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哲學：出世與入世的平衡

何善蒙

【關鍵詞】老子 莊子 出世 入世 欲望 有用 無用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

以孔孟為核心的儒家與以老莊為中心的道家，毫無疑問是構成中國思想史的重要支撐，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孔孟還是老莊，一直以來不僅是學界研究的焦點，也是中國哲學基本精神的象征。

在對于孔孟和老莊的一般理解中，存在一種非常普遍但值得商榷的觀念，那就是認為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強調(diào)的是積極的入世哲學，而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則代表消極的出世哲學。但是，不管是對于儒家哲學還是道家哲學來說，這樣的對立觀點都是一種片面的、割裂的看法。儒家思想有其明顯的入世精神，這毋庸置疑，但是，也有其出世的一面，比如孔子就曾說“道不行，乘桴浮于?！保ā墩撜Z·公冶長》），“乘桴浮于?！憋@然就是一種出世精神的表達。對于道家，其所具有的出世傾向自不待言，但是“無為而治”這種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安排形式，難道不是一種入世精神的表現(xiàn)么？基于一般人對于老莊哲學乃是一種消極避世思想的定位，本文旨在通過對老莊哲學中一些重要觀念的闡釋，呈現(xiàn)出老莊哲學實際上是強調(diào)出世與入世平衡的哲學全貌。

老莊哲學中關于與欲望和解的立場，對于人的現(xiàn)實生存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欲望對于人類來說，是一個普遍性問題，而哲學（或者說思想）要解決的就是普遍性問題，即對于每個個體來說都是關鍵性的問題。自從人類誕生以來，欲望的問題就和人類相糾纏，對于欲望，人類大概也面臨一種兩難的處境。一方面，作為人不可能沒有欲望，而且欲望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著社會的進步；另一方面，倘若完全順從人類的欲望，則又勢必會威脅人類自身的存在。該如何解決欲望的問題呢？方案大概有三種：一種是對于欲望的絕對禁止，一種是對欲望的無限放縱，還有一種就是對欲望采取一種中和的處理方式（即既不放縱，也不限制，主張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疾烊祟惖乃枷胧窌l(fā)現(xiàn)，任何流傳至今仍然具有強大影響力的傳統(tǒng)，對于欲望基本上采取的都是一種中和的方式，比如中國哲學。

老子對于欲望的態(tài)度，在中國哲學史上是頗具代表性的。通常認為，老子所代表的道家哲學是一種批判性的哲學，它所批判的對象實際上是社會發(fā)展中經(jīng)由欲望引起的種種弊端，比如對于文明的反思，對于技術的批判，等等?；诖?，老子對于欲望所帶來的種種危害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

有人的社會就存在著欲望，而一旦欲望無限擴張，就會出現(xiàn)難以控制的局面，所謂欲壑難填。對于色、音、味以及馳騁畋獵的追求，原本也是極為正常的，或者說是人的生存所必須的，但是，為了迎合人的欲望，各種色、音、味以及馳騁畋獵的極力發(fā)展，就導致了人“目盲”“耳聾”“口爽”以及“人心發(fā)狂”，這就是一種極端追求的結果了，已經(jīng)完全背離了人的本質(zhì)的需要。這實際上說明，只要欲望之門一旦打開，它就很容易導致極端的狀況出現(xiàn)，這似乎是跟人性密切相關聯(lián)的一個特點。欲望是個體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的展現(xiàn)，而欲望的極致化，則會導致嚴重的社會問題。所以，老子認為，針對這樣的情況，圣人強調(diào)的方法是“為腹不為目”，所謂的“腹”是內(nèi)在的，也就是個體滿足生存需要所必需的物質(zhì)條件；所謂“目”是向外的，這就代表著不斷增加的欲望。圣人希望達到的狀態(tài)，就是以“腹”（內(nèi)在的、基本的需求）取代“目”（外在的、不斷增強的欲望）。這說明在圣人看來，人對于物質(zhì)的需求不能被隔絕，要適當?shù)貪M足，但是，也必須要堅決杜絕欲望的過度發(fā)展。

