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清意足： 柳公權撰書《嚴公貺墓志》析解

王文婷 蔡副全

關鍵詞：柳公權 嚴公貺 柳宗元 嚴厚輿 墓志

唐《嚴公貺墓志》是近年所出，經(jīng)考古發(fā)掘且有明確出土地點的柳公權晚年撰文并書丹的唐人墓志。二〇二二年十月，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在西安市長安區(qū)鳳林北路東延伸段發(fā)掘三座小型唐墓時，清理出兩方墓志，墓主分別為左散騎常侍嚴公貺及其嫂盧淑。[1]其中《嚴公貺墓志》，因是晚唐著名書法家柳公權撰書，故格外引人關注?！秶拦L墓志》，無蓋，僅存墓銘，唐宣宗大中四年（八五〇）刊石。墓志正方，邊長77c m，厚14.5c m，銘文楷書四十二行，滿行四十五字，字徑0.6c m—1.6c m。陳徐瑋《唐嚴公貺、盧淑墓志考略》曾釋錄全文并進行相關考證，[2]但有些問題仍需繼續(xù)展開討論或補充說明。

嚴公貺（七七四—八四九），字君錫，本馮翊（今陜西大荔）人，因游宦徙家梓潼（今四川梓潼縣）。公貺自二十歲起，五應進士而不舉。柳宗元曾作《送嚴公貺下第歸興元覲省詩序》云：『吾子以沖退之志，端其趣向；以淬礪這誠，修其文雅。行當承教戒于獨立之下，浚發(fā)清源，激揚洪音，沛哉鏗鏗乎充于四體之不暇?！籟3]以此勉勵之。柳氏又有《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柳河東集》題下注云：『《集》又有《送嚴公貺下第序》，厚輿豈即公貺耶？』[4]《柳宗元大辭典》則直稱『嚴公貺即嚴厚輿』[5]。然而，墓志未載公貺有『厚輿』之號。嚴公貺與柳宗元年輩相當，《送嚴公貺下第歸興元覲省詩序》作于貞元初。《嚴公貺墓志》載，公貺初薦官為『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秩滿，再從叔礪作鎮(zhèn)于山南西道，美其才而不避親，奏授試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御史里行、節(jié)度推官』。公貺之叔嚴礪，字元明，梓州鹽亭人。歷職山南道節(jié)度都虞侯、興州刺史兼監(jiān)察御史。貞元十五年（七九九）授興元尹兼御史大夫、山南西道節(jié)度、支度營田觀察使。元和四年（八〇九）卒，贈司空。而柳宗元《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作于元和八年（八一四）之后，行文可見嚴厚輿顯系晚輩，因此嚴厚輿絕非嚴公貺。

嚴公貺由大理評事轉(zhuǎn)殿中侍御史，再遷秘書郎、京兆府兵曹參軍、同官縣令、太子洗馬、云陽令，累拜建州、遂州、吉州、容州、絳州刺史，入拜少府監(jiān)、太仆卿、太子賓客，詔除左散騎常侍致仕，凡歷十八官。公貺遐布仁政，時有美名。權德輿《嚴震墓志銘并序》稱：『幼子公貺，亦以修詞為州黨所薦，祗服義方，綽綽有裕，哀敬誠信之禮備焉。』

柳公權，字誠懸，幼嗜學，十二歲能為辭賦。元和初進士擢第。官居三品、二品達三十年，卒年八十八歲，贈太子太師?！缎绿茣ち珯鄠鳌贩Q：『公權博貫經(jīng)術，于《詩》《書》《左氏春秋》《國語》、莊周書尤邃，每解一義，必數(shù)十百言。』[7]柳公權文名往往為書名所掩。公權工詩文，文宗謂『辭清意足，不可多得』。其應制詩《賀邊軍支春衣》，文宗稱贊『子建七步，爾乃三焉』。白居易《和柳公權登齊云樓》詩說：『向此高吟誰得意，偶來閑客獨多情?！煌硖茋\衰危，朋黨互爭，文學藝術也隨之衰颯，故元和間『葺國學以振儒風』。詩文開始向細致精美處尋求新的境界；書法審美則向初唐回歸，出現(xiàn)了將中唐的豪放渾厚與初唐的清新婉麗相融合的綜合型書風。

