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醫(yī)院太平間要改造,尸體都要被拉走,唯一剩下一罐放了六年的骨灰,沒人認領。
太平間管理員老馬,在身患絕癥的妻子感召之下,啟程送這壇骨灰回家。
醫(yī)院改建,有一個無人認領的孤魂
5月,下雨天,幾個干部模樣的人冒著小雨,來到我工作的醫(yī)院太平間。他們沒有進來,只是站在太平間對面的大槐樹底下,與宋主任聊天。
送走那些人,宋主任轉頭對我說:“老馬,現(xiàn)在下了新規(guī)定,全市所有醫(yī)院不設立太平間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來明年才退休的我,要提前下崗了。
“咱太平間還有3具尸體,這兩天他們派車拉走?!彼沃魅晤D了頓,“你呢,收拾收拾,把房子騰出來。該有的補償都會有,這事兒你放心。”
“那壇子骨灰呢?也一起拉走嗎?”那壇子骨灰在這里存放了6年。
這人是在醫(yī)院里去世的,遺體在太平間存放了一段時間,聯(lián)系不到家屬來處理。后來醫(yī)院墊錢,讓我送這人去火化。骨灰?guī)Щ亓酸t(yī)院,就是想著有一天家屬來領取時,能把幾項費用還上。
宋主任擺擺手,說:“骨灰不是尸體,你看著處理吧,抓點緊。”
我只好帶著骨灰和袋子,回了家。
一進我家樓道,熟悉的中藥味飄了出來。聽見動靜,老伴在屋里邊咳嗽邊問:“咋搞晚了呢?”
“藥吃咧?”我走過去幫老伴掖了掖被子。
“吃了?!?/p>
老伴陪著我過了大半輩子,沒享過一天福,現(xiàn)在日子好起來了,可她卻得了要命的病。醫(yī)生說最多只剩4個月。
“我要提前退休了?!蔽医o老伴邊按腿邊說,“等退下來,天天在家給你捏腳,高興不?”
“對著個要死的老婆子,有啥高興的?”話雖這么說,老伴卻笑了起來。這一笑,又是好一頓咳嗽。
我只能不停輕拍她的后背。
老伴瞄見桌上的骨灰盒,問:“這是啥?”
“之前跟你講過的那壇骨灰,六七年了沒人來領,宋主任叫我處理掉?!?/p>
老伴想了想,慢慢地說:“阿彌陀佛,那你發(fā)發(fā)善心,給人家送回去吧?!?/p>
“咱都不知道人家里在哪兒?!蔽移鹕砣サ箒硪槐?/p>
老伴打開那個牛皮紙袋,里面有一張身份證、一個黑色磨破了皮的錢包、一個破舊的直板手機、手機充電線、死亡證明、幾張醫(yī)院診斷證明和收費單據(jù)。
我拿著身份證,借著光讀到:“劉玉保,河北省滄州市……”身份證上的男人極瘦,按照證明上寫的,死亡時他63歲。黑色錢包里有一張黑白照片,大概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有可能是劉玉保經(jīng)常撫摸,相片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從咱這兒到滄州,遠著呢,咋送?”我跟老伴抱怨起來。
“這不有個手機嘛?你給聯(lián)系聯(lián)系?!?/p>
給那個破手機充電開機,我只從里頭找到一個手機號碼,備注是“胡”。我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鈴聲響了很長時間,電話才通。
那頭傳來個比我還要蒼老的聲音:“哪個?”
“你認識劉玉保嗎?”我問。
那人遲疑了一下:“認識,但是他早幾年就沒了,你是他什么人?”
“他的骨灰在我這兒,我就想問問他家啥情況,咋沒人來領?!蔽艺f。
“他家啥情況……”那人又遲疑一下,“我個人不大清楚,我也沒見過他家里人?!?/p>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繼續(xù)這通電話。
“老劉是個苦命人啊。”那人忽然感嘆道。
“咋個苦命法?”我說。
“你要想知道他的事兒,就上我這來一趟?!?/p>
那人叫胡江海,劉玉保生前的工友,目前在一個工地看大門。我倆約好時間,我便出了門。
出門時,我想了一下,決定用背包把骨灰裝上,說不定劉玉保也想見見這位老友。再者,興許能把這骨灰托給胡江海,畢竟他才是老劉的朋友。
我和胡江海在工地附近一家小餐館見面。我把背包放在旁邊的凳子上。
胡江??纯幢嘲?,說:“你把老劉帶來了?”