雖然老子看到了欲望給人以及社會帶來的嚴重沖擊，但他并非禁欲主義者，他所強調(diào)的乃是“少私寡欲”（《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這種“少”和“寡”實際上就是以滿足生活的基本需求為標準的，超出這個標準之外的追求，就會產(chǎn)生前文所說的后果。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保ā兜赖陆?jīng)》第三章）這段話存有爭議，不少人據(jù)此認為老子所主張的是“愚民政策”。然而，老子在這里主要強調(diào)的是在現(xiàn)實的統(tǒng)治中應當如何處理欲望的問題，很多時候，社會中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甚至混亂，原因就在于社會的統(tǒng)治過于強調(diào)欲望，這樣的結果就使得老百姓處于被欲望所驅(qū)使、裹挾的狀態(tài)之中，對于社會統(tǒng)治來說，并非是最好的選擇，所以老子說真正有效的統(tǒng)治需要“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而圣人治理天下的方式，恰恰就是從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出發(fā)，而不是從鼓勵欲望出發(fā)。這里所說的“無知無欲”，并不是說取消了知覺、欲望，而是不把知覺、欲望當作外在炫耀的東西。這恰恰是在充分認識到欲望可能產(chǎn)生危害的前提下，主張將欲望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nèi)，從而使得人和欲望之間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這種與欲望的和解，實際上也是莊子的一種基本立場，在《盜跖》篇中，莊子借助“無足”與“知和”兩個人的對話，表達了對于平衡問題的重視。當然，這兩個人都是莊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也是莊子為文汪洋恣肆的風格的一種表現(xiàn)。而所謂的“無足”，就是執(zhí)著于欲望而不知足的人，他強調(diào)“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莊子·盜跖》），這實際上就是對于名利等欲望執(zhí)著追求的直觀表達。而“知和”，則代表著與欲望達成和解的人，也就是知足的人，所謂“平為福，有余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莊子·盜跖》）。

莊子試圖為人的現(xiàn)實生存提供出路，強調(diào)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之間的平衡關系

老莊哲學總是有著一種批判的視角，尤其是莊子。莊子的精神，多少有一些批判現(xiàn)實的傾向。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世界的批判，讓莊子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問題，現(xiàn)實很多時候是荒謬的。既然在莊子看來，現(xiàn)實的人世間是荒謬的，那么人應該如何生存？莊子并非像某些觀點所認為的那樣，主張?zhí)颖墁F(xiàn)實。實際上，莊子對于現(xiàn)實荒謬性的揭示，就是試圖為人的現(xiàn)實生存提供出路，這是莊子哲學所蘊含的極為重要的精神。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人間世》），莊子認為，身處荒謬的人間世之中，行為必須要順從這個現(xiàn)實世界，但是你的內(nèi)心要保持平和。這是莊子在對顏闔困境的解決之中，借蘧伯玉之口表達的：“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保ā度碎g世》）

在蘧伯玉看來，面對衛(wèi)靈公太子這樣一個天性嗜殺的儲君時，必須要警惕，要謹慎，而且要端正自己。“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這是莊子所設計的在現(xiàn)實世界中生存的方法，用另外的表述就是“不遣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或者《養(yǎng)生主》中所說的：“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睂嶋H上，在這里莊子強調(diào)的是要人因順自然，惟有如此，人才能夠在荒謬中求得生存。不遣是非也不是沒有是非觀念，而是不與世俗斤斤計較于是非得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間世》），“處乎材與不材之間”（《山木》），這不是一種消極的舉措，而是為了讓人能夠在荒謬的現(xiàn)實中得到安頓的一種權宜之計，其中包含著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深深無奈和對于世人的深切情感，而并非是通常所說的逃遁。

