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文冬
眼見孫兒漸顯“大孩子”的輪廓,沉在心底多年的一個畫面逐漸鮮活,我不禁說:“快長大吧,爺爺好帶你去南京?!逼拮雍闷娴貑枺骸叭ツ暇┦鞘裁匆馑??”
第一次帶兒子遠行,就是去南京,他什么都依賴著我,而我也和獨自旅行不一樣,總歸心有惴惴。記得下火車后,我踟躕不前,琢磨著坐哪趟車出站方便、在哪兒住安全、去哪兒玩合適,兒子揪著我衣角,時而仰頭看我,時而東張西望,耐心等待我做出決定。
眨眼間二十年過去,他早不是那個跟在我身后膽怯又好奇的孩子了,自然也不會跟我去旅行。以后我獨自旅行,總有一種孤獨感。記得有一年,又是在南京下火車,眼見一對父子走在前面,那孩子和當年兒子的年齡、個頭相仿,他跟在大人后面,緊隨不舍,又東張西望,然后,父子倆在出站口的乘車示意圖前停住腳,仰著頭看。我心一熱,這簡直就是當年我們父子出站的情景再現,雖是背影,但他們的懵懂與踟躕,亦能看得真切。這是一幅傳神的“畫”。直看得我心酸——多么溫馨的畫面,恐怕此生不再。那時我不會想到,其實,這個畫面是可以復制的——南京隨時可去,而我身邊的孩子,可以讓孫兒“補”上去。所以我盼著他長大,帶他去南京。妻子說原來是這樣??!
都說隔輩親,是因為自覺對兒女有所虧欠,便有意加倍補償給孫輩。其實,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隔輩人之間的愛,并非只是長輩的單向給予,而是互相的——比如幾年后,我的孫兒將會“扮演”他當年的父親,走進我懷舊的“畫”中,讓我重溫逝去的歲月,那豈不就是對我的補償?
而實際上,我已經享有了這種“補償”。一次去健身園,我在單杠上做了幾個引體向上,孫兒坐在童車里仰頭看,本因環(huán)境陌生而緊繃的臉,瞬間露出笑容。旁邊有個人說,瞧他的眼神,他該是多么崇拜你!這話讓我一驚——是啊,崇拜!這個詞用得真好。當時我做這個動作,只是想逗他笑,卻想不到,他是因崇拜我,而有了那樣的眼神和笑容。曾幾何時,兒子不也這樣崇拜著我?可是后來……記得有次去北京,我竟一直跟在他后面走,于是他說,爸爸,小時候和你出門,我緊盯著你不敢錯眼珠,生怕你把我弄丟了,現在我不停地回頭看你,是怕把你弄丟了。這話不假,但聽了到底不是滋味。的確,我正失去來自他的崇拜。如今有了隔輩人,被崇拜的感覺又露出端倪。
在一個漸老的男人生命中慢慢消失的,豈止是被依賴、被崇拜?我的前半生,就仿佛是一幅畫卷,只不過,曾經鮮艷處,或者墨淡了,或者被歲月蛀出了窟窿,實為不堪。而隔輩的小天使,就仿佛是上天派來給我“補畫”的,讓這幅畫卷再放奪目光彩。這就如同每年的三月,會有那么多的花次第開放,還原給我們一個與去年一模一樣的春天,但是,那些花并不是去年的花,它們是特地來補春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