我點點頭,胡江海便倒了一杯酒,放在背包前的桌上。
胡江海嘆了口氣,向我描述老劉去世那天的情況。那天剛上工,老劉就暈倒在胡江海身邊,胡江海和幾個工友送他去醫(yī)院。
“啥?。俊?/p>
“癌?!焙<悠饋?,“這病指定是累死的?!?/p>
劉玉保生前,白天在工地干活兒,晚上去一家飯店洗碗,每天睡覺從沒超過4個小時,晚上他怕影響工友休息,就在飯店椅子上睡。
“我看過老劉吐血,一塑料袋子全是他吐的血。”胡江海說。
“老劉那時候六十出頭了,那么拼命是為啥?”
“聽說他家兩個孩子,經(jīng)常要打錢回去,可是按理說他家孩子應該也成年了,唉,誰知道到底咋回事兒?!焙Uf。
“后來怎么樣,送到我們醫(yī)院了?”
“嗯,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人都快不行了……”說到這里,胡江海停了半晌。
“這事兒在我心里一直過不去?!焙Q鲋弊樱嗔丝诙侇^,臉也跟著紅了起來,“當時我們幾個身上都沒錢,把老劉送到醫(yī)院就溜了,把他一個人留在醫(yī)院?!?/p>
我“呵”了一聲,忍不住說:“你們這一甩手可倒好,那骨灰就擱我那兒,跟我嘮了6年。”
胡江海又猛灌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他伸手進背包里摸了摸骨灰罐子,又抹了把嗆出的眼淚:“您好人做到底,給老劉送回老家吧,我也是走不開,不然我指定跟你一起去……”
胡江海不打算接這骨灰,我只好又帶回家去。
葉落歸根,兒女卻不認自己的爹
老伴看我又把骨灰罐抱回家,關切地問:“咋?人家不收?”
我“嗯”了一聲,和老伴說了劉玉保生前的事兒。
“你把他送回老家吧?!崩习閼┣械乜粗?,“就當是給我積點德,說不定我下輩子肯定就能好命了。”
我慢慢點了點頭:“那我明兒就去?!?/p>
次日,我背著劉玉保的骨灰去坐長途汽車。坐車時,我把包緊緊摟在胸前,路上去廁所撒尿,我就把包背著,緊緊貼著我的后背。
到了河北境內,我直奔滄州當?shù)嘏沙鏊?,掏出骨灰罐子說明了來由。接待我的是位年輕的張警官。他小心翼翼地幫我把骨灰罐子放在桌上,又熱情地給我倒了熱水。
十分鐘后,張警官在電腦上查到了劉玉保兩個子女的家庭住址,又跟同事打幾個電話,他的眉頭也跟著皺起來?!捌婀职?,6年前,劉玉保骨灰的事,我同事找過他兩個子女,但他們都說,爹媽都活得好好的?!?/p>
“是不是搞錯了?”我一著急,把骨灰罐子又抱了起來。
“那不能?!毙堉钢聊唤形铱?,劉玉保兒子叫劉濤,女兒叫劉娜,“戶籍的事兒,不會有錯的。”
張警官遞來一根煙,叫我別擔心。“這樣吧,我開車帶您去找,您抱著那東西,挺不方便的,萬一再給摔了?!蔽疫B連道謝。
劉玉保兒子在當?shù)匾患掖蟪泄ぷ?。等了一會兒,張警官身后跟個年輕人出來了。那人戴著眼鏡,白白凈凈的。
張警官給那人介紹:“劉濤,這是馬師傅,照看你爹的骨灰好幾年了?!?/p>
劉濤頓時拉下臉:“你們搞錯了,我爹在家好好的呢?!?/p>
“你爹是不是叫劉玉保?”我問。
“不是,我爹叫劉玉和。”劉濤別過臉,不看我。
