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小龍

1

月光灑落在鴨蛋湖，風(fēng)一吹，滿湖水波閃爍出鱗甲般的銀輝。

湖神澤澤坐在她那棵大樹下，愜意地聞著樹上桃子的香味兒，微微遺憾地想，她這棵樹，要是也能結(jié)結(jié)西瓜就好了?？蛇@棵樹脾氣太倔，肯結(jié)桃子，肯結(jié)李子、梨子，蘋果和橘子也結(jié)得不錯(cuò)，連桑葚也能掛出滿樹烏紫，但不管怎么說，西瓜卻是不肯結(jié)的。不結(jié)就不結(jié)吧，明天找烏鴉老丟問問，哪兒有西瓜熟了，去哪兒摘就是了。

湖里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喧嘩。

澤澤皺皺眉頭。月光這么好，微風(fēng)這么好，桃子這么香，她這會(huì)兒就想當(dāng)個(gè)澤澤，不想當(dāng)湖神。

唉，湖神是想不當(dāng)就能不當(dāng)?shù)膯幔?/p>

喧嘩聲漸漸近了，能聽到傷心的啜泣聲。是蚌丫頭！澤澤站起來。蚌丫頭來得很快，一邊跑，一邊抹著眼淚。

“這……是怎么啦？”澤澤問。這湖里，沒誰敢欺負(fù)她吧？

“我……大……珍珠……燈籠……”不問還好，一問，蚌丫頭哭得更厲害了，話被抽泣聲打斷，連不成句。還好還好，澤澤看到田螺姑娘從湖面上跟過來了。田螺姑娘上了島，站到樹下，深吸一口氣，話沒說，臉卻先紅了—唉，她忘了，田螺姑娘這膽小的毛病一時(shí)半會(huì)兒哪改得了。

“蚌丫頭的大珍珠被搶啦？”澤澤問。蚌丫頭有顆上好的大珍珠，又圓又亮，寶貝得很。她這么傷心，這是最有可能的事。

田螺姑娘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

澤澤皺起眉頭，看向蚌丫頭斜挎的小兜，小兜扁扁的—還是問蚌丫頭吧，從田螺姑娘口里問出話來可不容易了。

蚌丫頭還沒哭夠呢，伸出圓乎乎的手指指著湖面，哭嗒嗒地說：“那個(gè)……他……搶……”

果真是被搶了！

澤澤皺起眉頭，居然在她的鴨蛋湖搶蚌丫頭的大珍珠，是誰？

“你瞎說！”遠(yuǎn)遠(yuǎn)一個(gè)聲音接話道。澤澤這才看到湖面上還有一個(gè)黑影。黑影飛快地過來了，委屈極了，“我才沒搶，我和你好好地說了，我就是想看看。誰叫你非得這樣那樣藏來藏去！”

澤澤已經(jīng)看清是誰了。

龍?zhí)?，東海龍王家的小龍，這會(huì)兒不行云，不布雨，他一副小娃兒的樣子，手背在身后，頭上兩個(gè)小犄角，穿著金絲織的大褂，踩著銀線縫的鞋子，在月光下亮閃閃的。他喜歡在秋收時(shí)節(jié)來吃新米打的糍粑，這一季稻谷還沒揚(yáng)花呢，怎么就來了？

要是別人說沒想過搶大珍珠，澤澤還得質(zhì)疑質(zhì)疑（她頭一次看到的時(shí)候還想要搶過來呢），可這東海龍?zhí)诱f的，她有幾分相信。東海的珍珠，個(gè)頂個(gè)的好，真不算稀罕。不過—“你們東海，怕是也沒有蚌丫頭這樣的大珍珠吧？”她問。

“珍珠？”龍?zhí)右汇?，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來，“這個(gè)嗎？先還你?！蹦穷w圓圓的大珍珠在他手里散發(fā)出潤亮的光澤。

“你你你—”蚌丫頭原本小下去的哭聲一下子又大起來，“我我我—”

不是珍珠的事兒？

澤澤看向田螺姑娘，田螺姑娘紅著臉，說了兩個(gè)字。這兩個(gè)字，澤澤不是聽到的，是看到的—和田螺姑娘說話，光聽不夠，還得看。田螺姑娘說的是“燈籠”。

澤澤伸手拿過大珍珠，看了看，遞給蚌丫頭。蚌丫頭不要，哼哼著說：“我要燈籠！”她只好把大珍珠又塞給龍?zhí)樱f：“那只手，伸出來?！?/p>

蚌丫頭的哭聲小了下去。

龍?zhí)拥椭^，慢騰騰地伸出另一只手。手里，蚌丫頭那盞“美極了”（“美極了”是鴨蛋湖居民們說的，他們一說起蚌丫頭的燈籠，就是“美極了”）的冰燈籠缺了一塊，正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原本綴在燈籠下面的流蘇濕答答團(tuán)在一起，狼狽極了。

澤澤瞪大眼睛，指著龍?zhí)樱骸澳恪⒛恪闩獕牡?？?/p>

龍?zhí)訐u著燈籠，把它往澤澤手里送：“對(duì)，你給修，你修好了，我保證不在鴨蛋湖胡亂刮風(fēng)下雨，一絲風(fēng)都不亂刮，一滴雨都不亂下?！?/p>

嗯，誠意還不錯(cuò)—澤澤嘴角一翹：“我不會(huì)修?！?/p>

“你—”龍?zhí)由鷼饬?，“燈籠都不能修，算什么湖神！”

聽到他這么說，蚌丫頭一抹眼淚，也看向澤澤。田螺姑娘呢，撲哧一聲笑出來。澤澤瞪了一眼田螺姑娘，兇巴巴地說：“你自己修！”

“我不會(huì)?！饼?zhí)託夤墓牡鼗卮稹?/p>

“不會(huì)修燈籠，算什么龍?zhí)?？”澤澤迅速接話道?/p>

“你—”龍?zhí)託獾眯馗还囊还牡摹?/p>

“你不會(huì)我也不會(huì)。誰說湖神就要會(huì)修燈籠？這燈籠，講究得很，你以為誰都能修？”澤澤彎下腰，看了一圈燈籠，“嘖嘖—你要是答應(yīng)我，我們鴨蛋湖要風(fēng)要雨的時(shí)候，你就得來刮風(fēng)下雨，讓下哪里下哪里，我就告訴你，誰能修這燈籠?！?/p>

田螺姑娘看看澤澤，又看看龍?zhí)印?/p>

龍?zhí)悠沉艘谎蹪蓾?，好一?huì)兒才紅著臉小聲地說：“我……之前那雨……”之前，有一回稻收時(shí)節(jié)，他來鴨蛋湖下過一場“搗亂雨”，澤澤用一盤糍粑和他達(dá)成了和解?！澳怯辍谴笤啤彼制沉艘谎蹪蓾?，“那云口袋，是父親的……我，我……下不出那樣的大雨……”

澤澤明白了：“不用大雨，小雨也行?！?/p>

龍?zhí)铀闪丝跉猓粥止玖艘痪涫裁?，大家都沒聽清。澤澤正要問，卻聽蚌丫頭說：“燈籠要一模一樣，月光下要有荷花開！”

龍?zhí)蛹泵聪驖蓾伞?/p>

澤澤看看那越化越快的燈籠，說：“修不好就讓燈籠老趙重做一個(gè)，保證一模一樣，保證點(diǎn)上后，影子能開出荷花?！?/p>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2

修是沒法修了，還沒到栗子沖，燈籠就化成了水，只剩下一根栗木的燈桿和一縷濕答答的流蘇。

為什么要去栗子沖呢？

因?yàn)樽鰺艋\的老趙家住栗子沖。

龍?zhí)幽弥鵁魲U和流蘇站在老趙家院子前，進(jìn)不去—院門關(guān)了，門上貼著紙條：“出門三日”。

三日！

龍?zhí)影褵魲U和流蘇掛在門環(huán)上，還給門環(huán)留了一句話：“給蚌丫頭的大珍珠按原樣做一盞荷花燈?！遍T環(huán)緊緊扣在門上，到時(shí)老趙一推門，門環(huán)一“吧嗒”，話就能從“吧嗒”縫里冒出來。

大珍珠沒法掛門環(huán)上，要不，扔進(jìn)院子去？龍?zhí)酉肫鸢鲅绢^的眼淚，唉，還是自己拿著吧，到時(shí)新燈籠做好了，放進(jìn)燈籠里，完完整整還給她。

拿著這么個(gè)大珍珠真不方便！珍珠，要這么大做什么？圓圓小小多可愛。唉，這會(huì)兒說什么都沒有用，去哪兒找個(gè)小兜來裝著吧。

一陣香味飄過來，龍?zhí)油塘丝诳谒?，跟著找了過去。

走過一個(gè)小菜園子，轉(zhuǎn)個(gè)彎，有一個(gè)小院子。院門開著，走過院子就是堂屋，堂屋里，八仙桌上放著一盤酥餅，還熱乎著呢。

龍?zhí)右黄ü稍诎讼勺肋呑聛恚志腿ツ盟诛灐?/p>

“唉唉唉—哪來的小—喲，多奇怪的娃兒，頭上長角呢，圓鼓鼓，剛剝了殼的栗子似的，多可愛！”一個(gè)大娘端著個(gè)小簸籮，帶著香味兒走進(jìn)來，“你是哪家的孩子？聞著我家板栗餅的香味兒啦？今年的新鮮板栗呢！怪不見外的，也不和主家招呼一聲，坐下就動(dòng)手。這一條，我替你家大人管管你?！?/p>

龍?zhí)鱼蹲×?，還從沒有人這么和他說過話?！疤婺慵掖笕斯芄苣恪?，她都不知道他家大人是誰。而且，她才像栗子，糖炒栗子！

大娘把小簸籮放到八仙桌上，里面居然是一簸籮糖炒栗子，真是想什么來什么。龍?zhí)佑滞塘丝诳谒?/p>

大娘笑起來：“你吃你吃，吃吧，你運(yùn)氣好，正好趕上我家做栗子，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難得?！?/p>

龍?zhí)釉诖竽镎f的板栗餅和糖炒栗子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向了板栗餅。糖炒栗子得剝殼，大娘說要管管他，肯定不會(huì)給他剝栗子。

