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金杯太高了,酒柜根本放不下,除非放到最底下那層,但那層柜門是整片木板,放進去就等于藏起來了。 是那種老式的兩腳酒柜,里邊沒幾瓶名副其實的酒,全是駱霞用玻璃瓶子浸泡的藥酒,枸杞黃芩酒、胡椒根桂圓酒、肉蓯蓉酒,還有最近在坊間流行起來喝的黑豆泡五度醋。瓶瓶罐罐,沒有任何章法地塞著,唯一講究的是, 每只玻璃瓶身上都整齊地貼著便簽,上面寫著時間、成分。 趙似錦的鋼筆字還是有筆鋒的。
駱霞在客廳里看看,確認唯一能擺放的地方只有電視機旁邊,只要將那只常年插著一株萬年青的花瓶挪走,金杯正好可以跟電視機齊高。
趙似錦沒力氣折騰了, 聽從駱霞的意見,挪走花瓶,將金杯擺上去。金杯太新又太亮,將老房子襯托得更寒磣。 單看客廳,直接可以作為拍攝二十世紀年代劇的布景,道具都不需人為做舊。 脫皮的黑沙發(fā),駱霞用幾張印花棉墊蓋上,餐桌、茶幾、椅子……這些家具的陳舊也統(tǒng)統(tǒng)被花布遮掩了起來,因為鋪蓋的時間不一致,布的顏色花紋都不配套。這些家具,都是他們結婚時岳父提供的,多年擺放在那個位置就生下了根。 他們家很少添置大件東西,東西堆多了會妨礙駱霞的行動,也可能是遵循一種不輕易變更的規(guī)則。 電視機倒是新的。 那種薄薄的液晶電視,五十五英寸,機頂盒子、寬帶盒子日夜閃著信號燈,好歹使這里有了點當下的痕跡。 眼下,是這只大金杯帶來了生氣。
傍晚時分,趙似錦一進屋,駱霞和兒子激動得叫出聲來。即使他們已經(jīng)在手機上看到過這只被趙似錦高高舉起的金杯, 但見到實物,他們才感到光榮和驕傲隨之進了家門。那個裝著三萬元獎金的信封, 駱霞并沒有立即藏起來,而是像另一座金杯,壘在飯桌上,直到吃晚飯才收走。 誰都不會想到,趙似錦堅持下來的一項業(yè)余愛好,竟還能賺錢。 他們不再將趙似錦風雨不改出門跑步的習慣視為一種變態(tài)的養(yǎng)生方法,而是將其看作十年磨一劍的本領了。
駱霞要到菜市場買只雞來慶祝。趙似錦表示自己體能消耗太多,除了喝茶,任何東西都不想吃。駱霞堅持認為今晚的飯桌上沒有一只完整的白斬雞和一杯酒,配不上客廳里這只金杯。兒子趙駱舉雙手贊成。于是,駱霞歡快地搖起輪椅,沿著家門口那條落霞路,一路滑下。他們家實在太久沒有高興事了。 駱霞加快速度,這種速度相當于她在“跑”了。輪子碾過幾處殘破凹凸的路面,顛簸幅度大,椅子傾側,這些刺激引起她身體上的一些愉悅。
一只完整的白斬雞, 會先被擺在供桌上,三炷香燒光之前,駱霞會跟桌上的爸媽匯報家中近期大事,有時報喜有時報憂。 駱爸爸駱媽媽去世多年還在他們家里“活”著,并像從前一樣具備決策的權力,他們給出的決定,統(tǒng)統(tǒng)經(jīng)由駱霞轉(zhuǎn)達。 回憶一下,他們家最近一次的大事,竟然是趙駱填報高考志愿。三本的成績,趙似錦的意思是選所職業(yè)技術學院, 比如烹飪、機修、獸醫(yī)之類的,掌握一門手藝,往后還能找口飯吃, 但駱霞在一只完整的白斬雞跟前,聽到了她爸爸的意見,最后決定讓兒子報了遠在牡丹江的一所學校,學金融管理專業(yè)。 趙駱在牡丹江讀了四年,除了帶著一身入冬即復發(fā)的凍瘡回來,看起來并沒有學到什么名堂。 至于金融管理專業(yè),趙似錦認為趙駱只會管理自己的支付寶,每月十號,準時將一張花唄賬單截圖發(fā)給他, 后邊偶爾會追加一個作揖的手勢。趙似錦至今仍像還房貸一樣供著兒子的日常開銷。
隔著白斬雞蒸騰起來的熱氣,駱霞指指電視機旁的大金杯,又將那個信封在手上“啪啪”拍打幾下, 她鄭重地跟照片上的人報告:“爸、媽,阿錦今天拿冠軍了,全市冠軍喲,還有三萬塊獎金……爸、媽要好好吃啊,這是散養(yǎng)的走地雞,雞味夠濃喲……爸、媽,喝一杯慶功酒。 ”兩杯白酒緩緩灑落香爐灰。 趙似錦和趙駱循例在桌前叩拜三下,駱爸爸和駱媽媽就算吃完了。
