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
1
我打開我這臺破電腦,開始寫小說。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只知道自己該寫了。我這臺電腦像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一樣,動作很慢,過了好一會,才啟動。然后我輸入密碼,又過了幾秒鐘,終于進入了桌面。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電腦微弱的喘息聲誘惑人去探尋靜的深處。
我打開一個文檔,隨便在上面敲出幾行字,然后刪掉;然后又敲出幾行字,然后又刪掉。我寫下一個標題,刪除;然后又寫下一個標題,又刪除。這種情況不會持續(xù)太久。要么,我胡亂寫幾行字以后,找到了寫作的方向,開始認真進行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要么,我自己折騰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寫作的感覺,我就會把電腦關上。
你會問:你在瞎折騰什么?答曰:這是一個儀式,證明我努力過了。實在寫不出來東西,我只能放棄??唇裉斓那闆r,我只能把電腦關掉了。就在我準備關電腦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別寫了。
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但這個聲音很快又來了:
別寫了,真的,關掉電腦。
我拍了拍我的腦袋,心想我是不是幻聽了。但那個聲音又重復了一次,我依然聽得很清楚。聲音聽起來很奇怪,不像是從人嘴里發(fā)出來的。如果非要說這話是人說出來的,那也像老外說中國話似的,聽起來有些別扭。我并不害怕,因為我是無神論者。既然有人和我對話,那我就大大方方地回答吧。于是我大聲說:
你是誰?干嘛叫我關上電腦?
是我呀。
你是誰?
我就是我呀!
你是誰呀?你叫什么名字?你能不能說清楚一些?
朝夕相處這么多年,你連我都不認得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懷疑是誰在搞惡作劇,便不再搭理那個聲音,我站起來準備出去買菜。這時候那個聲音又說話了:
你每天用我寫作,你都不認識我是誰?
這回我聽懂一些了。難道,是我的電腦在和我對話?我十年前就買了這臺電腦,要按照電腦的壽命來算,它早該被淘汰了。但現(xiàn)在我每天幾乎都在玩手機,基本不用電腦,所以這電腦我也一直沒有換,只用他來打字寫作,我相信很多人也和我一樣。難道這電腦成精了?與此同時,我心里有了一絲驚慌。我分析,是不是電腦中病毒了?我還是不相信電腦會開口講話。不是不相信,是絕對不應該相信,除非這一切是我的幻覺,而我又沒有在做夢。我開始對這臺電腦做全面的檢查。前面,后面,側(cè)面,底部,我把這臺筆記本電腦端起來,仔細看,我想看看這個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耳機口,散熱口,還有USB 插口,網(wǎng)口,我都檢查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這時候電腦已經(jīng)不說話了,我想我大概真的是幻聽了吧。最近幾天放假,我一直在家里躺著沒出去,我白天睡覺,夜里精神,作息有些顛倒,所以我想出現(xiàn)幻聽也有可能。不理會了。正當我準備出去買菜的時候,電腦又說話了:
出去之前先把我關掉。
這時候我開始相信,我這臺電腦真的會說話了。它說的每一句話都很符合邏輯,讓我沒有辦法忽視它。不管我想不想相信,此刻,它都在和我對話。不管它是中病毒了,還是真的成精了,我都準備把它當成一個正常的“人”,和它聊一會。我想看看它到底想干嘛。
我坐下來,對著電腦說:
你好啊,老朋友。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你怎么現(xiàn)在才和我打招呼?你不仗義呀。
電腦回答:我怕嚇到你。
瞧瞧,多么懂事的電腦。
我:那你現(xiàn)在怎么開始和我聊了?
電腦:我看你寫作太辛苦了,忍不住過來勸你,別寫了以后。
我有些驚訝,它怎么知道我寫作的?上來就聊這么重要的問題,不聊任何其他的,讓我對它刮目相看。說重要,是因為寫作對我比較重要。我作為一個拙劣的寫作者,這些年來,一直把寫作當成自己的愛好,雖然沒取得什么成績,不過,除了投稿比較多給認真的編輯老師添了很多麻煩,我自認也沒得罪誰,我自己寫我自己的?,F(xiàn)在我的電腦竟然站出來干預我的寫作,我必須和它聊談一下。我想告訴它,我的事情不用它管,它老老實實不要壞掉就可以了。
我:我寫作也沒妨礙你呀?
電腦:沒說你妨礙我,你是我主人,按說我不該管。我問你,你累不累?
