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話說從頭。1995年秋,我來到中山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研究生學位,入學后第一件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是在《羊城晚報》上看到時任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黃師天驥先生的專訪。我們那一代學子似乎個個充滿學術情懷,報到第一天同學們討論的竟然是碩士畢業(yè)后考誰的博士,因此對黃師的報道格外關注。盡管如此,我當時也完全沒有想過要考黃師的博士,因為我從外省外系考入,對古代文學界相當陌生,連黃師都是入學后聽室友韋中華同學介紹才知道的——出生在中原的小韋同學畢業(yè)于遙遠的蘭州大學,在他眼里,黃師堪稱傳奇的學者,我一聽自然被震住了,哪還敢奢望能考黃師的博士?
當然,專訪的內(nèi)容很特別,也是令我印象深的原因之一。這是一個賀壽性質的專訪,因為黃師當時六十歲了,已到了退休年齡。他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學校希望他延遲退休,但黃師自己卻早已將新的學術研究規(guī)劃綢繆于心,并在專訪中公之于眾。在師生們看來,這絕非徒托空言。首先,黃師身體健壯,每天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飛奔,走路也迅疾如風,每天一千米的游泳運動寒暑不輟,更非一般人所能及。其次,誠如黃師自述,近十幾年來,因為先后擔任中文系主任、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等行政職務,耗費了他太多精力。他實在是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的人,因為成績突出還先后被授予“國家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稱號,被評為“全國模范教師”,獲得教育部“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獎”。雖然年屆六十,一俟放下行政冗務,學術上再度勃發(fā),自無疑義。
黃師雖然被一再挽留,延遲了二十多年才退休,但他六十歲再出發(fā)的學術規(guī)劃還是被他堅定地付諸了實施。這從他發(fā)表和出版的著述即可見一斑。先簡單回顧一下黃師學術研究的歷程。最開始是始于大學二年級的學年論文《陶潛作品的人民性特征》,這里面還有一段軼事,即《文學遺產(chǎn)》主編陳翔鶴在編發(fā)此文時,收到了排版工人的抱怨——字跡太潦草,排版太費工夫。陳翔鶴為此寫信給黃師,囑其以后務必認真書寫。須知當時《文學遺產(chǎn)》的作者絕大多數(shù)是飽學耆宿,一篇年輕學生的處女作,字跡又如此潦草,而編輯、主編一路不棄,可見其不凡之處。
本科畢業(yè)留校任教后,黃師因為研究方向改為以戲曲為主,發(fā)表的論文自然也偏于戲曲。從《歷史原型與藝術真實——略論〈桃花扇〉的藝術特征》《論洪昇的〈長生殿〉》《意、趣、神、色——論湯顯祖的文學思想》《元劇“沖末”“外末”辨析》等論文看,可謂出道即名家。在今天看來,這些文章都不過時,基本奠定了其風格。所以,黃師的博士生李舜臣教授,現(xiàn)在就經(jīng)常組織門下博士、碩士研究生研讀黃師的早期論文,所受啟發(fā)很大——所謂預流,其實可以理解為經(jīng)過多少年都不會過時,至少治學的內(nèi)在理路不過時。同時,黃師也發(fā)表了不少詩文、小說研究等方面的論文,顯示了他一以貫之的“戲曲為主,兼學別樣”的治學思路。
