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向墅平,中學教師。業(yè)余愛好讀書寫作;文章散見于《中國作家》《大觀東京文學》《中國校園文學》《滇池文學》《牡丹》《鴨綠江華夏詩歌》《三峽文學》《西部散文》《青島文學》《星星詩刊》《海燕兒童文學》《海燕》《含笑花》《上海故事》《中國教師報》《中國青年作家報》《解放日報》《揚子晚報》《歲月》《躬耕》《愛你·教師文學》《詩潮》《膠東文學》等報刊。
月亮是太陽的影子。我是父親的影子……
小時候,我就喜歡和父親走在一起。走親戚家,無論多遠,我都會跟著父親。最愛去的,就是外公家。途中,得穿越一段蜿蜒狹窄的山中小徑,因茂竹密林掩蔽,且有不時顯現(xiàn)其中的墳堆,白天也顯得有些陰森可怖。于是,我就總是讓父親近距離地走在我后面。父親沉實而有節(jié)奏的踏步聲,將我心上的恐懼感,完全地驅散開去。父親注定是我這輩子最強大的精神后盾,有他在,我就無懼前行路上的任何險阻或難關。父親下地干活時,我也常以幫他拿點東西為由,跟著他。比如,幫他提一袋種子,或者扛一把鋤頭。一路上,或者跟父親說說笑笑,或者自個兒哼著兒歌,很歡快的樣子。我就像父親的一道影子。但,父親卻并不想讓我做他這條路上的一道影子,而是希望我以后能“鯉魚跳龍(農)門”——不能像他一樣,一輩子守著土地。多年以后,我也果真走出一條與父親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十年寒窗,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在一所鄉(xiāng)村初級中學就職,后來轉入一所完全中學,并在城里安了小家,徹底走出土地。父親留在故鄉(xiāng)那片土地上。我?;剜l(xiāng)去看父親,陪他又一遍遍走在曾經一起走過的那一條條老路上——路邊,野草一年年滋長,像人,一年年長出胡須。路漸漸老了,父親也在漸漸老去,我也不再是孩子(但在父親面前,我永遠是孩子)。父子倆再度一起走在路上時,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幾年前,母親病故。父親進城來,和離婚后暫時單身的兄弟一起居住。我平時不在城里上班,周末和節(jié)假日才回城;妻子也隨念清華的兒子去了北京。父親年事漸高,需要天天有人在身邊陪護,兄弟正好長居城里。我只要在城里,便日日去看他,陪他聊天、逛街、看風景,與他共度美好時光,以慰藉他那顆暮年的孤獨之心……
兒時某個黃昏。我和兄弟在老屋前的壩子上玩樂時,竟不小心讓猝然抬起的膝蓋,砰一下撞破了上嘴唇——登時鮮血直流。我哇哇大叫著,引出屋子里正忙活的父親。父親二話不說,為我緊急止血后,當即背起我,直奔幾里外小學同學開的“何澤修診所”。何大夫擅長外科,醫(yī)術醫(yī)德皆遠近聞名。鄉(xiāng)間小路上,漸漸朦朧不清;父親背著我,一邊安慰我忍住疼痛,一邊借著手電微弱的光疾步而行。很快,父親就將我背到診所。何大夫迅速為我做專業(yè)處理?!斑€好來得及時。再晚一點,我會出診去張家村子。若耽擱久了,這孩子唇部怕要致殘?!焙未蠓驗槲易鐾晷扪a手術后,笑笑說,“現(xiàn)在沒事啦。”“那就好,感謝老同學——”父親連聲說著謝謝。當時,我嘴上雖沒說什么,心里卻暗暗說:我也要謝謝您,爸爸。
可是,命運弄人。我還是帶上了一道殘疾,而且是永久的殘疾。這道殘疾,像上天賜予我生命中的一只亦苦亦甜的果子——讓我成為天底下一個集不幸與幸福于一身的人。從而,讓我們父子比人世間一般父子間,更多一系列平凡卻又感動自己亦感動歲月的人生悲喜劇。
大約十歲時。某日,父親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脊背開始形變——像一棵正向上生長的樹,不明原因地側彎。父親對我的身體以及未來,投入一場漫長而用心用力亦用情的料理……
