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少年

孫艷梅

老郭估計不知道，最初家生頻繁地上他家，竟然是因為他家的狗。

家生的師傅老郭家的狗并不是一條名貴的狗，是撿來的。毛黃黃的，耷拉著尾巴，老郭毫無新意地喊它大黃?？墒羌疑谝淮紊蠋煾导?，就喜歡上了大黃。

大黃讓家生想起了他在父母身邊的日子。

父母家也有一條像大黃這樣的狗。老郭和家生這樣的家庭，養(yǎng)狗的目的并不是當寵物，而是為了看家護院，所以狗的形象無需好看，只要皮實、好養(yǎng)。后來家生想，在父母家，給他溫暖的不是父親，不是母親，也不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而是家里養(yǎng)的那條柴狗，那條柴狗給他帶來了唯一的溫暖。

奶奶去世早，家生從小跟著爺爺住在北斗鎮(zhèn)，父母則在離北斗鎮(zhèn)一百多里的城市討生活。他們沒有技術(shù)，在城市的一隅開了一家物資回收公司，其實就是干收廢品的買賣。家生十三歲那年國家放開二胎，父母決定再要個孩子，誰知一下子生了雙胞胎。多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的家里雞飛狗跳，父母更顧不上家生了。家生仿佛被父母遺忘了，曾經(jīng)一度以為自己是爺爺奶奶生的。

其實這也不稀奇，北斗鎮(zhèn)很多家庭都是這樣。

家生初中畢業(yè)的那年夏天，父親破天荒地在不年不節(jié)的時候回到了北斗鎮(zhèn)。父親一邊和爺爺喝酒一邊說：“家生畢業(yè)了，正好我的公司忙不開，家生去幫忙，也算子承父業(yè)?！奔疑墓φn還不錯，不想去，他小聲嘟囔：“我想上高中，你那公司不就是賣破爛嗎？有啥好子承父業(yè)的！”父親勃然大怒：“上高中，考上大學又怎么樣？名牌大學失業(yè)的人多了去了！”在北斗鎮(zhèn)，父親和子女的相處方式是訓斥、毆打、視而不見和沉默不語。家生畏懼父親，不敢再抗爭，吃過一頓飯后，就像一株還沒成長起來的樹一樣被父親連根拔起帶到城市。

家生父母的物資回收公司在一個深深的灰撲撲的巷子里，平房帶院，租的。院子里到處是父母收來的垃圾，連中間逼仄的半米通行道，也像一掛雞腸子里出外拐的。屋里的電視機、洗衣機、衣櫥等所有家具，都是父母收來的。家生剛來的時候常常頭暈惡心，他不敢和父親說，就找母親訴苦，說家里有難聞的酸臭味。母親早被兩個雙胞胎孩子折騰得心煩意亂，沒好氣地說：“你一個大小伙子怎么這么多事！”看著母親蓬頭垢面的樣子，家生閉了嘴。

而走出深深的巷子，立即是另外一番景象，寬敞明亮的大街，精美雅致的店鋪，琳瑯滿目的商品。巷子斜對面是一所高中學校，常常有和家生差不多大的少年意氣風發(fā)地出出進進。家生想，他若不是被父親逼著“子承父業(yè)”，也會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讀書吧？

家生成了一個沉默少年。由于對父母的怨恨，他選擇不和他們說話。父母喊他好幾聲，他才懶洋洋地回應(yīng)?？僧吘股倌晷男裕闹惺怯泻芏嘣捪胍獌A訴的，家生選擇和家里養(yǎng)的狗說。院子里養(yǎng)了一條看家的柴狗，黑黑的，連名字都沒有，每次都是母親匆忙地弄點兒殘羹剩飯倒進狗盆?？晒房偸遣幌訔壍乩峭袒⒀?，有陌生人踏進院子，忠心耿耿地大聲叫喚，從來不因主人對它的怠慢而懈怠工作。家生給這條狗起了一個帥氣的名字，叫黑蓋。每天吃過晚飯，他就帶著黑蓋出去兜風，這是他和黑蓋最快樂、最愜意的時光。在城市行走，家生還是有些膽怯的，是黑蓋給他壯了膽。平時黑蓋和父母同時出現(xiàn)，家生會停下來跟黑蓋說說話，拒絕和父母說話。母親很受傷，跟父親訴苦，說家生這個孩子疼也白疼，像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一樣不認爹娘。家生因此挨了父親一頓揍，挨過揍的家生頭一犟，回頭就把微信名字改成了“悟空”。