建中四年（七八三），朱泚涇原兵變，德宗避亂漢中，時任山南西道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的嚴震護駕于梁洋。《嚴震墓志銘》對此載錄極為簡略，僅言：『皇帝以避狄之亂，狩于是邦，加戶部尚書馮翊郡王公，以漢中形束壤制邇于京師，陳謨主斷，咫尺三接，清蹕既駐，皇心乃夷?！籟8]《舊唐書》卷一一七《嚴震傳》記載，德宗自奉天入駱谷，李懷光遣數(shù)百騎來襲，山南兵擊退之。興元元年（七八四）三月，德宗至梁州，宰臣以梁洋貧瘠、糧草難給為由，請求移駕成都府。嚴震議為不可，山南地接京畿，藉六軍之援，可圖收復。果然如嚴震所料，是年六月，收復長安[9]。柳公權記錄此事時，語言委婉，詞句清新，將避亂稱為『巡幸』，將情急之下的救駕，譽為『云集波委』，把不得已的逃難，描述為從容的『停鑾』：

時朱泚作逆，竊據(jù)宮掖，德宗巡幸梁洋，自盩厔西入駱谷，潛備軍食芻栗，及千乘萬騎云集波委，停翠華于巖巘，駐黃屋于嵐靄，自丞相、卿大夫下及皂隸，靡有告闕。德宗曰：『予始望不及此，問之而信。』感激流涕曰：『奈何今日，乃見信臣之才智，忠良之心膂。』不言推步而動合天機，靡衒韜鈐而動中賊態(tài)。及停鑾于褒中，百司備陳，儲供周設。既涉旬朔，有守駱谷大將張用誠潛通泚謀，相國命右職馬公密計擒獲，奏上知，斬以示眾。泚賊聞之，失據(jù)奪魄，不四三日，遂收長安，相國之功也。

由此可見柳公權『苦心辭藝』所呈現(xiàn)的婉約清麗文風。關于劉辟禍亂西川之事，墓志與史籍所載略有出入。墓志言『（劉）辟闬劍門，堅不可奪，興元將嚴秦用奇兵以得之?！粐狼?，梓州鹽亭人，元和初為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礪部將。是時，嚴公貺任『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御史里行、節(jié)度推官』?！杜f唐書·劉辟傳》則說，帝令神策軍使高崇文、李元奕將京西行營兵與嚴礪、李康掎角相應以討之。[10]縱覽全文，看似所有戰(zhàn)功皆歸于高崇文一身?！顿Y治通鑒》記載：高崇文破劉辟于德陽，又破之于漢州。嚴礪遣其將嚴秦破劉辟眾萬余人于綿州石碑谷。[11]以墓志驗之，《資治通鑒》所載翔實可信。

柳公權書法初學『二王』，妙悟晉法。后學歐陽詢、顏魯公諸家，兼收并蓄，自成面目。《舊唐書·柳公權傳》即言：『公權初學王書，遍閱近代筆法，體勢勁媚，自成一家。當時公卿大臣碑版，不得公權手筆者，人以為不孝?！籟12]沃興華認為：『整個唐代楷書，初期歐陽詢的點畫勁挺，結(jié)體瘦峭；中期顏真卿的與之相反，點畫渾厚，結(jié)體寬博；到晚期，柳公權則整合歐陽詢與顏真卿的風格特征，采取折中的表現(xiàn)手法，寫得雄秀挺拔。這三位書法家的作品標志了唐代楷書正反合發(fā)展的三個過程。』[13]劉熙載《藝概》說：『柳誠懸書《李晟碑》出歐之《化度寺》，《玄秘塔》出顏之《郭家廟》?！籟14]對柳公權書法，歷來評價不一。有褒揚者，如蘇軾謂：『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籟15]周必大稱：『瘦而不露骨，沉著痛快而氣象雍容，歐、褚、薛不足取焉?！籟16]董其昌對柳字有更深刻的感悟，他說：『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余于虞、褚、顏、歐，皆仿佛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趨右軍也?！籟17]米芾忽而贊嘆：『公權如深山道士，修養(yǎng)已成，神氣清健，無一點塵俗?！缓龆H斥：『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丑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籟18]康有為也說柳公權『矯肥厚之病，專尚清勁，骨存肉削』，為『天下病』[19]。