父親先是帶我去何大夫那里?!斑@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帶孩子去正規(guī)醫(yī)院吧?!焙未蠓蛎媛峨y色,坦誠相告。父親又帶我去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還是帶孩子去城里大醫(yī)院吧,我們小醫(yī)院愛莫能助呢?!蹦抢锏拇蠓騻円嗳缡钦f。父親回家,從衣柜底層取出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錢,對母親語氣堅定地說了聲:“德玉(母親的名字),我得帶路娃(我小名)去城里醫(yī)院走一趟——”雖然母親心疼那點錢,但更尊重父親的決定。何況,幾乎所有需要與外界發(fā)生復雜關聯(lián)的事情,她都交給父親——心智單純如孩子的母親,只會料理身邊最熟悉的瑣屑日常。父親第一次帶著我乘車去了縣城。我們父子倆一下車,顧不得也無心打量城市繁華,一路詢問行人直奔縣醫(yī)院。我們對縣醫(yī)院寄予了不小希望??墒?,一番檢查后,那位戴著眼鏡、體態(tài)清瘦的大夫,朝我們輕輕把手一攤:“去省城大醫(yī)院作手術矯正,趁身體正發(fā)育,我們醫(yī)院不行。”頓了頓,接著說了句,讓我們心下一驚,“可能要準備15萬左右的費用……”15萬,之于那時的普通農家,不啻一筆天文數(shù)字!父親帶著我,慢慢退出醫(yī)院大門。我不知道,父親的心里,想著什么;也沒聽見,他在我耳邊說什么。他只是默默帶著我,朝車站走去。多年以后,我揣摩那時父親的心情:身為人父的無力感、無奈感,以及一份無法言說的歉疚吧。吾命不佳,降生于一個經濟拮據(jù)的普通農家;吾命亦好,今生遇著一位愿為他后人的前途全心全意保駕護航的男人作了父親。父親不死心,不肯輕易放棄哪怕一線回天的希望。一位平凡父親的偉大,即在于此。他繼續(xù)帶著我,游走于蒼茫人間,四下尋求民間高人,包括“神婆”,要為他還原出一個體態(tài)正常的兒子——以免影響未來的就業(yè)、成家乃至生活的幸福。我們父子倆,走得更近了。每當父親高大的身軀(本來父親也就中等個子,但在我眼里無比高大)在我前面走著,我緊緊跟在他后面,就像他的影子——父親在,我就不會從他的命里走丟。那時鄉(xiāng)下農家孩子,半途夭折者并不鮮見……
當所有的努力都終于塵埃般落地,父親不甘的心亦只能慢慢平息。某日,陽光朗照。一位游方算命先生來到院里,很多人找他算命。在那生活困頓的年代,鄉(xiāng)親們常習慣以算命的方式來卜測命運,聊以尋求心靈的安慰以及對不可知的未來的精神寄托。父親也領我前去給我算命?!斑@孩子命里該帶殘疾,否則會有夭折之兇。看他命相,占文昌,日后自有他的衣食——”算命先生輕摩著我腦袋,微微笑著,口吐蓮花。父親聽著算命先生的話,微露欣悅之色。陽光將他的面容,照得亮堂堂,好長時間以來覆蓋著的一層陰云,仿佛在那一刻不復再見。今天的我,擁有完整而幸福的三口之家。我從事著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業(yè)余還搞點文學寫作——好像倒也應驗了當年那個算命先生的預測;我接受多年的唯物主義教育,并非迷信,但覺“純屬巧合”吧?;蛘哒f,因算命先生的話,常對人有種心理暗示:我是在那種心理暗示下,朝著那個方向,一路前行,竟一朝成真吧。那日,父親輕摟著我的肩膀,語氣緩沉而有力:“孩子,命里帶點殘疾,老天會在以后給你補償?shù)?。常言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算命先生說,你占文昌,好好念書,興許日后就應驗了呢——”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父親接下來,像一位慈悲又高明的雕刻師,開始了對他孩子的雕刻——融入了耐心、愛心、信心與恒心,努力要將我雕刻成他心中構思的樣子。父親幾乎天天提醒我,注意坐姿盡量端正,還結合我的身體情況,自創(chuàng)一套體操:圍繞腰和背,揉、扭、壓、拍、拉等,讓我一日做上幾次。這樣,我的脊背變形就基本得到控制,不再有多少發(fā)展了。同時,精神層面上給我啟迪與鼓舞。父親每逢趕集,喜歡給我從鄉(xiāng)新華書店帶回一本小人書。那天,他帶回一本《坐輪椅的姑娘》?!吧須堉緢浴笔菑埡5献鳛榫癜駱拥囊坏罉撕?。父親提醒我,要像張海迪學習。父親更注意充分發(fā)掘我讀書的天賦,堅持每日關心我的學習,讓我將身心傾注于求學,從而漸漸忽略自己身體的缺陷?!昂⒆樱闵眢w條件差,以后干體力工作不大好的。把書念好吧,靠腦力謀生……”父親的話,總是那么具有啟示性和引領的力量。
