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fēng)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fēng)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fēng),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前文)
水生良久沒有吱聲。他望一眼昆陽方向,再望望山澗東面那座不高的山梁,驟然擔(dān)憂起凡木來。雖隔著深深山澗,那座山梁又遠(yuǎn)在數(shù)里之外,可萬一這幫無賴稍后去往長城遺址那里,豈不糟糕透頂!無論如何,他得穩(wěn)住他們,給凡木和王桂留出足夠的工夫下山。他褡褳里的五銖錢雖不是很多,可也是一家人的血汗錢,他不能就這樣隨意交出。水生盯著眼前這位漢子,淡然說道:“看得出,這位仁兄定是頭領(lǐng)。你們落草山林,以此為生,定有難言之隱,不然,任誰都不會舍棄老娘,遠(yuǎn)離妻兒,與野獸為伴。你們哪位沒有老娘,每個漆黑的夜晚,老娘都會獨(dú)坐孤燈下,望眼欲穿,盼望兒子早日回到身旁。做兒子的再怎么不孝,老娘指定不放心上,老人家圖的什么?不就是一家人想見能見、平安吉祥嗎?萬一老母身體有恙,而兒子卻不在身旁侍奉,縱有萬千理由,在外人看來,已是十足的不孝。至于妻兒,在下實(shí)難啟齒,可又不得不說,誰敢說不會有鄰家漢子在覬覦呢?故而,如遇見坡兒,還是就坡下驢的好?!?/p>
水生言罷,見有人已背轉(zhuǎn)身去,暗自啜泣。領(lǐng)頭的低了頭猶自傷神。只片刻,他瞪目言道:“少來這套!你是什么人?為何獨(dú)自進(jìn)山?何為就坡下驢?快說!”
水生盯著那領(lǐng)頭的道:“你這人也配當(dāng)頭領(lǐng)??!我苦口婆心為你們好,你倒一點(diǎn)不領(lǐng)情。那好吧,我不說了,你要錢不是?稍后我連褡褳都給你。你要我的命都行,我這奴婢之身,本就是賤人一個,沒什么稀罕!”
一個瘦子道:“大哥,你壓壓火,聽他說說唄。”
領(lǐng)頭的皺皺眉道:“一個奴婢都這么橫,看來你定有來頭。我這人脾氣不好,得罪處,不要計較。脾氣稍好一點(diǎn),也他娘不會犯事,不犯事怎會躲山里跟耗子似的。”
水生道:“是啊,好端端的誰會丟下老娘和妻兒呀!實(shí)不相瞞,我乃文寨人,幫家主做著漆器生意。別問家主姓甚名誰,你只需知道的是,家主與新任知縣大人過從甚密,各位如無人命官司,我讓家主在縣衙費(fèi)些周折,各位不愁,不日就能回家,信不信由你。”
頭領(lǐng)撲哧一笑道:“竟有這等好事?你別是把弟兄們當(dāng)成傻子了吧?”
水生靜靜說道:“兄弟,少安毋躁,聽我把話說完再生疑不遲。我家做的是雷擊木生意,雷擊木本就稀少,且多長在這千年老林里,我家人手不夠,無力自行砍伐,不得已才四處收購,不知何故,近日送貨者逐日減少,便生出雇人砍伐的想法來,在下此番進(jìn)山,是為查看雷擊木的。各位熟悉山林,若接下這樁生意,賺得盆滿缽滿不說,也為來日鋪了路子,這樣的好事上哪兒找去!”
頭領(lǐng)眨眨眼道:“慢點(diǎn),慢點(diǎn),你是說,我們弟兄可以將這山林的雷擊木伐了,而后抬下山去賣給你們,我們不只有錢賺,你家掌柜的還能去縣衙為我等周旋,是這樣吧?”
