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25年，盲人張洪征服珠峰和愛情

趙淑荷

2021年5月24日，中國人張洪從尼泊爾一側(cè)登頂珠峰，成為亞洲首位、世界第三位達成此成就的盲人。

那一年，張洪46歲，已經(jīng)失明25年的他，把“盲人登珠峰”的笑話，變成了佳話。

這個“勵志”故事，被以《歸途列車》在國內(nèi)外享有聲譽的導(dǎo)演范立欣拍成紀錄片—《看不見的頂峰》，于10月27日全國上映。

2020年第一次與張洪見面時，范立欣問：你看不見，為什么還要登珠峰？

張洪說，我看不見世界，但是我想讓世界看見我。

范立欣說，自己在拍攝后期，才逐漸從他所見證的故事里，讀解出了這句話的多層含義。

紀錄片上映前，南風(fēng)窗記者在北京見到了張洪與他的妻子夏瓊。在臺上的張洪，語氣鏗鏘有力，敢于用不熟練的英語與外國觀眾對話。臺下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張洪只是一個人坐著，偶爾與夏瓊說兩句話。他戴著一個耳機，可以用來“聽”朋友圈和微信消息。

在那幾天的相處里，我采訪了張洪夏瓊夫婦、他的向?qū)娮?、攝影師rocker，以及跟拍他三年的導(dǎo)演范立欣。他們的講述中，有愛情的純粹與珍稀，有同道者們的志同與信任，還有盲人的不甘以及對得到世界認可的渴望。

無法躲避的命運

張洪的爸爸和叔叔都是盲人。

小時候，張洪用一根竹竿帶著爸爸和叔叔到市場上買東西。下雨天，地面濕滑，他一不小心倒在田埂里，結(jié)果帶著爸爸和叔叔都倒在水田里。周圍的人指指點點，哈哈大笑—對一個孩子，“這可能是終身的陰影”，范立欣說。

17歲，張洪從老家涪陵出發(fā)，來到成都錦江按摩針灸專科學(xué)校，他的叔叔曾在這里上學(xué)。

張洪那時對推拿按摩完全沒有概念，只是覺得能離開閉塞落后的家鄉(xiāng)前往大城市成都求學(xué)，就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

21歲，張洪遭遇青光眼突然發(fā)作，似乎“遺傳是唯一的解釋”。讓他更覺不公的是，這時候他剛剛遇到愛情。

認識夏瓊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健康的小伙子，就在他跟夏瓊第四次見面的時候，他的眼睛開始紅腫、脹痛。

發(fā)病當年，張洪失去了光明，生活“直線下降”，完全沒有緩沖地帶。

他變得消沉、暴躁，有一次，他掀翻了夏瓊做的飯，夏瓊只是把菜撿起來，問他還想吃什么。

從張洪治療眼疾，到徹底失明，夏瓊一直承受著來自家人和朋友的壓力。某段時間里，很多人見到夏瓊只有一個問題：你還沒跟那個盲小伙分開嗎？

用了三年，張洪逐漸接受現(xiàn)實，而夏瓊沒有離開他，反而嫁給了他。

多年后，當被問起為什么要去爬珠峰，張洪總會強調(diào)“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我身邊的愛人”。他想證明，夏瓊選擇他沒有錯。

為此，他折騰過很多事情，比如去上海打拼，去做銷售，自主創(chuàng)業(yè)，從推拿師轉(zhuǎn)為推拿醫(yī)生。

夏瓊見證了這一切努力?！皬氖饕院笤诤诎道锩嫠恢痹谡页雎?，努力地想要給我好一點的生活，不管他做什么事情，他一直在嘗試”，這讓夏瓊堅信“這個男人還是可以托付”。

在北京，張洪無論去哪里，總是把右手搭在夏瓊的肩膀上。在陌生環(huán)境里，他需要不斷摸索來確認自己與沙發(fā)、話筒、臺階、觀眾的距離，可是與夏瓊的距離，他的判斷永遠準確。