但是，如何才能夠做到形就心和呢？形就是比較容易達到的，關鍵在于如何心和？而心和，實際上就是保持內(nèi)心的虛靜，這實際上就是《人間世》中所講的“心齋”——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敝倌嵩唬骸褒S，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鳖伝卦唬骸盎刂邑?，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shù)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被卦唬骸案覇栃凝S?！敝倌嵩唬骸叭粢恢荆瑹o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間世》）

“心齋”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齋”，實際上是心的一種修煉功夫，它要求人必須摒除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朵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在于聆聽，心的功用僅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虛無的心境才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只有大道才能匯集于凝寂虛無的心境，這就是“心齋”。這樣的方式，無疑為人的現(xiàn)實存在方式提供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方案，可以稱為“游世”。人何以存在？在某種意義上，逍遙揭示出來的是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極致的可能，呈現(xiàn)出來的是人的心靈的至高境界。這樣的境界，當然值得我們?nèi)プ穼ず蛨猿?。但是，莊子哲學更為重要的意義是對于人的現(xiàn)實生活方式的指引。如果按照莊子的基本理解，人類生活在無可理喻（荒謬）的世界之中，那么怎么解決人和這個世界存在的張力？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何在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中安頓人的心靈，是比超越的境界本身更為重要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游世方式的提出，在莊子那里應該具有更深遠的意義。如果承認這一點的話，我們就不難理解莊子對于后代文人所產(chǎn)生的持久的、具有典范性意義的影響。

從《莊子》本身的文本來看，在通常被認為是莊子本人所作的《內(nèi)篇》中，“游”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坝巍钡倪@種方式，既不拋棄現(xiàn)實本身，但又強調(diào)個體在心靈上保持自我的超越，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生活的解決方式。在這種解決方式之下，人可以既現(xiàn)實又超越。在這種境界之下，人心虛無空靈，對外界一無所執(zhí)，順世而化，這樣，就不再會為世間的一切束縛所拖累，人自然能夠在不可理喻的世界中保存自己的生命。

在莊子哲學中對于生命的這種安頓方式，即是強調(diào)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之間的一種平衡關系，既要保持自我的精神價值，又不脫離這個世界，這其實也是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事實上，在老子那里，也有著同樣的表達，雖然他的論述并不像莊子那么集中，比如我們所熟知的“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道德經(jīng)》第四章）的說法，實際上就是在強調(diào)，人的生存不能跟現(xiàn)實的世界相沖突，而應當是和光同塵的，即應當是一種“和”“同”的狀態(tài)。

關于“有用”和“無用”的論辯

在莊子哲學中，有用還是無用的爭辯，一直以來備受關注。這個爭辯背后反映的是現(xiàn)實之中個體的糾結。有用還是無用？我們看似一直在選擇著有用的選項，可事實上，很大程度上未必如此。在莊子看來，人都有著極為強烈的主觀意志（老子也持這個觀點），人都會天然認為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所以，人與人之間充滿著矛盾，以至于無法相互理解。

