,她覺得不對。復(fù)仇!她必須先復(fù)仇,必須狠狠地復(fù)仇!這是狗男女對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最嚴重的侵犯。 這個家,她付出了太多!
得讓小三死無葬身之地! 得讓渾蛋的背叛者無地自容!
下午五點,她必須趕回酒店,回到戰(zhàn)場。 開過第二個天橋,她就把車靠邊了。她已經(jīng)理清了思路。熄了火,她開始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大綦的秘書小唐, 先確認大綦晚上的會議大概幾點結(jié)束。唐秘說:“綦總好像不太想?yún)⒓恿耍f腸胃有點不舒服, 想早點回房休息, 讓曹副總?cè)ァ?” 看不到老板娘臉色的小秘書自作聰明地說:“嘻嘻,說不定綦總想給自己過生日吧。 ”第二個電話, 她打給蛋糕店, 定制了一個生日蛋糕。 她加價,要求下午五點務(wù)必送到酒店總臺。第三個電話又打給唐秘,說如果晚上有空,多找?guī)讉€小伙伴,來918 房間吃蛋糕。 不過,準確時間待定,只要確定人在酒店就可以。 還有,最重要的——請大家一律嚴守秘密。
唐秘興奮得嗷嗷叫。
計劃嚴密, 沒想到才布置完不久, 就撞了車——這該死的酒駕!
繞路顯然遠了很多,女人不斷因為路況,指桑罵槐地撒野泄憤。光頭也陰沉著臭臉,不時回擊她咎由自取,是孩子不系安全帶的結(jié)果。車里的憤懣對峙情緒,張力十足。直到后排的小男孩呼叫:“一條! 一條! 一條! ”前排的兩個大人都沒有反應(yīng),小男孩拍了光頭男人的椅背,想引起他的注意。光頭男人潦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他明白小男孩是看到了輻輳云條。他剛才就看到了,那折扇骨一樣的輻輳云,其實很淡,不是愛云人,不是專業(yè)觀察者,很多人都會忽略。
顯然, 小男孩很想讓陌生人關(guān)注到自己的發(fā)現(xiàn)。 車到湖邊,小男孩再次夸張驚呼:
“線! 云線! ”
小男孩猛踢椅背。
光頭男人回了一句:“那叫航跡云, 飛機干的。 ”
小男孩又踢了一腳椅背。 光頭男人說:“是飛機尾氣形成的凝結(jié)痕跡,不算云。 ”
男孩眼睛閃閃發(fā)亮,很快地,他喊:“這邊,馬! 小馬! ”
光頭男人偏頭看了,說:“那叫碎積云。 ”
“還有! 大大花菜云! 媽媽要種紫色的花菜! ”
光頭男人說:“都誰教你的! 那叫高積云云塔。 這些都是很普通的云,分數(shù)很低的。 ”
小男孩完全興奮了,他撅著屁股,半站著,不是扒在光頭男人的椅背上, 就是反轉(zhuǎn)身子看天窗,滿天找寶一樣指云。 保姆解讀的云,都被陌生而了不起的名字改變了。 這個叫劉博的光頭男人, 終于被童心點燃, 也多少是想擺脫無聊,他不僅有問必答,后來還搖下車窗,伸臂豎起三個指頭,用指測法,教男孩區(qū)別了一片云是層積云還是高積云。
越來越崇拜他的小男孩,要求停車,他要下車。女人的腮幫在連續(xù)鼓起,金魚一樣吐氣。捉奸的核彈引爆在即,時間已經(jīng)太緊了,可是她也不明白,這個自閉癥一樣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和這個面目可憎的光頭男親近。她不得不承認,孩子的這個狀態(tài)是讓她舒心的。
停車熄火,但她不下車,就在駕駛室,她看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在湖邊的草地上,伸長手臂,豎起三根手指,對著天上,做著直臂測云動作。 兩人重新上車,受小男孩的邀請,光頭男人也坐到了后座。小男孩的問題非常多,這樣的健談,讓前面的女司機暗暗吃驚。光頭對孩子的語氣,越來越溫和,女人不覺得是男人對付孩子有一套, 而是覺得自己的孩子原來這么聰明討人愛。 男人介紹了云的三大家族,描繪了低云族、中云族、高云族在天上的高度和變種。他還讓小男孩知道了:雷暴云有多狂暴雄壯、為什么積雨云又叫“云彩之王”、高層云為什么無聊得像塑料膜。
女人為了表示領(lǐng)情, 參與話題說:“沒想到成年人也會對虛妄的東西感興趣啊。 ”
光頭指著一片像風(fēng)過沙漠漣漪般的云片,把男孩腦袋撥過去看:“收集云彩, 不是要抓住云,我們只是看它、愛它、記住它,這就足夠了。云知道的。 ”
男孩一直點頭, 還擊鼓似的同步抖擊小拳頭。女人感到被男人排斥在話題之外。他還是對她窩火。女人覺得自己更惱火,但她為兒子的意外快樂而寬容, 所以她又厚著臉皮問了一句:“你氣象站的?”男人說:“我母親曾是?!迸苏f:“你在哪兒上班?”男人說:“……維修廠。”“修什么?”“看人家需要吧。反正鉗子、夾子、刀子、電鋸、銼刀、錘子,我都順手。 ”
“所以,你的車可以自己修?”女人忍不住悻悻地說了一句。
到了兒童醫(yī)院急診室,女人又怒火暗起。首先,急診并不是你一掛號就給你看,還得排隊。候診長椅上已經(jīng)坐等了八九個人, 還有不斷來去的人,不知是否也是候診人;其次,總共就兩個急診醫(yī)生。導(dǎo)醫(yī)小姐說,一輛小學(xué)參加區(qū)運動會的車被撞了,一下子送來六七個孩子,已經(jīng)在調(diào)度加派醫(yī)生。而兩個值班急診醫(yī)生和護士們,在幾個急救間之間奔忙, 小學(xué)生的家長正陸續(xù)沖進來,大呼小叫,還有哭哭啼啼的;剩下一個輪轉(zhuǎn)見習(xí)醫(yī)生,滿頭大汗地接待普通急診。只能排隊干等。
女司機站起又坐下,坐下又跺腳,焦躁得不行。
“喂,”光頭男人說,“你看不出來嗎?這么長時間了,他沒嘔吐,神志清楚——他沒事! ”
“閉嘴! ”女人說,“我同學(xué),被摩托車撞了,全身哪兒都不疼,他也感覺沒事。回家到晚上才發(fā)現(xiàn)鼻子、耳朵有一點出血。幸好他女朋友堅持去醫(yī)院,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 什么左顳骨右顳骨,血腫骨折骨裂,腦袋里被撞得像打散的蛋,差點完蛋! ——醫(yī)學(xué)的事,你最好閉嘴! ”
“行行,我去個洗手間。 ”
“你可別想溜!酒駕的人證、物證,我齊了!”