我:我自己喜歡寫作而已,雖然我寫得很差,不過我樂在其中……
電腦打斷了我:你就說你累不累?說實話。
我囁嚅:累,肯定是有一點的。
電腦:哪里累?寫作本身累嗎?
我:不累。寫作本身不累,但是和寫作相關的很多事兒累。發(fā)表,彼此之間的攀比,虛榮心,這些東西讓我感覺累。另外寫作本身需要構(gòu)思,謀篇布局,坐那里半天不動,說不累也累。
電腦:那不得了,別寫了。
我心想,寫不寫是我的權利,我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輪得到你管我嗎?要不寫,也是我自己宣布不寫,不能你說不寫我就不寫。我是你的主人,你應該聽我的。我沒把你扔了就很不錯了。而且,一旦我寫作,你作為電腦,你就應該配合我,你的責任就是配合我。其他的,輪不到你管。
于是我反駁電腦說:寫不寫那得我說了算,輪不到你在這里說三道四的。
電腦:那你也得體諒我呀,我年紀大了。你每天嗒嗒嗒地敲字,讓我很不舒服。你每次寫完一篇小說,我全身都要疼好幾天。你如果非要寫,你不能用手機寫嗎?你用手機寫,我肯定不管你。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是因為這個。手機確實很方便,我現(xiàn)在也不想老打開電腦,但是沒辦法呀。手機作為娛樂的工具可以,但是寫作,打字,還是用電腦方便。我的電腦說它累,我覺得它在扯淡。前幾年,我才給它安裝了一個是它本身內(nèi)存雙倍的內(nèi)存條,它的運行內(nèi)存比以前大了不少,在處理文檔這種簡單的程序時,應該不會感覺到累的。我平時也不看電視,不玩游戲,它有什么累的?一臺電腦,如果連word 文檔都處理不了,那這臺電腦才是真的廢了。我把我的觀點和我的電腦一一說明了,我說你現(xiàn)在就是懶。就弄個文檔,至于嗎?我也不是每天寫作。我每月最多寫一到兩篇短篇小說,每一篇都不超過一萬字,就這么點工作量,能讓你累嗎?你分明在撒謊。
我的電腦沉默了,我心想,我看你有什么好辯解的。我以為它就此認輸了,但沒想到它過了一會回復我說:
好吧,其實不是累,是因為你寫的這些東西太差了,我都看不進去,每次看了你寫的東西,我都要失眠很久。你投了很多,也沒人給你發(fā)表,你說你還這么執(zhí)著干嘛?就不是這塊料。聽我的,別寫了。你在我身上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我觀察你好幾年了,你也沒取到什么成績。聽我的,算了吧,真的。你覺得我管得寬,其實,我是心疼你呀。除了我,你想想,生活中還有誰這樣關心你?
我的電腦說的理由讓我無法拒絕,我感覺很慚愧,也很心酸。慚愧是因為我寫的東西不行,心酸是因為平時確實也沒啥人關心我。是的,我沒有取得什么成績,但我不想放棄,這是我的一個愛好,哪怕我寫的都是垃圾,我也不想放棄。汪曾祺說,自得其樂。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我一直在寫作。其實很多人和我一樣,他們默默無聞地寫作。我只是他們中最不起眼的一員。但我也很感激我的電腦可以說這些話。
我的電腦說了很多心疼我的話,最后他說:我這么說吧,你還不如我寫得好。這么多年,看你寫作,我都學會寫作了。
2
我吃驚地說:你在吹牛吧?
電腦說:孫子才吹牛,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寫一篇,肯定比你寫得好。
我:好呀,你寫吧!