板栗餅一入口，龍?zhí)泳秃蠑n了嘴，酥皮裹著甜糯的板栗餡兒，香，太香了！他怕一張嘴，漏了香味。

“你家住哪兒呀？家里幾口人，種了幾畝地，喂了幾頭牛，怎么來了我們栗子沖？”大娘湊近了問，“是為我們的栗子，還是為老趙的燈籠呀？”

龍?zhí)拥芍竽铮趺粗浪菫闊艋\來的！

大娘被他逗樂了：“咱們栗子沖兩件寶，栗子沖的栗子，栗子沖的老趙。外面來的人，不是為栗子，就是為燈籠，好猜得很。哎喲—哎喲—你這是—”大娘看到了大珍珠，“這么個(gè)大寶貝，這是……”她湊近了，問，“聽說，鴨蛋湖里有個(gè)月亮一般大的珍珠，有這個(gè)大嗎？”

月亮一般大的珍珠？龍?zhí)涌┛┬?，哪有那么大的珍珠?/p>

“就是這個(gè)吧，說是一個(gè)小姑娘拿著，你可不是個(gè)小姑娘—”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龍?zhí)訋籽?，“金線銀線大珍珠，頭上還有一對(duì)小犄角……”她倒抽一口涼氣，“你是個(gè)小仙兒？”

他才不是小仙兒。龍?zhí)硬粷M地說：“我是龍?zhí)??！?/p>

“龍?zhí)?？”大娘的小眼睛睜大了，“東海龍王那家的？”

龍?zhí)拥闪舜竽镆谎?。她怎么什么都能猜到?/p>

大娘笑起來：“來來來，再吃再吃，大娘家的栗子餅是咱們栗子沖最好吃的栗子餅?！?/p>

確實(shí)好吃。龍?zhí)佑殖粤艘粋€(gè)。

瞅著他拿第三個(gè)餅的當(dāng)兒，大娘問：“你是龍?zhí)?，你?huì)噴水—不，你會(huì)下雨嗎？”

龍?zhí)狱c(diǎn)頭，當(dāng)然會(huì)。

“那個(gè)，這個(gè)，你能給我們栗子林下點(diǎn)兒雨嗎？”

龍?zhí)酉刖芙^，可他手里正拿著人家做的栗子餅，又香又甜的栗子餅。他看看栗子餅，又看了一眼小簸籮里的糖炒栗子。

“你給栗子林下下雨。一會(huì)兒回來，大娘給你剝糖炒栗子吃?！贝竽镎f。

哎喲，這個(gè)好大娘！

“我只會(huì)下小雨?！饼?zhí)酉壬昝髁艘痪洹?/p>

“小雨最好，就要小雨。咱們栗子沖有溪流，有泉眼，不缺水，只是最近日頭晴得很，來點(diǎn)兒雨水給栗子樹們涼快涼快。”

那沒問題。龍?zhí)影咽掷锏睦踝语灧胚M(jìn)嘴里，站了起來。

栗子林就在村外，枝繁葉茂，枝頭還掛著不少裹著板栗的刺團(tuán)兒，青的、黃的，都有。

“來一點(diǎn)兒小雨啊，要雨絲兒，不要雨點(diǎn)兒，潤一潤就成?！贝竽镒屑?xì)交代道。

龍?zhí)痈吲d地答應(yīng)了一聲。他最會(huì)的就是布絲兒雨。

放下大珍珠，靜氣，凝神，兩掌相對(duì)，一團(tuán)小小的云匯聚起來。龍?zhí)訉⑹终仆耙簧?，喊道：“嘿！”小云團(tuán)兒順著推力飄到了一棵樹尖兒上，往下飄起雨絲兒。

“哎喲，哎喲，這么小就這么厲害了，等你大了，那還不得有大—本事！”大娘把手張得大大的，示意著那大得不得了的大本事。龍?zhí)雍艿靡?，一得意吧，他就來勁兒，一聲接一聲“嘿”過去，沒多久，栗子林上就飄著一朵又一朵小云團(tuán)兒，飄下一陣又一陣細(xì)雨絲兒。

“哎喲，這雨，香的哦，我想想，什么……花香……桃花香……”大娘驚呼起來，“花瓣雨！”可不是嘛，粉粉的花瓣隨著雨絲兒一起飄落，落到枝葉上，變成清亮的水滴下來，“頭一回見這花瓣的雨……多好看……頭一回呀，這下可長見識(shí)了……”

云團(tuán)兒小，一會(huì)兒就都化成了雨飄完了，板栗林子在陽光下閃著翠綠的光澤。

“瞧我們的板栗樹，一棵一棵多美！”大娘愛憐地拍拍這棵樹，又拍拍那棵樹，往林子里走，“棵棵都好看，一年的日子香甜，多虧了你們。咱們栗子沖的栗子，最美味；咱們栗子沖的栗子樹，最好看。哎喲，棵棵都好看喲，這么好看……”大娘翻來覆去，就是“美味”“好看”，說了一遍又一遍。龍?zhí)訐炱鸫笳渲?，聽得嘻嘻笑?/p>

大娘那揮手的樣子，那驕傲的語氣，讓他也覺得這滿林子的栗子樹格外了不起。一陣風(fēng)吹來，樹葉嘩啦嘩啦拍出一片青翠的歡欣。龍?zhí)油蝗挥悬c(diǎn)兒羨慕這些樹了。這樣簡單熱烈的夸獎(jiǎng)，他好久好久沒聽到過了。作為龍王的父親，總是說“你是一條龍，你得練習(xí)龍的本事”“這樣的雨絲兒，輕紗都打不濕”“你瞧瞧，下起的雨絲兒里居然還帶上了花瓣”“你想要做一條花瓣龍嗎”“咱們龍，那是威武的龍”……父親為什么就不像這個(gè)大娘一樣夸夸他呢？能下花瓣雨的小龍，他可是第一個(gè)。

龍?zhí)泳趩势饋恚氘?dāng)栗子沖的一棵栗子樹，不想當(dāng)一條龍了。

什么東西從他的腳底生長出來，往泥土中扎去。

“今天可真好，”大娘從林子里走出來，拍著手，說，“走，大娘說話算話，給你剝栗子去。”

龍?zhí)友劬σ涣?，他不?dāng)樹了，他要吃糖炒栗子！抬腳，腳卻被拉住了，哎呀，腳下生長出了根須。

“怎么不走呀？”大娘覺得奇怪，伸手牽住他。

真奇怪，他再一抬腳，那腳就利利索索抬起來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跟著往村子里走去。

香而又甜的糖炒栗子喲，甜而又香的栗子炒糖喲，一顆一顆吃不夠。

靜謐香甜的堂屋里，龍?zhí)雍痛竽镒诎讼勺琅裕笳渲榉旁谧烂嫔?。大娘剝著栗子說著話：“大娘做板栗餅有個(gè)訣竅，把板栗煮得透透的，一顆一顆包進(jìn)餡皮里……這樣最好吃……這個(gè)秘密大娘只告訴你……想吃了，你就來……多能干，怪不得是龍呢，下著雨還能帶花瓣兒……來來來，吃這顆，看這顆多好……”

龍?zhí)犹鹆硕?，甜了嘴，心里也跟那板栗似的，甜糯了?/p>

花瓣兒的小雨喲，花瓣兒的小龍。

在外面，屋頂?shù)囊唤?，挨著瓦片，悄悄落下一團(tuán)透著綠意的烏云。

3

大娘建議他去鵝梨大丘。

“你去鵝梨大丘找潘石匠，讓他給你縫個(gè)布兜裝這大珍珠。不是大娘不肯幫忙，你這大珍珠是個(gè)寶貝，還是別人的寶貝。自己的東西，實(shí)在丟了也就丟了，沒法子不是?？扇思业臇|西，你得格外用力守好。這個(gè)潘石匠有個(gè)綽號(hào)，知道的人不多，”她示意龍?zhí)影讯錅愡^去，“叫頂針力士，他縫的東西最結(jié)實(shí)不過。你去找他。”

鵝梨大丘在哪兒呢？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gè)地方。

“不遠(yuǎn)。從天上往下看，這一片就一個(gè)山頭有平平整整一大塊田地，那就是了。”

就這樣，龍?zhí)觼砹所Z梨大丘。

果然是長長闊闊的一大塊田地，陽光下，禾苗青青一片。山間的田地，大塊的不多，都順著山勢(shì)彎彎曲曲層層疊疊地鋪開。聽說，小的田地，小到一頂斗笠都能蓋住。這樣的大丘，從田地這頭走到那頭去，得走上好一陣，在鴨蛋山絕對(duì)數(shù)一數(shù)二。

“你找誰？”一個(gè)聲音從他后面?zhèn)鱽怼?/p>

龍?zhí)踊仡^，看到一個(gè)人挑著一擔(dān)水從林子里走出來，那水桶—哪有這么大的水桶！這不是兩桶水，這得算兩缸水。

“喲，這小娃兒……”他笑道，“可不平常啊?！?/p>

龍?zhí)拥靡饬?，他?dāng)然不平常，他是龍?zhí)?。“我找……頂針力士。”龍?zhí)诱f。他本來想說找潘石匠的，可“潘石匠”一聽太平常了，石匠，多常見啊，還是找“頂針力士”吧。

挑水的人驚訝了：“咦，你這個(gè)小娃兒，咋知道我這個(gè)名兒？”

他是頂針力士？矮墩墩的，和山民們一樣，被曬得黑紅黑紅，一雙眼睛雖小，但亮得很，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舊大褂，光著一雙大腳板。桶子壓得一根大扁擔(dān)彎成了弓，還嘎吱嘎吱響，他卻一邊走路一邊說話，一副毫不費(fèi)力的樣子。

龍?zhí)友銎鹣掳蜎]答話。作為一個(gè)不平常的龍?zhí)?，“從栗子沖大娘那里聽說的”這個(gè)答案就不大愿意說了。

頂針力士潘石匠很快走到了地邊，把桶放下來，將水倒進(jìn)田里。這大丘實(shí)在是大，這樣兩大桶水倒進(jìn)去，很快就漫走了。他用衣袖抹抹汗，往林子里走了幾步：“來，小娃兒，到林子里來歇歇?！?/p>

風(fēng)吹過，林子一陣簌簌響。

潘石匠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樟樹下，看著龍?zhí)?，贊嘆了一句：“你這犄角可真漂亮！你這大褂也好看，年畫娃娃似的，富麗堂皇的。”