莊子是怎么談論這個問題的呢？他在跟惠施的辯論中表達了他的立場。惠施和莊子之間的爭論很多，而關于有用和無用的爭辯，就是其中一個。莊子和惠施第一次關于有用還是無用的討論，緣起于惠施對其大葫蘆的描述，惠施說，魏王送給他大葫蘆的種子，他種下之后結出的葫蘆非常大，大到可以容納五石?？墒沁@樣的葫蘆，在惠施看來，用來盛水，會因質(zhì)地太脆無法提舉；切開來當瓠，又太大而平淺以至于無法容納東西。所以，惠施說，我并不是嫌它不夠大，只是因為它無用，于是就把它給砸了。針對惠施的這個說法，莊子講了一個故事，莊子說，從前在宋國，有戶人家善于制作防止手凍裂的藥，他們一家世世代代都是以漂洗絲絮為職業(yè)。有個人聽說了這件事情，就找到宋人，希望用一百金來買他的藥方。宋人聽了之后，召集全家商量說：“我們家世世代代靠這種藥從事漂洗絲絮，一年所得撐死了也不過數(shù)金；現(xiàn)在如果我們賣掉這個藥方，馬上就可以得到百金。這樣一比較，應該是很大的收益吧，我們就把藥方賣給他吧！”這個人在買到藥方之后，就去游說吳王。那時正逢吳越之間打仗，吳王就命他為將，在冬天里跟越人展開水戰(zhàn)，結果大敗越人，吳王以割地封侯來賞賜他。所以，莊子說，你看同樣是防止手凍裂的藥，有人靠它得到封地，有人卻只會用于漂洗絲絮，這是為什么呢？就是因為使用方法不同啊！同樣的一個東西，不同的使用方式，會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你有可容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作為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間呢？那毫無疑問是一種極為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可是你卻擔憂它大而無處可容納，結果把它給毀了，你這見識也實在是太淺薄了吧?。ā跺羞b游》）在莊子看來，一個東西有沒有用的關鍵在于怎么去用它。換言之，一個東西不會是無用的，它的用處大小取決于用它的人。但是，惠施的想法跟莊子不一樣，對于他來說，可能用就是要在某個具體的標準（即常識所規(guī)范）下實現(xiàn)的，這在莊子看來當然就是一種不通達的表現(xiàn)，但是，這也無礙于惠施繼續(xù)對于莊子進行批判?；菔┯昧艘粋€比喻來回應莊子，他說他有一棵大樹，樹干上有許多的贅瘤，不合繩墨，它的枝權彎彎曲曲，不合規(guī)矩。雖然它很大，但是匠人走過的時候，看都不會看一下，那是因為這棵樹雖然大，但是沒有用??！在惠施看來，莊子所說的道理，就像是這棵樹，大而無用！對于這個批評，莊子首先反駁的是，如果說大的沒有用，那小的就一定有用嗎？莊子說，你難道沒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它們屈身伏在那里，等待捕捉來來往往的小動物；它捉小動物時東跳西躍，不避高下；但是一踏中捕獸的機關陷阱，就死在網(wǎng)中。雖然它們技巧敏捷，但是終究難免一死。不過，這也不是說，大的天然就是有用的，比如牦牛，它大如天邊的云，這可以說是足夠大了吧，但是卻不能捕鼠。因此，不是說小的必然有用，也不是說大的必然比小的好用，只是看你怎么去使用，這才是問題的關鍵?，F(xiàn)在你有一棵大樹，卻擔憂它沒有用處，那你為什么不把它種在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呢？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隨意地徘徊在它的旁邊，逍遙自在地躺在它的下面，這不是一種很愜意的用途嗎？（《逍遙游》）

所以，關于有用還是無用，惠施的立場大概可以說是一個現(xiàn)實功利的立場，而莊子的立場則是，一個東西有沒有用以及有多大的用處，關鍵在于怎么去用它。這個話題有著非常深刻的含義，就莊子本身來說，他實際上是對世人所謂的用（基于現(xiàn)實功利角度考慮的）的批判，認為這樣的形式實際上是由于我們心靈的自我限制，即沒有發(fā)現(xiàn)用的恰當方式。而這種立場，其實在老子那里也曾被很直接地表達過，所謂“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道德經(jīng)》第十一章）。假如說莊子是從批判的角度來談論用的問題，老子在這里則是從建構的意義上來說的，即有和無這兩面對于事物來說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有”的價值當然重要，但是如果沒有“無”，這種“有”的價值就根本無法體現(xiàn)。所以，對于人來說，重要的不是用一個去否定另外一個，而是兩者之間的平衡。

老莊的理想社會并非小國寡民

老莊哲學對于人的現(xiàn)實存在，尤其是對個人如何達成與社會之間的平衡做了非常詳細的討論，對于今天同樣有著積極的意義。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澄清，就是關于“小國寡民”①的問題，即老莊哲學對于理想社會構建的問題。這也是被很多人認為老莊是消極避世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老莊真的推崇“小國寡民”嗎？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解。

