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戲院
老戲院在街道北邊的十字路口東南角,對面是鄉(xiāng)中學,后面是王家村,南邊一墻之隔,是鄉(xiāng)政府大院,北邊和衛(wèi)生院隔了一條巷子。老戲院的大鐵門,常年大敞著,以至于來來往往的人,都以為老戲院沒有大門。
周圍的商戶,還有街道往來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內(nèi)急時,都會跑進老戲院里,找一個自己覺得合適的位置,解決一時之需。有不熟悉情況的人,突然闖入其中,那股撲面而來的惡臭,簡直要沖得人一個趔趄。
老戲院的院子,比隔壁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還要大一些,二十多畝地應該是有了。除了最北邊高出一截的戲臺,其余都是空地。空地上,除了角落里長著幾棵孤零零的歪脖洋槐樹,其余都被荒草占據(jù)著。成片成片的荒草,讓偌大的老戲院更顯空蕩,透著一絲無法言說的凄涼。
戲臺是民國舊物,坐北朝南,磚混結構。站在戲臺上,感覺極空闊,稍微一點動靜,就能漾起回聲來。戲臺上,包括后面化妝換衣的耳房里,跟院子里一樣,有各種各樣的垃圾。
每年春時,我們一群孩子,都會去老戲院里找剛長出來的小杏樹和小桃樹。那是前一年趕集,人們在老戲院里看戲時,吃完杏子和桃子,隨手扔下的核長出來的。我們一個個貓著腰,在荒草中尋找著小小的目標。找到了,便拿鏟子小心翼翼地挖出來,回家栽到墻根下,盼著它快快長大。每年我們都能挖出至少五六棵樹苗子,墻根下栽下的樹苗子可謂不少,可惜沒有一棵長大的,甚至長到第二年的都很少。
夏忙時節(jié),甘肅寧夏一帶的麥客,一人背著一把鐮,先南下河南收麥子,再一路北上,進潼關,入關中,最后來到我們渭北。等收完了渭北的麥子,他們就該馬不停蹄地奔向自家的麥地了。麥客一個個瘦而黑,結實而沉默。他們成群結隊從東邊塬上下來,徑直走到老戲院里,把戲臺上稍微打掃一下,去后面王家村的某個麥場上撕幾把麥草回來鋪在身下,便是暫時歇腳的床鋪了。
麥客們剛在戲臺上歇下,就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進來,挨個打量著他們。見有人來了,那些原本躺著的麥客,一骨碌坐了起來,顯得端正精神。那表情和眼神,仿佛是在說:選我準沒錯,我可是割麥子的老把式。被選走的人,自然是幸運的。沒被選中的人,也不用喪氣。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到老戲院,把幾乎所有的麥客請回自己家去。即便那些頭一次出門當麥客的小后生,也會有人給他們機會。只要肯下力氣,敬重糧食,就能把這活兒干好。下一年再來,還會有人請去割麥子。只一周左右的光景,渭北高原上的麥子,就收得差不多了。麥客們收拾起再簡單不過的行李,拍拍身上的柴草和灰土,就此踏上了歸鄉(xiāng)的旅程。
進了農(nóng)歷七月,一直大敞著的老戲院的大門,忽然不知道被誰鎖上了。過了幾天,有人趴在門縫上朝里一望,才發(fā)現(xiàn)原先洶涌的荒草不見了,那些風干了的大便和各種垃圾也不見了。老戲院里變得干凈整潔。人們馬上明白了,哦,馬上要趕大集唱大戲了。
老戲院一年一度難得的高光時刻到了。
三天的大集,三天的大戲,老戲院里,白天晚上都人山人海,墻頭上、樹上、涯畔上、房頂上都是人。戲臺上吼的是秦腔,穿著戲服化著戲妝的戲子,哇哇呀呀,唱念做打,比電視劇可好看太多了??晌覀儚膩聿粫?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臺下看,更何況最好的位置早被別人占了。我們擠到戲臺跟前,踮起腳尖,仰著脖子,看著戲子們在我們眼前走來走去。甚至,趁著看門人不注意,溜到后面,擠在耳房門口,看戲子們在里面變戲法似的畫臉換衣服。我們一個個癡想著,要是自己也能畫一張武將的臉譜,穿一身五彩的衣裳,戴一頂珠光寶氣的頭冠,拿一把威風凜凜的大刀,那就太好了。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戲子們收拾好大包小包的東西,坐著班車走了,戲院又一次被人遺忘了。
糧站