水生道:“正是。只是賣價不可過高?!币娨粡垙埬樕线殖鲂y,水生隨之道:“費(fèi)這么多口舌,我渴得嗓子冒煙,不知能否去府上討杯水喝?!?/p>
領(lǐng)頭的苦笑道:“府上?你別寒磣我們了,擠在一個芝麻大的山洞里,頂上常年滴著水。我們將此事敲定后,你順此路下行一里地,左側(cè)有一眼山泉,有本事就把山泉喝干。”
水生自褡褳中掏出兩把五銖錢放地上,數(shù)過后說道:“這是定金。山下有個村寨,你們將雷擊木抬下山去,借用村寨里的車子送往文寨,我見貨現(xiàn)款,一文不會賒欠。再會?!弊叱鰯?shù)步,又返身回來道:“如有別人上山砍伐雷擊木,你們知道該如何做吧?”
領(lǐng)頭的瞪眼說道:“他敢!”
望著水生遠(yuǎn)去,五個漢子呆在原地,愣愣地將信將疑。
水生循羊腸小道走出一里來地,果見一側(cè)有山泉流下,只是那吐水口在山崖邊上,爬過去頗為費(fèi)勁,怎奈口渴難耐,便試著攀巖過去。水聲清脆,水汽甘甜。謹(jǐn)慎攀巖時,水生吐出舌頭一試,立時,那水汽先是潤了舌頭,后又鉆入嗓子,軟綿綿極為甜潤。終于觸及到甘泉,他伸長脖子美美灌了一肚,其間被泉水嗆了,曾大咳不止。樂極生悲,腹飽生怠,就在水生收腳爬回山道時,腳尖一滑,雙手來不及抓住身旁荊棘,骨碌碌滾下山去。
好在山崖并不陡峭,且樹木遍布,水生被卡在兩樹間。醒來時,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臉上淌著鮮血,左臂難以動彈。好在雙腿還能使力,艱難爬上小道后,蹣跚著順山道緩緩下行。來到與田雨分手的那棵彎腰松樹旁,竟不見田雨身影,于是大聲喊著田雨的名字。
那田雨生性怯弱,水生走后,忽覺周遭盡是野獸的吼聲。于是,堵上耳朵,可山風(fēng)吹來,那枯葉依舊亂響。再閉上眼睛,暗自壯膽,終也難以忍受,遂將厚厚枯葉扒出個深坑,躺進(jìn)去后,再將枯葉掩埋身子,縮里面一動不動。忽聽水生喊他名字,猛然爬起時,將水生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癱軟。田雨正要光火,見水生頭發(fā)蓬亂、滿臉血漬,很是詫異,問明緣由,怨氣一時消了許多,扶了水生,下山而去。
遠(yuǎn)遠(yuǎn)地,一陣犬吠飄搖而至。兩人艱難地趕到老農(nóng)的房舍前,見空地上僅剩他們的牛車。老農(nóng)道:“去看長城的人下山后,左等右等不見你們回來,就乘車走了。怎么弄得滿臉是血?胳膊也傷著了?山高路險,可得小心。”
水生忙道:“腳下一滑,滾下山崖,好在樹多,給擋在了半坡。請問尊駕,西邊山林里像是住著幾個人?”
老農(nóng)道:“好像住著幾個采藥的,他們來過我這里,神秘兮兮的,不過,看著也不像壞人?!?/p>
水生點(diǎn)頭應(yīng)著,洗把臉,謝過老農(nóng),趕車去了。田雨見水生傷成這樣,要不是樹木把他滯留半坡,一旦滾落山澗,必定兇多吉少。遂不解道:“水生,你這是何苦啊,為凡木的生意,連命都不要了?”