“悟空少年”家生時刻想逃離這個破破爛爛的家。一年以后，機會來了。

家生的爺爺?shù)昧税稍诖采喜荒軇?。按照農(nóng)村的規(guī)矩，應(yīng)該由家生的母親這個兒媳婦回家照顧。那幾天，母親在家里摔碟子打碗，罵天罵地罵她嫁的倒霉男人。家生的父親被罵得灰頭土臉的，像夾著尾巴的黑蓋。這時候家生說：“這個家離不開我媽，要不我回家照顧爺爺吧?！?/p>

母親頓時閉上了喋喋不休的嘴。父親看看母親，看看家生，也沒別的好辦法，就同意了。臨走的時候，家生偷了父母的錢買了火腿腸，好好地和黑蓋吃了一頓告別宴。

家生回到闊別一年的北斗鎮(zhèn)。站在鎮(zhèn)口，他大口呼吸著北斗鎮(zhèn)的空氣，好久沒這么酣暢淋漓了。

一年之后爺爺走了。家生卻再也不肯回到有父有母的家里，沒辦法，父親托人讓他進北斗鎮(zhèn)的鋼帶廠打工。

家生進廠打工頗受了些周折。

廠辦主任是一個胖胖的女人，她看到長了一圈毛茸茸唇髭的家生，就不想要。她口氣很倨傲：“鋼帶廠是個體力活兒，你不一定受得了?！笔邭q的家生甕聲甕氣的，話像從泡菜壇子里發(fā)出來的：“我能受得了?！迸峙擞终f：“還有夜班，從晚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十二個小時只能輪流睡一個小時。”家聲說：“行。”此刻，只要不讓家生回到那個有父有母的家里，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女人見這么高強度的工作也沒嚇退家生，就說：“車間里的活兒重，我?guī)е闵宪囬g，若有人愿意帶你，你就留下；沒人愿意和你一組，我也沒法兒。”車間是一個棚式的大屋，里面很多男人在忙活。家生從胖女人嘴里已經(jīng)知道，兩人一組，十二組，共二十四個人，計件拿工資。果然，家生一出現(xiàn)在車間立即引來一陣起哄聲，其中一個男人奚落道：“小豆芽菜，這里可沒奶喝喲！”少年自尊心強，若是平時家生會扭頭就走，可如今只有忍耐，眼淚都快流下來了。這時候角落里傳出一個聲音說：“要不，讓他跟我吧?！?/p>

家生順著聲音尋找他的“救命稻草”。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額頭上的皺紋又深又彎，像一道道溝壑。頭發(fā)稀薄地覆蓋著頭頂，前面有一小綹總是不聽話，常常從額頭上掉下來。說話的這一會兒工夫，就用手捋了兩次。家生覺得他像《功夫》里的火云邪神了。果然，夏天到來的時候，師傅穿褲衩大背心，趿拉著用自行車內(nèi)胎做的灰不溜秋的“沂蒙涼鞋”，更像火云邪神了。那時候家生已經(jīng)和師傅親如父子，他給師傅買了一雙黑色的“洞洞鞋”。師傅喜滋滋地邊穿邊說：“花這錢干什么！”那是后話。當時，聽到“火云邪神”要和家生一組的時候，一個男人說：“老郭，帶上這個小雛雞，少掙不少錢?！崩瞎f：“少掙就少掙點兒吧?！?/p>

就這樣，老郭成了家生的師傅。

老郭當時和家生一組純粹是出于同情，沒想到無意中撿到了寶。家生雖然年紀小，卻眼里有活兒，手跟得上眼。有時候機器壞了，工人只有眼巴巴地等廠里的維修人員，而家生看過幾次維修后，自己搗鼓搗鼓就能修好。十七歲的少年正是長力氣的年齡，老郭每天都從家里帶“加勁兒湯”。那是一桶白白嫩嫩的肥肉湯，正好盛兩大碗，家生和師傅一人一碗。家生大口喝下，神清氣爽，感覺像游戲里的英雄一樣滿血復(fù)活，力氣倍增。有時候，快要喝完時忽然發(fā)現(xiàn)碗底里臥塊肥膩的豬肉，揀起來，一口扔進嘴里，油汁子會“刺啦”從嘴里呲出一小股，家生興奮地呵呵大笑。幾個月下來，家生的胳膊腿像生鐵棍子。