光頭男人轉(zhuǎn)身走了。女人掏出他的駕駛證,又把那個路見不平的好心人名片仔細夾在里面。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名片上寫的是律師。律師?這下子,女人心更安了。
八
叫劉博的光頭倒不想溜, 但是他太想打個盹兒了。 候診時,那個精力旺盛的小破孩,根本不讓他閉眼。他知道門診二樓有個咖啡座,從洗手間出來,他轉(zhuǎn)上自動扶梯,但是剛要到二樓,就看見咖啡座玻璃墻里,有個熟悉的同行的臉。他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他麻煩纏身,只好又掉頭而下。他郁悶煩躁至極。
回到急診大廳,他座位邊多了一對夫妻,妻子抱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看那腿腳,應(yīng)該和那個愛云娃差不多大。光頭一走近,就聽到丈夫在低聲斥責(zé):“我們小時候,誰蜜蜂蜇了當回事!我告訴你, 他是男人, 你再這樣寵他, 就是廢了他! ”
光頭這才注意到,那個被蜂蜇的男孩,手腕紅腫, 頭臉似乎也有點腫, 松弛無力的嘴巴張著,露出蟲蛀的小門牙。 愛云的小男孩,也是個方圓臉,眼睛旁的太陽穴特別飽滿寬展,加上光潔的大額頭、軟軟肉肉的有型下巴,看起來還真比一般孩子漂亮。一看光頭回來,小男孩收回對蜂蜇男孩的傻看,馬上挨到他身邊,還掏出了兩張玻璃紙。
他又開始和光頭談起了云。 男孩想用兩張彩色玻璃紙制造彩云。 那個蜂蜇男孩, 在看他們。 女司機在看手機,但心思都在兒子這邊。
…………
“我還見過這樣的! ”小男孩把食指和拇指彎成半個圓圈,“天上,就一個小門,姐姐說,是雞籠門。 因為,那么小,只有天上的雞才能進出……”
光頭男人比畫了一個彎月手勢, 小男孩熱切點頭。男人心不在焉地“哇嗚”了一聲,說:“那是馬蹄渦!非常非常稀罕的云,最多持續(xù)一分鐘就蒸發(fā)了。 看見它的人有好運! 太厲害了你。 ”
“那它多少分? ”
“四十分吧?也許五十分?!蹦腥苏f。他開始為身邊的蜂蜇男孩分心。蜂蜇男孩閉著眼睛,他的頭臉越來越腫, 但那對夫妻依然專注于指責(zé)對方,他們一直在壓抑性地攻擊對方,父親的語氣像說黑話:“蜂來富!燕來貴!你的笨蛋兒子說不定就從此轉(zhuǎn)運變聰明了!”孩子的母親四兩撥千斤:“你經(jīng)常被蜂蜇,是蜇出了科長還是局長?你爸連馬蜂都蜇不死,怎么還是全村最窮的人?我們結(jié)婚他……”
那個做丈夫的“騰”地站起,急赤白臉,胳膊擰起又放下, 他狠狠瞪了一眼正看著他的光頭男和女司機,硬生生收了掄掌動作,然后怒出候診大廳。被瞪的路人甲和路人乙,第一次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眼神都是默契的悻悻與無辜,還不約而同聳了聳肩。蜂蜇男孩的媽媽,把臉貼著疲倦昏沉的男孩,一邊張望著就診通知屏幕,一邊掏出手機。 她在電話里,不知對誰,歷數(shù)丈夫的種種自私、懶惰與不靠譜,聲音越來越大。
“那最最多分的云,什么樣? ”小男孩說。
光頭看著這個孩子,他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能安靜一會兒呢?
男人仰頭閉上眼睛。小男孩用力推他。男人說:
“開爾文-亥姆霍茲波, 它就像一排排整齊的海浪,卷起的花邊……”閉著眼睛的男人,聽到了異常的吸氣性喉鳴音,他睜眼看蜂蜇男孩,并站了起來。那個年輕母親還在失望控訴。蜂蜇男孩的臉腫得厲害起來, 他額發(fā)濕透, 面色青紫,呼吸有明顯的喉鳴音,手腕傷口周圍,出現(xiàn)了一大片明顯的疹子。 他媽媽在伴有淚水的控訴中,已經(jīng)談到離婚事宜。
愛云小男孩堅持要牽光頭的手,要他坐下。
光頭男人漫應(yīng)著:“開爾文……也只有一兩分鐘,看到它的人,所向無敵……”
光頭男人突然重拍蜂蜇男孩的媽媽, 一手抱孩子一手拿手機通話的女人也跳起來, 她也看到了自己孩子的異常。光頭男人沖進了診室,那個見習(xí)醫(yī)生跟著出來。
“喉頭水腫! ”見習(xí)醫(yī)生讓孩子母親抱娃進了搶救大廳,他要護士過來測孩子血壓,并準備靜脈輸液。光頭男人看著幾近昏迷的男孩,語氣粗暴:“立刻! 環(huán)甲膜穿刺! 馬上! ”
見習(xí)醫(yī)生顯然不買光頭的賬, 因為他自己看起來就是打架打輸?shù)募痹\臉。但是,見習(xí)醫(yī)生又被光頭的霸道氣勢鎮(zhèn)住了??春⒆拥臉幼?,也的確像高危的喉頭水腫,所以他一扭頭,就向急診大廳另一角落,高喊一個急診醫(yī)生的名字。光頭厲聲大喊:“快! 再慢,就來不及了! ”
一名護士奔回來,拿出環(huán)甲膜穿刺盒。但是躺在急救臺上的男孩,因為呼吸受阻,越來越掙扎,穿刺術(shù)變得非常困難。沒有經(jīng)驗的見習(xí)醫(yī)生無措地又想去搬救兵,光頭忍無可忍,戴上手套就拿起穿刺器械, 說:“別動! 就一下! 我是醫(yī)生! ”
孩子的環(huán)甲膜穿刺本來就很不容易, 何況一個想擺脫窒息的小孩, 但光頭男人出手利索準確。男孩氣道通了。見習(xí)醫(yī)生差點跪了下來,是感激,是后怕,也是松弛。 年輕的見習(xí)醫(yī)生知道, 若插管延遲, 患者可能在半小時內(nèi)病情惡化,而那時氣管插管及環(huán)甲膜穿刺都非常困難。一句話,過敏性急性喉頭水腫,一耽誤就是致命的。
生死一線間,女人感受到了緊張。她在大門外,隱約看到光頭忙碌的身影。 她和愛云孩,兩次企圖混進搶救大廳,都被護士趕出去。第二次又被趕出來的她,翻出了扣留的光頭駕駛證,沒錯,上面沒有單位信息,名字叫劉旗云。 照片上頭發(fā)頗多,看起來還蠻講道理的臉,和眼前兇狠不耐煩的光頭不太像。女人想了想,決定給那個路見不平的人打個電話。
電話通了。 先是一個女聲,問明需求,然后那個白領(lǐng)男的聲音就出現(xiàn)了。 沒想到他第一句話是:“女士,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 ”女人說:“我是外地人,馬上要離開錦天,還想請您處理善后呢,您這是……”
律師咳嗽了兩聲,說:“直說吧,這人不壞,他救過我兒子, 手術(shù)到下半夜, 完了還丟出紅包。 我認出他來了,所以,我走了。 ”
“他是醫(yī)生? ”
“對,非常有名的醫(yī)生,只是老了很多,胡子都花白了——如果我沒有認錯人的話,就是他。但不管怎樣,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退一步,天地兩寬。 就算是律師給你的人生忠告吧。 ”