水生望望昆陽方向道:“田掌柜,我沒做什么呀,無非是不想讓城里的漆器店斷供,這值得大驚小怪嗎?去趙村看看吧,那邊沙土地較多,種花生的人家一定不少。今年花生難買,明年我們自己租地、買地種,不信弄不來花生?!?/p>
第十六章
上公堂凡木應(yīng)訴 見賑濟(jì)知縣動容
水生的左臂并無大礙,頭部和面部僅是皮肉受損,不想讓家主看見他破相的模樣,故而,在文寨歇息數(shù)日后,趁著孟江回來拉貨,一道去往昆陽。大街上,討飯者三三兩兩。官道上,推車的、挑擔(dān)的,一個個衣衫襤褸,面色蠟黃。北邊的旱災(zāi)和瘟疫早已蔓延過來,文寨周邊彌漫著死亡氣息。昆陽城里怕是好不到哪兒去。
“孟江,城里的生意受虧大嗎?”水生憂心道。
“不是很大,雷擊木漆器幾乎不怎么受虧。你想啊,買得起雷擊木漆器的大都是有錢人家,旱災(zāi)和疫情對大戶人家受制較小,苦的是尋常人家。家主想在昆陽街上開設(shè)粥棚,讓乞討者吃上一碗熱粥。好像也想在文寨開設(shè)粥棚,你見了家主,家主自會交代的。”孟江道。
馬車進(jìn)了西城門。果不其然,城內(nèi)的景象著實(shí)讓水生大吃一驚,比起文寨來,這里的討飯者更多。馬車在兩個漆器店逐一卸了貨,便直奔凡木的宅院去了。
適逢王桂也在,這個賦閑之人將每日里大半兒光陰擱置在了凡木的宅院里,年邁人,揣了一肚子學(xué)問無處吐露,大約是件悲哀的事。凡木沒大在意水生臉上有無異樣,乍一見他便想起數(shù)日前山中偶遇,遂打趣道:“那天你和田雨去西山查勘雷擊木,為何去了那么久?不是遇上仙女了吧?”
水生笑道:“誰曉得田掌柜遇上沒有,遇上了他也不說,反正我是沒遇上。才走一半路,他就懶得動彈了,我只得撇下他,獨(dú)自爬到峰頂。此番進(jìn)城正是要給家主說說山里的事,王老先生不是外人,我這就說了?!?/p>
王桂忙道:“凡掌柜,看來此事挺關(guān)緊,我還是回避的好。”王桂言罷欲起身。
凡木笑道:“先生聽聽無妨,反正不是仙女的事,說吧,水生,王先生不是外人?!?/p>
水生道:“好吧,家主。水生那天進(jìn)山林查勘雷擊木,頗有斬獲,老林里,雷擊木蠻多,只是多長在尋常人難以近身之處。原本想日后招募些身強(qiáng)力壯者進(jìn)山伐木,我家只出工錢,如此一來,比起坐家收購,要省出不少錢來。后來遇上幾個常年在深山老林里采藥的,我見他們個個一身蠻力,又熟悉山林,便靈機(jī)一動,托付他們伐些雷擊木,扛下山去,而后送往文寨。家主不在身前,未及稟知,便擅自做主了。”
凡木聽罷,自是欣喜不已,忙道:“你心智過人,決伐果斷,非晝夜癡迷于生意,任誰都難有這般靈動。不必事事稟知,看準(zhǔn)了,你就自行處置?!狈材镜脑捵屗木w難平,過往的苦痛,曾經(jīng)的驚魂,早已是過眼云煙。
王桂適時插話道:“卦書云,‘六四,至臨,無咎?!闲啻y,無非是說,若頭狼威武,其下則斷無懦夫。”王桂不經(jīng)意間將凡木和水生一并夸了,且孟江亦在其列,三人自是欣悅不已。
水生和孟江方才進(jìn)院時忘關(guān)大門,一位老嫗手捧破碗,顫巍巍走進(jìn)院子。大約是多日無水洗臉,老嫗的眼白顯得分外醒目,像鍋底下粘了塊指甲蓋大小的麥子面團(tuán)。恰逢辛茹送飯過來,見辛茹憐惜地對著老嫗看,凡木要過飯菜,屏息遞給老嫗。老嫗怔怔地接了飯菜,卻并不言謝,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子,蹣跚著出了大門。