“富麗堂皇”怎么能用來說他呢？有次西海龍王來做客，說他們東海龍宮“富麗堂皇”，那才用得對(duì)。不過看他那真心實(shí)意贊嘆的樣子，龍?zhí)記Q定不和他計(jì)較。他把大珍珠遞給潘石匠：“你幫我縫個(gè)布兜，裝這個(gè)。”

“呀！”潘石匠驚訝地張大嘴，“你這娃兒，可真不客氣，開口就吩咐我做事兒呢！”

龍?zhí)右埠荏@訝，怎么不客氣了，他說了“你幫我”，才不是吩咐潘石匠。潘石匠瞪著他，他瞪著潘石匠。

潘石匠突然哈哈笑起來：“你瞪眼睛的樣子實(shí)在有趣。算了算了，我不計(jì)較?！彼舆^大珍珠，看了看，嘖嘖贊嘆，“真是個(gè)好寶貝！不過，”他把大珍珠又遞還給龍?zhí)?，“我這會(huì)兒沒空，我還得去挑水。我們這大丘在山頂，地兒大，這些天曬得很，地邊那眼泉小了些，泉水不夠用?！?/p>

龍?zhí)硬唤哟笳渲?，眨眨眼，說：“我給你水?！?/p>

“喲—”潘石匠把他那雙小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滿面欣喜地湊近了小聲問，“你也是個(gè)力士？”

龍?zhí)蛹泵u頭，他才不是什么力士，他是龍?zhí)樱?/p>

“哦，”潘石匠的眼睛又小了回去，好奇地把龍?zhí)拥年鹘强戳艘谎塾忠谎?，“你不是力士，你怎么挑水??？我那大桶，特制的，村里三個(gè)漢子還抬不起一桶。”

三個(gè)漢子怎么抬一桶水呀？龍?zhí)酉胫齻€(gè)漢子圍著水桶打轉(zhuǎn)的樣子，樂出聲來：“我才不用挑水，我給你的大丘下雨?！?/p>

“雨！我就說，我就說，”潘石匠使勁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說你是個(gè)龍啥的，我果然沒想錯(cuò)?！?/p>

“我是龍?zhí)樱　饼執(zhí)硬粷M地說，他才不是什么“龍啥的”。

“龍?zhí)樱魁執(zhí)雍?，怪不得金碧輝煌的！”潘石匠哈哈笑。

金碧輝煌？龍?zhí)拥闪伺耸骋谎?，但看他笑得起勁，自己也忍不住笑，說：“你給我縫布兜，我給大丘下雨?！?/p>

“行，行，”潘石匠起身往樹枝間探去，拿下來一個(gè)帶蓋的籃子，“我現(xiàn)在就給你縫。針線布料，我都有，不用去找。挑水熱著了，我就到這兒來縫幾針，歇一歇。我跟你說，我這布料，可是我自己打麻紡線織成的布，結(jié)實(shí)得很。你看你看—怎么樣？”他從籃子里拿出一個(gè)繡花繃子，上面米白的麻布上赫然繡著一只小白鵝。麻布是粗麻布，用粗麻線織成的，一看就很結(jié)實(shí)。繡樣也簡單粗糙，有兩針?biāo)坪跏遣恍⌒睦C出來了，像是從翅膀上支棱出一根羽毛，卻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出小白鵝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

龍?zhí)酉矚g這份神氣。

“你喜歡？我就知道你喜歡！行，我用這塊料子給你縫布兜?！迸耸澈芨吲d，從籃子里拿出枚銀頂針戴上，“現(xiàn)在，我要開工了，你也開工吧?！?/p>

開工容易。

靜氣，凝神，兩掌相對(duì)，一團(tuán)小小的云匯聚起來。龍?zhí)訉⑹终仆耙簧?，喊道：“嘿！”小小的云飛出去，飄到大丘上。

“可真是好，就是小了點(diǎn)兒?！迸耸匙诹肿舆吷?，沒等看到雨灑下來，就低下頭開始飛針走線了，“不過，你還小呢。你這么小，云這么大，剛剛好?！?/p>

“我父親說，南海龍王家的龍?zhí)酉裎疫@么大的時(shí)候，已經(jīng)能布烏云了，比我的云大團(tuán)多了。”說不清為什么，龍?zhí)诱f了這么一句。

“哈，”潘石匠不滿意了，“怎么說話的呢！人比人能氣死人。各人都不一樣，就說我們鵝梨大丘—鵝梨大丘是說這個(gè)大田，也是我們村的名字—村里的漢子們，要論力氣，誰能比得過我？可村里光有我一個(gè)行嗎？那多沒意思，是吧？”

龍?zhí)訕妨?，這個(gè)潘石匠是個(gè)好力士！

“我們村大帥，鑿木是把好手，咱村里娃娃們用的木碗木勺，都是他的手藝。六條，他會(huì)編樺樹皮的活計(jì)，我這籃子就是他用樺樹皮編的。還有老柚，他會(huì)爬樹，樹尖兒上的楊梅、桑葚，他都能給摘下來—不過他不摘，那些得留給鳥獸們。還有老字兒，雖然力氣最小，但他最會(huì)寫字兒，村里人寫信都找他。你看，一個(gè)個(gè)多能，”潘石匠低著頭，說話一點(diǎn)兒也不影響他干活，“你比那南海那誰，肯定有不一樣的地方，對(duì)吧？你那個(gè)父親，這么說，不好?！?/p>

龍?zhí)酉胂?，他行云沒南海龍?zhí)訁柡Γ加戤?dāng)然也一樣，認(rèn)字，好像也比不上，還有什么禮儀什么的，也比不上—據(jù)說，南海龍?zhí)邮煜ざY儀，去過天庭了—他越想越沮喪，手里的云越團(tuán)越小。

“哎喲，花瓣兒！”潘石匠抬起頭，驚呼起來，“看啊，雨絲兒里面有花瓣兒！哎喲喂—你個(gè)小龍?zhí)樱珔柡α?。我得繡好多針，才能繡一片花瓣兒，你就那么‘嘿’就能‘嘿’出花瓣兒來！”

“南海龍?zhí)泳筒粫?huì)布帶花瓣兒的雨！”這一句說出來，龍?zhí)域湴疗饋砹恕?/p>

“我就說吧！”潘石匠為自己高興了一把，話匣子打得更開了，“你看我籃里的針，長短不一，有的繡花，有的縫衣，有的縫蓑衣—你知道蓑衣吧？你肯定知道，你能下雨，怎么會(huì)不知道蓑衣呢？我和你說，我可會(huì)縫東西了，有次用水做線幫吳老頭把他的碎豆腐縫成了塊……”

龍?zhí)勇牭梦?。笑聲里，手間飛出的云朵恢復(fù)了原來的大小。

可鵝梨大丘實(shí)在太大了，等潘石匠縫好布兜，龍?zhí)右呀?jīng)累了，行出的云朵霧一樣淡，飛到田里也不知是成了雨還是成了霧。

潘石匠把大珍珠放進(jìn)布兜：“來看看，多合適，我一看就知道大??！和你說，我雖說是個(gè)好石匠，但我做裁縫可比我做石匠厲害！”

龍?zhí)舆@才想起來，潘石匠、潘石匠，原來這個(gè)石匠真是個(gè)石匠，不光是個(gè)名字。他能挑那么大的水桶，敲起石頭來，肯定也行。

“看到那田邊的石條了嗎？都是我敲的，嚴(yán)絲合縫，田里積水時(shí)，一絲兒水都不會(huì)滲漏出去！”潘石匠得意揚(yáng)揚(yáng)，“那些石條攔好了，才好把這塊大丘高高低低勻得平整。哎喲，你累了吧，累了來歇會(huì)兒……我有栗子糕，來嘗嘗?！?/p>

他的栗子糕沒有大娘的栗子餅好吃，但也不錯(cuò)。

“你看吧，我們鵝梨大丘的栗子就不如栗子沖的栗子，但他們栗子沖的稻米可沒有我們鵝梨大丘的香！我和你說，我們大丘的米煮出的飯，香飄十里！人和人不一樣，地和地也不一樣，不過，”潘石匠瞅了龍?zhí)右谎?，“得勤快，懶可不行。他們栗子沖的人，聽說常去栗子林—林子又不用常澆水，去干啥呢—我們鵝梨大丘，該澆水的時(shí)候，要是不挑水灌田，禾苗曬著了，谷子結(jié)出來就沒精打采，飯自然也沒法香飄十里。”

“我可沒懶。”龍?zhí)愚q解了一句。

“我又沒說你，”潘石匠把最后一塊栗子糕塞到龍?zhí)邮掷?，“我就是說說事情的理兒。好啦，”他拍拍手，把裝著大珍珠、繡著小白鵝的布兜放到籃子里，“吃了糕，你就拿著布兜去玩兒吧，我去挑水—你下過雨，我再挑幾擔(dān)就夠了?！?/p>

龍?zhí)蛹泵Π牙踝痈馊M(jìn)嘴里，含含糊糊地說：“我再給你下雨……父親說了，下雨……常練習(xí)……”

“你父親這回話說對(duì)了。那行吧，我再給布兜繡一叢青草。鵝喜歡嫩草，我喜歡縫縫繡繡?！?/p>

“我喜歡行云布雨?！饼?zhí)涌┛┬ΑＫ郧罢娴耐ο矚g行云布雨的，后來，練得多了，天天要站著不能亂走動(dòng)，要靜氣，要凝神，又總是被念叨這不好那不夠，就有些煩（而且，從練功開始，“阿爸”就成了“父親”，不讓再喊“阿爸”了，板著臉的時(shí)候多，笑的時(shí)候少，也讓人煩惱），這才趁著父親和阿媽去天庭了，偷跑出來松散松散。

吃飽了，他“嘿”出來的云朵也大了，濃了，有了那么一絲烏青的雨意。

“看，潘石匠，看我的云！”他喊道。

潘石匠也樂了，理所當(dāng)然地說：“這做事啊，越做越長本事。”

長了本事的龍?zhí)?，把鵝梨大丘的地澆了一遍。這么大一片大丘啊，他真沒想到自己能做到這一點(diǎn)。

挎著圓鼓鼓的新布兜，龍?zhí)幼哌^大丘下那個(gè)石頭建成的小村莊，滿意地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哪里有涼絲絲的雨意飄過來，轉(zhuǎn)頭看過去，陽光燦爛，綠樹叢里濃陰一片。龍?zhí)影櫚櫭?，搖搖頭，又高興了—他今天長本事啦，長本事真叫人高興！