“萬一他不是呢? ”女人說。
“那,”律師喘出一口粗氣,“如果賠償合理,你還是放他一馬吧。 總之,一個好醫(yī)生,他也不知道會在哪里收獲回報, 甚至長得像他的人也跟著有福了,OK? ”
九
離開醫(yī)院的白色SUV, 往龍帝溫泉大酒店而去,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一分。
在光頭陰郁鄭重的恐嚇下, 女司機終于放棄了等候。 周六本來病人就多, 再加上校車出事,那些隨后聞訊趕來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姑舅舅等,把候診廳吵得像春運火車站。女司機煩躁不堪,她明白,五點鐘是不可能趕回酒店了。 女人說:“行。 晚上八點后再來。 ”
光頭男人拒絕再上車, 女司機砸了兩拳車喇叭。
“言而有信,你是男人吧? ”
這個叫劉博的倒霉蛋說:“我不是。 你要體檢嗎? ”
“上來! ”女司機說,“沒時間了。 請——上車! ”
光頭男人不動, 他堅持說女人八點的活動結(jié)束, 他一定在兒童醫(yī)院恭候——雖然男孩絕對沒有問題——對此,他愿意打賭兩萬塊。
女人喝令他上車:“信不信,我現(xiàn)在報警,警察還能測出你酒駕! ”
男人轉(zhuǎn)身而去。他在醫(yī)院大門外的超市,買了一瓶礦泉水,大喝幾口,想想,他又買了兩瓶。
女司機趕上來說:“你也知道法網(wǎng)難逃啊,風(fēng)箏線拽在我手上呢。 ”
光頭男人說:“我告訴你,駕照補辦很簡單,我徒弟一天就能搞定。至于酒駕,你他媽愛舉報就舉報吧。老子非常非常需要睡覺!如果殺了你才能讓我睡一會兒,我可以切開你的氣管! ”他往副駕駛座重重扔下兩瓶水,轉(zhuǎn)身而去。
機動車道上,SUV 發(fā)了一會兒呆,又追了上去。 她狂按喇叭,光頭男人一轉(zhuǎn)身,小男孩立刻手舞足蹈,大喊:
“爸爸! 來! ”
光頭男人簡直七竅生煙。 那個額頭寬廣的小男孩,對他打出了馬蹄渦云的手勢。光頭男人胸口溫?zé)幔瑤讉€沉重的深呼吸,都沒有化解掉那個暖和感。 他還是坐進了車里。
“我不是你爸爸! ”男人還是沒好氣。
女人咆哮:“他也沒當你是真爸爸! 只是因為你救了他,他習(xí)慣把幫他的人都叫爸爸,他還叫過一個十五歲的中學(xué)生爸爸——這是他的禮貌——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
男人陰郁地說:“你說呢? ”
女司機口氣忽然轉(zhuǎn)暖:“算你幫我一個忙吧,求你了。 ”
男人雖然上車,但冷著臉。小男孩把他的手打開,把自己的小手,像豌豆粒一樣放在他手心里;另一只小手,示意大手掌把里面的手,豆莢一樣包裹起來。
女司機說:“酒店的活動,也許少兒不宜,我需要你陪陪他。 如果他耳朵、鼻子開始出血,你最知道怎么辦。再說善始善終,是做人的基本責(zé)任,對吧? ”
男人還是冷漠無言。 女人一路無言地開了一會兒車,小男孩趴在男人身上睡著了。沉默有令人厭煩的尷尬,女人打破尷尬,聲調(diào)親和得有點低三下四:
“喂,我是不是很像保姆? ”
“不像。 ”
“那你,第一眼覺得我像什么? ”
“像被欠薪的保姆。 ”
女人抄起車門邊的噴霧。
男人說:“彩帶噴筒。 你下車的時候, 我看了。 ”
女人音量猛提, 看不出是玩笑還是憤怒:“我保姆?!你他媽還像個人販子!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遇人不淑! ”
男人說:“是, 我就是懶得拐精神病的人販子。 ”
“你的破眼鏡和紫鼻梁,怎么回事? ”
“被人打了。 ”
“你打輸了? ”
“對。 我們沒有正當防衛(wèi)的資格。 ”
“明白了,你們被人捉奸在床了。 ”
“恐怕比那更糟。 ”
女人語氣再次低伏下來:“謝謝你! 我兒子今天說了比一年還多的話。 ”
男人沒有回應(yīng)。
女人說:“看得出來嗎,他自閉? ”
男人沒有回應(yīng)。
“你看不出來嗎? ”
女人在后視鏡里, 看到男人閉著眼但微微搖頭。
女人說:“其實我非??鄲?。 已經(jīng)在約心理醫(yī)生了,說先試一個療程,五次一療程。 ”
“他沒自閉。 ”
“他爸說,他四個同學(xué)的孩子都自……”
“他沒自閉! ”
“專家說,現(xiàn)在有很多自閉癥的孩子……”
“能目光對視,能食指指物,能正確表達,沒有重復(fù)古怪動作——他很正常! ”
“他這么看云,不古怪嗎? ”
“很多人愛云。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正好看到窗外的虹彩云,她笑了,都忘了說遺言。 ”
“你媽是專業(yè)……”
男人高聲說:“他、不、自、閉! 錢多你就約去。 ”
“呃……還有,我兒子……”
“你他媽能不能讓我打個小瞌睡? 對,你不是欠薪保姆, 你他媽就是欠薪保姆中的女流氓! ”
女人笑了。 男人閉著眼,沒有看見她的笑。
十
酒店大堂的世界各地時鐘中, 中國時間下午四時四十一分。女司機一路接了三個電話,可能怕光頭再發(fā)火,她都是壓低嗓音通話的,但光頭還是聽了個大概。 一是那個活動要延遲一刻鐘左右, 上個會議推遲了; 二是有人送來的什么,女人讓他交給門童,讓門童放在總臺;三是703 房間可以休息。 這些零碎的信息,讓光頭以為他可以到703 房間休息一會兒,沒想到,女人把他們領(lǐng)到咖啡座, 隨后服務(wù)員送來了糕點和咖啡。 女人說:“我?guī)先ヒ幌拢?你先吃點東西。 ”
小男孩甩開了女人的手。 他不走, 不僅不走,還試圖和光頭男人擠坐一個沙發(fā)座。男人退到雙人座上, 男孩立刻也坐過去。 女人看著光頭。咖啡、曲奇餅干、堅果和布朗尼蛋糕,女人把咖啡杯推移到男人面前,男人無動于衷。
“你喝點提神,我很快。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耳語般說,“天網(wǎng)恢恢。 人販子,我兒子信任你,我也想信任你。 ”
男人看著她,抄起精致的咖啡杯連托碟,重重蹾放到了隔壁空桌, 咖啡汁蕩漾彈濺到乳白的桌面。 這是直截了當?shù)木芙^, 他們互相瞪視著。
小男孩大口吃蛋糕,給牛奶加了很多糖。女人往電梯方向而去,還不斷回頭看。
光頭男人從手包里拿出紙和筆,開始畫云。小男孩果然上鉤,要求自己畫。他在自己的雙肩包里掏出了一本云繪本和一盒彩色蠟筆。 男人去總臺要了三張A4 紙和一條捆扎用的彩色纖維捆扎繩。男人說:“我們說過的輻輳云,就是天街的那種,條條大路通羅馬,對不對? 看起來是連到天上車站的。天上的車站!你把它畫出來,還有兩張紙,你再畫你看過的最喜歡的云。畫滿三張,我馬上睡著,誰也不許講話。 你畫得好,我就能夢見你畫的云, 只要我倆的腳用繩子連接好——不能斷開。到時候我醒來就能告訴你,你畫了什么云。 ”小男孩興奮得兩手直壓自己的臉頰。