糧站在街道南邊,對面是信用社,右邊一墻之隔是油坊,左邊一墻之隔是綜合廠。黑色對開大鐵門兩邊的墻上,各印著四個鮮紅的大字:糧站重地,嚴禁闖入。這八個大字,把糧站的地位和威嚴,昭告于天下。其實,即便墻上不刷這八個大字,所有的人,包括我們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渾孩子,都知道糧站是個禁地。偶爾,我們從糧站門口經(jīng)過,總覺得那大門口,要是再站上一個威嚴的哨兵就好了。
糧站偌大的院子,地面是水泥鋪過的,平整極了,也干凈極了,在上面晾糧食或者揚場,再合適不過。大門進去右手邊,有個磚砌的篩臺。交公糧的時候,麥子沒過驗糧員的關,就得拉到篩臺上來,從頂上的入口倒下去,過幾遍鐵絲網(wǎng)篩子,確定沒有雜質(zhì)或者秕子了,才能再次裝袋,讓人家驗貨。大門進去不遠,寬闊的水泥地兩邊,是連排的糧倉,房高足有十幾米。那一扇一扇的門,比門口的大門還寬還高不少。每年全鄉(xiāng)幾十個村的公糧,全都交到了這里。過了糧倉,是一道紅磚墻,中間有個月亮門。進了月亮門,是個小院子,對面蓋著一排大房,有宿舍、食堂,還有辦公的地方。院中間長著一棵核桃樹。核桃樹枝繁葉茂,罩住了大半個院子。院子右手,右邊糧倉頂頭的地方,放著兩臺三角狀的傳輸機。鋼架的結構,黑而厚的傳送帶,可伸縮,高度也能調(diào)節(jié)。交公糧時,糧倉里堆得差不多了,就會把傳輸機推進糧倉里,糧食通過傳送帶,運到最里面或最頂上,把糧倉填得更高更滿。
每年秋天交公糧時,一直緊閉著的糧站大門就敞開了,里里外外前所未有的熱鬧。來自各個村的人,一個個拉著架子車,車上放著自家最好的糧食,一點一點地往前擠著挪著。烈日下,黝黑粗糙的臉上汗水長淌,都巴望著擠到檢驗員跟前,最好一遍驗過??刹皇敲總€人都那么幸運,檢驗員的心情,也并不總是那么好。有時候,即便你拉來了自家最好的麥子,收拾得已經(jīng)無可挑剔,可人家就是驗不上,你就得照著人家的話,再去曬一遍,再去篩一遍,才算達到要求。
我們家從來不擠那個熱鬧,父親早逝,我們孤兒寡母,想擠也擠不過。我們總是等到所有人都交過了才去,反正我們村就在鎮(zhèn)上。
每次去糧站交公糧,架子車拉到空闊的院子里,母親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我們先把麥子拉到糧倉跟前等著,借那高高的屋檐躲一下太陽,順便等著有人出來看見我們,把拉來的麥子給驗了。有時,沒等多少工夫,檢驗員就從月亮門里出來了,看見我們后,就來給我們驗了,我們很快就能回家。有時,檢驗員出來了,卻像沒看見我們似的,徑直朝大門口走了去。母親怯生生地叫一聲,聲音那么小,好像生怕驚擾到檢驗員似的,他可能聽都沒聽到,也就不可能轉(zhuǎn)過身朝我們而來了。我們只好待在原地,等著他回來。有時左等右等,小半天過去了,仍不見檢驗員的身影,母親只好出去找。不難找,不管是在月亮門里面,還是在外面街上,很快就找到了。母親討好地笑著,跟在檢驗員身后,來到糧倉前的磅秤旁,看著他坐在磅秤旁的椅子上,示意我們把袋子抬上去。我們趕緊照做。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手里拿著那根熟悉的鐵釬子,隨意地扎進袋子里,又抽出來,倒在手心里,湊近看了又看,還捏了幾粒麥子,扔進嘴巴里嚼了嚼。如果他點了頭,我們便一顆心放了下來,樂得抬起袋子就往糧倉里倒。要是他眉頭一皺,大概率我們就得把麥子再在烈日下攤開來曬一遍,再去篩臺上篩一遍,才算過了關。糧倉門打開了,母親和我吭哧吭哧地抬著麥子,踏著木板,艱難地上到最頂上,把麥子倒在最上面。我踩在糧山糧海之上,看著這數(shù)不清的糧食,瞬時頭暈起來,進而心生恐懼。
某個夏日午后,我們幾個小子,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突然想冒險去糧站里一探究竟。我們從糧站的后墻翻進去,躡手躡腳地來到那個小院子里,爬到那棵核桃樹上,摘了不少青皮核桃,又跑到運輸機上,玩了一陣“滑梯”,直到屁股燙得受不了才罷手。猛然看到一扇門上掛著“食堂”字樣的牌子,門又意外地沒鎖,便推門而入。案板上,放著雪白的饅頭,還有花卷。我們便拿了花卷吃,吃了一個又一個,吃得肚子滾滾圓。
(呂不二,本名呂榮波。作品見于《長江文藝》《美文》《青年作家》《滇池》《朔方》《黃河文學》《文學港》《草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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