誰也沒注意到，布兜上的草叢里，小白鵝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

4

月光好，把山嶺的曲線照得清清楚楚。一個(gè)一個(gè)小小村莊里，亮出微小的火光。一團(tuán)光點(diǎn)就是一個(gè)村莊。龍?zhí)优吭谝欢涞桶陌自粕希瑪?shù)著那點(diǎn)點(diǎn)火光：“十二、十……三……”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阿嚏—”半夜，龍?zhí)颖灰魂嚦睗竦娘L(fēng)驚醒。月光很亮，他疑惑地揉揉眼睛，四處看看—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山林傳出一陣簌簌，一只夜鳥從林中驚起，翅膀撞著枝葉飛了出來。順著它飛過去的方向，龍?zhí)芋@訝地瞪圓了眼睛。那兒—在一座小山嶺上，有一棵樹隨風(fēng)搖曳著光點(diǎn)。那肯定不是螢火蟲，螢火蟲的光更小，沒有這樣的暖意，也沒有這么好看。

龍?zhí)与x開白云，來到大樹下。

真的是一棵會(huì)發(fā)光的大樹，一棵發(fā)光的銀杏樹—濃密的樹冠中，一些樹葉在月光里閃爍著小小的溫暖光亮。

龍?zhí)硬挥勺灾髯呱香y杏樹。一只貓“喵”地叫了一聲，鉆出樹冠，順著樹干跑掉了。龍?zhí)舆M(jìn)了樹冠，找了個(gè)好位置坐下來—嗯，樹枝粗壯，躺下來更舒服。

大海里也有游動(dòng)的光，但那光是冷的。而這樹葉的光呢，柔和極了，柔軟極了。夜風(fēng)吹過，光在嘩嘩啦啦的響聲里閃閃爍爍。怪不得阿媽說，“閑坐人間，燈火可親”—阿媽隨父親去了天庭，還得幾日才能回來。龍?zhí)訃@了口氣，他有點(diǎn)兒想阿媽了。離樹不遠(yuǎn)，三棟屋子組成了一個(gè)小小村莊。西頭的屋子里傳來幾聲母雞的咕咕聲，中間那家的狗隨之在夢(mèng)里小聲叫了一下，東屋的院子里什么撲出細(xì)碎的聲響，還輕輕地吧唧了幾下。貓上了屋頂，踩碎屋脊的月光。西屋里，一個(gè)男孩嘟囔了一聲，一切又安靜下來。

龍?zhí)影察o地聽著，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傾聽人間的聲響。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會(huì)在此刻想起那片桃花—那片在細(xì)雨中綻放的桃花，花開有聲，欣然歡喜。念著那片桃花，鼻尖似乎聞到了花香。他漸漸睡去，睡夢(mèng)里，桃花謝了，山野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蒼翠里……什么東西在著急地拉他……綠色的雨霧多美，就是有點(diǎn)兒泥腥味兒，不香了……

一陣吧嗒聲急沖過來，發(fā)出響亮的一聲：“嘎—”

龍?zhí)釉俅螐乃瘔?mèng)中驚醒。一股風(fēng)從他身邊吹過，扯著他的布兜。他聞到濃郁的水汽味兒，夾雜著絲縷泥腥味兒。

“誰？”他去抓那縷風(fēng)。

樹下的村子里動(dòng)了起來。

風(fēng)從他指間水一般流過，吹遠(yuǎn)了。樹葉的光亮已經(jīng)消失在微露的晨曦里。他張開手，看到手心有涼涼的水珠。

東屋的門咿呀響一聲，跑出來一個(gè)男孩。一家一家的門都開了，公雞沖出來，母雞們跑出來，屋里響動(dòng)起來。

“喔喔喔—”一只公雞鉆出來，向著東邊喔喔叫。一聲接著一聲，一只接著一只，從東到西，另兩家屋里也響起打鳴聲。

龍?zhí)犹匠鲱^。

“你是誰？”男孩跑到樹下，看到了龍?zhí)樱拔沂切?。你頭上是什么？”

頭上當(dāng)然是犄角。龍?zhí)酉铝藰?，才發(fā)現(xiàn)男孩小樹的腳邊站著一只大白鵝。察覺到龍?zhí)拥哪抗猓蟀座Z伸了伸脖子。

“大白?！毙涿蟀座Z的頭，“放心，它不隨便咬人。它可厲害了，有次村里來了黃鼠狼，它一口就啄下了黃鼠狼的一撮毛—你是誰？我沒見過你。你穿這樣的衣服爬樹，要挨罵的。”

難道爬樹還要講究穿什么衣服？龍?zhí)涌纯葱渖砩系呐f衣裳，問：“挨誰的罵？”

“誰管你就挨誰的罵唄?！毙錆M不在乎地說。

管他的人去了天庭，這會(huì)兒誰也罵不著他。龍?zhí)有ζ饋恚f：“我是龍?zhí)??！?/p>

“龍……太子？”小樹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哎喲”叫喚，“我沒做夢(mèng)?！彼⌒牡孛?zhí)拥年鹘?，“是真的呢！?/p>

龍?zhí)涌┛┬?，?dāng)然是真的。

小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勺，一眼看到龍?zhí)有笨娴牟级担骸斑祝阋灿幸恢基Z?！钡拇_，布兜上繡著一只小白鵝。

大白鵝叫了一聲。

“嘎—”一個(gè)細(xì)小的聲音從布兜上冒出來。

“你的布兜里裝了一只鵝？”小樹驚訝極了，“鵝不喜歡被兜起來?！?/p>

才沒有，他的布兜里裝的是大珍珠。龍?zhí)涌纯床级?，布兜不知什么時(shí)候被淋濕了。他抬頭看看天，天上布滿朝霞，映得山野也活潑了。他皺皺眉，看看手心，手心的水滴早沒了蹤影。

大白鵝又叫了一聲。

布兜又應(yīng)了一聲。

“你的……小白鵝……它出來了！”小樹張大了嘴。

布兜上繡的那只小白鵝一搖一晃，從布兜上鉆出來，拍拍翅膀，跳到地上。它的翅膀支棱出一根小羽毛。

“好小??！”小樹說。

它確實(shí)小，雖說跳出布兜，比繡樣稍大了一點(diǎn)兒，但也就稍大一點(diǎn)兒而已，站在大白鵝身邊，才到大白鵝的大腳掌高。

龍?zhí)雍托湟粯芋@訝，他蹲下來打量這只小白鵝。小白鵝親昵地啄啄他的鞋?！八湍愫媚?。”小樹羨慕地說，“也是，它是你的鵝?！毙湓囂街斐鍪?，“來，小鵝—”小白鵝不理他，偏頭看著龍?zhí)?。龍?zhí)訉W(xué)小樹的樣子，伸出手，小白鵝撲撲翅膀，跳到他手里蹲下來。龍?zhí)又挥X得手心暖暖的一團(tuán)，原來羽毛的觸感這么蓬松光滑。

太陽出來，陽光照著大銀杏樹，也照亮了樹下的兩個(gè)男孩和他們的白鵝。龍?zhí)痈械绞掷锏男“座Z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它要消失了！他看向布兜，布兜被風(fēng)吹著，被陽光照著，濕漬越來越淺。就在他回頭的這一瞬，手里的小白鵝消失了—它又回到了布兜上的草叢里，偏頭看著他，似乎有些疑惑。

大白鵝“嘎嘎”低叫了兩聲。

小樹想要安慰龍?zhí)?，張張嘴，卻突兀地問出一句：“你要不要騎鵝？”

龍?zhí)拥蓤A眼睛張大嘴，看看小樹，又看看大白鵝—騎鵝？他爆出一陣大笑。小樹也笑，先是小聲地笑，然后是大聲地笑。他們的笑聲落在陽光里，融在了晨霧飄蕩的山野中。

5

這個(gè)小小村莊叫大樹嶺。

東頭的阿婆為龍?zhí)诱袅嗣赘?，西屋的大娘拿著他的布兜翻來覆去地看—“多好的手藝，白色至少用了三種，這么亮的橙色線好少見到，這眼珠怎么繡得這么亮……”中間那屋的小妞兒圍著他喊“哥哥”。

哥哥呢！龍?zhí)雍艿靡狻?/p>

“他會(huì)走樹！”小樹也很得意，這個(gè)龍?zhí)涌墒撬业降摹?/p>

“我還會(huì)下雨?！饼?zhí)诱f。

在大家的注視下，他靜氣，凝神，“嘿嘿”推出兩團(tuán)小云，在屋場里下了一陣小小的雨，雨絲兒里當(dāng)然帶著紛紛桃花瓣。小妞兒在雨中追著花瓣兒跑—這樣的雨，不用擔(dān)心被淋著。大娘喃喃不知說著什么，阿婆笑得高興，拍著手說：“老婆子長見識(shí)了！”

龍?zhí)釉桨l(fā)得意，他從布兜里拿出大珍珠給大家看。大娘擺手：“這大寶貝，可不敢拿。”阿婆也怕自己手上的繭子磨到那光潔的珍珠，不伸手。小妞兒把手背在身后，朝著龍?zhí)犹鹛鹦?。小樹繞著龍?zhí)訄F(tuán)團(tuán)轉(zhuǎn)，想伸手，又不敢。

突然，屋外狗“汪汪”大叫。一陣風(fēng)撞進(jìn)來，沖著大珍珠吹過去。

龍?zhí)友奂彩挚?，抱住大珍珠。大白鵝不知從哪里跑來，嘎的一聲似乎咬住了什么。那股風(fēng)亂沖亂撞，想甩開大白鵝。大白鵝不松口。風(fēng)在屋子里沖來沖去，撞裂了屋角的貓食碗，好不容易沖出屋子，帶著大白鵝吹上了半空中。

“大白！”小樹哭起來。

龍?zhí)影汛笳渲橥涫掷镆蝗?，追了出去?/p>

風(fēng)很有力，帶著淡淡的泥沼的水腥味兒。這味道—龍?zhí)酉肫饋?，昨晚在云上，不，昨天離開鵝梨大丘，走在山路上時(shí)，就聞到過這種味道，這味道這兩天一直跟著他—不，不是味道跟著他，是這風(fēng)里一定藏著什么。他沖進(jìn)風(fēng)里，抱住大白鵝。大白鵝一松嘴，那風(fēng)轉(zhuǎn)個(gè)彎又朝屋子沖去。