光頭男人終于讓自己躺下了, 他側(cè)蜷在雙人靠背沙發(fā)里, 小男孩跪坐在他身邊的單人沙發(fā)上,他小心保持繩子的連接,他一點也不想吵醒光頭。小男孩全神貫注,在和光頭男人的夢云比賽。二十分鐘左右,一個穿黑色西服的苗條挺拔的女人過來了。
男人在酣睡,小男孩在酣畫。女主管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人,盡管他側(cè)臉灰暗、胡子拉碴,膠帶纏住的眼鏡更是邋遢狼狽。 但女主管為了確認沒有認錯人,特意繞著觀察了兩圈,然后,她輕輕在小男孩腦袋邊耳語:
“畫得這么好呀? ”
小男孩置若罔聞,專注上色。
女主管說:“他是誰? ”
小男孩依然在畫。
女主管拿起了桌上的小象, 小男孩一把按住。
女主管說:“你要不要吃軟心巧克力? ”
小男孩不睬。
女主管說:“他是誰? ”
小男孩依然上色。
女主管厚著臉皮:“哎喲, 你是畫前天來的七彩祥云? ”
男孩這才抬頭看她,點頭。
女主管微笑:“他是誰? ”
“爸爸。 ”小男孩邊畫邊說。
女主管發(fā)蒙,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再問男孩他是誰,小男孩一把推開了她。
女主管回到總臺, 示意大家不要打擾咖啡座的人。 她自己走出酒店大堂,開始撥打電話。
SUV 女司機下樓了,她邊走邊接電話,出了電梯往咖啡座而來。 時間是下午五點三十分。
咖啡廳奶棕色的地毯完全吸音, 光頭男人在沙發(fā)上側(cè)身蜷睡。 女司機重新叫來熱咖啡和糕點。服務(wù)生離去后,女人看了看時間。她不準備馬上叫醒他,她拿起手機,為蜷睡的男人和作畫的小孩拍了合照。相連的彩色纖維繩,得到了細節(jié)突出。 女司機臉上浮起笑意。
男人微微睜眼,又閉上了。桌邊流光溢彩的身影,令他有點迷惑,揉了揉鼻根他坐直了,渴睡的眼睛還是非常生澀。揉捏鼻根的動作,讓受傷的鼻梁鈍痛,他清醒了。 戴上破眼鏡,他明白都不是夢境:那個休閑邋遢的虎狼女司機,已經(jīng)判若兩人。她坐在他右側(cè)、面對大堂的單人沙發(fā)上。女人的頭發(fā)洗吹之后,干凈輕盈、豐茂微鬈;一身緊致垂懸的黑裙, 被她的二郎腿勾勒出漂亮的腰臀曲線;黑色的高領(lǐng)下,是一片倒扇形的白皙裸露;沒有任何首飾,也許自信,也許忘了戴。 以光頭男人的眼光,如果她再豐滿一點,肯定更令人窒息。但顯然這女人不在乎,二郎腿上蹺著的那條腿的腳尖,掛蕩著考究的黑高跟鞋;她的鎖骨和挺直的平整頸背, 倒散發(fā)著知性的美與果敢。光頭男人伸了下懶腰,感覺自己就像走出了通宵鏖戰(zhàn)的手術(shù)室,完成了一個復(fù)雜的高危手術(shù),終于回到清新的滿天星光下。這是他從深夜的手術(shù)室出來,經(jīng)常有的舒服感覺。
女人好像都是魔術(shù)師啊, 到底有多少女人會來這一手:一放任,就鷹頭雀腦;一收拾,就貌若天仙?
但男人看到了她端咖啡的手, 他幾乎頓起反感。 那只拿咖啡杯的手,無名指的指甲縫里,有著明顯的灰線;另一只放在手機上的手,食指和大拇指指甲縫里,也一樣有細細污線。男人惡心至極, 轉(zhuǎn)開視線。 女人看起來在悠閑地喝咖啡,實際上她的眼睛越過咖啡杯,一直盯著大堂里進來的人們。女人很敏感,她還是感受到了男人的反應(yīng),立刻把手機上的手,藏到桌下。
光頭男人站起來,女人不看他,但一把拽他坐下。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大堂那邊,一個高大的白襯衫男人走向總臺,他取回了自己的房卡。手搭棕色外套的“白襯衫”,身高體厚,氣宇不凡,他一路低頭看著手機。 他身后幾步遠,一個栗色斜發(fā)髻的紫灰長裙女人跨進大堂。 她雙手拿著手機,邊走邊雙手按鍵,在回復(fù)著什么;從她的側(cè)臉看,十分甜蜜可人。
光頭男人不明就里, 他還是想離桌活動一下筋骨。女人卻死死拽住他,一邊在回應(yīng)打進來的電話。男人嫌棄地看著她拽著他衣服的手,既厭惡那條指甲灰線,又忍不住被那些污線吸引,這讓他情緒更加惡劣。 他摔開女人的手。
“你的重要活動,就是鬼鬼祟祟喝咖啡嗎?”
女人收起電話,看著男人。
她似乎也有點不知所措。 她的眼神黯淡飄忽, 有點像病房里瀕臨死亡的病孩眼睛——他們還不認識生,就要接受死亡了,那雙眼睛困惑大于恐懼。這個叫劉博的男人,不想回應(yīng)這樣莫名其妙的無助眼神,他轉(zhuǎn)開眼睛。
女人開口了,嗓子很啞,就是近乎失聲的沙啞,她說:“我在捉奸。 ”
男人心里一震, 低頭看她。 女人幻滅的眼神,挫敗而自卑,和她強勁高貴的黑裙,形成顯著的反差,這不由令他惻隱。他又坐了下來。小男孩還在畫云,那是創(chuàng)造者的入迷狀態(tài)了。女人深深垂下頭,男人有點害怕女人哭泣,但只是數(shù)秒后,她一甩長發(fā),又側(cè)仰起了臉。 這張臉是俊美光潔的。剛才被她的曼妙身形席卷的男人,這才注意到她額角寬廣飽滿又線條清晰的臉。 小男孩很像她。原先秋茄子一樣的嘴唇,因為用了車厘子色的亞光口紅, 比絲絨黑玫瑰的花蕾還性感;之前,他也不記得女司機是什么形狀的眉毛,現(xiàn)在,他看到一對流動蓬勃的帥氣眉毛;但隨著臉一仰,這張臉又出現(xiàn)了倔強和不羈,男人不由聯(lián)想到了斗獸場。作為男人,他還隱約虛榮地覺得,她需要他。 他回應(yīng)了她。
十一
女人手機信息提示音響了一下, 她一看馬上站了起來。 隨后,她嗅了嗅兒子的頭發(fā),又意義不明地拍了拍光頭男人的肩,快步離開。男人看了一眼總臺的時間墻, 總臺的中國時間指向晚上六點十四分。 男人無聊地看著那個匆促的黑色背影拐進電梯通道。收回目光后,他又百無聊賴地直身,想看看小男孩的畫作。小男孩立刻用手遮擋,并用小象擋出隔離線,表示拒絕。 男人便重重后仰,閉著眼休息。
唐秘與三個小伙伴, 和老板娘在等候電梯的大通道勝利會師了。 有人提著從總臺取的漂亮蛋糕, 有人捧著大束鮮花, 有人拿著彩帶噴筒, 一行人興奮得嘰嘰喳喳。 這些干練的行政員、市場推廣的靈巧人,激動亢奮中,沒有忘記給老板娘以密集的驚為天人級別的熱烈夸贊,夸得女人忍不住一直偷瞄電梯鏡子里自己的樣子。她并不喜歡這類富貴感的衣裙,但是她確實看到自己的美。這是一個相當正面的激勵。女人抿嘴看著摩拳擦掌的“捉奸小分隊”,唐秘還神氣活現(xiàn)地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夾,用她的話說,一切精準到位!