“剛才,爸講了,阿錦將來要去拿省城冠軍的,以后還要去拿國家冠軍。 ”駱霞笑瞇瞇,把一塊大雞腿夾到趙似錦碗里。
趙似錦連吃雞的力氣都沒有, 他現(xiàn)在只想喝點水, 或者抿兩口小酒, 吃幾根軟軟的通心菜, 然后安靜睡上一覺。 他把雞腿搛到趙駱碗里。
“無功者無祿, 一條蛀米大蟲沒資格吃雞腿。 ”駱霞覺得趙似錦不領情,很掃興。
“媽,省級的跑馬要去省城跑,老爸路況不熟,沒有優(yōu)勢?!壁w駱把雞腿在醬油碟里轉(zhuǎn)了一圈,舉到嘴邊啃起來。
駱霞看得生氣:“那你呢, 你的優(yōu)勢在哪里? ”
眼看著戰(zhàn)火又要燒起來,趙似錦不得不張嘴說幾句:“也不是沒可能,跑步的人,只需要有路就行,關鍵看自身能力。 ”
“嗯,我覺得老爸狀態(tài)越來越好,媽,你看,老爸一點肚腩都沒有,身上全是肌肉?!壁s在駱霞發(fā)火前,趙駱討好老爸。這策略他駕輕就熟。
“你以為啊,這是十年工夫練出來的,你但凡有老爸十分之一的毅力就不錯了。 ”
“媽,我也有毅力的。”雞腿啃完了,趙駱吮吮手指。
“你倒是真有毅力,是打游戲的毅力。 ”駱霞今天心情不錯,不像平日,提到“游戲”這兩個字就火冒三丈。
見駱霞心情好轉(zhuǎn),趙駱趁勢講起自己打游戲掙錢的計劃:當電競主播、打比賽、賣裝備……頭頭是道,興致勃勃,把駱霞都講暈了。駱霞不信他那些,她已年過半百,從未見過一例玩玩就能掙錢的——現(xiàn)在她不再認為趙似錦獨自出門跑步是撇開她去玩了。
趙似錦兩杯小酒下肚,疲乏被酒精揮發(fā)掉了一些,有了點力氣,他的話多起來?!捌鋵嵰彩沁\氣,那個小伙子跑得挺專業(yè)的,進入西圩不到五百米,感覺他就開始出狀況了?!壁w似錦跟他們講自己開始提速沖刺那一幕。眼看小伙子在一個拐彎的地方消失,失去了參照,他有點焦慮,加快速度追趕,等他拐過彎,看到那小伙子已經(jīng)躺倒在地上,三五個救護人員正從前方趕過來。 就那樣,趙似錦輕輕松松地跑過那個失敗的身體,最后按照自己的速度,沖破了終點線。
“你運氣從來就不錯?!瘪樝嫉氖执钤谮w似錦手上,拍了幾下。她的手指關節(jié)粗壯,無名指上戴著那只從沒脫下來過的金戒指,看起來就像戴在一個男人手上。
“下次省際跑馬,我在網(wǎng)上幫爸報名。省冠軍,總得十萬元起步吧?!壁w駱舉起小酒杯跟趙似錦碰了一下。
“省際跑馬,就沒那么好運氣咯。 ”趙似錦似笑非笑,抿下一口酒。
“肯定沒問題,我們這里破破爛爛的路都能跑冠軍,省城的路更好跑,說不定全程綠道。 ”
趙駱講的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逆境往往成就人?!帮w人”博爾特從小訓練跑步,拿到世界冠軍僅僅是為了教練提供的那盒免費午飯。在運動員身上能找到許多改變命運的勵志故事,可是他好像不記得跟兒子講過幾個。 在這方面,他一直不能跟兒子深談太多,即使像今天這樣拿到一個獎杯,也不能有更多可以向兒子炫耀的。十年前,他開始堅持跑步,僅僅出于鍛煉身體而不是興趣。 進入中年,他意識到自己的健康得準備雙份,一份給自己,一份給駱霞。 他選擇了跑步這項簡單的鍛煉方式。 剛開始,他先是沿著西門街小路跑到河岸,一直向西跑,從小跑到長跑,越跑越遠,越跑越愛跑,后來他已經(jīng)能從這里跑到鄉(xiāng)下老家西圩去了。
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兄弟,用平板車拉著秀蓮回雙水村過年。 這些熱鬧的場面,趙似錦看得不耐煩。 他有多年看電視劇的心得,知道大結局都不會太精彩,有的沒懸念,有的很拖拉,但又忍不住要看完。這部《平凡的世界》一共五十六集,每晚兩集,近一個月的追劇長跑到今晚,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像現(xiàn)在這么焦慮過大結局。