陽光里，龍?zhí)铀坪蹩吹接绪[片在閃光。

他抱著大白鵝追進(jìn)屋子。風(fēng)已經(jīng)裹住了小樹。小樹抱著大珍珠，大娘抱著小樹，阿婆抱著大娘，正被風(fēng)摔過來摔過去。龍?zhí)託鈮牧?，沖進(jìn)風(fēng)里，卻不知道怎么使力。風(fēng)里的濕意潤濕了他的衣裳。

“走開，臭風(fēng)！”他喊道。

風(fēng)停了，風(fēng)里一個(gè)聲音反駁道：“我才不臭?！?/p>

“臭，搶人家東西，又壞又臭！”龍?zhí)託鈽O了。

“你……”那個(gè)聲音似乎有些委屈，“如果你住在泥沼里，又暗又黑，你也會(huì)想要一顆大珍珠?！?/p>

原來是沖著大珍珠來的。

想要的東西就可以上手搶嗎？大珍珠是蚌丫頭的，要是在他手里弄丟了，蚌丫頭肯定要生他的氣。

龍?zhí)佑稚鷼庥謸?dān)心，說：“大壞蛋！”

那個(gè)委屈的聲音愣了一愣，似乎下定了決心：“即使當(dāng)大壞蛋，我也要這顆大珍珠?！痹捯粢宦洌L(fēng)吹得更猛烈了。龍?zhí)颖ё⌒洌瑥男涫掷锉н^大珍珠。風(fēng)纏上他，他默念起定風(fēng)咒。風(fēng)力小了一點(diǎn)兒?？蛇@時(shí)，龍?zhí)訌堉淖炜ㄔ陲L(fēng)里。跟著父親學(xué)定風(fēng)咒的時(shí)候，他……開了小差，就記得前面這幾句。那風(fēng)察覺到了龍?zhí)拥莫q疑，猛地吹一口，幾乎將他吹倒。他退了幾步，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風(fēng)卷向他手里的大珍珠。就在大珍珠要被搶去的一瞬，布兜上的小白鵝跳出來，一口咬向風(fēng)里。

“哎喲，”風(fēng)一個(gè)踉蹌撞上桌子，悶哼道，“我的鼻子，松開！”

小白鵝才不松口。龍?zhí)影汛笳渲橥级道镆蝗?，瞄?zhǔn)小白鵝的嘴，伸手揪住了一個(gè)濕漉漉的大鼻頭。

呼痛聲更重了。

屋里風(fēng)雨大作，砸得龍?zhí)颖牪婚_眼睛。一個(gè)不留神，鼻子從手里掙脫開去，風(fēng)呼嘯著沖向屋外。

“小鵝！”龍?zhí)又绷恕?/p>

“嘎—”一個(gè)細(xì)細(xì)的聲音在他肩頭應(yīng)道，伸出扁扁的橙色小嘴親昵地夾了夾龍?zhí)拥亩洹?/p>

在一片狼藉里，響起大家的笑語。

6

小樹很能干，敲敲打打修好了摔壞的凳子，修好了磕壞的椅子—不光修好了，還修得格外結(jié)實(shí)，新裝的椅子腿整整粗了一圈。貓?zhí)揭巫由?，盤成一團(tuán)，打起呼嚕。落在地上的陶罐和茶碗，他沒法修，得要去集市找碗的匠人。不過，他說：“摔得太碎了，不好修，最好能買新的?！?/p>

碗碟破了，不都是換新的嗎？

龍?zhí)佑X得奇怪。

“唉，換新的費(fèi)錢！”小樹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這才是會(huì)過日子。這是我阿媽說的，阿爸說她說得對(duì)?！彼尵褪悄弥级党虿粔虻哪莻€(gè)大娘?！安贿^，阿婆這次恐怕只能去集市買新的了。隔下個(gè)趕集日還有幾天，她可以到我們家先借個(gè)茶碗用。茶罐就沒辦法了，我們家也只有一把。”

“沒事，阿婆用大海碗泡茶，用小舀子舀茶出來喝?！卑⑵判Σ[瞇地看看椅子，“小樹越來越能干了。”

龍?zhí)酉肫饋?，山神老頭兒喜歡做點(diǎn)兒陶瓷器具。有次，他跟澤澤去山神老頭兒家，正碰上鴨蛋湖的那個(gè)三寸小老太太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說著要求，要他給她做個(gè)什么茉莉花樣兒的茶碗。而且，山神老頭兒那院子里，就放著一堆碗碟盤子壺什么的，現(xiàn)成的！

“不用等趕集，我給阿婆去找茶罐?！饼?zhí)诱f。

龍?zhí)尤チ松缴窭项^兒的小院。

山神老頭兒正在院子里整理他的陶盆瓷碗。聽了龍?zhí)拥囊?，他找了一圈，拿出一把拳頭大的小茶罐，說：“瞧，只有這個(gè)?！?/p>

“這么??！用不上呀?！?/p>

“用得上也不敢讓你拿走，”山神老頭兒皺巴著臉，“這是麻老太定制的，又是要花兒的壺形，又是要藤蔓的提梁，可費(fèi)事了?！?/p>

龍?zhí)永@著這個(gè)茶罐轉(zhuǎn)了一圈，漂亮是真漂亮，就是太小了。

“要不，你去找瓦伯。瓦伯那里有上好的陶器?！鄙缴窭项^兒給他出主意。

瓦伯是火神，住在鹿角。鹿角的瓦器（瓦器就是陶器，在鴨蛋山，只有鹿角的陶器才能稱瓦器）之所以敲起來當(dāng)當(dāng)有金屬音，就是因?yàn)橛型卟?，那燒陶的窯里，火氣足。

他一條小龍，去找火神，想想都有些奇怪。不過，也只好這樣了。總不好讓大樹嶺的阿婆拿著個(gè)大海碗泡了茶，拿個(gè)小舀子舀著喝。說起來，那磕的壞的，都是他的大珍珠引出的麻煩。雖說，大珍珠也不是他的，可這會(huì)兒在他手里呢。

龍?zhí)犹_要走，山神老頭兒追了一句：“你在山里還好吧？”

龍?zhí)鱼读艘汇?，拍拍自己的布兜，得意地說：“好。”是遇著了一點(diǎn)兒麻煩，但他，小龍，龍?zhí)?，自個(gè)兒把壞東西趕跑啦！

瓦伯那院子，平地都有一尺熱浪。

龍?zhí)诱驹陂T口，探頭往里看看，一眼就看到在院子的一角，那叢雞冠花旁邊堆著的陶器里，有一個(gè)紅陶的茶罐。

就是它了。他抬腳就要往里走，突然想起栗子沖那個(gè)做栗子餅的大娘，她說：“我替你家大人管管你。”龍?zhí)勇湎履_，張張嘴，喊道：“瓦伯？”

“誰？”瓦伯從屋子里往外看了一眼，“誰！”他看到了龍?zhí)?，“你—我—咱們—那個(gè)—啥—海水不犯火神，對(duì)，就是這樣！”他很為自己高興，看他說話多厲害，“海水不犯火神”，多好的話！

“我要那個(gè)紅陶茶罐，”龍?zhí)由伦约罕悔s走，趕忙說，“還要一個(gè)茶碗?！?/p>

“你一個(gè)龍?zhí)樱鄣幕鹌?？”瓦伯瞪大自己的小眼睛，他那眼睛真的很小，瞪大了也還是小。

龍?zhí)狱c(diǎn)點(diǎn)頭。

瓦伯樂了：“小龍，你進(jìn)院子來?！?/p>

院子里更熱，龍?zhí)訜岬秒y受，于是站住了，靜氣，凝神，“嘿”出一團(tuán)小云飄在自己頭頂。雨絲兒帶著花瓣兒紛紛落下，濕潤了他的衣裳，也濕潤了斜挎的布兜。布兜上，小白鵝“嘎”的一聲，伸出頭來，好奇地到處張望。

“你你你……雨雨雨……花花花……小小小……鵝鵝鵝……”瓦伯激動(dòng)得話含在嘴里說不成句子。雨，桃花，小白鵝，出現(xiàn)在他的小院里，哪一樣都讓他驚嘆。鹿角有人家養(yǎng)鵝，瓦伯從他家門前過，每次都被那大鵝追出半里地。雷大有回看到他被鵝追，整整笑了大半年。看這小鵝，多可愛，雪白蓬松的羽毛，橙紅的小扁嘴和腳蹼，看得人心里甜滋滋的。還有那花，粉粉白白的桃花瓣—“你這花，雷大給你的？”瓦伯問。雷大是雷神，他的好朋友，打噴嚏能打出桃花，打呼嚕也能打出桃花，不過，他那桃花是整朵整朵的，不像這樣能在雨里飄起來。

龍?zhí)由鷼饬?，他的桃花是自己的?/p>

看到龍?zhí)余狡鹱欤卟雷约赫f錯(cuò)了。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沒見過龍下雨還能帶花瓣兒的，你可真厲害！”

那當(dāng)然！

“你這花瓣，怎么下出來的呢？”瓦伯很好奇。這花瓣不光能下出來，落到地上，你看，一片花瓣兒都沒有，又成了亮晶晶的雨水。

“這個(gè)……”龍?zhí)幼约阂舱f不清，他就這么一“嘿”，“嘿”出的云落成雨，就帶上花瓣兒了。

“也是也是，哪能事事都說得清，就說我這些陶器，一樣的泥，一樣的火候，燒制出來卻總有區(qū)別，還有燒裂的呢?！蓖卟畬?duì)這個(gè)說不清深有同感。山神老頭兒每次拿著他的好陶器，總是翻過來覆過去地問。那些問題，他一個(gè)都不想回答，也答不上。

龍?zhí)游?，瞅瞅那個(gè)紅陶茶罐。瓦伯也往那邊看看：“你把小鵝給我看看，我就給你那個(gè)茶罐。”

龍?zhí)影巡级的闷饋?，遞向瓦伯：“你伸手?！?/p>

瓦伯伸出手，小白鵝好奇地伸長脖子，啄了啄他的手心。瓦伯癢得一陣笑。小白鵝一用力，從布兜跳到他手心里。瓦伯把小白鵝舉到眼前，左看右看，覺得這小鵝精巧得沒有一處不好看。