一出九層電梯,一行人就互相噓噤聲食指,其實,通道里的厚地毯完全吸音,但他們就像鬼魅一樣,詭秘夸張地飄行到了918 房前??茨贻p人狂喜亢奮的樂活表情,女人也有過閃念,是不是急剎車,不要就這么昭告天下,但是年輕人眼神默契地最后互相確認“準備好了”的信號時,她也不由點了頭。
唐秘鎮(zhèn)定地敲了敲門。 篤篤。 里面鴉雀無聲。
篤! 篤! 唐秘再次敲了門,這次敲門聲更重了。
又隔了幾秒鐘,唐秘正要再次敲,里面?zhèn)鱽砗哪新暎骸罢l? ”
這個聲音,女人太熟了。她感到自己口干氣短,腦門發(fā)涼。
唐秘語調(diào)沉穩(wěn):“是我,綦總,小唐。 ”
“什么事? ”
“錦天市政府發(fā)來一份傳真急件,曹副總請您簽字。 ”
“什么內(nèi)容? ”
“不知道,可能跟晚上會談有關(guān)。 ”
“我腸胃不適,晚上我不去。 ”
“曹副總說得您簽發(fā),走個流程。 ”
又過了十來秒。
制造驚喜并期待驚喜效果的年輕人, 簡直快被他們預(yù)想的高潮憋瘋了, 他們彼此扭曲著身子,互相做著鬼臉,故作僵直地搖擺長臂,緩釋著臨爆的壓力。
門,終于開了,但是開得很小,綦總伸手拿文件夾。
一束花重重壓在他手上,門差點被推大,但高大的綦總控制住了。與此同時,樓道里爆發(fā)出突擊式的恐怖歡騰,彩帶亂噴,“生日快樂”的狂歡呼嘯里,市場部的那個奔放女孩,把指頭放在嘴里,吹出了足球場上的那種尖厲呼哨。綦總立刻擰起眉頭, 他借這個瘋狂的呼哨, 表達了不悅。 其實,他一眼就看見了他的妻子,她笑盈盈的臉,莫名地令他極度憤怒。
沒有驚喜。 門里的男人,表情復(fù)雜,他對手下拱了拱手,臉色冷峻。但年輕人都以正常的想象力, 把這個表情解讀為“老板徹底反應(yīng)不過來”,這個傻傻的小分隊反而更亢奮了,他們試圖奮勇進屋切蛋糕。綦總一聲沉喝:“謝了!我需要休息。 敢把我從馬桶上騙開門, 也算是心意吧。 謝謝大家,我發(fā)冷,我很難受。 ”
女人把蛋糕交給唐秘, 順水推舟:“綦總腸胃不行,你們就拿去分了吃吧。 ”
女人手上黑色的彩帶噴筒并沒有交出,但突然的急剎車,讓年輕人面面相覷。這么有趣的事,一下子就冷場了?是繼續(xù)熱心熱鬧走完慶生流程,還是包容理解老板病痛立馬暫停?彷徨遲疑中,就在這個時間點,遠處電梯門開了,一個呼喊而近的嘹亮童聲,在通道里云雀一樣高叫。
女人急速揮手,示意年輕人快走。
十二
光頭仰靠在沙發(fā)上, 消失的睡意再也蓄不回。他不時微瞇眼看專心作畫的小男孩,大部分時間就閉目養(yǎng)神。 他沒有注意到,更想不到,那位黑西裝主管, 若無其事地再次無聲地來到他們桌子邊,掩飾著用手機給他和孩子都拍了照。
男人的電話響了。 就在他低頭掏手機的時候,女主管立刻轉(zhuǎn)身離去,但光頭還是大致辨認出她的背影來。來電是院辦負責(zé)人:“那個潑婦,被你揪頭發(fā)的那位, 說腰被你甩得讓病床撞斷了骨頭,越來越痛,要求拍片。 ”
光頭說:“拍去! 有問題,費用我出;沒問題,她自理! ”
“孫院的意思是, 你休息好了還是馬上回來,別讓事情發(fā)酵。 反正也是你的病人家屬,就說點軟話,哄哄絕對能擺平。 ”
光頭說:“讓我道歉?! ”
“不是,道歉的話,護士長和我們院辦都說了一籮筐了。 鬧事的夫妻,還是怕你。 ”
“怕我?! 我他媽眼鏡還沒修呢! 他們賠嗎?! ”
“院長的意思是,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然,他們亂發(fā)微信朋友圈什么的,很損壞醫(yī)院形……”
小男孩是突然站起來的, 他手指著大玻璃墻外的天空,兩眼發(fā)直,直瞪著外面的天空,張口結(jié)舌。 光頭男人被男孩的石化動作驚到,他“嗯嗯”回應(yīng)著電話,順勢看向酒店外面。露天停車場那邊的天空,已是一大片的粉綠、深藍、淺紫,如明麗的絲緞飄展在高空。他不是因為驚訝不再回應(yīng)電話里的聲音,而是小男孩拔腿就跑,而孩子忘了自己和光頭腳上相連的繩子, 繩子一絆,小男孩一個狗啃屎跌了出去,男人也一個趔趄,手機摔飛了。
小家伙一骨碌起來,因為解不開繩子,像青蛙一樣,雙腿亂蹬。 光頭男人趕緊按住他的腿,為他解繩。男孩急得捶地?!皠e急,”光頭男人說,“它至少會持續(xù)二十分鐘。 ”小男孩已經(jīng)激動得面紅耳赤,呼吸急促,他一擺脫繩子,就向電梯通道飛跑。這個不擅奔跑的男孩,跑姿有點跌跌撞撞。男人顧不得解開自己這頭的繩子,從另一個桌子的沙發(fā)下?lián)瞥鍪謾C,也猛追。小男孩的奔跑已經(jīng)無人關(guān)注,因為很多服務(wù)生和客人,都往大堂門口而去,在各色人等的大呼小叫、贊嘆和跳躍中,人們紛紛掏手機拍照。
沒錯,虹彩云來了。
男人很怕小男孩跑丟, 他邊追邊喊:“你去哪兒? ”
這個沉默是金的小家伙居然大聲回應(yīng):“918! ”
男人差點再次摔倒, 他被遺留在腳上的一段纖維繩絆倒,往前沖了好幾步才平衡了身子,但他還是用另一架電梯追上了九樓。
小男孩沖向918 房間。
抱著大蛋糕、 鬧生日未遂的年輕人的訕訕隊形,被一往無前的小男孩穿越而過。 918 房間門口,夫妻倆互相對視,男人的深沉冷峻,對抗著女人的莫測巧笑。“我來得不是時候?”穩(wěn)操勝券的女人,顯然想做出一個溫柔的眼風(fēng),但是她的表情不夠圓潤。 丈夫看穿了女人的心機與叵測的嫵媚,他按撫著自己的腹部,一只手潦草擁抱了女人。
也許丈夫在等鬧生日的年輕人走得更遠,也許妻子在等待小男孩走得更近。 夫妻倆沉默而潦草地擁抱著,間隙不是親吻,是泰山壓頂?shù)膶σ暋?/p>
這活火山一樣的擁抱, 同樣被一往無前的小男孩穿越。
小男孩沖進房間,一把拉開窗簾,同時踮腳跳叫:“看! 看! ”
夫妻倆呆怔的瞬間, 臨時監(jiān)護人也隨之闖進,他在小男孩開辟的通道里,直奔窗前,他幫助孩子徹底拉開了沉重的雙層遮光大窗簾。
做丈夫的男人的反應(yīng)比妻子快, 他一把摟轉(zhuǎn)女人,把她連擁帶推,摟送到窗邊。此時,他們一家三口都站在了看得到虹彩云的窗前。 大衣柜在他們的身后,因為角度不理想,丈夫把妻子推向貼窗位置,他簡直要抱起妻子,而不是矮小的兒子。而光頭男人早已后退避讓,他看到了大衣柜下露出的紫灰色長裙的一角。
光頭踩上去一擰腳尖, 裙子機靈地縮回衣柜。