望著老嫗黝黑的身影自大門消失,凡木道:“諸位,瘟疫瞧不見,卻極易傳染,這是不爭的事實(shí),行善事時得多多提防才是。孟江,你陪辛茹多買些粟米,再買兩口大鍋,一口架街上,一口架后院。辛茹,有勞你每日里多煮些米粥,送到孟江那里,讓過往的乞討者,能在這寒冷天里吃上一碗熱粥。我怕辛茹吃不消,孟江你要設(shè)法幫幫她。”
辛茹忽覺一陣心熱,忙道:“請家主寬心,煮粥之事,辛茹一人能行,孟江盡可在街上安心施粥,我盡力供上。家主心慈,定能感動天神,使災(zāi)情及早過去?!?/p>
凡木盯一眼辛茹,而又對著水生道:“你回文寨后,在乞丐中挑選兩三個有些力氣的,在街上設(shè)個粥棚,每日里煮幾鍋粥,施舍給過往的乞討者。”
凡木話音才落,門口出現(xiàn)三個人,縣衙張書辦領(lǐng)了兩個衙役站門口左顧右盼,張書辦探頭問道:“這里是凡木家嗎?”孟江搶先出來道:“這不是張書辦嗎?請問您有何事?”張書辦點(diǎn)點(diǎn)頭,徑自走到屋子門口道:“哪位是凡木?”凡木起身道:“在下便是。”張書辦道:“隨我們?nèi)パ瞄T一趟,有樁命案等你過去澄清?!?/p>
“命案?”王桂、水生他們同時驚道。
“去了再說,隨我們走吧?!睆垥k冷冷道。
凡木道:“水生,辛茹,孟江,我方才交代的事即刻去做。王老先生,我去去就回。”說罷,徑自出了大門。忽聽院里傳來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凡木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時,見一家人已涌至門口,他扭轉(zhuǎn)頭大步去了。
凡木在昆陽城里雖開了三家鋪?zhàn)?,卻因極少拋頭露面,故而相識者并不很多,加之街上人雜,一行人走向縣衙,并沒引起物議,倒有一兩個乞討者不識得衙役裝束,更不知水火棍所為何物,只將干柴一樣的手指伸得老長。
凡木來到縣衙大堂門口,見一側(cè)站著一人,似曾相識。抬頭看,大堂正中有一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繪著山水朝陽圖。山正、水清、日明,象征著清正廉明,與上懸的匾額“明鏡高懸”異曲同工。少時,張書辦高聲喊道:“升堂!”隨著“威武”聲響起,眾衙役自后門進(jìn)入正堂,自行分列兩側(cè),水火棍觸地時發(fā)出咚咚聲響。李知縣則從暖閣東門提袍至公案桌前。凡木見一旁那位似曾相識者進(jìn)堂后當(dāng)即跪下,自己也跟進(jìn)去跪了。驚堂木“啪”的一響,李知縣高聲道:“自本官轉(zhuǎn)任昆陽,此乃轄內(nèi)首樁命案,雖一向致力于無為而治,倡導(dǎo)教化,命案還是禁而無止,蓋因本官禮教無方,使得淳樸民風(fēng)之愿成為空談。原告秦牧,速將命案之詳情如實(shí)講來?!?/p>
秦牧道:“謝大人!小民在昆陽城開了家雷擊木漆器店,便指派人去山里尋那雷擊木,不想,昨日派往山里的人竟被凡木的下人給活活打死了。小民素不與他人結(jié)怨,僅是生意與凡木雷同,竟招致此等劫難。還望大人與小民做主,及早將殺人兇手緝拿歸案,還民以公道?!?/p>
李知縣道:“被告凡木,原告所言,你可聽清?有何話說,速速講來?!?/p>
凡木道:“回大人,凡木所有家人昨日皆無外出,談何去山林害人!至于生意云云,純屬無稽之談,還望大人明察?!?/p>
李知縣道:“原告,你有何話可講?”
秦牧道:“回大人,兇手并非他家中守店之人,乃其手下常住山林的伐木者,竟有五人之多。”
李知縣道:“被告凡木,你不可故意遮掩,以迷惑審案,方才為何不提及那常住山林之人?”