老莊政治哲學的基本原則是無為而治，但是所謂的無為并非什么都不做，實際上強調(diào)的是統(tǒng)治者對于被統(tǒng)治對象以及社會不要過多地干預，不要把自己的強烈欲望強加到政治運作中去，由此可以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理想狀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在談論無為而治的政治哲學策略的時候，很清楚地跟另外一個概念“大國”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治大國，若烹小鮮”（《道德經(jīng)》第六十章），這說明“烹小鮮”這種無為而治的、不打擾的政治策略，實際上是針對“治大國”來說的，即治大國的君主應當以靜為主，而不是打攪百姓的日常生活，唯其如此，才能得到百姓的擁護。從這個角度來說，治理大國，就應當是靜的、無為的。其實，在老子的講述中很多涉及到“大國”的內(nèi)容都有這樣的意味，而且“大國”對于老子來說，明顯具有更高的價值意義——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道德經(jīng)》第六十一章）

大國為什么要謙卑處下？是因為大國是靜的，所以，這種靜恰恰體現(xiàn)的是道（或者說無為）的基本特點。從道的角度來說，道是以靜、下為基的，所以，既然治大國若烹小鮮，那么對于大國治理的方式就是靜和下。從現(xiàn)實的效果來說，這種靜、下的結果就是天下歸之。

從這個論述來說，在老子文本關注現(xiàn)實政治的情境之下，大國具有更為積極的政治效果。因為，對于小國來說，“小國修下自全而已，不能令天下歸之”，小國居下，順從道，這自然是極好的，但是，就其現(xiàn)實的效果來說，僅僅可以達到自我保全而已，不可能實現(xiàn)天下歸之的結果。因此，老子在現(xiàn)實的政治效果方面無疑表現(xiàn)出傾向大國的意向。因為，大國如果采取合乎道的方式來治理的話，很容易就達到了天下歸之的效果，而這恰恰是在先秦之際所追求的理想的政治統(tǒng)治效果，即為了應對禮崩樂壞而實現(xiàn)政治有序的最佳途徑。所以，王弼注中很清楚地說，雖然大國和小國都是在合乎道的方式之下，在以道治國的情境之下，但從現(xiàn)實的情境來說，“大者宜為下”，即在價值領域，大國具有比小國更為重要和更為現(xiàn)實的意義。

如果說“大國”是老子最為根本的價值追求的話，那么，在通常意義上，我們說的“小國寡民”又當如何理解？我們通常認為，“小國寡民”所揭示的是老子心目中的理想治理形式，這種形式，在其文中表現(xiàn)得非常清晰——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道德經(jīng)》第八十章）

這段話，在一般的解釋意義上都被認為是老子對于理想社會形態(tài)的描述，即“小國寡民”，所以，后面的一段描述，成為了最為典型的小國寡民的社會形態(tài)的記述。于是，在這種解釋下，老子哲學似乎就成了退縮的、落后的史觀。但是，需要追問的是，老子所想的果真如此嗎？如果我們回到前面所說的，老子理想的社會形態(tài)恰恰是“大國”而不是“小國”，那么“小國寡民”又意味著什么？其實，在王弼對于“小國寡民”的注解中已經(jīng)很清楚地說明了，所謂“國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況國大民眾乎，故舉小國而言也”（《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第八十章）。也就是說，既然小國寡民可以很容易地實現(xiàn)老子所謂的合乎道的理想治理形式，那么大國就更加容易了。所以，這里用“小國寡民”僅僅是作為一個例子而已。

當然，過分糾結于大、小的區(qū)分，并非老莊政治哲學的旨趣。老莊所重的乃是“無為而治”（即不擾民），實際上是通過對統(tǒng)治者過于強烈的個人欲望的消解而向君與民之間平衡的一種回歸。

（作者為浙江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導）

【注釋】

①當然，老子和莊子對于自己理想社會的建構所用的具體詞匯不同，老子談論的是“小國寡民”，而莊子用的是“至德之世”，但其實質(zhì)相類似，故這里以老子的“小國寡民”作為一個代表來討論。

責編/周小梨 美編/陳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