“少安,你笑,我跟著你笑;你流啥淚,我都替你抹……”秀蓮對孫少安講。
趙似錦眼睛濕潤,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好在客廳只有他一個人。
“結尾太沒勁了。電視劇都假?!彼贿呑匝宰哉Z,一邊揉著眼睛,好讓自己盡快從難為情的投入里走出來。他從客廳直接走進兒子房間。吵鬧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 在雙水村夜空燃起煙花那一幕時,他聽到了駱霞尖銳的聲音。
駱霞坐在趙駱的床上, 趙駱坐在電腦桌前,背對著駱霞,屏幕少見地烏著。 地面,拐杖豎一根,橫一根。 看來駱霞氣得不輕,平時,她的拐杖會整齊地靠在一起,就像兩根等待夾菜的筷子。
看到趙似錦, 駱霞又掀起了新一波的叫嚷?!澳銌枂柲銉鹤樱f的還是不是人話! ”
不用問,趙似錦都知道,兒子四肢發(fā)達,腦子進水。 這結論不是駱霞的氣話,是趙似錦總結的。 從牡丹江那所學校畢業(yè)回來,趙駱幾份工作都做不長,原因不一:薪水少,加班多,太受氣,壓力大……總之,寧可回家啃老。打游戲成本低, 他對趙似錦說:“老爸, 給個盒飯就行。 ”這狀態(tài)持續(xù)了快三年。
“仔啊,你打算打游戲打到過世? ”趙似錦講話無力,好像還沒從電視劇的情緒里走脫。
趙駱佝著背,一動不動。類似這樣的談話,三個人最終都習慣了以沉默結尾。
駱霞沒想到盼來的援軍, 竟是這樣的哀兵。 她望望趙駱彎彎的背,又望望對面軟塌塌的趙似錦,眼淚說下來就下來了。
趙似錦把駱霞抱到客廳去。趙駱習慣性地跟在后邊,將地上的拐杖送到了客廳。
實話實說,除了迷戀游戲之外,趙駱沒給他們?nèi)沁^大麻煩,也可以算得上乖了。 趙似錦看著兒子緊閉的房門,情緒越來越沉重,他要出門透透氣。 換下睡衣,他把襯衫整齊地扎進褲腰里,出門前還梳了一下頭。 他是一個整潔的人,就算出門買包味精,都不會像樓上老馬那樣,赤膊短褲說走就走。
西門街是老城區(qū),夜晚比其他街區(qū)結束得早,就算是周末,窄路兩邊的攤檔也會因生意寥落早早收兵,只剩下路燈和野貓在聚會。 趙似錦不會走太遠,頂多沿著落霞路往返走幾個來回。
這條落霞路,在網(wǎng)絡地圖里沒有,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年輕人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他們跑到這里來,坐在斜坡上拍些氛圍照,會奇怪為何無端多出這樣的一條路。 當年,岳父把單位分的二居室給他們做婚房,為了方便駱霞,特意跟人換到了一樓。 房子建在北山腳的一個小嶺上。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 這里可是黃金地段,在防洪大堤還沒有建起來之前,可以躲過上街攆人的洪水。他們那棟工商局宿舍是嶺上第一棟,無遮無擋,視線可以直達西江兩岸。發(fā)大水的時候,西門街菜場被淹,他們從來不愁,菜農(nóng)用籮筐挑著菜, 翻過北山直接到他們樓前賣。雖說地勢高是優(yōu)勢,但宿舍門口有道近百米的階梯斜坡,駱霞小兒麻痹后遺癥的左腳,拄著拐杖上下實在夠嗆,坐輪椅幾乎要繞過整座北山才能落到街面上。 剛結婚那陣子,趙似錦每天背著駱霞上下階梯, 在眾人眼里是很模范的,不過這場景沒持續(xù)多久,岳父一當上局長,便立即為女兒跑關系跑出了一條路——在階梯一側,交通局硬辟出了一條“之”字形平坦光滑的人行道。道不寬,終點是西門北街,起點則是他們家門口。這條人行道當時在梧城是出了名的,人們有事沒事就跑過來看,私底下議論這條駱霞的路,說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駱霞路”。 某一天,趙似錦在《梧城晚報》新聞版上,看到一篇表揚西門街道衛(wèi)生治理的報道,那記者想當然將“駱霞路”寫成了“落霞路”。這名字印在報紙上,讀起來挺美的,趙似錦就將這張報紙保留了下來,放在衣櫥里。