毋庸置疑，他是這部電影，也是所有活動的主角。但他非常樂于聽到別人向夏瓊提問，總是第一時間把話筒遞給妻子。

21歲，張洪遭遇青光眼突然發(fā)作，似乎“遺傳是唯一的解釋”。讓他更覺不公的是，這時候他剛剛遇到愛情。

有人對夏瓊說，你是一個偉大的男人背后的女人。夏瓊對這個說法沒有意見，但她的自我介紹或許更為確切，“我是全世界第一個支持張洪登珠峰的人”。

高山和大海可以在一起

在拉薩生活的時候，張洪認識了一個跑馬拉松的運動員，有天那年輕人問他，要不要一起去見一個有名的登山家？

張洪一開始根本不知道登山是什么，只覺得見一個名人，或許能增加自己以后跟人聊天的談資。

他見到的登山家洛則，是一個熱情而又平易的人。在洛則的講述里，張洪想象著厲害的裝備、巍峨的雪山，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念頭擊中了他：“老師，有沒有盲人登過珠峰？”

洛則告訴他，世界上第一位登上珠峰的盲人叫艾瑞克·維漢梅爾，他13歲失明，33歲登頂珠峰。后來，又有一個盲人登上過珠峰，也是外國人。

還沒有第三個。

張洪說，那我可不可以當中國第一個登上珠峰的盲人呢？

幸運的是，洛則沒有完全把這句話當成玩笑，他鼓勵張洪可以從戶外運動開始嘗試。從徒步開始學(xué)習(xí)登山，2015年，在洛則的指導(dǎo)下，張洪登頂雪古拉峰。

“清冽的空氣，雪的腥味，被風(fēng)吹動獵獵作響的經(jīng)幡”，站在山頂張洪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從自己胸腔里往外釋放。他開始思考，登山會不會就是那個他找了20多年，此生真正想做的事？

一開始，夏瓊只覺得登山是個有益身心的愛好。但是爬珠峰遠不是這么一回事，她聽到丈夫的想法，最初并不贊同。

世界最高峰，風(fēng)景與其他雪山不同，其兇險亦如是。

可是張洪認定了這個目標，在體能訓(xùn)練階段，張洪每天都要負重爬樓梯，有時候夏瓊睡了一覺半夜醒來，看到張洪還在爬。

夏瓊說，每個人都有追求夢想的權(quán)利，張洪已經(jīng)失去了光明，登山就像他生活的裂縫里漏下的一束光，她沒有權(quán)利把他的愛好與夢想也剝奪。

去往尼泊爾的前一天，張洪和夏瓊到深圳去看了海。夏瓊是四川女孩，長居內(nèi)陸，看海是她從小的夢想。或許也怕自己以后沒有機會，張洪決定帶夏瓊先實現(xiàn)這個夢想再出發(fā)。

視頻里的夏瓊像一個小女孩一樣難掩雀躍，她拉著張洪的手說，你喜歡高山，我喜歡大海，現(xiàn)在看來，高山和大海是可以在一起的。

雪山上的眼睛

強子是張洪在登珠峰的過程中最重要的陪伴者，也是張洪在雪山上的“眼睛”。

在結(jié)識張洪之前，他曾作為向?qū)椭鷶嗤鹊巧郊蚁牟迮实枪脱┥健Ｏ牟迨菑埡榈闹貞c老鄉(xiāng)，2018年，他實現(xiàn)了登頂珠峰的夙愿，同年，他給張洪介紹了自己以前的向?qū)娮印?/p>

在《看不見的頂峰》的豆瓣短評里，有人說，電影里張洪和強子更像一對。因為他們之間總會有些別扭，卻一直努力相互理解。

登頂之前的拉練當中，張洪經(jīng)常會停下來調(diào)整呼吸，強子總是會催促他，因為每次猶豫都會拖長攀登時間，這對體能是極大的消耗。失去耐心時，強子把手套摘下來，他說自己是“自討苦吃”。

后來強子蒙住眼睛試著在沙石地上走一次路，看不見的時候，人每走一步都要猶豫、衡量、反復(fù)下決心，這件事急不來。后來復(fù)盤登頂過程，強子說，以張洪的體能，如果他不盲，沖頂珠峰所用的時間大概在13小時，但是最終張洪用了24小時，幾乎翻了一倍。

