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詠冰
要不是王子健在《小披頭的戀情》差不多快結(jié)束的時候才透露了這樣一句——“也許也像我對這篇日記里唯一一位有名字的女人”,這篇小說看起來頂多是一篇普通的第一人稱敘述的故事而已。既然王子健說它是一篇日記,我們就用日記的方式來打開它。
理論上,日記體小說應(yīng)兼雜日記與小說兩種文體的特色,它是假借寫給自己的日記之名,寫給公開的讀者的小說,一方面私密地、深刻地自我剖析,另一方面將這私密公之于眾。但王子健顯然并不想刻板地遵循傳統(tǒng)日記體小說的寫作模式,其一,《小披頭的戀情》并非一般短篇綴片式寫作,而是一整塊的回憶時間,從小說的開頭到“我關(guān)掉iPad,第二天要上班,可我那晚一點心情和力氣都沒有了”是一天的故事,但自此也還沒交代小披頭“累也是一種心情”的話語出處;在這之后,除了穿插回憶“我”大學(xué)時跟小披頭的交往,直到畢業(yè)后小披頭自殺前后的事,“我”的日記時間從“那晚過后,第二天去看了小披頭的墓之后的許多個夜晚”,到“第二周,盡管她男朋友回來了,那個女人還是和我出去過了一夜”,再到“我后來還去看過小披頭幾次”,都是在書寫“當(dāng)下”的回憶,具體時間含糊,但可判斷歷程相對比較長。對比一下《狂人日記》里的狂人在若干個“今天”“今天晚上”“這幾天”的自忖自思,或《莎菲女士的日記》《腐蝕》等經(jīng)典日記體小說里具體的日期記述,《小披頭的戀情》的敘述時間之特別是顯而易見的。其二,《小披頭的戀情》固然有不少“我”的自我反思,但小說似乎并不是以“我”為重點寫作對象的,這一點從這個故事的標(biāo)題也可窺見端倪。小說的開頭略帶一些懸疑之色,小披頭自殺之謎是圍繞著他的戀情的敘述中心,而“我”不過是在追述小披頭謎一樣的戀情結(jié)局的旁觀者。其三,日記體小說之為小說,日記只是一種偽裝的模式,但這種文體曾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掀起熱潮,其最大的吸引力之一乃在于小說帶給讀者一種窺私的誘惑力,故此,作者們至少要假裝是寫給自己的私密故事。但王子健偏不,《小披頭的戀情》中有時會刻意出現(xiàn)讀者對象“你”,例如“他的昵稱是肖萬——你當(dāng)然知道為什么”“結(jié)果如你所料,我并沒有搜到他”“我把它們直接復(fù)制過來了——幫助你更好理解我當(dāng)時的震驚”;更有甚者,王子健索性透露出這則日記就是要給別人看的:“我曾想過把我對小披頭愛上的那個女生的所有了解都寫出來,寫在這里,但我覺得,也許這樣對小披頭和那個女生都不公平:當(dāng)我對她有一種深沉的恨意時,我又如何能讓別人理解我們這樣一個故事呢?”
然則果真如此?
日記體小說書寫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dú)白,可以混亂顛倒(例如狂人),可以自我矛盾、掙扎(例如莎菲),但其中的“自我”是不加掩飾的。那王子健又是如何讓“別人”理解他的日記故事的呢?小說一開頭便呈現(xiàn)了一個十分日常的“社死”場景,所用的語言也是一種十分日常的新型微信聊天式語言,包括00后最能理解的“我的世界”游戲里方形奶牛的比喻,還包括不斷出現(xiàn)的括號內(nèi)文字,或者隨意岔開話去,或者隨時補(bǔ)充說明,例如“我知道他幾乎是在喜歡上披頭士的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女生(那個女生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等,且這一文字風(fēng)格貫穿全文。而另一方面,正如賀紹俊觀察到的王子健“知識性寫作”方式,他在這篇小說中用到了極度密集的比喻修辭,大部分這樣的比喻句,其本體最常是某一種情緒感受或者某一種場景,而喻體則多與西方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有關(guān),例如,形容小披頭將哀傷變成詩的感受,用到了海倫與帕里斯王子的希臘神話故事、形容“我”追逐坦白自己變性人身份而后跑走的李婭時,就像“阿波羅追逐著不愛他的達(dá)芙妮”;更復(fù)雜一點的,例如比喻“我”對李婭的愛,就如同“克里奧佩特拉被毒蛇噬咬乳房時、迦太基女王狄多被烈火焚身時、安提諾烏斯一步步走入深水時、小披頭自殺時感受到的愛一樣絕望”。如果說前一種日常聊天式的語言風(fēng)格拉進(jìn)了文本與普通讀者的距離,那么這一種綿密的知識性比喻卻在文本與一般讀者之間形成了某種“隔”,以具體喻抽象,本是比喻修辭的常態(tài),而王子健卻選擇以典故為喻,為理解本體,須對喻體(典故)了若指掌,換言之,這樣的比喻修辭是不便于理解的。
有趣的是,一旦破解典故,本體與喻體宛若鏡像、彼此映照的關(guān)聯(lián)便可從小說的形式直達(dá)小說的內(nèi)容。克里奧佩特拉、迦太基女王、安提諾烏斯和小披頭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是自殺,其中安提諾烏斯更是有著同性愛(哈德良皇帝的男寵、同性戀崇拜的偶像)的因素,這便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到李婭的變性人身份,小披頭愛而不得的痛苦是“我”想破解的謎,但“我”對李婭愛而不得、難以忘懷的戀情卻可從安提諾烏斯的典故中揣測出來:“我”糾結(jié)于李婭的性別身份。由此可見,全文的主角的確是小披頭,云祭祀的渡渡鳥和沒有名字的小披頭女友是“我”著重刻畫的內(nèi)容,可小說最后結(jié)尾卻落筆在“我”與李婭的戀情上:“作為小披頭最好的朋友,我也同樣沾染了愛的絕望的氣息——也許我也將愛李婭,至死不渝?!边@則不像日記的日記,最終回到了日記的初衷,“小披頭的戀情”,其實是“我”與李婭戀情的一個鏡像。
講述他人,以講述自我。我想,這是王子健新型日記的一種文本處理方法。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游吟詩人》《巴丹吉林遺書》(遺書口述的錄音)乃至《摩洛哥貓首杯》都可以視為不同敘述者“我”的日記體小說,其中《摩洛哥貓首杯》中“我”與自殺者小姨同樣有著深刻的鏡像關(guān)聯(lián),是一個瘋子記述另一個瘋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