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朝文學的抒情寫意之作中,有相當一部分深受屈騷影響,發(fā)抒遠離故園、民生多艱的牢騷與哀怨,以及對仕途不遇、官場黑暗的憤懣與批判;也試圖和屈原一樣,在茫茫天地間、漫漫人生征途上苦苦求索,探尋生命的意義與歸處。這類頗富騷韻的書寫,呈現出濃郁的現實、政治色彩。但這并非是北朝文學向南朝文學的學習與模仿,亦非北朝文學向漢魏文學傳統(tǒng)“復古”的結果,而是北朝文人在動蕩的時勢中,在皇權政治空間中,從自身生活境遇出發(fā),向著屈騷精神不自覺地靠近。
關鍵詞:楚辭;騷體;北朝文學;回響
漢代以來,楚辭就已經流布到了北方邊境地區(qū)。熊良智《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指出:“(較之戰(zhàn)國時代)漢代的楚辭傳播的區(qū)域大大擴展了,流布到了漢代全國主要的地區(qū),甚至也傳布到了像涼州、匈奴,今天的甘肅、內蒙古。”[1]而涼州、匈奴(在今甘肅、內蒙古地區(qū))正在北朝地理范疇之內。因此,可以說,北朝所在的空間中,楚騷的影響由來已久。而北朝時期,楚騷之美也的確曾令士人乃至君主都為之心折?!稌x書·呂光載記》記載:“著作郎段業(yè)以光未能揚清激濁,使賢愚殊貫,因療疾于天梯山,作表志詩《九嘆》《七諷》十六篇以諷焉。光覽而悅之?!盵2]詩雖不存,但從題目可見應為騷體之作。北魏孝文帝自謙“文非屈宋,理慚張賈”[3],可見其以屈宋為作文參照。北朝文學作品中多有對屈騷體式、句式、意象、語辭的襲用:如孝文帝《吊比干賦》“ 步懸圃以溜湸兮,咀玉英以折蘭。歷崦嵫而一顧兮,府沐發(fā)于洧盤”“筴飛廉而前驅兮,使燭龍以輝澄”;袁翻《思歸賦》開頭部分學宋玉《九辯》,又以騷體句與散體結合,語言自由活潑;陽固《演賾賦》以“兮”結尾的騷體句式行文,以“亂”結尾,賦作結構、語言表達,以及其中的神話、遠游情節(jié)等,均可見出對屈騷的著意模仿;庾信《哀江南》賦題即取自《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哀江南”句,等等。
對于屈原的經歷命運,北朝士人亦有同病相憐者?!侗笔贰と辶謧飨隆份d,王孝籍“郁郁不得志”,奏記于吏部尚書牛弘,該奏記被史官論為“離騷其文”,同傳還記劉炫“擬屈原《卜居》為《筮涂》以自寄”[4]。而庾信在為宇文招文集所作序中(《趙國公集序》)也表現出對屈宋的甚深理解:“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于別離之世。”他認為屈原宋玉之辭,蘇武李陵之詩,皆源自人生經歷的苦痛與哀傷。而“誦《離騷》”亦曾是北朝士人推崇的風度?!侗笔贰けR元明傳》說:“元明善自標置,不妄交游,飲酒賦詩,遇興忘返。性好玄理,作史子雜論數十篇,諸文別有集錄。少時,常從鄉(xiāng)還洛,途遇相州刺史、中山王熙。熙,博識之士,見而嘆曰:‘盧郎有如此風神,唯須誦《離騷》,飲美酒,自為佳器。’遂留之數日,贈帛及馬而別。”[5]當然,北朝士人中不乏批評屈騷的聲音,如北魏大儒劉獻之曾批評屈原為“狂人”:“觀屈原《離騷》之作,自是狂人,死其宜矣?!盵6]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則承班固意見,認為屈原是露才揚己。但有意思的是,顏之推《觀我生賦》又表現出頗為濃郁的屈騷遺韻。
如此,北朝文學中的屈騷影響不容忽視,但學界卻對此關注不多。郭建勛、毛錦裙《論魏晉南北朝對楚辭的接受》對于北朝作家的楚辭接受甚少涉及。[7]熊良智《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也不曾關注到北朝時期的楚辭傳播。郭建勛的《北朝騷體文學概述》主要從文體意義上關注了北朝文學與楚騷的關系,但對楚騷精神和藝術在北朝文學中的延續(xù)卻基本沒有涉及。[8]而其實,北朝戰(zhàn)亂頻仍、政權更迭,造成大面積頻繁的遷徙流離,死傷哀痛。北朝士人親歷其間,哀民生之多艱實乃自然之事。而且,北朝士人參與政治的熱情較高,宦途之莫測,明君賢臣理想的失落,均令北朝士人情郁于中,不得不發(fā),這使得他們不自覺地靠近了屈騷。北朝抒情寫意之作中有相當一部分深受楚騷影響,發(fā)抒類于屈騷的哀怨。