他越湊越近，小白鵝一張嘴，夾住了他的鼻子。

“哎喲！”瓦伯嚇一跳，一揮手揮出一串火花。一朵火花好巧不巧，燎到了龍?zhí)有笨娴牟级瞪稀Ｐ“座Z一聲尖叫，撲回布兜，尾羽處冒出一縷黑煙。

“你……”龍?zhí)涌纯床级担吹叫“座Z尾羽處多了一道黑印子，“你……你太壞了！”

瓦伯拼命擺手，他真不是故意的。

龍?zhí)拥难蹨I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在布兜上。奇怪，那黑黑的印子居然越變?cè)降Я恕?/p>

小白鵝又從布兜上跳出來，轉(zhuǎn)頭看看尾巴，撲撲翅膀跳上龍?zhí)拥募绨颍H昵地用扁嘴輕輕夾住他的耳朵。

“怪不得他們說，龍的眼淚有治愈的能力，”瓦伯又是贊嘆，又是羨慕，懇求道，“小鵝小鵝，你也夾夾我的耳朵?！?/p>

小白鵝瞅了他一眼，沖著紅陶茶罐“嘎”了一聲。瓦伯拿出紅陶茶罐，又加了一個(gè)紅陶茶碗，還拿了一個(gè)紅陶的粥罐，才換得小白鵝肯輕輕夾夾他的耳朵。瓦伯怕癢，笑得渾身抖動(dòng)，兩手卻緊緊抱著，插在衣袖里，不敢拿出來。

送別的時(shí)候，瓦伯一再叮囑：“再來啊，有事找瓦伯啊—你看瓦伯的陶器，水火相融，多好，咱們天生就是好朋友。”

龍?zhí)优踔掌?，一邊走一邊笑。瓦伯太逗了，山里太好玩了?/p>

7

大樹嶺上正在下暴雨。

一團(tuán)烏云籠在三家屋子上，水瓢潑似的往下倒。公雞領(lǐng)著母雞們縮在屋檐下，就連大白鵝也沒敢走到雨中去。貓蹲在阿婆家門檻上，狗搖著尾巴站在小樹身邊。

大樹嶺的銀杏樹那邊，是一段不算太高的石崖，石崖邊壘了一道矮矮的石墻。石崖下是稻田，夏天暴雨嘩嘩時(shí)，石墻可以擋一擋，不讓雨水灌下去沖壞田地?？蛇@會(huì)兒雨太大，從石墻的縫隙里噴涌而下，還是落進(jìn)了田里。東屋家的阿伯和西屋家的大叔冒著雨，正在石墻這邊開溝，得把雨水引到山溪里去。

龍?zhí)影烟掌鹘唤o阿婆，站在阿婆家屋檐下，仰頭看那團(tuán)烏云。雨只下在這一處，陽光照在烏云上，邊緣墨綠的色澤中，有鱗甲在反光。

龍?zhí)赢?dāng)然認(rèn)得這鱗甲—這是龍的鱗甲，是一條龍?jiān)趽v鬼！

龍?zhí)託鈮牧?，怎么?huì)有這么壞的龍？他靜氣，凝神，緩緩將雙手推出，一股風(fēng)從他手心吹出來，吹向?yàn)踉?。烏云抖了抖，從中吹出更大的風(fēng)反撲過來。風(fēng)呼嘯，揪著銀杏樹的枝葉，連帶著粗壯的樹干都左右搖擺了。

小妞兒嚇哭了。

龍?zhí)幽钇鸲L(fēng)咒，可他只記得幾句，那咒語也就是把風(fēng)勢(shì)緩一緩而已。他深吸一口氣，再次靜氣凝神，推出一朵白云。白云飄到烏云下，想擋住那雨。雨砸在白云上，壓得白云越來越沉，越來越低，啪的一聲落在屋場上。

龍?zhí)訚M身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氣。

“把大珍珠交出來。”烏云里，那個(gè)聲音說。

“休想！”龍?zhí)影巡级等∠聛?，交給小樹，飛身沖進(jìn)烏云里。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個(gè)黑影就從烏云里落了下來，砸到地上。

是龍?zhí)樱∵@一下砸得太狠了，他眼淚都痛出來了。

硬打，是打不過了。

龍?zhí)雍芎蠡冢?dāng)初父親讓他好好練功的時(shí)候，要是更用心，這次就不會(huì)輸?shù)眠@么快、這么慘了—唉，也就是不輸這么慘，那條藏起來的龍功力比他深厚，再加一倍的力量，他也打不過。

怎么辦？

他看了一眼銀杏樹那邊被暴雨砸得東倒西歪的大伯和大叔，還有被砸得東倒西歪的石墻—得趕緊搬救兵。

“石墻要垮了！”小樹哭起來，“我們的田要沖壞了。沖壞了田，我們就收不著米，吃不上飯了?！?/p>

大娘和大嬸沖進(jìn)雨里，趕過去幫忙。

小樹也要過去，龍?zhí)永×怂瑳_著烏云喊道：“我和你比賽，你贏了，我就……我就把大珍珠給你?！?/p>

“這不是你的大珍珠！”小樹急了。

對(duì)啊—“這不是我的大珍珠！你要是贏了我，我就帶你去找蚌丫頭?！饼?zhí)诱f。

“你剛剛說了，我要是贏了就把大珍珠給我。”烏云里那個(gè)聲音說，“你說，怎么比？”

“你先讓雨停下?！饼?zhí)诱f，“要是把石墻沖垮了，我就不和你比了?！?/p>

雨說收就收了，只是烏云沉沉壓在屋子上空。

“說吧，怎么比？”

“你藏我找，”龍?zhí)诱f，“我要是找出你來了，你就輸了?！?/p>

“你藏我找。”烏云里的聲音連忙說，“我要是找到你，你就輸了?！?/p>

“好。”龍?zhí)痈斓貞?yīng)了一聲，沖著小樹眨了眨眼睛。

“我數(shù)三，”那個(gè)聲音說，“數(shù)到三我就來找。”

“好。”

“一二三！”

數(shù)這么快，小樹急忙看向龍?zhí)?。龍?zhí)右呀?jīng)不見了。一個(gè)穿綠袍子的老頭兒站在屋場上，頭上也有兩個(gè)犄角，比龍?zhí)拥年鹘谴蟆?/p>

小樹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小妞兒拉著阿婆的手。

老頭兒拱拱手：“打攪了?！?/p>

阿婆“嗬”了一聲，剛剛還暴雨如注地淋他們大樹嶺呢，這會(huì)兒倒懂禮了。

老頭兒尷尬地笑笑，低頭到處找。狗悄悄躲進(jìn)屋里，貓依然蹲在門檻上，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雞群在雨停后就滿院子跑遠(yuǎn)了。鵝踱著步子，跟著老頭兒，一副警惕的樣子。

老頭兒把三家都找了一圈，什么也沒找著。他不死心，又找了一圈，還是沒找著。

“你找夠了，說話要算數(shù)?！卑⑵耪f。

老頭兒皺皺眉頭，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沒找著你，出來吧，龍?zhí)?。?/p>

一聲嬉笑，龍?zhí)訌拇蟀座Z后面冒出來：“輪到我找你了，要是找著你，你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再也不許來搗亂?！?/p>

老頭兒勉強(qiáng)“嗯”了一聲。

龍?zhí)娱]上眼睛，慢悠悠數(shù)道：“一—二—三—”

老頭兒不見了。

龍?zhí)酉窭项^兒一樣，到處看，不同的是，他還使勁抽著鼻子聞氣味。在阿婆灶屋的碗櫥里，他對(duì)著一個(gè)大碗看了又看。這是山里最常見的粗瓷碗，厚重的碗壁粗粗畫著一個(gè)藍(lán)色的圓圈。龍?zhí)涌粗莻€(gè)圓圈，圓圈略有起伏，似乎釉彩格外厚。他湊上去聞了聞，說：“找到你了?！?/p>

灶屋里靜悄悄的，只有貓豎直了尾巴無聲地走進(jìn)來。

龍?zhí)由焓秩ツ猛?，碗?yún)s骨碌骨碌滾到灶臺(tái)下，消失在一把柴火里。龍?zhí)訋撞竭^去，一把抱住柴火就往灶膛里塞。一根柴火掙扎出來，跳上灶臺(tái)，消失在一碗綠豆中。龍?zhí)右惶Ц觳?，變成了一只金色羽毛的大公雞飛上灶臺(tái)去啄綠豆。一顆綠豆跳出來，落在地上變成一只老鼠從墻角的洞跑了。大公雞還沒來得及做什么，貓斜沖過去，一伸爪子，按住了老鼠。

“不要，不要！”老鼠說話了。

“我找到你了，”大公雞撲撲翅膀，變回龍?zhí)?，“你輸了。你得帶著你的烏云離開這里，不許再打大珍珠的主意?！?/p>

老鼠在貓的爪子下，不停點(diǎn)頭。

“你剛剛騙過我一次，”龍?zhí)诱f，“我第一下找到你，你跑了。現(xiàn)在，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老鼠可憐兮兮地說：“南邊那片大沼澤里的芭蕉老龍。”

“那片沼澤里怎么會(huì)有龍？”龍?zhí)硬恍拧Ｄ瞧訚伤?，水草雜亂，水不夠深，多數(shù)時(shí)候都渾濁得很。

“有的，我就是。”老鼠嘆了口氣，“很久以前，那里是一片淺湖，水清得很。一到夏天，湖里開荷花，香飄十里。芭蕉更是長得好，投在水面，一片碧綠。下雨時(shí)，雨打芭蕉……我就住在一叢芭蕉下?！?/p>

龍?zhí)酉嘈帕耍瑳_貓揮揮手。貓松開爪子，老鼠就地一個(gè)滾，變回了那個(gè)綠袍子芭蕉老龍。

“你不該搶大珍珠。”龍?zhí)迂?zé)備道。

“如果你孤孤單單住在沼澤里，水里又老是看不清，時(shí)不時(shí)被水草絆住腳，摔一跤，你也會(huì)想有個(gè)什么月光一樣亮堂堂的東西，給你照一照光。” 芭蕉老龍眉眼耷拉，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我就想當(dāng)一回大壞蛋，讓我沼澤里也有光照亮，就再也不干壞事了……”