我果真一路發(fā)奮學習:成績長期保持優(yōu)異,令老師和同學們刮目相看。小學階段,我捧回一朵朵大紅花和獎狀,讓父親欣慰,也讓我的族人們夸贊:“路娃會有出息的?!弊迦藗冋f的“有出息”,不過沿襲了先輩們希望自家子弟能“科考登科”的思想——換成另一種說法,就是“鯉魚跳龍(農)門”。我的同村家族多年沒走出幾個讓族人自豪的“有出息的人”,我好像當之無愧地成了他們心目中N年一遇的“苗子”。
在父親的鞭策和關心下,我在念書之路上,越走越遠。記得為給我交初中第一期學費,父親賣掉家里本不多的糧食。平日里,和母親在家,每頓喝更稀的稀飯下咸菜。當我的書越念越高,學費加上生活費水漲船高時,單靠種莊稼無力供給,父親毅然去了老屋附近那露天采石場,打石頭掙工錢。其間辛苦,非親歷者不能體驗:酷暑寒冬,經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考驗。父親咬牙堅持著,一干就是十余載。十余載里,我亦寒窗苦讀。父親那一張張浸透血汗的鈔票,融入他殷殷的期待,感動并激勵著我——我則用優(yōu)異的成績來對等回報。父親常來學校看我,和班主任以及老師們了解我的學習情況,以及幫助處于青春期的我,化解因身體的缺陷帶來的心理障礙。即使我后來進了縣城念重點高中,父親亦堅持給我寫信,或者抽時間乘車來學??次摇M瑫r,用粗糙的大手送上散發(fā)汗味的零花錢。我常眼噙淚花恭恭敬敬地接過,輕輕說聲“謝謝!”“孩子,你只管念書;你念到哪,爸支持到哪……”父親的話,縈繞于我耳際。父子倆十余載并肩同行于一條瞻望光明的路上。一朝高考。我卻因考場發(fā)揮失誤,考得不理想。我懷著愧疚之心回到父親身邊?!翱紙鋈鐟?zhàn)場,不必這樣的,孩子……”父親愛憐地拍拍我肩頭。那一刻,我忍不住撲在他本不寬大的懷里,大哭一場。那哭聲里,摻雜著對父親多年心血付出的感恩,摻雜著高考的不大盡人意,十余載緊張學習的精神釋放。
在等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我忐忑不安度日如年。父親似乎比我更飽受煎熬。短短一個暑假過來,兩鬢間竟悄然冒出一絲絲白發(fā),在父親夜里靜坐燈下若有所思時,熠熠閃爍光亮。縣招辦那邊的消息,不,一個接一個的“噩耗”傳來——因我的那份殘疾記錄,我的檔案一次次被外地高校退回。我也知道,我的分數(shù)亦不具備優(yōu)勢。那段時日,我的心情格外郁悶,屋前樹上知了的聲聲長吟,像鐮刀一下一下割著我的心!“孩子,別擔心,總有學校會錄取的。”父親盡力用輕松的表情,安慰著我。其實,他的內心,應該比我還焦灼。母親卻一如既往,表情淡然地忙在她的瑣屑日常里。心智單一的母親,沉浸于周而復始又忙個不休的瑣屑日?!敝练e勞成疾,卒于68歲。她瘦小單薄的身體,仿佛再難容得下像她兒子求學、謀前程一類的大事,但卻是對父親有力的配合,父親才得以騰出時間和精力,打理我的人生。母親貌似冷漠的淡然反倒如一針清涼劑,對我們父子倆的情緒,多少有些調和,不至于滑向水深火熱的境地……
