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精神版圖

“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边@是蘇東坡勸人讀書的名句，他本人的作品也是當?shù)闷疬@一待遇的。

東坡著作自北宋以來，一直廣受讀者喜愛。從《中國叢書綜錄》可知，蘇軾詩文集有30 種收入于37 部叢書，這在宋人中無疑是最多的。沒收入?yún)矔脑娢募膊辉谏贁?shù)，如《巴蜀全書》子項目《蘇軾著述考》，僅著錄東坡各類作品的目錄和序跋，就達290 余萬字，可見東坡作品受歡迎之程度。

東坡作品如此受青睞，與其成就全面、作品精湛、人品高潔分不開。他是宋詩的代表性作家，與黃庭堅并稱“蘇黃”；他開創(chuàng)了豪放詞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他是北宋文壇領袖，與歐陽修并稱“歐蘇”，名列“唐宋八大家”；他在書法方面是“宋四家”之一；在繪畫方面，他提出了寫意的“士人畫”（即“文人畫”）理論；在醫(yī)藥養(yǎng)生方面，后人將其作品與沈括的藥方、文章合編為《蘇沈良方》……當然，還有人們熟悉的東坡肉等美食，以及以東坡為題材的智慧幽默軼事等等。因此，時至自媒體發(fā)達、快餐文化泛濫的當下，東坡作品仍然是人們持久喜愛的精品。

東坡“志”“氣”，源自經(jīng)學

《宋史》本傳評價蘇軾說：“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看來“文章” 只是與“器識”“議論”“政事”并列的四個要素之一。成為其“四要素”得到最佳發(fā)揮和根本保證的還有“志”與“氣”。如果說東坡“文章”似花朵，“議論”似枝葉，“器識”如果實，“政事”如樹干的話，那么東坡的“節(jié)義”“志氣”則是使東坡精神文化之樹常青的根柢。

那么，這些根柢又植于何種土壤呢？

與東坡相倚相知的弟弟蘇轍所作的《東坡先生墓志銘》已為我們揭秘：東坡“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笨梢姈|坡的“議論”“文章”皆得益于賈誼、陸贄等漢唐政論；而其“邁往之氣”則得益于《莊子》等道家風骨以及著作。

至于“器識”“政事”“節(jié)義”與“特立之志”，亦有其來路。蘇轍《東坡墓志銘》又載：“先君晩歲讀《易》，玩其爻象，得其剛柔、遠近、喜怒、逆順之情，以觀其詞，皆迎刃而解；作《易傳》，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書，然后千載之微言煥然可知也。復作《論語說》，時發(fā)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既成三書，撫之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當知我矣?！痹圃?。可知東坡在詩文詞外，還著有《易傳》《書傳》《論語說》3 部經(jīng)學著作。

《莊子》有云：“《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薄傲?jīng)”是中華士人接受情感培育、政事啟蒙、行為示范、藝術熏陶、哲學思考和秩序教育的教科書，是中國讀書人奠定人生信仰和價值觀、知識體系和基本技能、道德倫理和行為規(guī)范的必讀之書。東坡以天縱之才、深邃之思來闡釋它們，自然是精彩迭出，故蘇轍將它們擺在蘇軾詩文詞等作品的前面，還特別贊嘆三書具有能使“千載微言煥然可知”“時發(fā)孔氏之秘”和“推明上古絕學”的功效，這無疑也彰顯出東坡學術、節(jié)義和志氣的根柢所在。

三十年后，漸有知者

由于元祐黨禁的關系，上述3 部經(jīng)學著作在當時并未得到很好的傳播。蘇軾從海南輾轉(zhuǎn)北歸，至常州病危時，將三書托付好友錢濟明，由于當時形勢嚴峻，他慎重囑咐：“某前在海外，了得《易》《書》《論語》三書，今盡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惫烙嬜约骸吧砗蟆比陼腥酥匾?。

正所謂“金無久蔽，珠不暗投”，是金子總會發(fā)光。在他去世后5 年，因雷擊崇德殿“元祐黨人”碑，宋徽宗放松了對蘇軾等人的禁錮。一時之間，從朝廷到民間，人們紛紛收集散落的蘇軾手稿，使手稿達到片紙寸金的地步，此時《東坡易傳》（易名《毗陵易傳》）、《東坡書傳》逐漸有刻本行世。到了“三十年后”的南宋初年，標榜宋室中興的高宗皇帝亦喜讀蘇軾詩文，允許“元祐黨人”子弟恢復原有“恩例”，曾經(jīng)被明令禁止的蘇軾詩文也大量刊刻行世，重視其經(jīng)學著作的“知者”也越來越多，林之奇、朱熹、夏僎、蔡沈等對《書傳》大加稱引，其《易傳》《論語說》也時時見引于南宋同類經(jīng)注之中，不過人們對三書的刊刻卻并不熱心。