“你剛剛差點(diǎn)兒就沖壞了石墻，把田地給淹沒掉?！?/p>

“不……會(huì)……不會(huì)……我……每次能下大雨，但下不了多久……剛才你喊停的時(shí)候……雨差不多下完了……只是我染了云，看不大出來……我這個(gè)老龍上了年紀(jì)，本事又不大……困在沼澤……”他一邊抽泣一邊答話。

看到一個(gè)比你老的老龍?jiān)诿媲翱奁亲涛墩娌缓檬?。龍?zhí)幼罂纯从铱纯础Ｘ埾忍显钆_(tái)，再從灶臺(tái)跳到櫥柜頂，半瞇著眼睛打起瞌睡。芭蕉老龍一哭，灶屋里就滴滴答答下起雨。貓不喜歡雨，龍?zhí)訁s不介意，他的衣服被淋濕了，斜挎的布兜也被淋濕了。

“看不清……”芭蕉老龍一邊哭，一邊叨咕著，“水渾濁……唯一就是芭蕉好…………雨打芭蕉……”雨滴滴答答，似乎在應(yīng)和他的話。

龍?zhí)酉胝f點(diǎn)兒什么，卻又不知道怎么說。突然，他的布兜一動(dòng)，小白鵝跳出來，銜住一根水草，撲撲翅膀飛回了布兜。灶屋里哪來那樣綠茸茸的水草？龍?zhí)尤タ窗沤独淆垼沤独淆堃呀?jīng)不見了。小白鵝把水草吐出來，一腳踏上去，沖著龍?zhí)印案赂隆毙Α?/p>

龍?zhí)用靼琢?，既然老龍不愿意好好?dāng)老龍，想當(dāng)一根水草，那就在他的布兜上當(dāng)水草吧！

龍?zhí)幼叱鋈?，跟大家說趕跑了“那個(gè)壞家伙”。

小妞兒先笑起來。小樹急沖到他面前，問：“剛剛你藏哪兒了？我要緊張死了！”

龍?zhí)涌创蟀座Z。大白鵝在石墻邊新開的水槽里啄著什么。他指指大白鵝，說：“我變成一根羽毛，藏在大白鵝的翅膀下。”

小樹張大嘴：“哈！”

“汪汪、汪汪—”狗在他腳邊，一邊叫，一邊起勁地?fù)u尾巴。母雞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咯咯咯、咯咯咯”地議論著。

“我去園子里摘香瓜?！贝髬鹫f。

“我去炸米花?！贝竽镎f。

阿婆這才有心看看龍?zhí)訋н^來的陶器。她拿起紅陶的茶罐：“哎呀，是暖的！”

龍?zhí)有α恕Ｋ牭轿堇飩鞒鲐堓p輕的呼嚕聲。

8

龍?zhí)尤ダ踝記_找老趙。老趙的院門倒是開著，門環(huán)上的燈桿和流蘇都不見了。進(jìn)了院子，院子里到處都擺著燈籠。那一頭，屋門關(guān)著。

他敲敲門。門里問：“誰呀？”

“我找你給蚌丫頭做燈籠，要之前那樣的，要一模一樣，要有荷花?！饼?zhí)右豢跉庹f道。

門打開了一條縫，擠出來一個(gè)矮個(gè)兒的老伯。他就是老趙。

“之前那個(gè)燈籠怎么壞的？”老趙皺著眉頭，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化得滴滴答答全成水了？”

一句話把龍?zhí)訂柕玫拖铝祟^：“我想看看來著……蚌丫頭不答應(yīng)……我們跑來跑去……跑到一座島附近，那兒正好停了艘船……不知道怎么磕到船角……碎了一塊，然后就開始滴滴答答……然后就化了……”

“哦，”老趙長長舒了口氣，“是了，是了，我說這冰燈，只要好好的，應(yīng)該不會(huì)化。”

龍?zhí)犹痤^，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批評(píng)我？”他在龍宮弄壞什么，阿媽說過他，父親要是知道了，還要補(bǔ)充一頓。

“批評(píng)？”老趙一笑，“燈籠嘛，用的東西，怎么能擔(dān)保不壞呢？我年年可都是要做不少新燈籠，前山那小子，年年中秋都要來我家買一個(gè)兔子燈?！?/p>

原來人人都可能弄壞東西！

龍?zhí)颖贿@個(gè)新發(fā)現(xiàn)震驚到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蚌丫頭的冰燈我已經(jīng)在做了，晚一點(diǎn)兒就好?！崩馅w說著，指著一盞好小的圓燈籠，“要是你不忙，能不能拿這盞燈籠去找書生幫我寫個(gè)字？”

書生？

“是那個(gè)書生嗎？”龍?zhí)拥故侵励喌吧接袀€(gè)書生，誰不知道他呢？能讓山神老頭兒給他修房子的，也只有他了，“‘金屋’那個(gè)？”

老趙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點(diǎn)頭：“對(duì)對(duì)，‘金屋’那個(gè)?！?/p>

書生的“金屋”并不是金子做的屋子，而是說砌屋子的磚敲起來“當(dāng)當(dāng)”金屬響，結(jié)實(shí)得很。聽說那個(gè)書生會(huì)寫“春”字，他一直想去瞧瞧。

“寫‘春’字嗎？”他放低聲音問。

“是的，麻老太來訂燈籠，說是好久沒見過油菜花了，交代要個(gè)書生的‘春’字?！?/p>

麻老太，那個(gè)三寸老婆婆，這個(gè)燈籠的大小倒是正好和她合適。

“我有時(shí)間?！饼?zhí)痈吒吲d興地說。

書生住的地方好找。書生的屋子，木格為門，窗朝南開，窗下有一二花草，哎喲喂，那叫一個(gè)講究！據(jù)說，他泡茶還非得什么“泠泠清泉水”，澤澤每次說起他，都要“嘖嘖”兩聲。

龍?zhí)酉壤@著屋子看了一圈。屋子安安靜靜、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確實(shí)是磚好、瓦好，門窗更好。大家只說木格的門，可沒說木格的窗。那木格的窗一副平常的樣子，但木頭柔潤，色澤舒適，格子大小剛好，越看越舒服。

龍?zhí)诱粗兀蝗淮皯魪睦锩姹煌崎_了。書生支起窗子，看到他，嚇一跳：“呀！”

龍?zhí)右矅樢惶捴蓖獗模骸拔艺依馅w……不對(duì)，老趙找你……也不對(duì)……對(duì)……”

“老趙？打鐵的老趙嗎？他剛離開，往南行矣?！?/p>

“不是，”龍?zhí)影櫰鹈碱^嘟起嘴，“才不是。燈籠，燈籠老趙—”他把手里的小燈籠舉給書生看，“要你給這個(gè)燈籠寫個(gè)‘春’。”

“我的墨……”

龍?zhí)哟驍嗔藭臑殡y：“你如果不寫，我就讓你的屋子天天淋在雨里?！?/p>

“你—”書生看看龍?zhí)宇^上的犄角。他讀書多，見識(shí)廣，一聽這話，見這小孩渾身上下又是金絲銀線的，稍一想，就知道這個(gè)小孩是個(gè)龍?zhí)恿?。龍?zhí)诱f讓屋子淋在雨里，那肯定是能淋的。屋子淋雨久了，角角落落都是潮氣，木的窗門說不定要長出木耳來。但，作為一個(gè)書生，書生風(fēng)骨，怎能被區(qū)區(qū)雨水要挾—那可不是“區(qū)區(qū)”雨水，是日日夜夜的雨啊。想起梅雨季節(jié)，書生一個(gè)“不”字怎么也說不出來。

“寫一個(gè)字而已……你是不是忘了怎么寫了？”龍?zhí)又绷?，他就忘過，還忘了不少，字不好認(rèn)啊。

“這怎么可能，”書生一甩袖子，“荒謬！”一個(gè)“春”字，他不知道寫過多少遍了，山神老頭兒要看，三寸婆婆麻老太帶著狐貍太太來看過，湖神澤澤看過，就連鴨蛋湖原野的鴨蛋公也提著一包新茶來看過。唉，寫字不算什么，算什么的是他那寫字的墨，寫一次就短一點(diǎn)兒。要知道，他這字里開花，一半或許是因?yàn)樗淖?，另一半肯定是因?yàn)楹跒车睦虾陬^做的墨。老黑頭一向看不上他寫字，不肯賣墨給他，弄一根墨條可費(fèi)勁了。唉，費(fèi)勁就費(fèi)勁吧，看這小孩，兩個(gè)犄角多有趣，他還是頭一回看到龍?zhí)幽兀?/p>

“貴客遠(yuǎn)至，有失遠(yuǎn)迎，敬請(qǐng)進(jìn)屋上座?！睍f。既然愿意寫字了，那龍?zhí)泳褪强?，待客有待客的禮。

“什么？”龍?zhí)記]聽明白，但他看明白了書生的意思，咧嘴笑著進(jìn)了屋。

“快寫吧，我給你磨墨?！饼?zhí)哟叩?。他在龍宮的時(shí)候，要學(xué)寫字，會(huì)磨墨。

書生搖搖頭，鋪紙，拿出墨條石硯，自己滴水磨墨。

“怎么磨這么少！”龍?zhí)咏械馈?/p>

“一個(gè)字而已，所費(fèi)不多?！睍托牡亟忉屃艘痪洹＿@個(gè)龍?zhí)?，圓鼓鼓的，像一顆飽滿的果子，有趣。

選最小的那支毛筆，提筆，蘸墨，橫豎撇捺，小心地在燈籠上寫下一個(gè)小小的“春”字。

“花呢，花呢？”龍?zhí)訙惤藷艋\。

“得等等……”書生話沒說完，就驚訝地看到墨黑的“春”字里，比以往更快地冒出綠芽，長高，長葉，密密麻麻開出金燦燦的油菜花—開得真密實(shí)，一朵擠著一朵，幾乎要擠出字面了。他看看龍?zhí)印?/p>

龍?zhí)有Φ瞄_心，渾身上下都是高興。小孩兒的高興最叫人高興。書生忍不住也笑了。

“書生先生，你再寫一個(gè)，讓它冒桃花，桃花！”龍?zhí)诱f。

書生搖搖頭，說： “此墨寫字，只開油菜花?！?/p>

“為什么？”龍?zhí)影櫰鹈碱^，“春天也開桃花呀，怎么不冒桃花呢？桃花多好看！”

書生哭笑不得。字上開什么花，不是他決定的，是墨。那墨是油菜花結(jié)子，榨油，以油點(diǎn)燈，取其煙子制作而成的。桃花結(jié)桃子，桃子又不能榨油、點(diǎn)燈、制墨。