凡木道:“回大人,縣衙盡可派人查訪,看凡木是否另有下人在山中伐木。作坊自開業(yè)以來,無不是居家收貨,文寨亭長,諸多鄉(xiāng)鄰,皆有目共睹。在凡木看來,原告是告錯人了,暫不論他有意無意,既是家中有人亡故,已是悲事一樁,本人不予計較。只是自今以后,還望原告不可肆意妄為,好生領(lǐng)會知縣大人才來昆陽,便一心致力于教化之事,以期在葉邑故地廣興教化之風(fēng)的圣賢之舉,多行善事,以應(yīng)縣衙倡導(dǎo)之事,使昆陽民風(fēng)淳樸?!?/p>
李知縣不無寬慰地看看凡木,而后對著秦牧道:“原告,本官問你,事發(fā)之時,你可在命案現(xiàn)場?兇手是何模樣?姓甚名誰?又為何斷定兇手乃凡木下人?你務(wù)必將真相原原本本如實(shí)講來?!?/p>
秦牧一時心慌,支支吾吾道:“回、回、回大人,小民一時半會兒難以說清,小民其時不在命案之地,可小民的下人就在現(xiàn)場,且遠(yuǎn)不止一個?!?/p>
李知縣不悅道:“既然你一無所知,那便不宜來衙門告人,你將府衙當(dāng)成自家后院了吧?說句難聽的話,若被告反告你是無中生有、肆意誣陷,說你的人乃自相殘殺,或墜崖而亡,你該如何申辯?”
秦牧的臉憋得漲紅,張張嘴竟無言以對。見狀,李知縣道:“退堂!”隨之,“威武”聲嗡嗡響徹公堂。
凡木起身時,不經(jīng)意間,見東側(cè)暖閣里,安然站著李知縣的夫人,知縣夫人正憑窗眺望,像是窗外已花開滿樹、春日融融,而懶得理會這大堂里的一攤破事。
凡木走出縣衙,見王桂、水生、孟江及辛茹一個個翹首以待,辛茹眼里閃著淚光。凡木道:“不是讓你們?nèi)ピO(shè)粥棚嗎?為何都來這里?”見三人不敢吱聲,王桂道:“凡掌柜,誰的心會那么大呀!先回家吧?!币恍腥舜掖胰チ恕?/p>
芥子在院門口焦急地走來走去。見水生小跑著近前開門,辛茹則走在最后,芥子遂大聲嚷道:“辛茹,都幾時了呀,還不回去做飯?”一行人默不作聲地進(jìn)院后進(jìn)屋。
凡木道:“水生,你在山林里遇上那伙人是何來頭?為何要弄出人命來?”
水生驚道:“此前素昧平生,據(jù)說是采藥的。他們打死人了?死者是誰?”
凡木道:“死者是昆陽城南大街那家雷擊木漆器店的。那店主將山林里那幫人當(dāng)成我們的人了?!?/p>
水生忙道:“家主,這與我家沒有干系,我家無非是買了幾棵他們送到家的雷擊木。指定是那家漆器店的人進(jìn)山砍伐雷擊木,讓這伙人遇上,起了爭執(zhí),才弄出人命的。俗話說,同行是冤家,換了誰也不會容忍素不相識者來眼皮下伐木。不過,這樣也好,那家漆器店的人怕是再也不敢進(jìn)山伐木了,就指望諸村收購雷擊木,難死他?!?/p>
凡木道:“同行不能成冤家。無緣無故的,那秦牧為何去縣衙告發(fā)我們?指定是山里那幫人說了什么,才讓秦牧誤認(rèn)為山里人受了我們指使。王先生,能否陪我去趟那家漆器店?我想去吊唁死者,死人畢竟是天大的事。再說了,做買賣,誰都不易,沒必要結(jié)下梁子?!?/p>
王桂遲疑一下道:“凡掌柜一向心慈,可并非所有人都像你心地善良。老朽擔(dān)憂的是,你我好心登門吊唁,萬一秦牧不給面子,那可就丟臉了?!?/p>
凡木道:“丟臉跟丟命相比,孰輕孰重,先生指定能掂量出來?!?/p>
王桂道:“那也得先喂了肚子再去不遲,已近午時,你連早飯都還沒用,老朽于心不忍?!?/p>
芥子不由一驚,旋即,憐惜而又醋意十足道“凡木哥,你到這會兒還沒吃早飯呀?辛茹,你不是來送早飯的嗎?一來就不走了,你別是把早飯給弄丟了吧?”