酒店窗子只能推一條不大的縫隙, 但即使開窗有限、角度有限,窗框還是顯示了云彩后半部的傳奇異彩,它已經(jīng)超塵脫俗、美輪美奐。 小男孩發(fā)出原始人或者獸類的尖叫。 那個做父親的,臉貼著妻子,呼應(yīng)著兒子,也發(fā)出原始人一樣的夸張?zhí)柦小?/p>
光頭男人再次回頭,衣柜內(nèi)置燈亮著。他知道那個女人順利逃亡了。
與此同時,小男孩突然急推父母,掉頭就往房門口跑。光頭遲疑了一下,他當然明白那對夫妻斗獸場般的血腥對視, 休戰(zhàn)只為兒子的虹彩云。光頭男人不得不重拾責(zé)任追了出去。小男孩一路直奔九樓轉(zhuǎn)下半個樓梯的自助餐廳, 來時他就看到餐廳另一頭連接的千米大天臺, 那是天高地遠的“龍脊”所在。 而光頭多次在那兒用餐,也在那銀河星光長廊里散過步,小男孩一往那個方向跑,他就明白了。
大地暮色漸起,天上的云彩,卻明麗如新日發(fā)軔。這一份與人類不般配的世外美麗,使天地都虛幻起來,而虹彩云是活體,它在呼吸、在舒展,它迤邐曼妙,令人呆怔。
只有心事如鐵的人,才不會被它點燃。 918房間內(nèi), 女人看到了大衣柜燈由亮轉(zhuǎn)暗的滅燈一瞬。 這明滅交替感轉(zhuǎn)瞬即逝, 就像不曾存在過。被武力摟抱著推向窗邊的女人,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午間合并的大雙人床已一分為二,又恢復(fù)為原來的標房小床。是的,那雙一次性的拖鞋徹底消失了。女人看著虹彩云瑰麗奇幻,再看一臉發(fā)青的冷峻男人,她的大腦,有一種類似缺氧性困頓:他們身手真快啊,半分鐘不到。
門虛掩著,但樓道悄無聲息。男人過去把門開得更大。
門開再大有用嗎,誰能跑得掉?女人嘴角一直保留著齁人的甜蜜, 男人看透了這份齁人的笑意而進入更嚴酷的防衛(wèi)模式。七彩祥云在天,窗里的人,只感到看不見的劍影刀光。女人端詳著丈夫:理虧而不妥協(xié)的氣盛,說明了什么? 說明了女人的價值已經(jīng)損耗到不值得維護了,不是嗎?女人夸張笑容里的誘惑和無知感,是山河破碎的自我抵抗,卻令做丈夫的男人格外惱怒。他太清楚這個女人的聰明,而柜子對他而言,是個致命的懸念。 他咬著嘴唇,回避她的注目,拿出電話打,他要對方給他馬上買點腸胃藥送來。女人在大衣柜邊踱步, 輕聲慢語猶如對當年熱戀的嘲諷:
“一日不見,如隔三揪——揪不是秋啊。 但我是想給你驚喜的,沒想到惹你這么不高興。 ”
“我只是腸胃難受沒心情。你來我高興啊。”丈夫坐在沙發(fā)上, 一手按摩著腹部,“一陣陣抽痛惡心,我可能發(fā)燒了。 晚上七點多還要開會,做男人很累。 ”
女人坐在了男人身邊,歪頭看男人。男人伸手搭了一下她的肩,又開始按摩自己的腹部。
“你一直沒有正眼看我啊。 這黑裙,你說好看,我就買了,八九千元呢,值得嗎? ”
“喜歡就值得。”男人看著窗外,說,“晚上我可能回來比較晚——那些官員你知道, 都是一場兩場連三場。 ”
“既然這么難受,就讓曹副總?cè)ズ美病?”
“涉及投資轉(zhuǎn)移,我不去,他不敢拍板。 ”
“喲,你在出汗,痛得很厲害嗎? ”女人撫摸男人額頭。男人偏開腦袋,說:“一陣陣的。吃點藥就好。 ”
“真沒事?”女人笑,“那運動一下?以前你總叫它祖?zhèn)髌桨俨∠?”
“別逗了。 孩子和藥,馬上就進來。 ”
女人以妖嬈甜糯之姿, 重重地坐進男人懷里。 她開始拉拉鏈。
男人一把推開她,站了起來。
女人不為所動,依然保持夸張的燕語鶯聲:“當年柳下惠……”
在大衣柜面前, 男人憤怒焦躁得幾乎崩盤,但他只能還以溫柔:“快去看看你寶貝兒子吧。 ”
女人起身走動,她手拿黑色的噴筒,扶風(fēng)擺柳地在衣柜前來回走,突然,她對著大衣柜門噴射,深藍色的玉米粉,縱橫交錯噴在柜門上,整個房間立刻藍霧騰騰。丈夫目瞪口呆,隨之他彈起身子,像要保護柜門,但他馬上意識到?jīng)]有意義,因此他站直了,干瞪著女人。女人哂笑:
“綦志偉! 你別再緊張出汗了,也許里面是空的。 ”
男人的困惑表情很到位。 這個表情是真實的,他是希望柜子里的女人趁亂出去,但他心里沒底,她是否身手敏捷,抓得住這閃電般的天助機會?同樣的,他之前一直寄望妻子沒有發(fā)現(xiàn)柜子異樣,現(xiàn)在,顯然,一切都證明妻子的表情內(nèi)涵復(fù)雜而陰暗。
女人卻引而不發(fā)。她不開柜門,但她的手在柜門上的藍色粉末中,來回游走,像是彈鋼琴。男人幾乎窒息,他感到柜子里的人,會被這樣的彈奏弄休克。
“說吧,怎么回事? ”
“你瘋了?!你看不出我病了?你以前從不這樣! ”
“對,以前! 以前我會做三十七種男人所需的滋補靚湯;以前,你一不舒服,我就幫你艾灸、精油按摩、送藥;你和兒子,就是我全部幸福生活的人質(zhì)。 只要你好他好,我赴湯蹈火,零落成泥碾作土,甚至成糞土也心甘情愿。 ”
“唉,我都知道,但你今天好好的發(fā)神經(jīng)干嗎? 我是病人啊! ”
“對,今天來了虹彩云。 ”女人對窗外揮手,滿面嘲諷感的夸張春色,讓男人想狠狠揍她,女人說,“你現(xiàn)在裝病晚了!下午兩點,我就站在這個位置。 請問綦總,你們自己搬運的雙人床,會比大床房更好做‘體操’嗎? ”
“這房間從來都是標房!小唐沒有訂到大床房,還被我罵了。 不信你去問! ”
“兩雙穿過的性感拖鞋, 女款的也不見了哦, 可能連腿還藏在衣柜里——你要不要親自開門看看? ”
“吃錯藥了你!”男人爆出了吼聲,但他很快穩(wěn)定了語氣,“別發(fā)瘋了,我很難受,一直反胃想吐, 我要上衛(wèi)生間。 你去管兒子吧, 我們再談吧。 ”
“有人看護著呢。綦志偉,說真話吧,我想聽一句實話。 ”
“這就是實話。我不知道服務(wù)員是不是給你開錯了房間。 這樣吧,我們都冷靜一下,你去看兒子,我去趟洗手間,我上吐下瀉……”
女人擋住了他。
“你以為那個物理系的高才生是白讀的嗎?中午一進來,她就拍了精彩床照。 衛(wèi)生間里,那女人落下的兩樣?xùn)|西,她也拍了——其實,她不是傻,是給你個說實話的機會。 很遺憾,你沒有通過。 ”
男人兩只手捧著腹部,仿佛胃痛難忍。
女人猛地拉開柜門,柜里空洞明亮。
女人略微一震,也有奇怪的輕松感,但她一笑而出,并摔上了房門。
十三
天空藍得有點發(fā)紫。在人們看不見的深空,一定有清泉水在一遍遍蕩滌,只為那個時刻,那個絲緞般時刻的到來。 也許它不是神祇過境、仙女西行,它只是讓有的人,看到自己在天上的美的倒影;只是讓有的人,看到自己真正的老家。