柳公權作為三朝侍書，卓然獨尊，名聲遠播，多出奉敕所為，其筆力雄健，楷則是敬。柳公權撰文并書丹的碑志并不多見，可檢者有開成五年（八四〇）《何進滔德政碑》、大中六年（八五二）《庭掖局令劉榮璨碑》，大中九年（八五五）《濮陽大長公主碑》，且原石或佚或殘。故此《嚴公貺墓志》顯得彌足珍貴。

《嚴公貺墓志》為柳公權七十一歲所書，洋洋灑灑，長達一千七百余字，屬柳體小楷系列。通篇書文雙暢，一氣呵成。此志書法結(jié)字簡勁，較《玄秘塔》而言，更顯方正。構字平中寓奇，饒有新意。如『弗』『英』『第』『折』等字的隨形放縱；『孫』『已』『活』『公』等字的就勢緊收；『司』『參』『遂』『室』等字的部件挪讓；『肇』『?！弧嚎汀弧荷怼坏茸值膭討B(tài)偏移。凡此種種，便避免了后人譏諷柳字的『算子』之弊。其運筆較粗重、干練，不溫不火，熟中有生。豎勾不見明顯的棱角，而是隨意踢出，或直露，或含蓄，更多豎勾引而不發(fā)，留有余味。再如『為』『逃』『也』『蹇』等字行書筆意運用，使文字之間多了些靈動氣息。整件志文，如星棋羅布，疏密有致，一派天真。歐陽修曾言：『公權書，往往以?？淌湔?，雖然，其體骨終在也。』[20]其名碑巨制，往往有專人傳摹上石，刻手又多出內(nèi)府名師或中書省刻字之官，如邵建和、邵建初兄弟便是。此志未列刻手，當出自普通鐫工，雖筆意未能盡顯，卻亦平添了幾分天然之趣，得失未必一語定之。

值得一提的是，柳公權與柳宗元同為晚唐名士，宗元長公權五歲，屬西眷房族兄，誠懸以工書溢世，子厚以文章顯名，二人又都與墓主嚴公貺有交情。然而《柳河東集》不見二人交住記錄，只有卷三十八柳宗元代其兄公綽所作的《代柳公綽謝上表》一文。二柳善書見錄于唐人趙璘《因話錄》：

元和中，柳柳州書，后生多師效，就中尤長于章草，為時所寶。湖湘以南，童稚悉學其書，頗有能者。長慶已來，柳尚書公權，又以博聞強識工書，不離近侍。柳氏言書者，近世有此二人。[21]

柳宗元長于草，柳公權工于楷，二柳又與劉禹錫友善。劉禹錫《酬柳柳州家雞之贈》有『柳家新樣元和腳，且盡薑牙斂手徒』句，大意為欲思以書學傳于子弟，無奈有『柳家新樣元和腳』，則不得不斂手。舊注以為『元和腳』者指柳公權。然此詩題為『酬柳柳州』，詩作于元和十年（八一五）初到柳州時，柳公權以元和三年（八〇八）第進士，恐名位尚未甚隆，劉禹錫之意當指宗元[22]。則『元和腳』為柳宗元首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