王桂道:“芥子呀,你這么說可就委屈辛茹了?!?/p>
凡木嘆息一聲,起身去了。王桂跟隨其后。
秦牧的雷擊木漆器店在宅院的正門一側(cè),后門與宅院相通。凡木和王桂進(jìn)了店鋪,見兩側(cè)排滿各式漆器,與凡木的漆器相差不大。凡木自報家門后,說是有事拜見秦牧?;镉嫴桓业÷I(lǐng)兩人穿堂而過,來到宅院。在照壁前,那伙計道:“請二位稍候,小的先去稟知老爺?!毖粤T,去了。
兩人站照壁前靜候。見照壁的壁頂鋪著筒瓦,正中有屋脊,前端有小獸,四角有起翹。壁身上雕刻的福瑞圖,乃喜鵲爭春。壁基是青磚須彌座。青磚黛瓦,上下一體。向里看,兩側(cè)的甬道伸向后院,足見這宅院至少是兩進(jìn)兩出。秦牧一家一直做著漆器生意,家境該是較為殷實(shí)。
伙計小跑著來到照壁前,面露難堪之色,陪笑道:“讓凡掌柜久等了,我家老爺身子有恙,今日不便見客,還望多多體諒?!狈材镜溃骸凹仁悄慵依蠣斏碜佑许?,那更得前去探望,都是同行,不問候一下,恐有失禮之處?!被镉嫷溃骸袄蠣敳槐阋娍汀!狈材镜溃骸凹热绱?,那就不去叨擾了。借問伙計,死者靈堂在哪?能否前去吊唁?”伙計驚道:“靈堂?誰的靈堂?”凡木道:“昨日死在山林的那位?!被镉嫷溃骸皦焊鶅壕蜎]抬回來,就地挖坑埋了?!?/p>
凡木和王桂面面相覷。少時,兩人辭了伙計,而后出了漆器店。凡木想去張羅粥棚的事,大街上,兩人作別而去。
次日一早,孟江便在漆器店外架鍋舍粥。此處的街面本就不寬,加之討飯者肚子催促,恨不得將頭插進(jìn)粥鍋里,擁擠的人群幾近把街面占嚴(yán)。雖是孟江已將嗓子喊啞,人們依舊不愿排隊(duì),相互推搡著,嘟囔著,后面的人將破碗伸到前面的頭頂上,招致前面的人不耐煩地舉手亂打。忽有一只破碗被打出老高,那碗在半空飄忽一陣,落地時已是稀爛。卻因分辨不清自己的碗究竟是被哪位給扒拉出去的,碗的主人茫然不知所措。就這么向前擠吧,雙手空空,到粥鍋前,總不能以嘴接粥吧?欲出去,卻被后邊的人推搡著,站不穩(wěn),擠不動。
五邑見狀,張嘴就是一頓臭罵:“豬都不是這么個吃法。西邊和北邊的人都往東邊排隊(duì)去,孟江,你只給東邊的人盛粥,看他們聽還是不聽?!?/p>
如此一來,沿街一條長隊(duì)彎曲著伸出老遠(yuǎn)。卻妨礙了別家商鋪,商鋪掌柜的揮手吆喝著,避瘟神般驅(qū)趕著接近門口的排隊(duì)者。昆陽城舍粥者就此一家,成了一道景致,使得過往的人無不駐足觀望。而觀望者中有的竟自行進(jìn)店,成了漆器店主顧。漆器店此舉純屬施舍,不想,生意卻比往日好出幾成,這讓五邑始料未及。
對面的布匹店掌柜倚門而立,正用嫉妒的眼光望著漆器店。一旁的雜貨店掌柜湊過去酸溜溜道:“眼紅了吧?這一招實(shí)在高明,面上是施舍,實(shí)則是招攬主顧,是聚攏人氣。一鍋粥能值幾個錢?敢賣出一套屏風(fēng)來,不知能買多少鍋粥。跟人家相比,老兄,你我這腦子恐怕不是腦子,是粥。他凡木就這么折騰幾天,漆器店的名聲不日就能遠(yuǎn)播城外,說不準(zhǔn)縣衙還得送牌匾呢?!?/p>
布匹店掌柜撓撓頭道:“你是說,那凡木的本意不是真施舍?可這實(shí)在是填飽了不少饑民的肚子,你沒見有的饑民明明吃過一碗,還去后邊排隊(duì)。若是果真如你所言,你我只配每日喝點(diǎn)稀粥??茨欠材荆让忌颇康?,像個實(shí)誠人,他的心機(jī)不會如此高深吧?”