那段日子, 算是他們家最風光的時候了。趙似錦被岳父安排在西門街儲蓄所,三年時間被提拔為副所長。 兒子出生后,駱霞從原來的五金廠工會被調(diào)到殘聯(lián),每天,搖著輪椅從落霞路上下班。 兒子開始學走路,趙似錦就牽著他在落霞路上上下下,就像是他們的家延伸到了街上,很是惹眼,附近居民背地里罵當官的仗勢霸道,好在趙似錦為人親和,嘴巴勤快,人們覺得他看著清清爽爽, 偏要做個上門女婿,“嫁”的又是個殘疾人,著實可惜,如此對照一下,心態(tài)便逐漸平和,那些不愿意爬樓梯的人也會踩進落霞路走走。 小孩子們最愛這條路了,讓李木匠用邊角料給打輛滾輪小車,屁股坐在木條上,一溜到底,兩只腳往地面一撐,剎車。兒子趙駱長大一點,吵著要坐駱霞的輪椅,就算吵翻天,駱霞也絕不會讓兒子坐輪椅搖進落霞路,這畫面會讓她心驚肉跳。 趙似錦就給兒子買了一輛黃色的小鴨子滾輪車。 禮拜天,駱霞搖著輪椅在前, 兒子坐小鴨子車居中,趙似錦走在最后,一家三口從落霞路出到西門街市上,逛逛嚤啰街,一人嗍一碗牛腩河粉,叉幾塊酸木瓜,最后買盒雞仔餅帶回家。 每當回憶起這些,駱霞都會感嘆好日子太少了,她寧可趙駱永遠停留在那個年紀。
趙似錦慢吞吞走在落霞路上,腦子里想的凈是《平凡的世界》。 那都是些什么感受,他說不太清楚, 他只讀到初中畢業(yè),“四大名著”只讀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年輕時還陸續(xù)看過幾部金庸的小說。 他喜歡看電視劇,很容易牽掛上里邊的故事,跟著角色動感情。 他實在不理解這部電視劇為什么取名“平凡的世界”,在他看來, 劇中的每一個人都活得比他不平凡,他的生活世界才應稱為平凡的世界。 想來想去,他習慣性地去求助網(wǎng)絡。掏出手機,輸入“平凡的世界”,跳出的是一本書的名字,然后又在“平凡的世界”后邊加上“電視劇”三個字。沒想到, 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討論這部電視劇。他隨便點進了一個貼吧,翻幾屏,有人討論故事情節(jié),有人評價演員的演技,還有不少是在講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 他看得津津有味,索性就停在階梯上,脫只鞋子墊到屁股下,坐在那里一屏一屏地看。
整部劇中趙似錦最在意的人物是孫少平,從他拒絕曹支書當上門女婿以換取城市戶口的那一集開始,趙似錦就格外惦記他,暗中期待他在劇中比誰都過得好??墒?,越看越沮喪。孫少平真正喜歡的女人死了,他想靠自己的努力改變生活,卻又被礦難毀了容貌,運氣使他撿回一條命。 趙似錦不滿意這樣的安排,依他的期望,孫少平最終應該獲得成功,最好像他們這里的劉水仙一樣大富大貴。 至少,要比自己的現(xiàn)狀要好, 他不自覺拿自己跟孫少平比較。二十四歲那年,他的選擇跟孫少平不一樣。在一個蟬噪的中午,他身穿簇新的白襯衫黑長褲,腳上穿著一雙還在磨腳的皮涼鞋,坐在班車最后一排木凳子上,瞥見窗外閃過長平鎮(zhèn)進入梧城的界碑。 媒人領著他,走過工商局大門口兩只石獅子, 坐在駱明德敞亮的辦公室里,像談公事般談妥這門婚事。駱明德給出的條件不多,只強調(diào)一條,必須腳踏實地照顧女兒,至于事業(yè),只能排在第二位。