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田鹿
在《聊齋志異》中,《嬰寧》堪稱名篇中的名篇。所以如此著名,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編織了一個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塑造了嬰寧這個“嬌癡裁如嬰兒”的動人形象。
故事寫青年書生王子服在上元節(jié)賞燈時,偶遇一個有著迷人笑容的女孩。王子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從此茶飯不思。表哥吳生見他日漸低迷,就隨口安慰他說那女孩是自己的親戚,就住在西南山中。王子服信以為真,而且竟然真的找到了——她就是嬰寧,一個人間男子與狐妖生下的孩子。嬰寧很美,但比她的美更令人難忘的則是她的愛笑和天真。她全無心機,王子服說給她的私房話她會大聲地說給母親;她的笑點比地平線還要低,隨便一個冷笑話就能讓她笑得直不起腰。憑著迷人的笑容和燦爛的笑聲,她不但當時就讓對婚事頗為躊躇的王母放下顧慮,并且此后也讓很多麻煩一遇她便豁然而解。故事的結(jié)尾是她和王子服生下了一個同樣愛笑的孩子,一家人就這樣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在《聊齋志異》中,這樣全無心機而得到美好結(jié)局的,嬰寧并非特例。蒲松齡對那些有些“傻氣”的人好像情有獨鐘,比如《阿寶》中的孫子楚,《書癡》中的郎玉柱,《小翠》中的王元豐,這些角色無一不是正面形象,無一不擁有美好的人生結(jié)局。那么,蒲松齡為什么對這些帶有一點“傻氣”的人格外偏愛呢?這背后有著哪些深刻的文化因素呢?
稍加體會,我們就不難分辨,蒲松齡贊美的“傻氣”,其實和“愚蠢”“呆傻”是不一樣的,它更接近于我們今天的一個流行詞“萌”,或者說,所謂“傻氣”就是一定程度的“幼態(tài)延續(xù)”。而“幼態(tài)延續(xù)”常能得到我們喜歡的原因,則是根植于我們基因深處的對年幼個體的喜愛?,F(xiàn)實生活中,兒童的天真無邪,難道不是總能讓我們的心靈瞬間柔軟嗎?他們的柔弱,不是總能在第一時間激發(fā)起我們的保護欲嗎?蒲松齡喜歡寫他們,而我們又被蒲松齡打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潛藏在我們心中的“保護欲”被這些人物所撩動。
從文化背景上,嬰寧這一類人物的塑造,則又與傳統(tǒng)文化中的“反智”傾向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以儒道兩家而言,它們可以說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最深的學術(shù)流派了,而它們對于頭腦聰明、長于算計的人都抱有一種警惕、提防的心態(tài);而對于心機未開、樸實淳厚的人則抱有贊嘆與欣賞的態(tài)度。站在社會進步的角度來看,我們當然可以指出這種“反智”傾向的種種謬誤之處,比如對科技的阻礙,對民智的遮蔽;但從世道人心的角度來看,這種“反智”卻也有其價值與意義。一般說來,只要是成年人,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感受到種種規(guī)矩對于個性的束縛,感受到社會的復雜給自己帶來的身心疲憊,更不要說有時還要面對險惡人心給自己帶來的傷害了。正因為如此,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也都渴望著人性的單純,渴望著人際關(guān)系的清澈與簡單。而《嬰寧》《阿寶》《小翠》,就恰恰讓我們的這種渴望得到了片刻的替代性滿足。
《嬰寧》之所以打動我們,說到底,是因為它的純真與美好,擊中了潛藏在每個人心底的那份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