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劉通 馬殿峰
一、基本案情
2022年10月,犯罪嫌疑人張某在某古玩店購買銀元。被害人孫某先后取出5枚民國三年和3枚民國七年的銀元放在柜臺上供張某挑選。店主介紹,民國三年銀元每枚價格為1100元起,民國七年銀元每枚價格為3400元起。犯罪嫌疑人張某挑選了2枚民國三年的銀元,與店主商定交易價格為2300元,并支付給店主2300元。后犯罪嫌疑人趁店主不注意,迅速將2枚民國三年的銀元調(diào)換成2枚民國七年的銀元,并向店主展示后放入口袋。因民國三年、民國七年銀元外觀相似,不仔細甄別無法辨出,店主對放在柜臺上剩余銀元特征未在意,在查看柜臺上剩余銀元數(shù)量無誤后,將剩余銀元放回柜臺內(nèi)。犯罪嫌疑人得手借故離開。后被害人在向下一位顧客展示銀元時,發(fā)現(xiàn)銀元被調(diào)包,遂報案。
犯罪嫌疑人張某于次日被抓獲歸案,被調(diào)包的2枚銀元被追回。經(jīng)查,張某曾犯詐騙罪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經(jīng)價格認定,被調(diào)包的2枚民國七年銀元價值人民幣7200元。
二、分歧意見
本案偵查終結(jié)后,公安機關以張某涉嫌盜竊罪移送審查起訴。公安機關認定的盜竊數(shù)額為4900元(被調(diào)包的銀元價值減去已支付的錢款)。在審查起訴期間,辦案組對案件事實沒有爭議,但對本案的法律適用問題產(chǎn)生分歧。主要存在兩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本案構成盜竊罪。該意見認為,本案雖然存在“騙”的成分,但被害人并沒有基于錯誤認識而產(chǎn)生交付意思。行為人取得財物的行為主要是“偷”,而不是“騙”。因此,應認定盜竊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本案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但因犯罪數(shù)額未達到詐騙罪的立案標準[1],不構成犯罪。一是被害人具有處分意識。本案被害人僅在被處分銀元的年份上有錯誤認識,不影響其處分意識的認定。二是被害人陷入了認識錯誤。行為人利用先支付低價銀元價款,后調(diào)包為高價銀元的方式,使被害人產(chǎn)生錯誤認識,被害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了財物。
三、評析意見
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針對同類商品的調(diào)包行為,被害人是否具有處分意識,處分意識如何認定。在本案處理意見上,筆者同意第一種意見,應以盜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理由如下:
(一)本案被害人缺少與行為人之間的意志交互
本案屬于典型的盜騙交織案件。筆者認為,只有從盜竊罪和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上加以區(qū)分,才能準確定性。盜竊罪是行為人不經(jīng)過被害人同意,單方違背被害人意志獲取財物的行為,慣常作案手段是秘密竊取。詐騙罪是行為人通過與被害人言語溝通交流獲取財物,行為方式是對被害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兩者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于被害人是否具有處分意識。處分意識是指處分人認識到將自己占有的財物或享有的財產(chǎn)性利益轉(zhuǎn)移給對方占有或享有[2]。筆者認為,在理解處分意識時,可以通過行為人與被害人是否有“意志交互”或“意思互動”(本文統(tǒng)稱“意志交互”)加以判斷。
詐騙罪中,行為人必須經(jīng)由與被害人的意思互動,促使其產(chǎn)生針對財產(chǎn)決策的認識錯誤,在優(yōu)勢認知的支配下取得被害人交付的財產(chǎn)[3]。因此,意志交互是被害人產(chǎn)生處分意識的前提。通過有無意志交互,可以形成易于判斷的區(qū)分標準:在盜竊罪的情形下,被害人的意志不在場,犯罪由行為人單方面完成;在詐騙罪的情形下,雙方形成了意志交互,被害人在行為人的誘導下“自愿”向行為人轉(zhuǎn)移財物,從外觀看是一種“合意”行為[4]。
結(jié)合本案,行為人在購買銀元過程中,一直有與被害人語言溝通交流行為,甚至在調(diào)包銀元后還向被害人展示,這些行為是否可以認定被害人具有處分意識呢?答案是否定的。實踐中,并非只要行為人與被害人有溝通,就認定為有意志交互,還要從溝通行為能否影響或加深被害人處分意識上加以區(qū)別。本案中,行為人雖與被害人有溝通行為,但其溝通目的是通過向被害人支付低價值的銀元價款,讓被害人降低防范意識,通過掩飾以達到其竊取高價值銀元的目的。因此,本案中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欠缺意志交互,被害人沒有處分意識。
(二)本案被害人對被處置的特定財物沒有認識
通過考察意志交互,有利于判斷被害人是否具有處分意識,同時,也有利于從處分意識的構成要素上對本案的定性加以判斷。認識因素是處分意識的核心構成要素。但司法實踐中,對被害人認識因素的內(nèi)涵尚未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尤其對被處分財物的種類、數(shù)量、價值是否需要具有完全認識,觀點不一。本案中被害人認識到處分的是同類商品,是否具有處分意識?