也因此,恢復高考后,學校和系里安排黃老師教授詩文,取得了比講授戲曲還受歡迎的效果。陳平原教授就在《羊城晚報》撰文回憶說:“畢業(yè)后同學聚會,最常提及的是黃老師的課,因他學問好,講課很投入,聲情并茂,當初就有很多粉絲……黃老師對自己的‘講課魅力’很自信,居然將為中文系七七級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二),排在星期六上午第一、二節(jié)!今天誰要是這么排課,那準是瘋了。可當初沒有任何問題,我們都起得來,未見有人抱怨或抗爭?!?/p>
這一時期黃師發(fā)表的論文也自然偏向詩文了,像《邊塞詩人岑參》《論陳子昂》《把韻律安排得更藝術些——論傳統(tǒng)詩歌聲調(diào)和新詩的格律問題》等,至今看來,都是上佳之作。特別是《李白詩歌研究的幾個問題》,對于李白客卿心態(tài)進行了分析和闡釋,至今都是李白心態(tài)研究的最好的篇章。而由《納蘭性德和他的詞》發(fā)展成的同名專著(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則系黃師的第一部個人專著,通過對納蘭詞作評述、注釋、箋校,并考論其生平,第一次對納蘭性德這樣的貴公子及其作品作正面、系統(tǒng)評價,在當時可謂振聾發(fā)聵,具有打破學術禁錮的意義。此前,黃師的學術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專題論文和古籍整理校注方面——在那個時候,專著并不十分重要(當然黃先生的論文也有結集出版,如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的《冷暖集》等),古籍校注的地位也并不比專著低,像王季思先生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即是《集評校注西廂記》。其實,像《論吳梅村的詩風與人品》《朱彝尊、陳維崧詞風的比較》等,都是對這些作家作品及其時代進行深入全面研究的結晶,完全都是可以各發(fā)展出一本甚至數(shù)本專著的。誠如此,也更能充分體現(xiàn)出黃師的研究對于新時期清代文學研究的引領拓展之功。但黃師“志不在此”,他有太多的問題要探索解決,著述的規(guī)劃便放在退休以后了。
的確,六十歲以前,黃師除了論文結集,再沒出版過專著,那六十歲以后學術再出發(fā)、著述大爆發(fā),真是良有以也。新出版的著作中既有傳統(tǒng)的選注之作,如《元明清散曲精選》《古代十大詞曲流派》《元明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更有宏大的古籍整理項目:先是作為核心成員(事實上也起到核心作用)協(xié)助王季思先生整理出版了備受矚目的《全元戲曲》,然后又主持編纂了篇幅近四千萬字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成果《全明戲曲》。此外,《董每戡文集》篇幅不算太大,全三冊一百五十萬字左右,但意義重大。在董先生的這些著述中,有大量是未經(jīng)整理的手稿,因為境遇艱難,很多是寫在小學生的作業(yè)紙、香煙盒等紙頭碎片上,所用筆墨也很陋劣,董先生當時書寫時手指已不能握筆,基本上是用握拳的方式“推”出來的,更加讓人難以辨認。為此,黃師不僅耗費一整年時光,一只眼睛的視力也下降到幾近失明的程度。
黃師的個人專著也進入豐收期,如詩詞方面的《詩詞創(chuàng)作發(fā)凡》《黃天驥詩詞曲十講》,元典研究方面的《周易辨原》,戲曲方面的《情解西廂:〈西廂記〉創(chuàng)作論》,以及帶領學術團隊開拓戲曲研究新路徑、引領學術前沿的集體研究成果《中國古代戲曲形態(tài)研究》等。其中《周易辨原》是在黃師給博士生和青年教師所開元典研讀課程的講稿基礎上整理而成,由于黃師研讀元典具備文字、音韻、訓詁等方面的深厚素養(yǎng)和嫻熟技巧,以及還原上古生活的獨特視角,該作新見迭出,備受歡迎。其實黃師講授《詩經(jīng)》《老子》《莊子》等元典研讀課程同樣精彩紛呈,無人整理筆記,殊為可惜。