暑假將盡,當?shù)仉姶蠼o我寄來一紙通知書——和我當初的夢想差距較大。我可是一直想考上國內一所重點本科啊,那也是父親的期望。我又不敢輕易嘗試復讀一年,怕再度“發(fā)揮失誤”。亦不忍因我的復讀,再耗去父親一年的血汗錢,以及再讓父親跟我一起經受等通知書的煎熬。對不確定的未來,人常懷惶恐之心,我亦不例外,我不能活得太自私,畢竟,還有一個同胞兄弟。以后,建新房娶媳婦,得存些錢??尚睦淼妮^大落差,讓我差點將那一紙通知書撕掉,父親一把搶在手里,神情莊嚴又滿含悲憫,語氣依然那樣堅定:“孩子,別這樣。只要有書念,就有辦法的……”父親說的“有辦法”就是讓我多念些書,靠知識改變命運,或者更通俗點說,可以謀生。父親正是本著這一樸素又偉大的理念,十余載不吝心血付出,始終如一地支持我求學。“嗯。”我含淚點頭。“考上大學就好,戶口農轉非,脫離土地啦。”記得當時伯父捧讀著我的通知書也笑著說道,“三弟(父親排行老三)慶賀下?!备赣H含笑贊同。按當?shù)亓曀?,哪家孩子考上了,都會宴請親友包括鄉(xiāng)親,算作恭賀,畢竟,農家后人“鯉魚跳龍(農)門”,在那時被視作大喜事。接下來,善廚的伯父在我家操辦了幾桌宴席。親友們來了,同院子的鄉(xiāng)親們也來了。大家噼噼啪啪在我家屋前放了一陣鞭炮,氣氛熱烈。父親帶著我,逐一在席上給來客敬酒,表示感謝?!奥吠薏回摫娡?!”“路娃以后有出息呢?!甭犞蠹业墓ЬS話,我心里五味雜陳。父親臉上的表情也比較復雜,但還是露著笑容的,有明眼人看得出的驕傲與欣慰——他十余載用心用力用情培養(yǎng)的身帶殘疾的兒子,終究是考上了的,是與我同齡的那一幫同村孩子中,唯一考上的一個。這已足以讓父親感覺,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也算為家族爭了光。
在父親的鼓勵下,我接受現(xiàn)實,走進電大校門。
電大畢業(yè)時,雙向選擇,不包分配。又是暑熱天。為落實工作,父親又主動領著我,頂著烈日,不顧暑熱,辛苦奔走于城里的大街小巷,頻頻出入于相關單位的院門。因我的身體缺陷,一次次碰壁。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行走于茫茫都市,汗?jié)耠p目,感覺看不清前途在何方。但當我一次次抬起低垂的頭,看見父親那堅強的背影,像一面永遠不倒的紅旗,在我前方鮮明地牽引著我,我的心中,便充滿無限的溫暖與力量……蒼天有眼,在熱心人士的引薦下,謀得一紙鄉(xiāng)村中學的派遣書。到單位報到前夕,我們父子倆在燈下促膝而坐時,我看見,父親頭上的白發(fā),比以前更多更密了,那每一根白發(fā),像一粒粒閃光的文字,記錄著父親陪伴我走過的滄桑歲月。“爸,您老了的時候,我會盡我所能,讓您安享晚年。”我對父親鄭重許下諾言……
而今,我算是兌現(xiàn)我的諾言,將父親接到城里,并幫助他,慢慢適應了城市生活。我不在身邊時,因兄弟要做事,他除了買菜做飯,大部分時間和一群老年朋友聊天、打牌、下棋、跳壩壩舞,其樂融融。父親在他的暮年,以這樣的方式與他曾經的夢想相遇。以前,父親總感嘆命運無常。而命運亦像一位高超的導演。多年以后的今天,讓父親告別鄉(xiāng)村,入駐城市舞臺,并和他的兒子常并肩漫步于街頭,看人間繁華,感受現(xiàn)代文明,享受這遲來的幸福……
可誰料,父親的幸福感,尚未體驗深切,就忽遭一記晴天霹靂:一年前的某日,咳嗽時痰里帶血,身體不適,被我們帶去醫(yī)院檢查,竟是肺癌中晚期!我抽出更多時間,更親密地陪著父親:陪他聊天,陪他散步,陪他一次次就醫(yī)。我還將一篇篇記錄父親陪伴我走過的成長經歷以及殷殷父愛的文字,讀給父親聽。父親最享受這個時刻——入神聽著時,被病魔和時間一起聯(lián)手摧殘的臉上,綻開明媚的笑靨。
斯日。我又陪父親走在就醫(yī)的路上。長長的街道上,父子緩緩并肩而行。我忽然又憶及當年,父親陪我去那所偏僻鄉(xiāng)村中學報道的情景。我倆搭乘一輛過路客車,在那個岔道下車,往那條蜿蜒曲折的土公路深處走去,長長的,一眼望不到頭。初冬時節(jié),風又大,并肩而行的我倆靠得那么近——再大的風,也吹不散相伴多年的父子。成年的我,個頭依然未超過父親。橙黃夕照下,相對瘦小的我,被相對魁梧的父親的氣場籠罩著,成為在他庇護下并追隨他一路前行的影子——多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