有這么個生鐵棍子似的徒弟，幾個月后，家生和師傅的工資一度拿到前三。車間里就有人偷偷和家生商量：“我可比你那個師傅強多了，咱倆強強聯(lián)合，拿錢更多?！?/p>

家生眼皮一翻，驕傲地走開，甚至連話都不想和那人說。

老郭的家離廠子不遠，走路五分鐘就到。他老伴兒沒了，兒女都在城里打工，一人獨居。而家生回家騎電動車要二十分鐘。有一天下了夜班，家生感覺精疲力盡，眼皮直打架，連騎電動車的力氣都沒了，老郭說：“要不你先上我家里瞇一會兒？”

師傅家里倒是拾掇得很干凈，他讓家生睡他兒子的房間，家生也沒和師傅客氣，倒頭立馬睡死過去。醒來的時候，家生聞到一陣久違的飯香，爬起來，順著味到了飯桌前，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盆香噴噴的肉糝（糝是沂蒙的傳統(tǒng)名吃）和一塊黃澄澄的厚鍋餅。哎呀，喝糝啃餅，這是要當神仙嗎？他有一剎那的恍惚，仿佛回到奶奶還活著的時候。師傅正蹲在院子里搗鼓一盆爛乎乎的狗食，那條叫大黃的狗歡快地叫著。師傅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也趕緊吃吧?！?/p>

家生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也沒客氣，一陣風卷殘云之后，盆空了，餅沒了。吃得肚子圓圓的走到院子里，老郭在抽煙，黃狗在吃食。見他出來，師傅還沒說話呢，大黃先抬頭“汪”了一聲，仿佛在跟他打招呼。大黃這一聲讓少年家生瞬間想起來另一條狗：黑蓋。

年輕就是好，睡了一大覺，吃了一頓飽飯，體力就恢復(fù)了。家生告別師傅，騎電動車出了門。忽然，他聽見身后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扭頭一看，竟然是大黃。家生停下車子，對大黃說：“你跟著我干啥？”大黃搖頭擺尾，蹭著他的褲腿，家生揮揮手說，“回去吧，我明天再來看你。”大黃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一夾尾巴跑了。家生重新騎上車往家走，走著走著，眼淚就下來了。

日子篤悠悠地往前過著。有一天下了班，老郭忽然說：“再有一個月，就是你十八歲的生日了?！奔疑那牡卦谛闹幸凰?，是呢，正好還有整整一個月。從來沒有人記得他的生日，甚至連自己都經(jīng)常忘記。師傅又說：“十八大壽，要好好地過一下。過完就是大人了。到時候我給你過?！?/p>

家生硬生生把眼淚憋回眼眶里。他無以為報，只有更加賣力地工作。月底的時候，他和老郭這一組竟然得了第一，享受著工友們羨慕的目光，家生和師傅走路都昂首挺胸的。誰知發(fā)工資的時候，家生和師傅竟然排名倒數(shù)第一。家生不服氣，就去質(zhì)問胖女人。

胖女人雙手叉腰：“你和你師傅貪快，很多件不合格?！?/p>

家生一下子急了：“你這個胖老娘們兒，這純粹污蔑！”

誰知這句話捅了馬蜂窩，胖女人氣咻咻地蹦了起來，她本來嗓門就賊大，這回聲音都尖細了：“胖老娘們兒也是你叫的嗎？”

那天若不是師傅及時趕到，家生自個兒都難以收場。胖女人的頭一個勁兒地往他身上撞，說一個毛沒長全的都欺負她，她不能活了。家生連連后退，懊惱得要命，平日里他的工友背后喊胖女人叫“胖老娘們兒”，他從來沒跟著喊過，怎么這回“胖老娘們兒”幾個字就脫口而出了呢？這下好了，沒要到錢，要出一肚子驚嚇。胖女人見撞不到家生，干脆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呼天搶地。工友們都在一旁笑著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勸架，幸虧老郭沖了出來解了他的圍。師傅一使眼色，家生撒腿就跑，留下師傅收拾殘局。后來，師傅告訴他：“我給你說一下咱爺兒倆得倒數(shù)第一是咋回事，那些工友有的給胖女人買化妝品，有的買零食，還有的和她插科打諢湊近乎，咱爺兒倆只會埋頭干活兒?！笨粗疑泽@的樣子，老郭嘆氣，“你今天估計把胖女人得罪深了，記住，吃虧人常在，好漢死牢里。”