有觀點認為,只要認識到將某種財產(chǎn)轉(zhuǎn)移給行為人,不要求對財產(chǎn)的數(shù)量、價格等具有完全認識。[5] 處分人對所處分的財物數(shù)量或價值評估錯誤,不會影響其實施處分行為。[6]上述觀點在相機調(diào)包案的2個案例中得以體現(xiàn)。案例一:行為人在一個照相機的盒子里裝入兩個照相機,店員只收取了一個照相機貨款的,認為店員對照相機的數(shù)量有錯誤認識,不影響處分意識。案例二:行為人將照相機放入方便面箱子里,店員只收了方便面貨款,認為店員沒有認識到處分財物中有照相機,不具有處分意識。[7]
通過上述觀點及案例指引,本案被害人認識到處分的是同類銀元商品,似乎具有處分意識。但筆者對上述處分意識的審查思路并不認同。首先,從意志交互上看,行為人無論將相機裝在另一臺相機盒子里,還是放在方便面箱子里,都是通過物理操控實施,其付款時并未通過意志交互使營業(yè)員產(chǎn)生交付意識。其次,從被害人認識因素上看,上述兩個案例中的營業(yè)員對行為人調(diào)包后的相機都沒有認識。我們不能因相機被放入盒子或箱子的外觀不同,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這樣難免會陷入了邏輯不能自恰的境地。筆者認為,針對同類商品調(diào)包行為仍要堅持客觀主義立場,對處分意識中的認識因素作限縮解釋:
第一,對被處分財物的“量”產(chǎn)生錯誤認識,阻卻處分意識。即被害人只有認識到被處分同類財物的具體數(shù)量時,才具有處分意識。在此,不能將認識因素人為擴大化,對于被害人壓根沒有認識到的同類財物,強加解釋為有處分意識。最高人民法院27號指導案例也持相同觀點[8]?;氐奖景福袨槿藢?枚低價銀元調(diào)包為2枚高價銀元,被害人在處分財物的“量”上沒有錯誤認識,是否具有處分意識,還要進一步在處分財物“質(zhì)”上加以判斷。
第二,對被處分財物的“質(zhì)”產(chǎn)生錯誤認識,也阻卻處分意識。即在判斷認識因素時,將認識對象限縮為特定物,認識到處分的是此物而非彼物,這樣才能符合司法期待。本案被害人雖然對處分銀元的數(shù)量沒有錯誤認識,但由于行為人的調(diào)包行為,對被調(diào)包后的高價銀元沒有認識。無認識,則無意識。因此,本案被害人沒有處分意識。
綜上,本案被害人既未與行為人產(chǎn)生意志交互,亦未認識到被處分的是高價銀元。因此,本案被害人不具有處分意識,行為人應認定為盜竊罪。最終,法院以盜竊罪,判處被告人張某有期徒刑7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5000元。
(三)建議建立遞進式的處分意識類案審查思路
前文所述,針對本案的定性認識,應從處分意識有無上加以區(qū)分。本案對處分意識的審查思路,可為盜騙交織類案提供借鑒。筆者主張針對盜騙交織案件中的處分意識構建遞進式的審查思路:
首先,要看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是否有溝通交流行為。詐騙罪通過與被害人意志交互,“說服”其主動交付財物。因此,通過行為人與被害人是否有溝通,可將大部分調(diào)包案件準確定性。例如,本院辦理的另一起調(diào)包案件,王某某系某加油站“汽車之家”的廚師,趁工作便利,多次將擺放在貨架上的白酒飲用,事后將灌滿自來水的空酒瓶重新放回貨架。該案行為人也采用了以水換酒的調(diào)包行為,但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沒有任何溝通行為,被害人也不可能產(chǎn)生錯誤認識,應直接認定為盜竊罪。
其次,要看被害人是否因意志交互而陷入交付財物的認識錯誤。盜騙交織的案件,事后被害人都感覺被騙了,似乎都產(chǎn)生了認識錯誤,但有些認識錯誤并非因行為人意志交互引起的。比如,做法調(diào)包案中,行為人為被害人做法,讓被害人將現(xiàn)金放入倒扣的烏盆內(nèi),待次日才可打開。被害人等次日打開烏盆后,發(fā)現(xiàn)錢款早在做法時被行為人調(diào)包為白紙。這個案件中,行為人也與被害人溝通了,但取財時顯然是在被害人意志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的溝通并未對被害人交付財物的意識產(chǎn)生影響。因此,應認定為盜竊罪。
最后,通過認識因素的客觀標準對處分意識檢驗回溯。某些盜騙交織案件中的欺騙性要素較強,通過意志交互無法簡單區(qū)分,需要進一步通過認識因素對處分意識是否存在進行檢驗。如前文所述,認識因素應堅持客觀立場,即將認識對象限縮為特定財物?;蛟S有人會提出質(zhì)疑,客觀判斷標準,會導致實踐中通過技術手段改變過磅重量的案件統(tǒng)一認定為盜竊罪,與以往司法實踐判例認定的詐騙罪不符。其實不然,在通過技術手段改變過磅重量的案件中,被害人雖對交付貨物的重量產(chǎn)生錯誤認識,但這種錯誤認識不屬于交付意識的錯誤認識,被害人知道交付貨物的全貌,知道處分的是哪些財物,對處分“量”上沒有認識錯誤,仍然具有交付意識,應認定詐騙罪。
由此,對盜騙交織案件審查判斷思路是:第一步,要看行為人獲取財物是通過與被害人溝通交流,還是通過物理操控轉(zhuǎn)移實現(xiàn);第二步,要看被害人是否因意志交互而陷入交付財物的認識錯誤;第三步,通過認識因素的客觀標準對是否存在處分意識檢驗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