更要特別指出的是,誠如陳平原教授所說:“中山大學的古代戲劇研究,起始于王季思教授和董每戡教授,前者的戲曲文獻功夫與后者的重視舞臺及戲劇史上的演出形態(tài),可謂雙翼齊飛……更重要的是,以我對中大戲曲學團隊的了解,能傳承王季思先生學問的,不僅黃老師一人;而因個人才情及志趣,接續(xù)董每戡先生這條線的,大概只有黃天驥……若講黃天驥在學術史上的重要性,就在于其同時接受兩位前輩的衣缽,兼及文獻與舞臺,融考證史料與鑒賞體會于一爐,使得中大的戲曲學研究不限于一家,而有更為開闊的學術視野,也具有了更多發(fā)展的可能性?!薄肚榻馕鲙骸次鲙洝祫?chuàng)作論》就是黃師兼祧兩家而又自具面目的一部專著,故此書一出,即廣獲好評。故再接再厲,撰述出版了《意趣神色:〈牡丹亭〉創(chuàng)作論》,基本奠定了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研究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研究范式。
黃師六十歲以后回歸學術,著述全面爆發(fā)的另一個特征,是重回創(chuàng)作。黃先生早在中學時代即發(fā)表作品,而且一直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與教學研究相長,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創(chuàng)作是難以顧及的。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成績,除了舊體詩詞和碑聯(lián)之外,主要體現(xiàn)為三部散文作品:《中大往事:一位學人半個世紀的隨憶》《嶺南感舊》《嶺南新語:一個老廣州人的文化隨筆》,關于其成就與影響,陳劍暉教授在《嶺南現(xiàn)當代散文史》中有精彩論述,此處不贅。但《冷暖室別集》需要特別一說,比如他給本科生講初唐文學時,便模仿《春江花月夜》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花市行》,為此系里一個老教授批評他不該寫這樣的初唐體詩,黃師聞言暗喜——模仿得像。但是黃師強調(diào)詩詞創(chuàng)作要有時代文體意識,認為即便寫得“置之古人集中不能辨”,仍不能算十分成功,至少不能代表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反而形成閱讀障礙,不利于舊體詩在新時代的傳播和發(fā)展。他自具面目的作品幾乎不用典,也幾乎不用傳統(tǒng)的典雅熟詞,還經(jīng)常別出心裁地引入某些日常語詞,反更顯新穎精警。黃修己教授就大為贊嘆:“天驥先生的創(chuàng)作才華、古文功底,不表現(xiàn)在這上頭,他的詩詞成就更高,在國內(nèi)已出一些現(xiàn)代詩詞選本里,我常見到他的佳作。在廣東,他是詩詞界的翹楚?!秉S修己先生的這種對比,是相對于黃師的碑版文字而言,“這些‘碑記’,便全是天驥先生的手筆”,這些碑記“詞彩秾纖,雋腔雅調(diào),顯得文質彬彬,古色古香,散發(fā)著傳統(tǒng)的芬芳……體現(xiàn)出多元混成的廣州文化的特色,這在國內(nèi)其他高校是少見的,已成為中山大學校園文化的一個景觀”。其實這一景觀早已溢出校園,成為嶺南文化的重要收獲。
轉眼二十年過去。八十歲以后,特別是2018年逾五百萬字的十五卷《黃天驥文集》出版之后,黃師常常感慨說,逾八奔九,學術生命應該也差不多了,論文多一篇不多,著作少一本不少。唯念念在“四大名劇”創(chuàng)作論尚未寫完。在這個時候,我較多地“介入”了黃師的學術研究和寫作生活,并時時“越界”擅自幫黃師做起“學術規(guī)劃”來。