雜貨店掌柜瞇著眼道:“會與不會,鬼才知道。興許應(yīng)了路上拾來的一句話?”
布匹店掌柜急不可待道:“講來聽聽?!?/p>
雜貨店掌柜道:“你善待萬物,萬物自然會善待于你?!?/p>
兩人正說時,見一幫衙役前頭開道,李知縣及縣丞、書辦一行人步行而來。大約是被眼前景象驚到,一行人當(dāng)街停下,只派書辦匆匆去往漆器店一問究竟。只片刻,張書辦自漆器店出來,身后跟著凡木。見知縣,凡木弓身一拜道:“不知李大人途徑此地,妨了大駕出行,還望贖罪!”
李知縣像是尚未自驚愕中回過神來,倉促問道:“此乃賑濟(jì)災(zāi)民?”
凡木淡然道:“正是?!?/p>
李大人欣悅道:“恕本縣眼拙,沒有記錯的話,你姓凡名木?曾去過縣衙大堂?!?/p>
凡木靜靜回道:“正是不才。那日有幸一睹大人風(fēng)采,實(shí)乃三生有幸。”
李大人黯然道:“當(dāng)街舍粥,自行賑濟(jì)災(zāi)民,此乃圣賢之舉。老子云,‘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南蛋傩?,體恤百姓疾苦,本該是我等為官者分內(nèi)之事。以當(dāng)下看,本官愧痛難安,白讀一車圣賢書,枉為一任父母官!眼下災(zāi)情日重,饑民逐日遞增,城外偶現(xiàn)餓殍,而我等卻束手無策,任由田地荒蕪,旁觀黎庶涂炭,嗚呼哀哉!”
張書辦一旁勸慰道:“大人言重了,您不必自責(zé),誰不知李大人自受命牧守昆陽以來,殫精竭慮,一心為昆陽民眾謀福祉。見災(zāi)情日重,便屢屢上書,以圖賑災(zāi)之物及早施以饑民身上,怎奈朝廷捉襟見肘,雷大雨小,為之奈何?李大人一生清廉,囊中羞澀,雖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像凡掌柜有心且有力,能效先賢之仁,能展平生抱負(fù)。”
張書辦稍有奉承卻無獻(xiàn)媚之意的幾句感慨之辭,使得李知縣和凡木不覺一陣暗喜。凡木見李知縣猶自喟嘆,不再言語,便順著張書辦的話言道:“李書辦過譽(yù)了,凡木何德何能,豈敢效仿先賢!僅是不忍看饑民挨餓罷了,囊中尚有幾個子兒,不使出來,心下難安。”
李知縣聽罷凡木這謙恭之辭,倍感起敬,遂言道:“既如此,本縣代府衙、代饑民謝過凡掌柜!”說罷竟躬身一拜。如此一來,縣丞、書辦及眾衙役隨之躬身做拜,倒讓凡木一時間不知所措,他深深拜下,久久沒有直起身來。李知縣忙將凡木扶起,而后言道:“凡掌柜,本縣在你店外站立多時,不想讓我等去到貴店稍歇片刻?”