跟駱霞結婚后,就算趙似錦喝酒喝到腳踩浮云,只要聽到駱明德類似這樣的話, 也會條件反射般站穩(wěn)了挺胸承諾。 此后的生活里,他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盛夏的中午,必然連帶著記起阿娟在送別他時說的那句話——你這是重新投胎,做了城里人。 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深深悟到,原來這句話,是有多么——歹毒。
駱霞老生常談, 逼迫兒子出去找工作,趙駱不耐煩了, 朝她大聲嚷了一句:“掙那點錢,有什么用?我下輩子投胎去劉水仙家得了。”如果不是行動不便,駱霞肯定會沖過去甩他一個耳光。
“不要等下輩子, 你現(xiàn)在就爬上頂樓,不過,我們家是一樓,你還是跳到我們家啊,我看還是到城西的國盛大樓跳比較保險,但也不保證就能投到劉水仙家啊,我建議你在胸前掛個牌子,寫上:我要投胎到劉水仙家。 ”這這聽起來,駱霞更像是生劉水仙的氣。
在他們這里, 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劉水仙,她白手起家,從種植羅漢果開始,慢慢做成了梧城的支柱產(chǎn)業(yè), 旗下涉及房地產(chǎn)、 食肆、交通, 后來但凡新開發(fā)的領域都有她的名號,有一段時間,新聞聯(lián)播尾音剛斷,全國人民都能聽到劉水仙集團的廣告洪亮出場。好些年前在菜市場,有人指給趙似錦看那女人,樣子再普通不過,又矮又瘦,倒是鼻頭圓圓,讓人覺得呼吸都帶著福氣。 因為她是劉水仙,他就站定了多看幾眼,見她拎著一只袋子,袋子中豎起一捆芹菜,葉子從袋口凌亂地掛下來,顯得很狼狽。他認定她不是那種家務能手。前些年,劉水仙把公司總部遷到北京,人們就只能在新聞上看到她了,漸漸地,她對于這里的人來說,因為差距太大而喪失了勵志的效果,人們只會在嘲諷某類人過于不切實際的時候才會想起這個名字。
趙駱說出那句話, 趙似錦并不覺得意外,也氣不起來。 兒子的前途他起不到一點作用,兒子多次給他講起他那幾個同學,被家人安排得妥妥的,混得很不錯,他聽了只能沉默以對,暗自生出對兒子的虧欠之意。岳父在位時患了肺癌,拖拉兩年告別人世,再不會有人聽到他從一張照片里做出的決定。 二十一世紀之初,大多數(shù)的儲蓄所都面臨合并升級,手工記賬的存取業(yè)務也很快被電腦代替。趙似錦學習能力一向不好,加上整副心思都用在照顧駱霞和兒子上, 對付這些新技能自然比別人慢上好幾拍,到現(xiàn)在他連五筆字口訣表都記不全。 儲蓄所撤銷后,他這個副所長被分流到銀行的西門街營業(yè)所,每天站在大堂引導客戶,遇到有保安請假的時候,他還得頂班值夜。 他早就對兒子承認,自己就是一個毫無能力的平凡人。
趙似錦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日,他做出了跟孫少平一樣的選擇, 他的結局又會怎么樣? 他能夠確定的是自己還在西圩村,耕田或者養(yǎng)走地雞,跟自己的妹妹妹夫們一起承包魚塘和果園,賺到一些小錢夠維持生活。 當然最大的可能是會跟阿娟結婚,生下兩個小孩。 他早就知道了,阿娟現(xiàn)在過得很滋潤,大兒子在深圳賺錢,小兒子在上海讀大學。 西圩村最醒目的四層小樓,是她大兒子建造的。 趙似錦清明節(jié)回去掃墓,看到過那座紅墻小洋樓,前庭有兩根又高又粗的羅馬柱,上邊攀爬著燦爛的喇叭花。 最引人注目的是,小洋樓一側外墻的那段樓梯,從一樓盤旋到頂層。 他們在屋子里裝了電梯,這段樓梯平時不走人,功能等同于城市高樓里的防火通道。 阿娟的小洋樓一度成為新農(nóng)村建設的成果, 村領導不時帶著一撥一撥人進去參觀,乘坐屋內(nèi)的那部四層樓電梯,至于屋外那段螺旋式樓梯,作為亮點,是阿娟老公回答問題的一道必答題。 據(jù)說西圩村村民就是在阿娟家里第一次認識到鞋套這種東西的。