龍帝溫泉大酒店“S”形的千米龍脊,已經(jīng)被鍍上香檳色的薄薄夕暉。西二郭湖整個水面,金箔閃爍。 光頭男人站在星光餐廳通往龍脊長廊的玻璃大門口。近千米長的寬展龍脊,的確是最好的觀云地了,但因為飯點時刻,那飄帶式的超長平臺上人影寥寥,更顯得那個五歲的孩子,在天地之間的細小孤單。自助餐廳里的食客,沒有人發(fā)現(xiàn)大玻璃墻外,曠世的奇云,在高天招展;大餐廳內(nèi),燈光美食的香氛氤氳里,人們穿梭于一盆盆新鮮的佳肴美味間。在人間,美食就是許多人最美的天。不習(xí)慣看天的人很多,一輩子不抬頭看天的人也不少,人們低頭于在地面奔忙、饕餮、追逐、獲得而心滿意足。
小男孩面向西天,細小的雙臂張大到極限,十個指頭,也大張如某種帶吸盤的小動物。小小的身影,在用力擁抱,他似乎要把天上的各色云彩,全部攬抱到他瘦小的懷里。他可能是意識到了云太大太大,頹然垂下了小手,看起來像認輸?shù)脑品敗?/p>
多次邂逅虹彩云的光頭男人, 也被今天這浩大的云天畫面震撼到了。 太磅礴了。
天邊,西二郭湖的水面由金轉(zhuǎn)棕,水庫邊的樹梢和山巒,顏色黑棕莊重。 大地的肅穆,更映襯出西天高空上,流麗萬端的虹彩云。寶藍一瀉的天幕上, 兀自綿延氣象萬千的那抹寶石般的瑰麗,因為過分超然與靡麗,有了收攝魂魄的迷幻感。光頭男人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磅礴飄逸的虹彩云, 它簡直就是高天里橫過人間的仙錦魔緞,在天空自由飄揚。
也只有到了龍脊,天高地遠,才能看清今天虹彩云的全貌。 它就像一前一后兩只迎風(fēng)而飛的天鵝翅膀,后面這扇漫天巨翅,從翅膀根的緊實到翅膀末飛羽的輕揚, 顏色階梯, 在流麗漸變。翅膀根上,可能云層太厚,只有薄的邊緣,被透著橙光的金綠色勾勒了輪廓, 然后整個飄飛的羽翅,在湖藍、湛藍、果綠、淡黃、粉紫、紫藍、檸檬黃、金棕中,暈染魔變,逆風(fēng)飛翔,又猶如仙絲柔道在高空夢幻翻轉(zhuǎn)。大翅膀漸漸拉長,但始終在色變中保持明麗的絢爛,有時候是天藍、粉綠纏絞著淡紫羅蘭;有時候,整個底部陡然灰紅又翻出清新的灰紫藍, 隨后是檸檬黃轉(zhuǎn)淡綠淺粉,最后,翅膀的亮度開始漸漸散淡。 就在光頭男人以為虹彩云就要謝幕之際, 天空的巨翅從中間開始, 就像高光核爆, 騰涌出耀目的白金色,以它的亮黃金色為中點,金粉綠、金橙、金黃、金紅次第鋪展開,天空瞬間光亮沸騰,越來越炫目。這才是真正的高潮,它就像一種浩瀚的呼喚,正普天而降。
小男孩仰天呆立,就像電擊過的小布偶。光頭男人走到了他身邊,孩子已經(jīng)淚流滿面。光頭把手搭在孩子小小的肩上,摟著他的小肩頭。小男孩沒有回頭看光頭男人, 他的眼里只有天上的虹彩云,就像在諦聽云的呼喚。
餐廳的自動大玻璃門又開了, 黑衣女人站在門口。
猶如一個天人之約,她看到了萬里長天上,最絢爛的絕世云彩。
她扔掉了手臂上的風(fēng)衣,向他們走來。虹彩云照亮了她的微笑,天上地上,各自明麗萬千。她就像走在T 臺上的模特,蓬松的發(fā)卷,隨著彈性的步伐在臉邊自信跳蕩。 當小男孩和她一對視,女人立刻俯身,平伸雙臂,對高空的虹彩云,做了很不模特的大波浪身形。 一臉淚痕的小男孩,因為激動,因為有了生命中最為重要的見證人而再次淚如泉涌。 他哭出了聲。
女人奔過去,與小男孩貼臉,并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光頭男人有點困惑, 他一時不能理解這個捉奸的暴虐復(fù)仇者,怎么忽然如此若無其事、意氣風(fēng)發(fā),918 房間里發(fā)生過什么? 是丈夫成功地擺平了妻子?還是另一場惡戰(zhàn),正在醞釀中?本來, 光頭男人以為女人沒空賞云的, 現(xiàn)在看起來,容光煥發(fā)的女人,沒有錯過虹彩云的云約。她看起來似乎正在滋長恢復(fù)自我、 修復(fù)破綻的能力。
光頭男人退往身后的長椅,坐了下來。小男孩亢奮于各種拍照中。
女人繞著草坪走到光頭身邊:“看到了嗎?我走過的這一塊兒, 和我家天臺上種植的菜地差不多大。之前,人家告訴我,一家人,只要有席夢思那么大的一塊兒菜地, 就吃不完了。 我不信, 我一口氣種了兩張半席夢思那么大的菜地。 ”
光頭男人點頭。
“地大,品種節(jié)奏能更好掌控。 完全不用去市場買菜,我兒子、先生吃到了最新鮮、最安全的有機蔬菜。因為吃不完,我每周開車二十多公里,把新摘的蔬菜,送到我公公婆婆家,順道送到我小姑子家。 再多,我就送給左鄰右舍,送給物業(yè)。 ”
光頭男人隱約感到了沉重, 他凝視著若無其事的女人。
女人則望著開始暗淡的天空。他才意識到,她平靜正常的聲音,其實很悅耳。
“他兩三歲都不說話,我決定放棄工作。 醫(yī)學(xué)研究證實,農(nóng)藥與自閉癥密切相關(guān)。我信任有機食品的治愈力, 我信任食品是人類與大自然最深刻的連接。我沒有種過菜,但是,我從頭學(xué)。我去水源最干凈的農(nóng)村菜地, 買了三萬塊錢的泥土,拜了三位老菜農(nóng)為師。我知道怎么清潔土壤,每次使用后,又怎么修復(fù)它們;我知道用魚糞、廚余垃圾、灰燼,自堆有機肥;我去購買加工處理過的雞糞、牛糞;每天兩三個小時,我在天臺上澆水、施肥、捉蟲;周六周日,除了陪伴兒子,我都在打理天臺的綠色菜園。每個季節(jié)我的菜園都生機勃勃,芥菜、青椒、空心菜、油菜、萵苣、芫荽、西紅柿、秋葵、絲瓜、豆角,還有迷迭香、薄荷、芝麻菜……”
女人聲腔里有清美的齒音, 漸漸失色的虹彩云余光,依然讓她的微笑,柔暖和善。
“有一次,我公婆因為我送菜耽誤了他們的門球比賽而勸我,不要種那么多。 我丈夫說,你們就知足吧,你媳婦是可以把火箭送上天的人,這樣的人來給你們種菜送菜, 你們是上輩子修了高速公路還是造了跨海大橋? ”
女人一直笑著,就像說別人的段子,可是,光頭男人感到了寒意。她春風(fēng)明媚的臉上,第一顆淚珠越過睫毛后, 其他的便一顆連一顆地掉了下來。 她依然努力微笑:“我兒子愛吃我種的菜——不過,現(xiàn)在,他爸爸已經(jīng)覺得農(nóng)藥與自閉癥的關(guān)系,是專家扯淡。 ”
女人對著光頭張開她的十指,手心,然后是手背。 這個叫劉博的男人,看到了這雙手,手指修長, 但手心粗糙, 至少有三個指頭的指縫發(fā)黑。 光頭男人的惡心感略減,但還是不舒服。
“你該戴手套。 ”