凡木不由一驚,趕忙陪笑道:“謝大人抬舉,凡木受寵若驚。小店粗陋,唯恐玷污官身,如有不嫌,就請舍下一坐。來呀,為大人看茶。”
進(jìn)得店內(nèi),僅是李知縣安坐桌前,任憑五邑再三禮讓,眾人終也不敢進(jìn)店,而是肅然站在門口。無奈,五邑和芥子為李知縣和凡木倒了茶水后,只得將茶碗逐一遞到其他人手中。眾人手捧茶碗,靜靜望著李知縣。
李知縣細(xì)心打量著店內(nèi)擺置的各式漆器,而后道:“內(nèi)人買過一些雷擊木漆器,一向視若珍寶,大約是在貴店買的,質(zhì)地和式樣均屬上乘。雷擊木漆器,本官之前聞所未聞,其中辟邪之說倒與其它祥瑞之物雷同,老朽書案上至今擺放著一個陶制麒麟。惟愿這雷擊木漆器,能為昆陽民眾帶來吉祥,祈昆陽百姓永享太平?!?/p>
凡木感慨道:“李大人為民之心,天地可鑒,日月可昭。可否請李大人賜以墨寶?以使敝店蓬蓽生輝?!?/p>
李知縣笑道:“恐拙字丑陋,難登大雅之堂。既不嫌,那便當(dāng)眾獻(xiàn)丑吧。”
凡木自是欣喜不已,遂起身拿來筆墨帛硯,置于木榻之上。而后弓身研磨,但等李知縣賜以墨寶。李知縣稍運(yùn)腕力,提筆揮毫,在淡黃色絲帛上緩緩寫下“德望兼隆”四個隸書大字。
這幅隸書古拙空靈秀麗,耐人尋味,在場者無不嘖嘖稱道。凡木驚道:“李大人的隸書真乃瀟灑野逸,氣勢恢宏,如清風(fēng)出袖,似明月入懷,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呀!五邑叔父,將李大人的墨寶小心收了,回頭請文彥齋的師傅好生裝裱出來,掛于正墻之上?!闭f罷,再三謝過李知縣。張書辦首個鼓掌,隨之,漆器店內(nèi)外掌聲一片。
原本站在漆器店對面的雜貨店掌柜和布匹店掌柜,聞聽這邊掌聲四起,不知所為何事,很是好奇,便踮腳欲看究竟,卻因眾衙役堵在門口,難見店內(nèi)之事。兩人心急,幾欲走過去一看究竟,又覺心下發(fā)酸,也就罷了。東邊排隊(duì)求粥者,時不時望向店門,一臉茫然。
第十七章
觸情懷凡木落淚 遭劫持主仆舍錢
李知縣的題字很快被裝裱出來,懸于漆器店正墻之上,此事旋即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李知縣本是率眾人去東城門巡視城門防務(wù)的,題字之事純屬偶然,不想,卻在坊間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李知縣與凡木本是遠(yuǎn)房親戚,率眾登門無非是為雷擊木生意聚攏人氣;有人說李知縣的家眷與凡木是表兄妹,漆器店開張那日,有位氣度非凡的窈窕淑女曾來過店里,那人便是知縣夫人,礙于被人說長道短,兩人才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相認(rèn);還有人說,那凡木早年家遇不幸,不得已遠(yuǎn)走他鄉(xiāng),返鄉(xiāng)時已是富甲一方,短短數(shù)年便成氣候,皆因其表妹暗中周旋。林林總總,本就不大個昆陽城,凡木的傳聞遍布每個角落。如此一來,糧商楊匣也好,另一家漆器店掌柜秦牧也罷,且不論對凡木是否仍懷芥蒂,自此以后,對凡木心生忌憚卻是不爭的事實(shí)。
這些日子,前來漆器店的人逐日增多,有人是為買漆器;有人只是看漆器;有人僅是一睹李知縣的題字;更有甚者,有的人竟是想看看凡木的長相。無論如何,凡木的漆器生意一日好過一日,這讓五邑始料未及。
(未完待續(xù))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fēng)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