正如師傅所料，從那天起，家生和老郭成了胖女人的“眼中釘”。胖女人有些忌憚家生，她只挑老郭的錯兒。師傅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常被胖女人像訓孫子一樣訓個狗血噴頭。有一次家生兩只手握成兩個小鐵錘，被師傅暗暗拉住了。師傅諂媚地笑著，對胖女人點頭哈腰：“我錯了，我錯了?！?/p>

家生決定，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做一件事，一件除暴安良的大事，為師傅和自己出口惡氣。之所以選在生日這天，是因為這樣才有意義啊。

轉(zhuǎn)眼就到了十八歲生日這天晚上，老郭的院里涼風習習，特別愜意。師傅炒了八個菜，還給家生訂了一個蛋糕。平日里都是喝散酒，這回特地買了一瓶五年陳的沂河白干。師傅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家生倒了一杯：“今天過后，你就是男人了。喝一杯慶祝一下?！?/p>

聽到這句話，家生很激動，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大口。一股剛猛的辛辣猝不及防地沖入口中，他像大黃一樣耷拉著舌頭哈氣，逗得師傅哈哈大笑。

第二口的時候，家生有了經(jīng)驗，他學著師傅的樣子不慌不忙地呷著。等二兩酒下肚，家生眼瞼緋紅，像唱戲的小生一樣。師傅不允許他再喝：“過一會兒還要上夜班，吃蛋糕，吃蛋糕?！闭f完，師傅把最后一口酒“哧溜”一聲揚脖子干了，響亮而干脆。家生許了愿，切了蛋糕，蛋糕甜甜的，真好吃啊。

快到晚上八點的時候，老郭和家生結(jié)束了生日宴。簡單收拾之后，兩人就去上夜班了。在廠子里，家生遇見了胖女人，想想過一會兒就要做的大事，忽然感覺萬惡的胖女人似乎也不那么讓人討厭了，他甚至幸災(zāi)樂禍地說了句：“主任好?！?/p>

早上六點二十五分，北斗鎮(zhèn)派出所接到報案電話：昨天晚上，轄區(qū)內(nèi)鋼帶廠熱壓油大罐里的油不知道被誰偷偷放了。廠長在電話里痛心地喊：“滿滿的一罐油呀，全被放沒了……”派出所的李警官值班，他立即指揮廠長保護作案現(xiàn)場。

鋼帶廠主要是生產(chǎn)汽車減震器用的鋼板。淬過火的鋼板韌性很強，在熱壓油里過一遍韌性會更強。被放掉的熱壓油整整一罐，價值二十三萬。二十三萬不是小數(shù)字，更糟糕的是，被放掉的熱壓油順著下水道，循環(huán)流水一樣流進了北斗干渠，萬畝優(yōu)質(zhì)良田被污染。久賦盛名的“北斗大米”就產(chǎn)于此地。當李警官和他的同事急急如風趕到鋼帶廠的時候，油花在河面上漂著，讓人觸目驚心。

刑警隊人員也來了。油罐處在廠子的西南角，正是監(jiān)控的盲區(qū)，現(xiàn)場也沒有留下指紋等證據(jù)，說明作案人員做了充分準備。刑警隊人員沒有采集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們走后，廠長拉著李警官的手不放：“作案者太可惡了，一定要破案呀！損失二十三萬是小事，可是糟蹋了萬畝良田，實在對不住咱鎮(zhèn)上的老百姓啊！”

廠長之所以拉著李警官不放，是因為李警官是赫赫有名的破案高手，他已經(jīng)破了上百個案子，破案故事在北斗鎮(zhèn)廣為流傳，像“搶劫案”、“盜墓案”都被老百姓津津樂道，北斗鎮(zhèn)包括派出所內(nèi)部的人都喊他“李福爾摩斯”。

所長兩手一攤，對李警官說：“李福爾摩斯，看來還得你出馬啊?！?/p>

李警官中等個頭兒，皮膚黝黑，眼睛黑亮，眉宇間透露著一股令犯罪分子害怕的英氣。他說：“我試試吧?！?/p>

后來，李警官用了不到一周時間把這個放油案子破了，又一次在北斗鎮(zhèn)引起轟動。身為報社記者的我特別好奇，連刑警隊都束手無策的案子，他是怎么破的呢？就去采訪了他。