在帳篷休息的時候，強子問張洪，我們能看見自己爬到了哪里，就算余下的路很漫長，但我們總歸是知道還有多少，你怎么做這種判斷？張洪說，最起碼我知道，走一步就少一步。強子說，我覺得你又給我上了一課。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張洪已經(jīng)在藏區(qū)生活了七八年，并且有過多次雪山攀登的經(jīng)驗。這讓強子對張洪的珠峰計劃有一定的信心，但他仍非常謹慎地對待張洪的熱情。

夏瓊是四川女孩，長居內(nèi)陸，看海是她從小的夢想。或許也怕自己以后沒有機會，張洪決定帶夏瓊先實現(xiàn)這個夢想再出發(fā)。

范立欣說，強子是一個很純粹的人，在他眼里，登山就是登山，這件事不摻一絲雜質(zhì)。

這種境界，對當時的張洪來說是一種奢望。

他太看重這次登山，為籌款和債務(wù)焦慮，擔(dān)心自己在訓(xùn)練時受傷錯過機會。這些在訓(xùn)練和準備上的不專注，都曾讓強子嚴肅地警告張洪：“珠峰不會因為你是盲人就開綠燈?！?/p>

為了登山時節(jié)省體力，他們研究了一種獨特的簡潔指令：一根棍子，他們拿兩頭，強子往上抬，張洪就知道要往上走，往下就是停，往左就是左轉(zhuǎn)，往右就是右轉(zhuǎn)。進入攀巖訓(xùn)練，涉及的動作更復(fù)雜時，強子與張洪商量，以肚臍為圓心，肩膀到髕骨的距離是一環(huán)，肘關(guān)節(jié)到膝蓋的距離是二環(huán)，再加上時鐘方位的運用，來幫助張洪確定他應(yīng)該去抓哪個巖點。

在雪山上，兩人建立起一種“過命的”信任。

2021年帶領(lǐng)張洪，也是強子第一次登珠峰。距離山頂大約一百米的時候，由于氧氣不足，強子和攝影師丁丁把自己的氧氣留給了張洪。

強子說，沒有哪個登山人能拒絕登頂?shù)恼T惑，但他深知張洪比他更需要這個機會。次年，強子再次來到珠峰，成功登頂。

珠峰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為了登珠峰，張洪籌備了六年，無論是金錢上，還是體能上，他付出了巨大的沉沒成本，甚至包括他在攀登慕士塔格峰的時候因凍傷而失去的一小節(jié)手指。

在見到張洪之前，每個人都告訴我，張洪去登珠峰，是因為他有很強烈的被社會認可、為家人爭取尊重、改善生活處境的愿望。

客觀上來說，張洪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

他成為了一部紀錄電影的主角，成為了殘聯(lián)、學(xué)校、戶外俱樂部爭相邀請的榜樣與模范，并且從一線醫(yī)生的崗位轉(zhuǎn)到了宣傳崗位，他現(xiàn)在是一個有精神力量的偶像。

但我總覺得，有些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

很長一段時間里，張洪既覺得自己跟正常人格格不入，又拒絕融入盲人群體。無論是折騰創(chuàng)業(yè)的事情，還是愛上登山，到最后挑戰(zhàn)珠峰，張洪一直近乎偏執(zhí)地認為，他必須要做出一點頂尖的、驚世駭俗的事情，這個世界才有可能對殘缺的他給予相對平等的眼光。

登珠峰改變了他。

張洪曾遇到一個希臘的背包客，他每走到一個寺廟，都會為張洪祈福，他跟遇到的人說：“嘿，我有一個中國哥們，他是一個盲人，他要登珠峰?！?/p>

在加德滿都，張洪有一次跟范立欣結(jié)伴出行，范立欣去問路，把他留在了路邊，這時一輛車要經(jīng)過，對張洪鳴笛示意，但是張洪不知道該往哪里躲。他感覺到有個人雙手張開抱住了自己，一點一點推著他走到墻邊，直到那輛車開走，那人才離開。