“劉玉和是你叔吧?”張警官上前來幫我說話,“我查過了,你爹劉玉保,你娘張玉翠,以前在咱們縣里開飯店的。”
劉濤毛了,嚷起來:“我說了,我爹是劉玉和,不是劉玉保?!?/p>
“你咋這么不孝?!睆埦倥u劉濤。
“我不孝?嘿,你知道他劉玉保開飯店,那你知道他弄出過火災嗎?知道他欠債跑路嗎?”劉濤愈發(fā)激動。
我們愣住了。
“那個人對我和我媽我妹不管不顧,就把我們留在這兒受苦受難?!眲f完這話,走了。
我不免有些疑問,據(jù)胡江海所說,老劉每個月都會往家里打錢。怎么劉濤指責老劉對他們不管不顧呢?在劉濤這里碰了壁,張警官便帶我去一家賓館入住,隨后去查那場火災的事兒。
原來,劉玉保為擴大生意,重新裝修飯店。不料,裝修師傅用電不當,把房子給點了,周圍的商鋪也燒毀四五家,還燒死一個裝修工人。為賠償周圍商戶的損失和燒死的死者家屬,劉玉保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還欠著十多萬外債。劉濤十一歲那年,劉玉保外出打工,此后二十四年再沒回來過。難怪劉玉保在我老家工地上那么拼命,原來是要還債。
誰知道,劉玉保離開后幾個月,妻子頂不住日日被人堵門催債的壓力,跳河自殺了。這么一來,就理解劉濤怎么那么怨恨老劉了。
第二天,張警官帶我去找劉玉保的女兒劉娜。
劉娜在幼兒園當老師,結婚后生了個兒子。我們找到劉娜家的時候,她跟一家人正準備吃飯。是劉娜給我們開的門。
我抱出骨灰罐子,劉娜緊張地看了下里屋,一個勁兒把我往外面攆。我一個踉蹌,差點把骨灰摔出去,幸虧張警官扶住了我。劉娜也驚了一下,她合上門,緩和一下臉色,壓低了聲音:“你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是不是閑的?什么劉玉保,我不認識。”
“咋的,我們啥都還沒說呢?!睆埦僬f。
劉娜愣了一下,說:“知道我媽過世以后,我跟我哥是怎么熬過來的嗎?劉玉保盡過一天當爸的責任嗎?別把這東西拿我家來,晦氣?!?/p>
門打開,劉娜的丈夫探出頭來:“干啥的?”
劉娜看了看,說:“沒啥,推銷蜂蜜的?!?/p>
劉娜的丈夫來了興致:“剛好想買點蜂蜜?!?/p>
誰知劉娜把丈夫推進門,轉身對我們說:“你們這個牌子的蜂蜜最差勁,趕緊拿去倒了吧,別到處連累人?!闭f完,劉娜“砰”地關了門。
接連吃了閉門羹,張警官看我臉色難看,非要帶我去吃飯。我象征性填了下肚子,骨灰的事兒沒落地,沒什么食欲。
張警官一個勁兒給我夾菜:“馬師傅,您聽我一句。咱不好這樣,總抱著骨灰罐子明晃晃的到處跑,有些人忌諱這個,會覺得有些別扭?!?/p>
“別扭啥?平日里,我還和死人睡一屋呢?!蔽矣行┎唤?。
“是是是?!睆埦傩α艘幌?,“咱們明天再想想辦法?!?/p>
真相揭開,贖罪的父愛入土為安
回去旅館坐下,老伴的電話又來了。
“老頭子,還順利不?”
“順利啥?碰了一鼻子灰。”我氣呼呼地跟老伴兒說了一遍白天的遭遇。
“這倆孩子也是不容易?!崩习轭D了頓,又說,“按你說的,這個劉玉保有點錢就寄給了孩子,自己得病都舍不得治,咋就感動不了這倆孩子呢。”
“我也納悶兒來著,但是一直沒機會問問?!蔽艺f。
“你不是說劉玉保有個弟弟?”