李警官首先查看了當天晚上的監(jiān)控錄像，又詢問了傳達室的人員，得知當天晚上并沒有外人進來。院墻很高，人也不可能翻墻進來，這說明油肯定是當晚上夜班的二十四名工人中的誰放的。

李警官又把當晚上班的二十四人的花名冊調(diào)過來，從外圍作邏輯分析。二十四人中，有前科的兩人?？墒怯星翱撇⒉荒苷f明這次就是他犯了罪，此路不通。李警官搬個凳子坐在角落里，手捏著下巴，蹙著眉，對著油罐出起神來。

九月的白天，太陽依然灼熱，來來往往的人都拿著張紙扇風，只有李警官一動不動，仿佛靜止了似的。別看他一動不動，可是他的腦子卻在飛快轉(zhuǎn)動。油罐位于廠子的西南角，從車間走過去來回就得五分鐘，只能是工人們利用那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作案，到底是誰呢？

天開始黑了，李警官仍然一無所獲，只能惆悵而歸。

第二天天邊出現(xiàn)第一抹晨色，李警官又搬著板凳坐在了油罐的面前出神。這個板凳，李警官一連坐了三天。第四天下午，晚霞初上，蒼茫而繽紛的天空及大地有一種油畫的靜。忽然，油罐的出油口滴下來一滴油，電光石火間，李警官突然想起來小時候?qū)W過的一道數(shù)學題：水池加水放水，什么時候才能放滿。他的腦中又出現(xiàn)了廠長痛心疾首的喊聲：滿滿一罐油，就這么沒了……這時候隱隱約約一個破案的方法浮了上來，逐漸清晰。

披著一身晚霞的李警官跳起來，他去找廠長求證：“你確定是滿滿的一罐？這很關(guān)鍵。”

“確定?！?/p>

“為什么確定？”

“因為這灌油是出事前兩天剛進的貨。”

廠長讓胖女人拿來購油的發(fā)票，發(fā)票上寫著十九噸。廠長補充道：“這個油罐加滿，就是十九噸?！?/p>

李警官說：“問你個物理知識，壓強是不是只和高度有關(guān)系？和橫截面沒關(guān)系？”

廠長連連擺手：“我的學問不高，我不懂，別問我?！?/p>

李警官不再和他耽誤時間，轉(zhuǎn)身就跑了出去，他要找鎮(zhèn)上的物理老師證實一下。

物理老師明確地告訴李警官：“壓強只和高度有關(guān)系，和橫截面沒關(guān)系?！睆奈锢砝蠋熂页鰜恚罹傩睦镉械琢?。他立即找到廠長，讓他做這樣一個桶：桶的高度要和油罐的高度一致，輸油管的位置、出油口的高度都和油罐上的一樣，直徑、閥門也一樣。

廠長一副不明白的樣子，李警官說：“有了和油罐一樣高的桶，我們要做個實驗，看看把油放光需要多長時間。”

看廠長還是一頭霧水，李警官苦口婆心地給他解釋：“咱們已知，大罐和小桶的體積。大罐的體積除以小桶的體積，得出的數(shù)乘以小桶放油的時間，就是大罐放油的時間。報案時間是早上六點二十五分，我們根據(jù)油放光的時間，就能推算出當晚幾點放的油。那個時間點哪個工人在休息，哪個工人就是作案人員。”

廠長終于聽懂了，他興奮地說：“李警官，我太崇拜你了。我馬上去做桶，保證和油罐一樣高，分毫不差?！?/p>

很快，一個細細高高的桶豎立在西南角，和胖胖的油罐肩并肩。這個油桶的出現(xiàn)引起了工友的議論紛紛，整個鋼帶廠的空氣都是慌亂的。早有明白人把這個桶的來龍去脈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這也是李警官的計謀，就是要給作案人員施加壓力，最好主動坦白。

家生覺得自己完了。他本來認為自己做的一切天衣無縫，不相信李警官能破案?？墒钱敼び褌兘o他說那個物理知識的時候，家生的腦子“嗡”的一下。然后，他看滾圓滾圓的太陽都不真實了，看兩邊的房子都歪歪斜斜的了，師傅講的話，好半天才傳到耳朵里。世界變得像自己不認識了似的，這可怎么辦呢？