他沒走進過那幢小樓,他跟阿娟沒任何聯(lián)系,他知道她當初很喜歡他,他也喜歡她,但他年輕的時候只想離開西圩村,城市是他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 直到兩年前,他才將阿娟的號碼存在了自己的手機上。她來他上班的地方辦事,要不是她開口喊他,他幾乎都認不出她來。她胖得快有兩個駱霞那么大了,上身穿一件闊大的大紅色衣服,下身黑色的長裙都快拖到地面了。她是來開卡的。那個會賺錢的大兒子,在西門街盤下幾個臨江商鋪,計劃打通了搞個老碼頭懷舊茶樓,由他們夫婦協(xié)助小兒子一起具體經(jīng)營。
“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 我就想著在附近的銀行開個卡,代扣店里水費、電費、煤氣費這些雜七雜八的費用。 沒想到你在這里上班,真是巧……哎呀,你知道的,這些濕碎錢,最煩管理的?!彼麄冋J出對方之后,一直都是阿娟在嘮嘮叨叨,趙似錦只有聽的份兒。
她從肩上那只發(fā)亮的大皮包里,取出身份證,請趙似錦幫忙操作。 幫助那些不熟悉流程的客戶是趙似錦的一項服務工作。他將她的身份證放在叫號機的感應器上,手指一下一下觸碰著電腦屏幕,在等待叫號紙從窗口滑出來之際,他瞥了一眼躺在那里的身份證。 照片上的阿娟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記憶中的模樣,倒是跟眼前的這個人很相像,應該是新辦的證件。“梧城長平區(qū)西圩街道”, 這個地址完完整整印在照片下方。 長平鎮(zhèn)劃歸為梧城的一個區(qū)之后,西圩村民的新身份證上自然就都印著這個地址。誰能想到,三十年之后,阿娟和他都是一樣的城里人了。 長平區(qū)緊鄰北山區(qū),西門街道與西圩街道相隔四十七公里,比一個全馬只多出五公里,他只要下決心就能從家門口跑到那里。
“阿錦, 有空多回來看看啦, 現(xiàn)在很方便的?!彼桶⒕曜叱鰻I業(yè)所門口,她跟他客套了一下。
“回的,我跑步時,經(jīng)常跑回去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經(jīng)?!?。
“??? 那么遠,跑回去? ”
“是啊,我很會跑步的,跑很多年了。”他下意識挺了挺腰。
“這么厲害, 那得要跑多少公里才到西圩? ”
“四十多公里,準確地說,是四十七公里?!?/p>
看到她被嚇住的表情, 他心里一陣高興,請她留下電話號碼。“下次再跑步回去,給你打電話。 ”
不過,就算今天他在西圩街道,接過了主辦方頒發(fā)的那只大金杯,他也沒想過撥一下那個號碼。
“世事難料, 人生無常, 這就是平凡的世界。 ”一個匿名的網(wǎng)友在評論里只貼出了這句話。 路燈下的趙似錦忽然愣住了,像是他找了一晚上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說出來的話。他站起身,往階梯下快步?jīng)_下好幾級,感覺到一只腳冰涼,又登回去將那只墊在屁股下的鞋子套回腳上。
如果人可以選擇重新投胎,沒準他也會同意趙駱。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立即打住。借著昏黃的路燈,他慢慢往回走,右腳腳指頭被絆了一下,他低下身去看,那個地方補上去的水泥有點鼓起。“阿錦,門口這條路以后你得自己管理起來?!痹诓〈采?,岳父對他反復叮嚀。果然岳父過世后,再沒有人來維護這條路。趙似錦就買了套抹子,隔一段時間會去工地討點混凝土,鏟鏟、抹抹,新疤舊痕,斑斑駁駁。他把輪椅推到那些疤痕上試試,除了輪子摩擦時有點干澀,并不會感到顛簸,并確定輪椅不會側翻。他打算明天再去弄點混凝土重新修補一遍。 他低著頭,一路檢查到自家門口。