一
屈原《離騷》之“騷”,指牢騷,哀怨也。此中之哀,既是哀一己之被君王、政治離疏,亦是哀家國之動蕩、民生之多艱。屈原雖被放逐,“哀故都之日遠”,卻仍心系楚國,熱忱不減,“雖九死而猶未悔”。
北朝士人大多親歷離亂,亦多“離騷”。顏之推生于梁武帝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約卒于隋開皇十七年(公元597年),在其六十多年的人生中,流離輾轉于梁、西魏、北齊、北周、隋。其《觀我生賦》自注:“在揚都值侯景殺簡文而篡位,于江陵逢孝元覆滅,至此而三為亡國之人”,是所謂“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9]。又如庾信,之所以“暮年詩賦動江關”(杜甫《詠懷古跡》之一),實因其人生遭際之坎壈?!栋Ы腺x》嘆自己的身世遭遇:“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預焉。余烈祖于西晉,始流播于東川。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況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滯留北方日久,故國夢影在庾信后期的詩賦中如影隨形,揮之不去:見渭水而思江南:“樹似新亭岸,沙如龍尾灣。猶言吟溟浦,應有落帆還?!保ā锻妓罚┮姍壚埔嘈挠兴鶆樱骸熬G房千子熟,紫穗百花開。莫言行萬里,曾經相識來。”(《忽見檳榔》)關山相隔,故人書信尤為難得,令其悲慨心酸:“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保ā都耐趿铡罚┢淠耗暝娰x抒發(fā)了類似于屈宋的哀怨,后世研究者因而常將其與屈宋相比擬。唐代詩人張說《過庾信宅》論道:“蘭成(庾信)追宋玉,舊宅偶詞人。筆涌江山氣,文驕云雨神?!卞X鍾書《談藝錄》云:“他如《小園》《竹杖》《邛竹杖》《枯樹》《傷心》諸賦,無不托物抒情,寄慨遙深,為屈子旁通之流,非復荀卿直指之遺,而窮態(tài)盡妍于《哀江南賦》?!?/p>
這些頗富騷韻之作往往不止停留于對個體遭遇的哀嘆,而涉及到廣闊的社會現實;有些詩賦甚至直可以詩史、賦史目之。《觀我生賦》以顏之推的一生經歷為主要描寫對象,兼述社會動蕩與國家喪亡的重大歷史事件,把人生浮沉與社會變遷自覺地結合。賦文描寫戰(zhàn)爭對生靈的荼毒:“野蕭條以橫骨,邑闃寂而無煙。疇百家之或在,覆五宗而翦焉;獨昭君之哀奏,唯翁主之悲弦?!薄皯z嬰孺之何辜,矜老疾之無狀,奪諸懷而棄草,路于途而受掠?!币矊懗隽四媳狈綘幎返倪^程中,民族文化之殤:“自東晉之違難,寓禮樂于江湘。迄此幾于三百,左衽浹于四方。詠苦胡而永嘆,吟微管而增傷”。庾信《哀江南賦》也將個人的輾轉流離與國家的更迭興亡交錯展現:“冤霜夏零,憤泉秋沸。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于時瓦解冰泮,風飛雹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薄秱馁x》亦嘆惋生民涂炭、王室板蕩:“在昔金陵,天下喪亂,王室板蕩,生民涂炭。兄弟則五郡分張,父子則三州離散。地鼎沸于袁、曹,人豺狼于楚、漢……”李騫的《釋情賦》在記述個人身世遭遇時,也記錄了北魏政局,直接寫到了北魏末年的喪亂。同樣,李諧《述身賦》在書寫自身于魏孝明帝至孝莊帝時代的曲折經歷之外,也概括了北魏由盛至衰一段史實:“及數反于中興,驅時雄而電逝。既藉取亂之權,方乘轉圜之勢。俄隙開而守廢,遂冠冕之毀裂。彼膏原而涂野,嗟衛(wèi)肝與嵇血。何今古之一揆,每治少而亂多?!眰€體置身其中,有無盡的悲愴:“備百罹于茲日,諒陳蔡之非窮。乘虎口而獲濟,陵陽侯而迅往。得投憩于濮陽,實陶衛(wèi)之舊壤。望鄉(xiāng)村而佇立,曾不遙于河廣。聞虜馬之夕嘶,見胡塵之晝上?!?/p>