少年家生當時只想替師傅出口惡氣，沒想到會捅這么大的婁子。那天他下夜班，遠遠地看到李警官坐在油罐旁出神，就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以前上完夜班，挨著枕頭就能睡個天昏地暗?？蛇@回，他剛躺下便立刻坐起來，感覺手臂上有油味，跑到水管邊洗了又洗，終于放心躺下，誰知又接著坐起來，他又聞到自己身上有油味……一晚上家生蜷縮在床鋪上來回翻滾。外面的楊樹葉子在風中嘩啦嘩啦作響，都仿佛在竊竊私語他干的惡事。

以前的生活多么美好啊，煩惱輕得像樹葉一樣不值一提?？涩F(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該來的還是要來。家生上完夜班，在食堂里正吃著早飯，有人過來說：“趕快吃趕快吃，吃完了到院子集合?！痹顼埵羌疑鷲鄢缘木虏巳獍?，可他哪有心思吃？沒吃兩口就急慌慌跑了出來。院子里已經(jīng)站了很多人，還有很多警察。李警官的聲音在天地間炸響：“開始！”桶里的油“嘩嘩”地淌起來，胖女人手中的秒表“嘀嗒嘀嗒”走起來。

家生的腦門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再也支撐不住，大喊一聲：“是我干的……”就癱倒在地暈過去了。在暈過去之前，他聽到騷亂的工友隊伍里夾雜著師傅的喊聲：“家生，你好糊涂啊……”

家生醒來的時候?qū)嶒炓呀?jīng)結(jié)束。果然，根據(jù)推算，作案時間是半夜一點三十分。而半夜一點到兩點，正好是家生和師傅休息的時間。

家生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罰款二十五萬元，因為認罪認罰，緩刑三年。

判刑之前，家生的父親聽說未滿十八歲的人可以從輕處罰，就去法院打聽。法院回復(fù)：根據(jù)我國的法律規(guī)定，生日當天不算滿十八周歲，從生日的第二天起為十八周歲。而家生作案那天，十八周歲剛過了一個半小時。

家生的父母還曾去找廠長磕頭，說他們愿意賠償一切損失，只要別讓家生進監(jiān)獄?？傻戎佬枰r償二十五萬元的時候，他們出爾反爾，拒絕賠付這些錢。法院回復(fù)：若拒絕賠付，就意味著實刑三年。家生的父親捶胸頓足：“家生，家里不光養(yǎng)了你一個啊，不要怪我們狠心，要怪就怪你沒托生到有錢人家吧?！?/p>

可后來家生還是緩刑出來了。

是家生的師傅老郭交了這筆錢，他拿自己全部的積蓄交了罰款。

家生出來那天父母沒來，是師傅老郭去領(lǐng)的他。

家生一見老郭，碩大的淚珠就跑了出來：“師傅，我這輩子是不是完了？”

師傅掏出一張衛(wèi)生紙讓家生擦眼淚：“傻孩子，說什么話呢？你的日子還長著呢。人這一輩子就像唐僧取經(jīng)，要過九九八十一難還不止呢，哪一難都要靠自己咬牙邁過去?！睅煾蹬呐乃募绨?，又說，“你還是繼續(xù)留在廠子里干活兒，咱師徒倆繼續(xù)搭檔。我已經(jīng)給廠子保證過了，你堅決不會再犯類似錯誤。我老郭別的沒有，人品他們還是信得過的。”

“師傅……”

“這世上誰沒有犯糊涂的時候呢，以后好好做人?！?/p>

深秋的風呼啦吹起，師傅從兜里掏出一頂深藍色寬檐絨帽給家生戴在頭上。那是家生買的，一共買了兩頂。有一回家生把帽子忘在師傅家里，師傅就幫著收起來了。家生抬頭看著師傅頭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帽子，想著師傅還肯戴自己買的帽子，說明并沒有放棄他，心頭一熱，眼淚又出來了。大黃搖頭擺尾地圍著兩人轉(zhuǎn)圈兒，鼻子里發(fā)出響亮歡快的咻咻聲，表現(xiàn)著見到老朋友的歡喜。

一老一少一狗迎著冉冉升起的太陽緩緩向前走去。

責任編輯/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