我的電腦:好,你等著,你先干點別的,讓我構(gòu)思一下。
我:哈哈,你還要構(gòu)思?你能寫出什么東西來?我不信。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在這里看著你寫。
我的電腦:別人看著你拉屎你能拉出來嗎?你先出去一會,等一下你回來后,會在電腦桌面上看到我寫的小說。
我說好,于是我起身下樓,走到外面點了一支煙。一邊抽煙,我一邊觀察周圍的人,我想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真實的。畢竟,電腦都會說話了,那么我很有可能處在一個夢境之中。但一切都是真的。房東和往常一樣在巷子口坐著曬太陽,我走過去主動和他說話。聊了幾句,我問房東下個月房租什么時候交,房東說,老規(guī)矩,20 號。我說這個月有一個朋友家里出事,借走我一筆錢,我能不能晚點交?或者,我先交一個月的也行,剩下的兩個月,過陣子補上。我們一般都是按照季度交房租的。房東考慮了一下后說,行,不過你得記得呀,別讓我催你,很多人都不自覺。我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說完,我遞給房東一支煙。
抽了一會,我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了,我估摸著電腦也寫完小說了,于是我上樓。到屋里敲開電腦,一眼發(fā)現(xiàn)桌面上一個新建的文檔,文檔名字是《電腦小說》。我心想它還挺講究,還寫了上了自己的名字,意思這篇是電腦君寫的小說。我很好奇,點開這個文檔,我倒要看看,它能寫出來什么東西。
小說從頭到尾,很快看完,看完我不由得想對電腦君豎大拇指。但這篇小說,沒那么簡單。怎么說呢?乍看它寫的這篇小說,竟是我以前寫過的——準確地說,這篇小說和我以前寫的小說很像,主人公的名字都是我起的,故事也和我之前寫的基本一樣。我心想,原來電腦說它會寫小說,是騙我的。重新瀏覽這篇小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不同之處。原來這篇小說只是套用了我以前的小說,看起來主人公、情節(jié)、語言等,都一樣,但一些關鍵的情節(jié)以及小說的結(jié)尾,都發(fā)生了改變。改變后的文本,和我以前的是大不相同的,甚至可以說,有了這樣的改動,就可以稱之為一篇新的小說。更重要的是,修改后的小說,比我以前寫的更好了。我雖然寫不出來多少好東西,但是鑒賞能力一向是不錯的。
我一邊繼續(xù)賞玩這篇小說,一邊拍手稱奇。這時候一直沉默的電腦說話了:
怎么樣,比你寫得好吧?
不錯,是不錯,比我好多了。
所以呀,我勸你別寫了,敲字多累,歇會,你不是喜歡玩qq 飛車嗎?你可以玩那個,我看你這幾天玩得挺開心的。
我盯著電腦屏幕罵道:滾開。
我的電腦解釋說,之所以用我以前寫的小說作為模板去修改,是因為這樣做比較簡便,也比較科學。它說它并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沒那么厲害,只是我自己在小說上太投入,讓電腦也跟著有了靈氣,但它寫的小說脫離不了母本,就是我存儲在它身體里的小說。最后它說,其實它不是寫小說,它是改小說。說這句話時,它聲音很小,似乎有些羞愧,不過,我正在興奮中,哪里注意得到。我問它,你具體是怎么做到的?它對我說,主人你寫了很多小說,有的好,有的不好,時間長了,我對這些都有了判斷,記憶,再后來,開始學會自由組合。比如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不錯,那就挪到其他小說上去。比如那篇小說的語言不錯,也可以借鑒過來,把這篇小說搞得更完美一些(這些工作,看起來簡單,但當局者迷,我當初創(chuàng)作的時候,未必能想到)。我聽完直呼神奇。寫小說的都知道,在一些關鍵處,可能小說作者本身很難突破,但萬萬沒想到這個難題被我的電腦突破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也是上天對我的犒賞吧?
我問它:你除了修改我的小說,你會創(chuàng)作新的嗎?
電腦為難地說:只會一點點,且那個耗時更長。我為了讓你盡快看到我的能力,所以找了你的舊作修改。不要小瞧我的修改,你拿去投稿,大概率能通過。
我大喜:真的嗎?
其實我只是隨口一問,我看完小說自己心里就有底了。
電腦:如果不過,你把我砸了。
我:那賠錢的是我。再說,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聚寶盆,搖錢樹呀!我怎么舍得砸你?
我讓它再幫我改幾篇,電腦君說很樂意為您效勞。
我把電腦幫我修改好的小說,投了幾個刊物。其實我也不抱什么希望,這些刊物都是很難的,投公共郵箱,基本沒戲。不過幾天后,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我預感是好事,一接,對方果然是刊物編輯。編輯老師說,這篇小說比我以前寫的好多了,雖然還有一些細節(jié)的地方需要調(diào)整,但整體來看,可以發(fā)表了。但他還需要做一些微調(diào),編輯老師問我同意不同意。我當然說同意,您可以隨便改,只要給我發(fā)表,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沒過多久,我的小說就在一家超級大刊上發(fā)表了。
我欣喜若狂,抱著我的電腦一直親吻。
我的電腦表示有些受不了,讓我注意分寸。
我坐下來,和它認真聊我的想法:
你既然能改小說,你就幫我改吧。以后我寫的小說,你都負責幫我改。你改好后,我拿去投稿,發(fā)表。至于你,我不會虧待你。你說吧,你有什么需求?