客廳只留了走廊的一盞小夜燈。那只大金杯在暗處精神抖擻,像是在等他的門。 趙似錦心里莫名感到一陣溫暖, 走過去摸了摸它,坐在它正對面的沙發(fā)上, 復盤一下白天那場跑馬。 想到那個摔倒在地的小伙子一定很懊惱,他張開口跟那大金杯講:“唉,到處都有世事難料的,這個平凡的世界。 ”他晃晃腦袋,覺得自己有點理解那劇名了。
他看了一眼趙駱那扇緊閉的房門,那里邊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走進臥室,看到床上已沒了手機閃動的光影, 他以為駱霞已經(jīng)睡著了,輕輕掀開被子,還沒等身子躺平,就聽見她在黑暗中發(fā)出一聲冷笑:“哼,劉水仙?!壁w似錦知道她還在生兒子的氣,伸手進被子里揉捏她那只變形的左腳踝:“小孩子的氣話, 你還當真啊?!瘪樝疾唤釉?,好像趙似錦的手是在撫摸著自己的頭和臉,是在為她擦眼淚。
“我跟你講啊,如果我是個男人,趙駱還真有可能就成劉水仙的仔了。 ”
“深更半夜你說什么夢話。 ”
“真的,阿錦,你不知道,當年劉水仙剛辦羅漢果廠的時候, 就悄悄跑去找爸爸單位里的人,問駱副局長家有沒有兒子。 哼,可惜我是個女的……要是我有個哥哥或者弟弟就好了……”
趙似錦懶得搭理她, 把身子側到床另一邊,心里盤算著明天是到校場路工地還是到碧云廣場的工地去討點混凝土。
不知道駱霞還在想什么,時不時嘆出一聲長氣。
如果有意用耳朵在這安靜的夜晚里去找,他們能聽到后邊北山動物園里那只東北虎的叫聲,過去還能聽到獅子的吼聲和猩猩們打鬧的尖叫聲。 作為小城唯一的一家動物園,節(jié)假日大人們必定會帶著小孩子來看孔雀開屏,給猴山上的猴子喂餅干,讓長頸鹿低下頭來吃孩子手上的草, 玩累了就在草地上鋪塊塑料布,一家人坐著吃自帶的干糧。 過去,他們當北山公園為自家的后花園,只要趙駱一吵鬧,抬腿就帶他去看動物,后來游樂場多起來了,游戲廳在小城遍地開花, 來看動物的孩子越來越少,他們這種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據(jù)說,為節(jié)省成本,公園將大部分動物賣到省城,有的去了大動物園,有的歸了馬戲團,只象征性留下一只見人就躲的東北虎、一頭老將腦袋埋在肚皮上的棕熊,還有幾條終日在水里睡覺的鱷魚。 至于曾經(jīng)囚著動物的那一格格鐵籠,被簡單修葺了一下,當中砌個水泥灶,做起燒烤生意。趙駱還曾暢想在那里開個啤酒鋪子,但很快,整個動物園就被劉水仙的一個親戚承包下來,“大自然燒烤城”的霓虹燈徹夜閃爍。
趙似錦好像隱隱聽到那只東北虎低沉地哼了幾聲。 再聽聽,又覺得像是從隔壁趙駱房間傳出來的。
“阿錦,你認為劉水仙究竟有多少錢? ”
趙似錦不吭氣,裝睡,一睡就睡到夢里去了。他還在跑步,一條看不到終點的小路,兩邊的馬蹄甲樹上開滿了粉紅色的花,他邊跑邊看花,也不覺得累,那路的拐彎逐漸變多,拐幅越來越密,他在拼命轉(zhuǎn)圈,根本停不下來。 最后,他的腳一陣抽搐,整個人跌到地面。
抽筋的是他的右小腿。 他從床上坐起,用手扳起腳趾拉向自己,悄無聲息地等待這陣抽搐消退。
“左邊,左邊,我×,你快爆破。 ”趙似錦這下聽清楚了,趙駱在房間里呼叫他的隊友。
“嗷嗚,又掛了。 ”一聲激烈的怪號。
趙似錦想沖到他房間罵罵他,可是小腿那里始終像有只手在扯著他, 肌肉被擰得死死的。 他還得保持著這個扳腳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