“你寫‘桃’，桃花的‘桃’，”龍?zhí)诱f，“寫‘桃’肯定開桃花?！?/p>

“非也非也，”書生說，“吾以此墨為書，只得‘春’字有花，”迎著龍?zhí)拥难凵瘢s緊又補(bǔ)充道，“油菜花?！?/p>

龍?zhí)余洁阶?，似乎有些相信，又有些不想相信：“你試試，你再試試?！?/p>

試試就試試吧，有龍?zhí)釉冢f一呢？他也想看字間桃花開。書生拿紙，蘸墨，提筆，寫下一個(gè)“桃”字。

字寫得不錯(cuò)，筆鋒流暢有力。

他們看著字，字在紙上，靜默如墨。

“怎么不開花呢？”龍?zhí)拥?，“是不是字寫小了？桃樹可比油菜個(gè)兒大！書生先生，你再寫個(gè)大‘桃’字！”

書生失笑，這和字大字小有什么關(guān)系，他就是寫指甲大的“春”字，也能開出指甲大一片油菜花?！俺幹心延猛辍！彼f。

“我給你磨墨?！?/p>

也不見龍?zhí)觿?dòng)作有多快，可書生還沒來得及拒絕，石硯里就已經(jīng)磨出了半硯的墨。他的墨條又短了！書生心疼極了，但又沒有辦法，只有墨條磨墨，還不見能把墨變回墨條的。寫吧寫吧，他其實(shí)也一直想用這墨痛痛快快寫一回字，擇日不如撞日，就現(xiàn)在吧。

書生換筆，蘸墨，揮毫，寫下一個(gè)大大的“桃”。

“桃”字靜默。

“再大一點(diǎn)兒！”龍?zhí)优氖值馈?/p>

書生伸手換一支更大的毛筆，在紙上唰唰寫下斗大的“桃”字。

“呼—呼—”龍?zhí)記_著“桃”字吹氣，喊道，“開花、開花—”

有微小的聲音從字里傳出，書生屏住呼吸—噗，一點(diǎn)綠芽冒出字面，緊接著無數(shù)綠芽冒出來，這綠芽書生太熟悉了，果然，眨眼的工夫，墨黑的“桃”字上開出來金色的油菜花。

開油菜花的“桃”字，實(shí)在是有些好笑?？蓵珠_嘴卻沒笑出來，他看到龍?zhí)釉诼溲蹨I，淚水吧嗒吧嗒打濕了桌角。

“這……這……”書生慌了，他實(shí)在是寫不出桃花來呀！小孩兒該怎么哄？糖！他看到過老太太用糖果哄小孩。他沒……對(duì)了，他有寸金酥，老趙—打鐵的老趙拿來的，酬謝他寫的招牌。

“來來，來來……”他手忙腳亂地把寸金酥往龍?zhí)邮掷锶?/p>

龍?zhí)幽昧艘粔K吃了，又拿了一塊吃了。他默默地吃了一整包寸金酥，收了眼淚，嘆了口氣。

書生被他這口氣嘆笑了，小孩兒嘆氣也好玩。

“為何……非得……桃花？”他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又問出眼淚來，可又實(shí)在是好奇。

龍?zhí)尤嗳嘌劬?，話音里帶上了糖絲兒的甜，說：“父親頭回帶我去布雨。春天，父親說得是小雨，最好是雨絲兒。我們布雨布到一座山頭，山頭有片林子，光禿禿的一片林子。父親行云布出一片雨絲兒，雨絲兒飄落下去，落在林子里……”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桃花兒就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滿林子開啦……”他好小聲地說，“好美啊……雨水可以開出好美好美的花……”

什么聲音響了一下。

書生驚訝地張大了嘴—被龍?zhí)訙I水打濕的桌角，冒出了一朵小小的花骨朵兒。龍?zhí)訐溥暌恍?，笑出一個(gè)大鼻涕泡。在他的笑聲里，小小的花骨朵兒開了，桃香滿屋。

他斜挎的布兜上，小白鵝踩著的水草不見了，冒出一棵小小、小小的芭蕉。

9

天近黃昏，老趙的院子里，蚌丫頭已經(jīng)等著了，澤澤也在。

老趙樂呵呵地接過小圓燈籠，放好，客客氣氣地說：“辛苦啦。”

“我的大珍珠呢？”蚌丫頭滿意地挑起她的冰燈籠?？偹隳芎煤玫匕汛笳渲檫€給她了，龍?zhí)舆B忙將布兜取下來，遞向蚌丫頭。

“等下—”澤澤接過布兜。

“哎呀，這小白鵝多可愛，我要這個(gè)布兜！”蚌丫頭宣布，“正好裝我的大珍珠。我那個(gè)草兜破啦，都怪螃蟹哥哥，他借我的草兜去裝水草，結(jié)果被他的大鉗子剪壞了。”

“這叢芭蕉怎么回事？有股泥水味兒?！睗蓾蓡?。

這個(gè)，就說來話長了。不過，幸好，大家都不忙。老趙迅速擺好桌凳，還端上一盤板栗餅。

那個(gè)大娘沒說錯(cuò)，她做的板栗餅確實(shí)是最好吃的。老趙這個(gè)，口感上差了一點(diǎn)點(diǎn)，不過也不錯(cuò)，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吃起來也香得很。

龍?zhí)訌陌謇躏炚f起，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到小白鵝抓住芭蕉老龍變成的水草，然后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這芭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是水草來著的?！?/p>

“壞老龍！”蚌丫頭生氣地說了一句，“幸好你贏了，不然我的大珍珠……”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想想都可怕。

“壞是壞，”老趙皺皺眉，“也可憐?！?/p>

“哼，芭蕉老龍—”澤澤看看布兜上的芭蕉，對(duì)龍?zhí)诱f，“他想當(dāng)芭蕉，那就讓他到山神老頭兒的院子外，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一叢芭蕉吧?！?/p>

龍?zhí)佑X得行。

做了壞事，總得罰一罰。當(dāng)一叢芭蕉，可以。

也不知道澤澤怎么一扭，布兜上的小芭蕉就到了她的手里?！拔医o山神老頭兒送去，在他山里鬧的事，得由他看著?！彼巡级颠f給了蚌丫頭，出了院子。

蚌丫頭把布兜挎好，拿出大珍珠放進(jìn)冰燈籠里，燈籠亮了，在地上落下一朵一朵荷花。

原來是這樣的燈籠啊！

“好香！”龍?zhí)恿w慕地看著蚌丫頭的燈籠，他也想要一盞。

“我有一盞燈籠，”老趙笑著看向龍?zhí)?，“你看看喜不喜歡?！?/p>

等他拿出燈籠，龍?zhí)由钗艘豢跉狻?/p>

“好美，好威武！”蚌丫頭叫道。

一盞小小的龍燈籠，兩尺來長，金絲盤的鱗甲，銀線扭的龍角，太漂亮了！它并不像常見的燈籠那樣，用燈桿挑著，下面掛流蘇。它沒有流蘇，而是用一根燈桿豎著撐起來的。

“舉高高！”蚌丫頭說。

是的，龍?zhí)咏舆^燈籠，高高舉起。燈籠亮了，溫暖的光從鱗甲間灑出來，落在地上成了一圈一圈的水波紋。

蚌丫頭試著用腳蹚了蹚，嘩嘩有水聲。那看不著的水流過她的腳丫，暖酥酥、癢酥酥的。

“老趙的燈籠，嘿！”蚌丫頭高興地喊道。

“老趙的燈籠，嘿！”龍?zhí)右哺吲d地喊。

“月亮出來了?！崩馅w摸摸蚌丫頭，又摸摸龍?zhí)印?/p>

是的，月亮出來了，掛在東邊的山嶺上，又圓又亮。

“我們踏月去！”蚌丫頭道。

踏月的習(xí)俗，龍?zhí)勇犝f過，他猶豫了一下，問：“不是說，踏月要在中秋嗎？”

蚌丫頭瞪了龍?zhí)右谎郏骸拔椰F(xiàn)在就想踏月，你來不來？”

當(dāng)然來，這么好的龍燈籠，打著踏月多神氣！

老趙呵呵笑著沖他們揮揮手。出了院子，蚌丫頭走在前面，龍?zhí)幼咴诤竺?，打著燈籠，舉著燈籠，走在山路上。

“你和我們回鴨蛋湖嗎？”

龍?zhí)营q豫了一下，說：“父親要回來了，我得回去學(xué)本事。”他嘆了口氣，“學(xué)本事好辛苦?！?/p>

“那當(dāng)然了，我為我的大珍珠，可辛苦了。你回去，要好好學(xué)本事。”

“好?！?/p>

“你說，你會(huì)下桃花雨？”

“我會(huì)?！?/p>

“你下一個(gè)我瞧瞧?！?/p>

“燈籠……”

“我的燈籠才不怕雨?！币彩牵鲅绢^住在鴨蛋湖，她的燈籠肯定不怕水。那就，下吧。

一朵小小的云來到蚌丫頭的頭頂上，飄下細(xì)細(xì)的雨絲兒，飄下小小桃花瓣兒，淋濕了她的衣裳，也淋濕了她的布兜。

“嘎—”小白鵝從布兜上探出頭來。

“小白鵝！”蚌丫頭滿心歡喜地叫起來。

小白鵝走在前面，蚌丫頭走在中間，龍?zhí)幼咴诤竺妫咴谝慌牛咴谏綆X上。一前一后，一低一高兩盞燈籠照出荷花朵朵開，照出水波層層蕩漾。

“什么香？”

“荷花香？”

“不是?！?/p>

“桃花香？”

“不是，是這滿山滿山的香，像是糍粑的香?！?/p>

“哦—”蚌丫頭拖長了聲音，“虧你還是龍?zhí)樱@都不知道呀。這是—稻花香—風(fēng)調(diào)，雨順，稻花兒香……”

遠(yuǎn)遠(yuǎn)傳來澤澤的歌聲：“風(fēng)調(diào)啊—雨順—穗豐啊—稻收—”

鵝梨大丘，月光照在田地邊，頂針力士潘石匠靠在一塊大石頭上，滿足地聞著稻花香沉沉睡去。而在大樹嶺，三家人站在屋場里，敬畏地看著銀杏樹。月光下，銀杏樹的樹葉在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里一片一片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