電腦:你是我的主人,這么做是應該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一定不要告訴別人,是我在幫你寫作。不然會給我?guī)砗艽蟮穆闊?/p>
我:我傻嗎?肯定保密。
說完我又把電腦緊緊抱住。
盡管電腦說它什么都不要,但是我還是為它買了全新的鍵盤膜、散熱板、無線鼠標、無線鍵盤,又給它全身做了清洗,讓它煥然一新。電腦當然也很高興。我就把我以前寫的稿子,都找出來,讓它一篇一篇地改,我好拿去投稿、發(fā)表。電腦一看這么多,說改起來很耗時,我說不急,可以慢慢來,咱們也不著急。
于是,我逐漸成了一個著名作家。經(jīng)過我電腦修改后的小說,大多數(shù)都被發(fā)表了。我常年活躍在各大文學期刊上,名氣越來越大。經(jīng)常有人約我做訪談,一開始我還去,后來邀請我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就拒絕了一些。
我火了,誰也不知道我有一個替身在替我寫作。
我相信我會永遠保密。
3
再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女孩。
這個女孩人很漂亮,她很仰慕我的才華,一定要做我的女朋友,我看她那么漂亮又主動追我,還那么真誠,我就答應了。最開始,我們的相處是非常愉快的,但好景不長,我們開始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我只能哄她。但這女孩脾氣特別古怪,她一般不發(fā)火,遇到什么事兒,脾氣都是好的,但一旦她發(fā)了火,非常難哄。那天就是,我們又吵起來了,她就一直哭,無論我怎么哄她,她都不理我。我說你怎么這樣?她說,我怎么了?我說咱倆剛認識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她說,咱倆剛認識的時候,你也不這樣的。然后我們開始冷戰(zhàn),誰也不搭理誰。最后我忍不住了,我心想,這女孩無論怎么說條件還是很好的,我如果失去了她,很難說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于是我就逗她說,別生氣了,親愛的,你要什么我都給你,還不行嗎?她說,你能給我什么?我說,你要什么我都能給。她擦了擦眼淚說,我要你的寫作能力,你給嗎?你寫小說這么厲害,從來沒教過我,我也想學。
我也想學寫小說,你教我吧?
她這么一問,我就心虛了。這個秘密誰也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訴她,我當初是答應了我的電腦的。不過我嘴上還得敷衍著:行呀!不過寫作這東西很講究天賦,你可以先試著寫一些東西,我?guī)湍愀母?。一步步來?/p>
我女友說好。
后來我女友給我發(fā)了幾個文檔,我拿過去和我的電腦商量,看看能不能改改,讓她的作品更好一些。我的電腦看到后,很生氣:
我只能幫你一個人改作品,其他人的,不能改。不是我不改,改了以后,后果很嚴重。
我問:能有什么后果?
電腦:這個你不用知道。這個結(jié)果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我們這個也有個圈子,有很多電腦都在幫主人寫小說,改小說,如果我暴露了,對我們這個圈子也是災難。
我說:我都答應我女朋友了,這個女人對我很重要,你就幫我改改吧,行不?
電腦忽然笑了,它的笑聲聽起來很古怪,就像電影里的機器人反派的笑聲,我第一次感到有點害怕。它說:
以前你對寫作很癡迷但沒有成績,我看你對寫作很真誠才幫你,也希望你在寫作上多領悟一些東西?,F(xiàn)在,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來求我。你要知道,幫不幫她修改稿子,全看我的心情。
我也有些生氣:她對我很重要,你算什么?我們都要結(jié)婚了,你幫我改一下吧,不然,以后我都不會再找你了。
電腦想了一下說:好吧。不過你一定不要告訴她,是我?guī)退牡摹?/p>
我說:那是自然!
我拿著電腦改好的稿子給了我女友,她看到后很高興,文字的質(zhì)量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一直問我秘訣是什么?我說沒有秘訣,全靠自己領悟,你慢慢學吧。我女友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這讓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后來我女友的小說也發(fā)表了。再后來,我女友也成了一個著名作家,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替身。
有一次我想開寫作培訓班賺錢,電腦知道后嚴厲斥責了我,我們大吵一架,最后我服軟了,但我們的感情不如以前了。
好在我和我女友還是結(jié)婚了,修成了正果。婚后,我妻子為我生下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就沒有那么多精力再去寫小說了。而我因為要養(yǎng)家,還要不斷寫小說——讓我電腦幫著改小說。
十年后,我靠我電腦獲得了世界文學大獎。頒獎詞寫道,之所以給我,是因為我的短篇小說《為人性的挖掘提供了更短促卻更尖銳的范式》。其他的獲獎者們早已經(jīng)過時了,我覺得他們都不如我。
那晚回家后,我妻子為了慶祝,為我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我們喝了很多葡萄酒。我醉了,我妻子也醉了。我妻子說:
著名作家,你真厲害!
