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宋調(diào)的典范

通常說“唐詩宋詞”，言下之意宋詩似乎不值一提。其實，宋詩是中國文學史上比肩唐詩的另外一座高峰。正如清代文人蔣士銓言：“唐宋皆偉人，各成一代詩。”古今不少詩論家多用“唐音”“宋調(diào)”，來定義唐宋兩代詩歌，蘇軾正是無可爭辯的“宋調(diào)的審美典范”。元代文人元好問就說：“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詩歌到了蘇軾、黃庭堅就寫盡了。在元好問心中，蘇軾、黃庭堅是宋代最偉大的詩人。

蘇軾之詩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如百科全書包羅萬象；諸體皆工，歷來評價最高的是七言古詩、五言古詩。蘇軾的詩就是他生命歷程的樂曲，這樂曲是由眾多樂器奏響的交響樂，內(nèi)涵深刻，豐富恢宏。

青年、中年的蘇軾受到李白、杜甫、韓愈影響較大，擅長七言古詩，風格清雄豪健，氣勢縱橫，境界闊大，代表作品如：《石鼓歌》《王維吳道子畫》《定惠院海棠》《續(xù)麗人行》。晚年之后，陶淵明、柳宗元成了蘇軾的偶像，他的詩歌也轉(zhuǎn)向平淡自然，體裁傾向五言古詩，不假雕琢，自然高妙，代表作品是100 多首《和陶詩》。

蘇軾詩歌有什么特征呢？不妨就從嚴羽《滄浪詩話》評價宋調(diào)的三個特征說起，他說宋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作為宋調(diào)典范的蘇軾詩歌具有這三種典型特征。

以文字為詩

所謂“以文字為詩”，指的是蘇軾詩歌三分之一左右為次韻、唱和之作，也有不少游戲文字、戲謔的作品。

遍和陶詩。次韻就是按照原詩的韻和用韻的次序來和詩，與原詩題目關(guān)聯(lián)。和詩有時不一定使用和原詩相同的韻。

蘇軾喜愛陶淵明，表達喜愛之情的方式就是遍和陶詩。像陶淵明《飲酒》（其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p>

蘇軾的次韻之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五）：“小舟真一葉，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發(fā)，不知枕幾偏。天明問前路，已度千重山。嗟我亦何為，此道常往還。未來寧早計，既往復(fù)何言?！?二詩的韻腳“喧”“偏”“山”“還”“言”完全一致。

師友唱和。蘇軾次韻、唱和之作大多是與同一時代的師友進行。

比如，元祐年間，蘇門文人都在京城，他們就經(jīng)常詩歌唱和。元祐二年（1057），黃庭堅贈送蘇軾家鄉(xiāng)的雙井茶，還同時贈詩《雙井茶送子瞻》，依次用“書”“珠”“腴”“如”“湖”為韻，蘇軾則回復(fù)《黃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黃庭堅又使用相同的韻腳作《和答子瞻》，加起來，來來往往一共有6 首詩歌。

這既是一個詩人交際、增進友情的過程，也是一種詩歌技藝的競賽與磨煉，也展現(xiàn)了宋代文人清雅別致的日常生活。

詩藏詼諧。蘇軾的詩歌還常帶幽默戲謔，令人捧腹大笑。比如，蘇軾在唐代畫家李思訓的《長江絕島圖》上題詩，“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故意訛誤長江邊的小孤山為“小姑”，澎浪磯為“彭郎”，蘇軾打趣哪怕江山美麗，令人喜愛，但過路的商人不要輕狂隨便，因為美麗的小姑早就嫁給彭郎為妻了。

以才學為詩

蘇軾“以才學為詩”集中體現(xiàn)在使用典故廣博、精切上。

他詩歌中典故來源十分廣泛，經(jīng)史四庫、山川地理、釋典道藏、方言小說，以至于民間百姓日常用語，都會被他信手拈來，用于詩中?！逗湾X安道寄惠建茶》是一首談?wù)摬杵返脑姼瑁翱v復(fù)苦硬終可錄，汲黯少戇寬饒猛”“其間絕品豈不佳，張禹縱賢非骨鯁”，用忠言直諫、被漢武帝評為“戇”的汲黯和“奸犯上意”的蓋寬繞來比喻建溪茶的苦硬，用“雖有學問，細行謹飭，終非骨鯁之臣”的張禹來比喻榮茶的無賴空有名。而且，顯而易見的是建溪茶和榮茶又分別象征兩種人物：直言忠諫之臣和妥協(xié)求全之輩。紀曉嵐評此詩道：“將人比物，脫盡用事之痕，開后人多少法門。”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前句用塞翁失馬典故，下句反用唐代賈昌以斗雞向唐玄宗邀寵求榮，表現(xiàn)哪怕經(jīng)歷烏臺詩案之后，蘇軾依然鐵骨錚錚、堅定不屈。詩歌意義高度濃縮，卻又準確表達了心中意志，充分展示了蘇軾用典的特色。