直到明朝后期，焦竑等才欲輯刻三蘇經(jīng)學著作，當他托人入蜀訪書時，東坡經(jīng)學三書只得到《易傳》刻本一種，《書傳》尚是抄本，《論語說》竟然失傳。于是東坡只有《易傳》《書傳》在萬歷年間與蘇轍的《詩集傳》《春秋集解》《老子解》《論語拾遺》《孟子說》等刻成《兩蘇經(jīng)解》；入清又抄入《四庫全書》，刻入《津逮秘書》《學津討源》等叢書?？墒窃谇笆?0 余種蘇軾文集中，卻直接忽略了經(jīng)解的存在，無論晚清眉山刻《三蘇大全集》，還是近時輯印的各種《蘇東坡全集》，都沒有其經(jīng)學著作的蹤影，以至于人們因不明東坡學術與精神的來源，而誤將其歸結為源自道家或佛家，不無遺憾。

近年來，東坡經(jīng)學逐步得到出版界的重視。2001 年，語文出版社曾出版曾棗莊、舒大剛主編的《三蘇全書》20 冊，將三蘇父子詩文辭賦、經(jīng)史子集，兼及假托疑似的文獻，以至歷代點評資料統(tǒng)統(tǒng)收錄，讓人們在欣賞三蘇父子文學成就的同時，也對其經(jīng)學成果初有接觸。繼而在國家出版基金的資助下，四川大學出版社2018 年出版了舒大剛、李文澤主編《三蘇經(jīng)解集校》繁體字本二冊，對蘇洵、蘇軾、蘇轍父子的經(jīng)論、經(jīng)解進行系統(tǒng)收集和整理，初步滿足了人們追尋蘇氏父子學術根柢之需求。

惟全惟富，干壯根深

在三蘇父子中，成就最全面、思想最深邃、成果最豐富的，當數(shù)“千古一人”蘇東坡。因此，將東坡所有著述匯聚在一起，進行系統(tǒng)整理和編錄，使之呈現(xiàn)出枝繁葉茂、干壯根深的狀況，更有利于對東坡精神進行系統(tǒng)把握和整體認識。

因此，便有了這套由中華書局出版的《蘇東坡全集》。

全集之要義，在于“齊全”。套書共8 冊，前6 冊為東坡的詩集、詞集、文集，第七冊為經(jīng)學著作（《蘇氏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第八冊為筆記野史（《東坡志林》《仇池筆記》《東坡手澤》及作為附編的《蘇沈良方》《艾子雜說》《雜纂二續(xù)》《漁樵閑話錄》《調(diào)謔編》《問答錄》等）。此外，我們還利用編纂《全宋文》和《巴蜀全書》的成果，繼續(xù)對蘇軾詩文進行輯佚，使其成為目前市面上收錄東坡作品門類最全、作品最齊的讀本。

全集之可貴，在于重要文獻之“稀見”。蘇軾的詩文詞、筆記、經(jīng)解，此前雖有整理，但多分散。此次集中在一起，且按文學、經(jīng)解、筆記、雜說的順序排列，具有由花果而識其根干，由根干而散及其他的效果。尤其是久已散佚的《論語說》，此次也從宋代以來各種文獻引錄中，點滴鉤稽、集腋成裘，初步恢復其原貌。又如《東坡志林》的傳世版本，有5 卷本和12 卷本之別，本次整理除收錄5 卷本的內(nèi)容之外，也附錄了12 卷本多出的各條，內(nèi)容更為全面，讀者使用也更為方便。

全集之悅目，在于主次分明、莊諧備至。第一至七冊是正編，屬于蘇軾自撰詩文和著作，是莊嚴的東坡學術；第八冊的附編，則是諧趣的東坡文化。如《蘇沈良方》匯集東坡、沈括有關藥方、養(yǎng)生的文章，其中部分養(yǎng)生之法至今仍為人們所運用；《艾子雜說》《雜纂二續(xù)》等幾種，多是托名東坡的作品，大體反映了蘇東坡風趣幽默的文化風格（其中《艾子雜說》被認為確系東坡之作）；《調(diào)謔編》則是后人編集的蘇東坡的趣聞軼事；《問答錄》記錄的則是東坡與佛印的故事，也許多不可靠，卻流傳甚廣，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蘇東坡在民間的文化形象。

匯編這一套《全集》，對我們重構一個完整的東坡形象，突顯鮮活的東坡、文化的東坡、信仰的東坡、靈魂的東坡，大致能提供一份完整的文獻支撐。如果借由這些文獻，追溯東坡之“器識”“議論”“文章”“政事”，與乎“特立之志”“邁往之氣”所植根的文化土壤，從而將東坡研究推向一個新的境界，則是吾等《全集》編者雖勞猶榮之幸。

（轉(zhuǎn)自《光明日報》2021 年10 月4 日 第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