女人說:“兩三天就要拔草。 最難根除的是酢漿草和天胡荽。酢漿草看起來莖細好拔,但根系下面卻留著透明大顆粒,在土壤深處,手指得插下去才能摸索到,才能清除;天胡荽的根,也是環(huán)繞糾纏。 你只能鏟起泥土,掰松,像清理蜘蛛網(wǎng)一樣,才能拔除。 戴了手套,手指就不再靈活。 插入指甲縫的土,可以剔出,但被污染的弧線是清洗不掉的。如果場合需要,我會騰出時間去美甲,把它們遮掩住。不過,這些年,已經(jīng)沒有什么需要我的重要場合了。 ”
女人始終微笑著,隱約露出潔白的牙齒,莫名令人酸楚。那些流淌的淚水,荒謬得像是別人在流淚。
光頭男人很想安撫這個女人, 就像擁抱那個小男孩;但是,女人的微笑又令他遲疑。 他干咳了幾聲,說:“呃,呃,我不是說你,而是,那個,很多女人,為了一個男人,把全世界關(guān)在門外,很蠢。 就等于把自己關(guān)在牢里,男人回家,她就像被探監(jiān)一樣高興。她不知道虹彩云,也不知道人間的紫灰裙子。 ”
女人一下瞪大眼睛。
“你看到啦?! ”
光頭男人搖頭。
“你看到了! ”
光頭男人聳了聳肩:“我一定懂你的意思,但我和他,”男人一指小男孩,“我們兩個男人都認為, 地上的任何裙子, 都沒有天上的虹彩云美。 你愿意讓你兒子,看到哪一樣? ”
女人終于言行一致地哭泣了。她放聲痛哭。
光頭也終于感到了女人的脆弱無依。 咖啡廳的那個眼神, 那個瀕死患兒般無辜絕望的眼神,是孤苦真實的。 女人哭得嗆咳,她跪在地上咳著哭。
小男孩聽到了媽媽的哭聲,他急忙往回跑,他站在兩個大人跟前,輪流審視著他們,眼光里有憤怒又有點狐疑。女人看出了孩子的擔(dān)心,她把雙手平伸給光頭,這個叫劉博的男人,把自己的手覆蓋上去,他們互相牽住了對方的手。小男孩羞怯地笑了,他扔下手機,把自己的小手,也摞放上去。
女人說:“我知道封閉體系里的熵增與死亡,我更知道,抓住了胃就抓住了男人是個愚蠢笑話。我也知道所有的愛情,都會被操持家務(wù)磨損……”
玻璃門那邊,那位黑西裝女主管身邊,還站著一位著套裝的短發(fā)女子。她們是親姐妹,她們都拿著手機,在給三個彼此握手的人拍照。
虹彩云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灰。
十四
白色SUV 開出了龍帝溫泉大酒店的林蔭道,時間是晚上八點二十分。
光頭說:“你確定不去兒童醫(yī)院了? ”
“嗯。 ”
女司機說:“在兒童醫(yī)院候診的時候, 我就知道我兒子沒問題了。 ”
“那好,你按我的導(dǎo)航開吧。 ”
女司機點頭。小男孩不怎么看星空,他還是喜歡云天,他問:“明天,它還來不來? ”
兩個大人都沒有回答他, 他就打了一下男人的手臂,這個動作,把問題歸屬了。 男人說:“可能還來。”小男孩一指駕駛者,說:“她有一條很多顏色的裙子。 ”
男人說“噢”。
“那么多顏色從哪里來? ”
也只有男人接得住孩子跳躍的思維,他說:“穿過薄云的太陽光發(fā)生了衍射,薄云里有均勻的細水珠——均勻的冰晶也可能——小冰晶的云是貝母云,我們說過的,它是高云族——反正它們都是均勻的小水珠或小冰晶, 把太陽光藏著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散出來了。只要云很薄、很均勻、很自由……”
小男孩說:“媽媽的裙子,風(fēng)吹到天上,也是虹彩云。 ”
“當然。 所有的媽媽都是虹彩云。 她下來給你種菜做飯,就變成雨水;她要做她自己,就又會飛上天變成虹彩云。只是呢,很多媽媽忘記自己是虹彩云,所以,就變成天天下雨的雨水了?!?/p>
二十分鐘后的夜街頭, 就能看到超過杧果行道樹很高的協(xié)和醫(yī)院鮮紅的大招牌。導(dǎo)航說,過紅綠燈就進輔道。 女人一看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大招牌,就扭臉看光頭。 這個叫劉博的男人,在低頭看新進來的微信,隨之黯然一笑。
女司機說:“彩票中大獎了? ”
男人念:“一、重婚罪,指在有合法配偶的情況下又與他人結(jié)婚或建立事實婚姻所構(gòu)成的犯罪;二、離婚冷靜期,過錯方和非過錯方,照樣可以調(diào)整財產(chǎn)分割五五比例。 過錯方拿小頭。 ”
女司機說:“法律課? ”
男人說:“對,最后一課。 再過三個小時,有個女人也要變回虹彩云了。 ”
女司機忽然感到失落, 自問自答般:“有多少虹彩云為別人變成了雨水? ”
男人搖頭:“水云選擇,不在婚姻,也不在男人,全由女人自己決定。女人都是天空大地的養(yǎng)子。你兒子都知道,只有最輕盈、最自由的云,才可能變成虹彩云。 ”
協(xié)和醫(yī)院大門口,車子靠邊,這個叫劉博的男人下車。 車子啟動而去。
行駛了十幾米,車子停了。男人疑惑著走過去。
女人把一本駕照還給男人。男人接過,再次揮手讓行。 他看著白色車在杧果行道樹的斑駁光影下遠去, 但是二十米不到, 車又靠邊停下了,打著雙閃燈。 這個叫劉博的光頭男人,跑了過去。
女人降下玻璃窗,說:“他還有事。 ”
后排玻璃窗也降下,男人看著孩子。
小男孩說:“我的書,什么時候給我? ”
男人有點忘了。
“給云打分的。 ”男孩說。
“噢,《云彩手冊》。 讓她把地址發(fā)我, 買好了,我寄給你。 ”
“她剛剛不高興了。 ”小男孩說,“還嗷了一聲。 ”
女人扭身敲打小男孩的頭。
光頭走到駕駛座那邊。過往的車燈里,女司機臉上的淚痕在暗亮著, 她僵直地看著遠方迷離的燈光車流。男人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頂:“別連夜往回趕了, 拐彎不讓直行的人, 夜里更危險,還帶著孩子。 ”
女人點頭,聲音喑啞:“其實,夜間開車我眼睛很花,但我,不知道去哪里好……”
女人又說:“你現(xiàn)在去哪兒? ”
男人說:“去找一個該死的人道歉——你別回去了。 ”
男人又說:“到家都半夜了。 ”
每一輛過往的車的燈, 都讓女人的新淚汩汩暗亮。
男人說:“真的,別回去了。 ”
女人說:“我在想, 我是不是該去找我兒子最喜歡叫爸爸的那個人? ”
男人傾身拍了拍車窗框:“喂,小伙子,你有幾個好爸爸? ”
后座的小男孩伸長兩只手臂并攏后, 雙劍合璧般,直直指向車外的光頭男人。
這個叫劉博的男人,忍不住笑了。
他對著女司機說:“別回去了。 聽話。 ”
他聲音很輕, 后排的小男孩聽不清他說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