“是啊,張警官說他弟弟叫劉玉和,還說劉濤和劉娜就是這個劉玉和帶大的?!?/p>
“明天去找他弟弟打聽打聽。”老伴說。
我有點不愿意:“我明兒就想回了。”
“我估摸著,”老伴沉默了一會兒,“我估摸著我也沒那么快,你就好人做到底吧?!?/p>
隔天清晨,我很早起了床。
以前,在太平間值夜班,跟尸體待在一起,沾床就能睡??勺蛲?,我這心里一直沒著沒落,把自己像烙煎餅一樣,在床上翻來翻去,怎么也睡不著。
我又背著劉玉保出門,張警官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我們對著各自抽完一根煙,就出發(fā)去劉玉和家里。
劉玉和家有一棟三層小樓,后來聽說是劉濤和劉娜出錢,幫他們的叔嬸翻修的。隔著鐵門朝里看,院子不大但看起來很舒服,里面養(yǎng)了不少花和盆景,桂花樹上掛著一個鳥籠子,里面養(yǎng)了兩只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
“劉玉和在家嗎?”張警官敲敲鐵門。
一個老頭走到院子里,看見張警官一身警服,有點慌張:“我就是劉玉和。”
張警官并不繞彎子:“找你有點事兒。”
“啥事兒啊?”老頭一邊開門一邊問。
“進去說。”
劉玉和把我們迎進屋里,叫他老婆子趕緊燒水,準備泡茶。
坐定后,我鄭重地打開背包,從包里拿出紅袋子,又把骨灰罐子掏出來,小心地放在茶幾上。
劉玉和提了熱水瓶過來,看見了問:“這是什么茶葉?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茶葉罐子。”
我看了看劉玉保:“這里頭裝的不是茶葉,是你哥的骨灰。”
眼前這對老夫妻都愣住了。
張警官指著我說:“你哥的骨灰在這位馬師傅的醫(yī)院里放了六七年,人家現(xiàn)在專程給送回來,但是劉濤劉娜都不要,你作為弟弟,也可以由你來處理?!?/p>
劉玉和點點頭,說:“馬師傅有心了,我來處理吧?!?/p>
我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劉濤劉娜咋說老劉對他倆不管不顧呢,我聽他工友說,他每個月都有寄錢回家?!?/p>
劉玉和夫妻倆都沉默了。
“老劉的老婆過世以后,就是你倆照顧劉濤劉娜?!睆埦倏桃馔A艘幌?,“老劉的錢是不是打回來給你倆了?”
劉玉和的老伴聽出張警官的潛臺詞,很著急地說:“嘿,我們倆可沒有貪污,他哥打回來的那些錢啊,不是拿去幫他哥還債,就是花在兩個孩子身上了?!?/p>
“那你們倒是說說,劉濤劉娜是咋回事兒?老劉又是為啥這么多年都沒回來過?”
劉玉和嘆了口氣,說:“因為我哥不讓我說。”
“不讓你說啥?”張警官追著問。
“我哥當初去外地的時候,叫我嫂子穩(wěn)住那些追債的,他去找錢還債。誰知道我嫂子沒扛住,跳河了。我哥就覺得啊,是他害死了我嫂子,他沒臉回來,沒臉見兩個孩子?!眲⒂窈吐卣f。
“你的意思是,你哥一直寄錢回來,但是叫你瞞著不讓孩子知道?”我問道。
劉玉和點點頭。
事情似乎已經(jīng)清晰明了,劉玉和也愿意埋葬他的哥哥,老伴交代我的事兒,也就辦妥了。我心里很滿意。
張警官卻并不罷休:“你倆就這么看著劉濤劉娜繼續(xù)恨他們的爹?”
“這能怨誰?”劉玉和老伴反問。
劉玉和不說話,開始一根接一根抽煙,屋子里全是煙味。
“你哥在那頭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干活最賣力,吃穿不敢花錢,生病就拖到吐血?!睆埦贇饬耍澳銈z能安心?”
“吐血?”劉玉和一臉疑惑。
“你哥,胃癌,光是吐血就吐了好幾回?!蔽艺f。
“真的?”劉玉和盯著我。
“你哥的工友說的,不會有假。”我說。
劉玉和立馬流了淚。
劉玉和嗚嗚嗚地哭了一會兒,才說:“我哥死的時候,我想過把這些事兒說出來,但是我怕說了,兩個孩子就不對我們好了,我們都老了啊。”
“啥意思?”張警官問。
“我跟老伴沒要到孩子,我倆對那兩個孩子盡心盡力,想著他們能給我們養(yǎng)老?!眲⒂窈鸵黄ü勺诘厣?,抱著骨灰罐子嗷嗷地哭起來。
劉玉和是錯過了解釋的時機,要是老劉在世時講出真相,兩個孩子興許能跟老劉和解。
老劉過世了,劉玉和要是講出真相,又擔心會被兩個孩子誤解成刻意隱瞞老劉的功勞。
說不說出真相,已經(jīng)不是我要考慮的事兒。張警官送我去坐長途汽車。
途中,老伴又給我打來電話,她問我:“怎么樣?他弟給收了?”
“收了收了。”我笑了笑,“老婆子,你下輩子肯定是個好命。”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