首先我認為,學術乃天下之公器,文章更是廣泛澤被后人,更何況黃師人健筆健,正可互相促進,以期人壽文豐。黃師對此表示認同,便在繼續(xù)“四大名劇”創(chuàng)作論研究與撰述的同時,開展詩歌創(chuàng)作論的研究與寫作。如果說戲劇創(chuàng)作論是戲劇形態(tài)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詩歌創(chuàng)作論則可以視為詩歌形態(tài)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戲劇創(chuàng)作論要求從文獻的案頭回到形態(tài)的場上,詩歌創(chuàng)作論則要求從詩歌文本本身的“案頭”,回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場上,探索呈現(xiàn)詩人如何因應時代的要求和個人的際遇以及技巧的訓練,創(chuàng)作出流傳千古的名作來。為此,黃師選擇了以唐詩創(chuàng)作論為切入點。其實這種選擇,也有因應友生之請的一面,因為陳平原教授好幾年前就說:“顧隨的弟子葉嘉瑩在南開大學以及全國各地講授古詩詞,受到熱烈追捧。以我對黃老師的了解,若愿意暫時擱置戲曲研究的重任,專心經(jīng)營詩詞曲的講授,其效果當不在葉嘉瑩之下?!碑斈暝谡n堂上,黃師給陳平原他們講授的就是唐詩?,F(xiàn)在既已退休,不便講授,那就付諸寫作,隨寫隨發(fā)于《書城》等雜志,然后結集成《唐詩三百年》于2022年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后,引發(fā)了熱烈的反響,成為雅俗共賞的暢銷著作。
這卻給黃師出了個難題。因為黃師原本打算寫完這本唐詩創(chuàng)作論之后,即繼續(xù)“四大名劇”創(chuàng)作論之《〈長生殿〉創(chuàng)作論》和《〈桃花扇〉創(chuàng)作論》,可讀者和出版界卻希望黃師能優(yōu)先寫作宋詞創(chuàng)作論和散曲創(chuàng)作論,因為在學科分工越來越細的情形下,能將唐詩、宋詞和元曲這三大韻文體裁融會貫通、深入淺出地講述下來,放眼寰中,幾乎無人。黃師曾自道:“在我的學術生涯中,雖說是以戲曲為主,但不曾中斷詩詞的寫作和研究……我常常是帶著詩詞的眼光去研究戲曲,又帶著戲曲的眼光去研究詩詞?!标惼皆瓕Υ松暾f:“很少學者同時研究‘唐詩宋詞’與‘元明清戲曲’;即便這么做,成功的幾率也不高。而對于堅信‘嶺南文化’的特點一是包容、二是交融的黃天驥來說,詩詞與戲曲互參,屬于‘打通了,事半功倍’,故值得認真嘗試?!薄短圃娙倌辍芬呀?jīng)頗具以戲解詩、詩詞對舉的特色,還時時輔以音樂(黃師本就有很好的音樂素養(yǎng),1986年中山大學慶祝國慶演出,黃師登臺指揮大合唱,時值國際著名指揮家卡拉揚休假來穗,觀看之后,激賞不已),那接著撰述宋詞創(chuàng)作論(暫且稱作《宋詞三百年》),一定更加精彩,事實正是如此:從目前在《書城》發(fā)表的篇目看,幾乎篇篇超越《唐詩三百年》。
俗話說,做事如下棋,走一步看三步,我也常跟黃師談起下一步的研究撰述計劃。每逢此時,黃師總是說:“九十老翁欲何求?松芳,我還能活幾年?你別累死我!”我則以半調(diào)侃的方式回應說:“您既然還天天看論文讀論著,不能只吃桑不吐絲啊,況且研究寫作,有利于鍛煉腦子,促進健康?!北銘Z恿黃師一鼓作氣,寫完《宋詞三百年》之后即寫《散曲八百年》,從元初寫到清末,這樣才算真正完成新時期傳統(tǒng)韻文創(chuàng)作論的一項壯舉,也更能充分實現(xiàn)黃師教書育人的理想。
其實,我為黃師規(guī)劃的研究與寫作項目還多得很呢,至少規(guī)劃到百歲之際。比如寫完《散曲八百年》之后,可以繼續(xù)完成“四大名劇”創(chuàng)作論,同時再寫兩本精彩的生活回憶錄和學術回憶錄。前幾天看到老師試寫的生活回憶錄之《家住老西關》,就驚嘆連連。且不說別的,我研究生活史特別是嶺南飲食文化史近二十年,文中的一些廣州飲食習俗和當日酒樓的一些景觀的描述,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凡此種種,黃師如果不寫出來,恐怕真會有失傳之虞。
胡文輝師兄新近寫給黃老師的賀壽詩中,結句是“人生七十尋常事,米壽須尊最老師”。如果黃老師這么樂觀地生活、快樂地寫作,那當然是“百年期頤最可期”,我為黃老師的百年規(guī)劃也可期,百歲之后的新規(guī)劃也同樣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