以議論為詩

“以議論為詩”就是蘇軾常用詩歌說理。大多數(shù)人在小學就讀過蘇軾《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睆恼?、側(cè)面看廬山山嶺連綿起伏、山峰聳立，從遠處、近處、高處、低處看廬山，廬山呈現(xiàn)各種不同的樣子。之所以認不清廬山真正的面目，是因為自身處在廬山之中。

現(xiàn)在，不少人將詩中之理解釋為所處位置不同、觀察角度不同、看問題出發(fā)點不同，對客觀事物的認識必然存在局限。其實，這首寫在寺廟的詩講的是禪理，要破除“不識廬山真面目”困境的法門是以般若智慧，站在周遍法界的立場觀照，就再也沒有觀照的局限。類似的觀念在蘇軾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也是蘇軾人生觀念轉(zhuǎn)向圓融達觀、樂觀超脫的標志。

《泗州僧伽塔》：“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yīng)須日千變?！碧K軾舟行遇風時想到耕田的人祈禱天空下雨，但是收割的人卻祈求天晴。行舟的去程祈求順風，來程的卻怨恨逆風。如果上天要滿足每個人的祈禱，那么它一天的變化千次。寥寥數(shù)語，道破祈禱的虛妄可笑。

除此之外，蘇軾詩歌的個性特征還有豐富貼切的比喻，錢鐘書先生把蘇詩連綿的比喻之稱為“車輪戰(zhàn)法”。一個優(yōu)秀的比喻就足以讓一首詩歌名垂千古，但是蘇軾詩中七八個比喻同時出現(xiàn)也屬常事。比如：描繪百步洪的水流速度之快連用“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7 個比喻。汪師韓評論此詩：“用譬喻入文，是軾所長。此篇摹寫急浪輕舟，奇勢迭出，筆力破余地，亦真是險中得樂也?！?/p>

衡量比喻優(yōu)劣的標準就是本體與喻體貼切程度以及本體與喻體的距離?！叭松教幹嗡?，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碧K軾將抽象的人生本質(zhì)比喻成具象的雪泥鴻爪，曲折卻又貼切，本體與喻體距離拉得極遠，就是一個精彩絕倫的比喻。

清代趙翼評蘇軾詩歌“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漢代哀仲所種之梨果大而味美，人稱‘哀梨，后常用以比喻流暢俊爽的文辭），快如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大家也?！睙o論多么難以表達的題材、內(nèi)容、情感、道理，在蘇軾的天生健筆之下，都易如拾芥。

佳作賞析

《有美堂暴雨》

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蘇軾任職杭州通判。這年夏日一天，蘇軾到了吳山有美堂上，恰好下了一場大暴雨。蘇軾就調(diào)動夸張、比喻、用典、擬人等眾多文學技法描摹這場暴雨。

首聯(lián)雷從游人腳底震響，既預(yù)示著暴雨的來臨，也點名詩人所處位置。密布不散的云被蘇軾比喻為頑云，“撥不開”則說明云層濃厚低垂。

頷聯(lián)氣勢逼人，動人心魄。天邊的海水被狂風卷起，仿佛直立；暴雨橫斜，從錢塘江東面飛過江來，化用杜甫“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下句借用殷堯藩的成句，信手拈來，也與眼前情景完全貼合，看似渾然天成、妙手偶得的背后是蘇軾的錘煉之功。

頸聯(lián)切換視角，從有美堂往山下看，西湖因為突降暴雨，水勢急漲，湖水快要溢出堤壩，急切的暴雨聲就像千杖急促敲打的羯鼓?！盀囦佟笔钳B韻詞，“敲鏗”是雙聲詞，構(gòu)成完整的連綿對，而且頸聯(lián)下句短短七字不著痕跡地融合了3個唐代典故。

尾聯(lián)在蘇軾很多詩中出現(xiàn)，暴雨灑落，是為了喚醒詩仙作詩。急促的雨點以及詩人的作品，都如同大海翻轉(zhuǎn)而傾瀉的珍珠那樣精美。

蘇軾說：“詩人有寫物之功?！痹姼枵Z言要準確生動地表現(xiàn)客觀事物，這首詩就完美實踐了這一詩學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