拍攝紀錄片的經(jīng)歷也改變了他。用張洪的話來說，“范立欣這樣世界級的大導(dǎo)演，跟我們完全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但他們后來超出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guān)系，成為了朋友。張洪形容他們的關(guān)系好，是說“他（范立欣）現(xiàn)在可以沒有隔閡地批評我”。

如果說，在人際交往中接收的善意溫暖了張洪，大自然則解放了張洪。

挑戰(zhàn)雪山，是他的權(quán)利，而“大自然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公平，不會因為你是男的女的、窮的富的、看見的還是看不見的，而有任何的區(qū)別”。張洪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殘障人士如何成為英雄，不如說是一個自卑、敏感、固執(zhí)的人，如何與世界建立信任。

范立欣想起了自己最近看的一個脫口秀段子。

崔娃（Trevor Noah，南非脫口秀演員，活躍于美國）講述他有次在洛杉磯演出，他像往常一樣，在臺上調(diào)侃有色人種，調(diào)侃特朗普，講各種人群的笑話。那天正好來了洛杉磯盲人協(xié)會的觀眾，結(jié)束后有個盲人走過來，他問崔娃，你為什么從不講盲人的笑話？崔娃說，開盲人的玩笑總覺得有點不尊重。那個觀眾說，你在區(qū)別對待我們，你應(yīng)該開我們的玩笑。

張洪在自我證明上的熱切，是一種對平等的高度渴望。

范立欣曾說，“我看不見世界，就讓世界看見我”，這句話有好幾層意思。

其中一層意思，自然是張洪上了新聞，上了熱搜，被全世界報道，大家都知道了他。但還有一層意思，是張洪通過做成這件大事，重新看到了自己的小家—那本就是他的世界。

張洪登頂是一個45秒的黑場，沒有畫面，觀眾只能聽到張洪的呼吸聲。

因此張洪否認自己的高光時刻是登頂，他人生真正的高光時刻，發(fā)生在他終于放下了那個偏執(zhí)自卑的自己的時候。

黑暗長達45秒

紀錄片《看不見的頂峰》里對張洪登頂?shù)某尸F(xiàn)，是一個45秒的黑場，沒有畫面，觀眾只能聽到張洪的呼吸聲。

這原本是一次拍攝事故。登頂之前的一小段路，因為氧氣不足，攝影師丁丁和向?qū)娮影蜒鯕饬艚o了張洪，攝影師的缺席造成了素材缺失，卻也成就了一個創(chuàng)意。

但人們還是會好奇，攝影機沒能記錄下來的那個時刻里，張洪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在想什么呢？

他什么也沒想。

上最后一段的時候，他的腦子是空白的。當時他身邊沒有中國人了，只有夏爾巴向?qū)А埡橐恢眴栠€有多久，夏爾巴說還有半小時。過了遠超半小時那么久，張洪又問還有多久到，夏爾巴說，還有半小時。張洪發(fā)現(xiàn)，無論他怎么問，夏爾巴都只會回答，還有半小時。

張洪累了，出于本能，他開始像耍賴一樣，一直大叫要下去，不爬了，“我要死了，我不上了”。結(jié)果張洪真的感覺到夏爾巴把自己身上的上升器卸了下來，換成了下降的裝備。就在同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是軟的，平的，他能站起來了。他試著往前走一步，腳面被雪覆蓋。周圍是空曠的，無可阻擋。

夏爾巴告訴他，你登頂了。張洪沒反應(yīng)過來。

夏爾巴馬上跟大本營對講，聲音很興奮，一串外語中，張洪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聽到了對講機里傳來的歡呼。

他登頂了。他遲鈍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兩三秒的激動之后，張洪調(diào)整心態(tài)，開始下撤。因為登頂不是終點，平安回到大本營，回到家人身邊，才算一次成功的攀登。

2021年5月24日，夏瓊一夜沒睡。接到電話的時候，她正在醫(yī)院科室里給病人按摩。她告訴大家，她的老公登上了珠峰。歡呼聲中，夏瓊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了很久，“我不能讓病人看到我脆弱的樣子”。

5月27日，張洪安全回到大本營。

他成為了第一個在雙眼失明的情況下登頂珠峰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