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一代文宗的確立

蘇軾的文章比他的詩、詞出名更早，其成就和聲譽也比蘇詩、蘇詞更大。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軾與蘇轍參加了當(dāng)年由歐陽修擔(dān)任主考官的禮部省試，在第二場的“刑賞忠厚之至論”試論考試中，才思敏捷的蘇軾寫出了一篇文字平易流暢、論點溫和雅致的好文章，他提出刑賞的宗旨是“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寧賞不寧罰，以免喪失道義民心。

當(dāng)時身為主考官的歐陽修在看到蘇軾的文章后興奮地對好友梅堯臣說：“讀蘇軾之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邵博《聞見后錄》）表示自己應(yīng)當(dāng)為蘇軾讓路，令蘇軾有機會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能。朱弁的《曲洧舊聞》中還記錄了一段歐陽修對兒子歐陽棐談?wù)撎K軾文章的對話，說30 年后，世人不會記得曾經(jīng)的歐陽修，只會記得蘇軾，儼然已將蘇軾視為未來的文壇盟主。

在貶謫黃州、惠州、儋州期間，蘇軾的散文創(chuàng)作尤其是隨筆小品文達到了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謫居貶所的蘇軾在人生低谷期實現(xiàn)了生命境界的超越，變得更加樂觀豁達，他這一時期的文章，往往信手拈來、不加藻飾，融議論、敘事、抒情于一體，闡發(fā)出深刻的哲理。如他在《前赤壁賦》中發(fā)出“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的感慨，通過宏觀視角，借助樂觀心態(tài)，消解了人生與自然的兩極界限。無論是黃州時期的《承天寺夜游記》，惠州時期的《記游松風(fēng)亭》，儋州時期的《書上元夜游》，都體現(xiàn)出蘇軾物我兩忘的心性追求。

廣備眾體，出奇無窮

蘇軾的文宗地位，首先體現(xiàn)在文體齊備、數(shù)量豐富上。

今存蘇軾散文數(shù)量超過5000 篇，按《蘇軾文集》所收，分為論、策、序、說、記、傳、墓志、行狀、碑、表狀、奏議、啟、書、尺牘、雜著、史評、題跋、雜記等多種類別，幾乎涵蓋當(dāng)時流行的所有散文類文體。

陳鵠在《耆舊續(xù)聞》中說：“自古以來，語文章之妙，廣備眾體，出奇無窮者，唯東坡一人?！?/p>

自出新意，不踐古人

蘇軾的文宗地位，體現(xiàn)在他“自出新意，不踐古人”的創(chuàng)作理論上。

蘇軾在《評草書》中曾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边@雖是蘇軾論書法之語，但也是蘇軾散文創(chuàng)作的真實反映。

他努力跳出前人窠臼，追求造句、敘事和結(jié)構(gòu)的生新。如他的《李氏山房藏書記》《凌虛臺記》《石鐘山記》，將主要議論放在全文之前，夾以敘事，突破了記文先敘后議的常規(guī)；《方山子傳》《郭忠恕畫贊》這類人物記、贊類文體，避免因循守舊的傳主事跡書寫，通過細節(jié)描寫巧妙突出人物性格特征。

蘇軾在給張耒的書信中說：“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保ā洞饛埼臐摽h丞書》）從他這則反對王安石利用《三經(jīng)新義》統(tǒng)一舉子文風(fēng)和思想的言論來看，蘇軾始終提倡文章風(fēng)格、思想的多樣性，認為這才是文壇良性發(fā)展的正確方向。

詞語甚樸，無所藻飾

蘇軾的文宗地位，體現(xiàn)在他流暢自然的語言風(fēng)格。

蘇軾飽讀詩書、學(xué)識淵博，但并不喜歡在文中刻意賣弄學(xué)識，故作艱深。他在《謝梅龍圖書》中自敘：“長于草野，不學(xué)時文，詞語甚樸，無所藻飾?！?/p>

而他的座師歐陽修就向來反對用詞僻澀險怪、理論艱澀的“太學(xué)體”，提倡平正流暢、言之有物的文風(fēng)。蘇軾也因其簡潔自然的文章受到歐陽修賞識，并且將歐陽修的文章理論發(fā)揚光大。

蘇軾在《自評文》中評價自己的文章：“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敝赋鏊奶匦允恰疤咸香殂椤薄耙蝗涨Ю铩钡淖匀涣鲃樱恼乱惨缌魉话阕匀涣鲿?。

北宋中后期，蘇軾繼歐陽修主持文壇，在近40 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歷程中，蘇軾以其深厚博大的內(nèi)涵、縱橫捭闔的文風(fēng)和提攜后進的胸襟，將宋代散文推向頂峰，同時也將中國古代散文推向最輝煌的時代。南宋王十朋在《讀蘇文》中說：“不學(xué)文則已，學(xué)文而不韓、柳、歐、蘇是觀，誦讀雖博，著述雖多，未有不陋者也。”在后人眼中，蘇軾早已成為可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并駕齊驅(qū)的文章大家。

佳作賞析

《留侯論》（節(jié)選）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圣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dāng)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shù)，雖有賁育，無所復(fù)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當(dāng)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fā)，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留侯論》是蘇軾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應(yīng)“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制科考試時所上的一篇史論文章。張良作為漢朝開國元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輔佐高祖劉邦統(tǒng)一天下，后封于留，故稱留侯。因此本文以“留侯”為題，討論張良成就事業(yè)的原因。

文章一開始就立論，指出忍與勇這兩個對立統(tǒng)一的命題。蘇軾認為“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其過人之處，就在于能忍“人情所不能忍者”，真正的勇不是逞兇斗狠的“匹夫之勇”，而是“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勇，這才是豪杰之士身上的“過人之節(jié)”。

接下來蘇軾先后列舉張良刺殺秦王、于圯上老人受書和勸劉邦封韓信為齊王三件事，展開具體論據(jù)和論證過程。蘇軾首先將張良受書與刺殺秦王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指出張良不能“忍”導(dǎo)致的失敗和危機。其后圯上老人因為“痛惜其才”，為磨礪張良心智，才會故意以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相待，目的就是為了讓張良意識到“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的道理。

文章接著趁熱打鐵，先引鄭襄公肉袒牽羊向楚莊王納降和勾踐臥薪嘗膽終于滅吳兩則史實進一步加強論點。再度強調(diào)圯上老人目的在于“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而“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

文章最后又聯(lián)系到楚漢之爭的時代背景下，將漢勝楚敗的原因歸結(jié)于劉邦的忍與項羽的不能忍。這讓人意識到，無論是圯上老人以無禮待張良，還是張良教劉邦以忍，“深折銳氣”都是必要的。

全文緊扣論點，反復(fù)說明，論辯雄偉，見解獨到，文氣流暢。說理有正有反，舉例有史有論，論據(jù)有托有襯，讀之妙趣橫生，令人拍手稱快。讀者想必可以從這篇代表作中體會到蘇文洋洋灑灑、大開大闔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