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魯智深

鮑鵬山

《水滸》中的“義”，最值得我們感動(dòng)的，是對朋友的“情義”；最值得我們唏噓感嘆的，是對君國的“忠義”；最值得我們敬仰和弘揚(yáng)的，是世間的“正義”。

魯智深刺殺賀太守沒有成功，自己被捉。賀太守一來自得于自己的聰明，識破了魯智深的刺殺圖謀；一來又樂于看到這個(gè)刺客被識破活捉時(shí)的狼狽。于是，他馬上喝令把刺客推到廳前階下，要親自勘問。

但是賀太守萬沒想到，他等來的，是完全相反的結(jié)果：這個(gè)胖和尚不僅沒有一點(diǎn)狼狽相，反而把他弄得非常狼狽。當(dāng)賀太守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和得意，要審問對方時(shí)，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胖和尚反而反客為主，勃然大怒，對他沒頭沒臉就是一頓痛罵：

“你這害民貪色的直娘賊！你便敢拿倒灑家！俺死亦與史進(jìn)兄弟一處死，倒不煩惱。只是灑家死了，宋公明阿哥須不與你干休！”

殺我和史進(jìn)容易，要救你自己的這條小命，難！

本來賀太守是審判者，對方是等待死刑判決的階下囚。不知怎么的，形勢變成了魯智深是審判者，賀太守是等待判決的階下囚了。

那么，這場由俠盜主持的對官賊的審判，最后是如何判決的呢？

身處絕境的魯智深竟然給對方指出三條生路——敢情他是和尚，慈悲為懷：

“俺如今說與你：天下無解不得的冤仇?！?/p>

這是佛家果報(bào)之說，給出路，寬大為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這冤仇怎么解呢？

他給了賀太守三條最后通牒，也是給他的生路：

“第一，你只把史進(jìn)兄弟還了灑家?！?/p>

對賀太守而言，這是一大難事，史進(jìn)是刺殺他的刺客，他怎能輕易放還？但是，還有比這更難的——

“第二，玉嬌枝也還了灑家，等灑家自帶去交還王義?！?/p>

這當(dāng)然更是萬萬做不到。但還有更難的——

“第三，你卻連夜也把華州太守交還朝廷。量你這等賊頭鼠眼，專一歡喜婦人，也做不得民之父母！”

從情欲到權(quán)欲，都要幫他淘汰一空，魯智深看穿了賀太守是個(gè)一錢不值的東西，可是這個(gè)一錢不值的東西，偏偏占有了這么多東西，今天他非要把他扒得精光，讓他一絲不掛，四大皆空。魯智深還真是法師！

如果說討還史進(jìn)，乃是出于私情；解救玉嬌枝，就是出于公憤；而讓賀太守交還太守職位，就是公義，就是天地正道，就是替天行道！

最后是總結(jié)：

“若依得此三事，便是佛眼相看；若道半個(gè)不字，不要懊悔不迭！如今你且先叫俺去看看史家兄弟，卻回俺話！”

如果僅看這幾句話，這哪像是被人綁縛的階下囚說的？倒好像是魯智深把禪杖架在賀太守的脖子上，或者高踞法官席，在對著跪在底下的賀太守訓(xùn)話?！麘{什么和賀太守這樣說話？

憑正義！

我讀金圣嘆的七十回本《水滸傳》，一直隱隱覺得有一種很熟悉的陽剛氣派，有一種很熟悉的正大風(fēng)格，當(dāng)我讀到魯智深痛罵賀太守，看到他嚴(yán)辭斥責(zé)賀太守“做不得民之父母”，“連夜也把華州太守交還朝廷”時(shí)，恍然大悟：這就是孟夫子?。?/p>

孟子到平陸縣調(diào)研，對平陸縣縣長孔距心說：“如果你的士兵，一天三次開小差，是否開除他呢？”孔距心回答說：“不等三次我就會(huì)開除他?！泵献诱f：“你自己失職不止三次了吧。災(zāi)荒年月，你的百姓老弱拋尸于山溝荒野、青壯年四處逃散的，將近千人吧。”孔距心說：“這不是我一個(gè)地方官能解決得了的。”孟子說：“一個(gè)人替別人放牧牛羊，如果找不到牧場和飼料，他是把牛羊還給原主呢？還是站在那兒看著它們餓死呢？”孔距心回答說：“我知道我的罪過在哪里了?！薄獡?jù)說，孔距心不久就把官位交還了國君齊宣王。

孟子回來，對齊宣王說：“王手下的地方官員，我調(diào)研了五個(gè)人。認(rèn)識到自己罪過的，只有孔距心一個(gè)人。”接下來就把自己和孔距心的談話給齊王復(fù)述了一遍。宣王聽完，說：“我也明白我的罪過了?！?/p>

孟子倒還真的警告過齊宣王：不行，就下臺(tái)。他對齊宣王說：“如果有人出遠(yuǎn)門，把妻子兒女托付給自己的朋友照顧。等他回來，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兒女在受凍挨餓，怎么辦？”齊宣王說：“絕交！”孟子說：“假若為官者不能盡責(zé)，怎么辦呢？”齊宣王說：“撤職！”孟子說：“假若國家沒有治理好，怎么辦呢？”——齊宣王左看看右瞅瞅，說：嘿，那盆花好好看耶！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是寬恕，義是約束。所以，我們看到《論語》中的孔子溫良恭儉讓，我們看到《孟子》中的孟子劍拔弩張殺氣騰騰。這殺氣，后來就彌漫出一部血雨腥風(fēng)的《水滸傳》。

（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