我醉醺醺地說:你以前不是一直問我寫作的秘訣嗎?我一直告訴你是天賦。其實我是有秘訣的!
我拍了拍我桌子上的電腦說:
就是它,一臺神奇的電腦。我的最愛,比愛你都愛。
我妻子嘟起小嘴說,切,我不信。一臺破電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你這臺電腦也該換了,用很多年了。
我趕緊說不行不行,你換了,我就寫不出東西來了。我只有用它,才能寫出來東西。最后,我得意忘形,忘記了十幾年前我和電腦的約定,說出了那句致命的話:
我的小說,都是電腦幫我改的。你的也是。咱們不能離開這臺電腦。
我妻子哪里信?她用手指指著我的鼻子說,凈吹牛,我一點也不信。你喝多了吧?
我當下就要演示,于是我打開電腦,說,電腦哥,來吧,在我和我媳婦面前,展示一下你的才藝。
電腦沒有任何反應。
我妻子端著紅酒,搖動腰肢,來到我跟前。她做出夸張的表情笑話我,她的手也開始搖晃,一不小心,紅酒灑在了電腦上,只聽見刺啦一聲,電腦冒出一股白煙,然后就再也沒動靜了。
我酒醒了一半,意識到壞事了。
氣死我了。但我愛我妻子,也舍不得打她呀!當晚好歹哄她入睡后,又趴在桌旁輕聲呼喚電腦君。但電腦君還是一點反應沒有。第二天一早,我抱起電腦就往外跑,我妻子這沒心沒肺的女人還在睡。
我?guī)缀跽冶榱巳堑碾娔X維修店,但修電腦的師傅都說我的電腦老化嚴重,已經(jīng)不可能再修了。我悲傷不已,這意味著我無法再寫出來小說了。不光是我,我妻子也無法再寫出小說了。我在街邊,抱著電腦,喘著氣,過了好半天,才冷靜下來,我想,我們已經(jīng)成了著名作家,錢差不多也賺夠了,從此不寫作,專門給人做演講,做訪談,也能養(yǎng)活自己。實在不行,隨便寫點什么東西,刊物估計也會奉為圭臬。
丟棄吧。除了我妻子不能丟,其他的,都可以丟掉。我和電腦的感情再好,它也不是人呀。于是我把這臺電腦丟進了垃圾箱里。
晚上,我沉沉入睡。
在夢里,我夢到了我的電腦。它很憤怒,說我不該毀了它,并且又把它丟掉。我說是我妻子弄壞你的,不是我。它說如果不是你想滿足你的虛榮心,你妻子也不會注意到我。我說事已至此,反正,壞了,我們就要丟掉你。我的電腦說,你還背叛了我,沒有遵守我們之間的承諾,我現(xiàn)在在替身圈子里臭了,你知道嗎?大家都在說我交友不慎。我說你別逗了,你們還有圈子?我們的緣分盡了,你走吧。
電腦忽然張開嘴巴,露出一口鋒利的牙齒,向我撲過來。我急忙躲閃,但沒躲開,被它咬中了。一陣鉆心的疼遍布全身,猶如血液被人抽干又灌滿冰渣。
然后我醒了。我出了一身汗。
還好是夢。
時間還早。
我覺得頭痛欲裂。我迷迷糊糊地對我妻子說,親愛的,你今天送孩子上學吧。我妻子不說話。我睜開眼睛,重復了剛才的話,我妻子還是不回答。我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卻發(fā)現(xiàn)我妻子的被窩里只有一臺筆記本電腦。
是我丟掉的那一臺。
我如同看到了蛇,急忙伸出手,想把它從我妻子被窩里拿開,但我發(fā)現(xiàn)我伸不出手了,因為我也變成了一臺電腦。我一邊尖叫——盡管外人可能聽不到,一邊竭盡全力試圖挪動身子。當我努力“張開嘴巴”的時候,一篇稿子,被我的身體“吐了出來”。我一看,正是以前電腦君幫我改的小說。接著,又一篇,又一篇。
一張一張的紙摞在一起,越來越厚,很快就堆滿了屋床和屋子。
我依然在努力,準備逃跑。我的身子竟然移動了一點點,這讓我喜出望外,正當我準備使出更大力氣的時候,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永遠不可能逃走了——
我被一只粗壯有力的大手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