二
屈騷的哀怨,多向著君主而發(fā)。北朝士人也如屈子一樣,在離亂之苦,故園之思以外,更承受著懷抱美政理想卻終歸于失意的結局,故多有不遇之嘆。
北朝士子多受儒家思想影響,頗具兼濟之志。北魏統(tǒng)一之后,各族士人對北朝朝廷已有強烈的效忠意識和使命感,并開始建構明君賢臣理想。[10]但官場險象環(huán)生,廁身其中難免恐懼戰(zhàn)兢,如顏之推《觀我生賦》云:“諫譖言之矛戟,惕險情之山水”。政治上的失意與希冀相互交織,令北朝士人時作不遇之嘆。袁翻《思歸賦》作于其被貶官平陽太守之時。賦中極力抒寫君臣遇合之難:“君之門兮九重門,余之別兮千里分。愿一見兮導我意,我不見兮君不聞?!鳖愑谇有幸鳚膳?,失意、惆悵,“悵浮云之弗限,何此恨之難禁”,且又尚余希冀,表達“愿生還于洛濱,荷天地之厚德”的愿望。賦文清朗流麗,曹道衡評道:“在北朝后期,受南方文學的浸潤漸深,文人創(chuàng)作也有一味摹仿南朝的(如袁翻《思歸賦》),但總的來說,其自身的特色并未完全消褪?!盵11]按:袁賦的士不遇書寫,源自真實經歷,而在藝術表現上,受楚辭影響顯而易見,恐怕并非一味模仿南朝。常景淡泊名利又好文詞,其《贊四君》贊頌了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揚雄四位身仕心隱的古代賢士。常景顯然以此四君自況,抒寫政治上未能如意的愁悶與牢騷,以及“窮達委天命”的自我寬慰。陽固也于北魏宣武帝末年作《演賾賦》,抒發(fā)自身哀怨與憤懣。陽固為人耿直,觸犯了中尉王顯,后遭離間被罷免官職?!堆葙戀x》敘述身在官場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懼堂構之頹撓兮,恐崩毀其洪基。心惴惴而栗栗兮,若臨深而履薄。登喬木而長吟兮,抗幽谷而靡托。何身輕而任重兮,懼顛墜于峻壑。憑神明之扶助兮,雖幽微而獲存?!弊髡咝⌒囊硪?、如履薄冰地應付官場之事,而自己耿直的性格又成為小心行事的阻礙,所以感嘆仕宦的艱難;以至于能保全性命,都被視為賴神明之扶助。此外,李騫《釋情賦》、盧思道《孤鴻賦》等,由陳入隋的王通的《東征歌》等,均傳遞出士不遇的悲慨。庾信亦曾作不遇之嘆:“長門一紙賦,何處覓黃金。”(《幽居值春》)
天地空曠,而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從。此種彷徨與嗟嘆,乃屈騷之中頗為動人的部分。在宏闊時空中,個體的飄蕩,加上與親人的隔絕、仕途的艱難、不遇之悵惘,也令北朝士人們倍感凄愴。人生路途的選擇顯得矛盾重重,進退實難。以顏之推為例,侯景之亂已使他深感個人命運在動蕩時局中難以把握:“方幕府之事殷,謬見擇于人群,未成冠而登仕,時解及以從軍。濫充選于多士,在參戎之盛列;慚四白之調護,廁六友之談說;雖形就而心和,匪余懷之所悅?!逼溆谌氡敝螅穗[選擇尤為艱難,以致“每結思于江湖,將取弊于羅網?!保ā队^我生賦》)賦末頗有對自我的質疑與否定:“向使?jié)撚诓菝┲?,甘為吠敞之人,無讀書而學劍,莫抵掌以膏身,委明珠而樂賤,辭白璧以安貧,堯舜不能榮其素樸,桀紂無以汗其清塵,此窮何由而至,茲辱安所自臻。而今而后,不敢怨天而泣麟也?!彼摹额伿霞矣枴そK制》則是行將大去而叮囑家人之語:“計吾兄弟,不當仕進……”此中充溢著人生選擇的矛盾,以及無從把握自我命運的無奈。在價值觀的問題上,顏之推也有糾結與矛盾:一方面,欲自取身榮,不存國計;另一方面又顧及節(jié)義,認同不屈二姓的夷齊之節(jié),再又安慰自己: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额伿霞矣枴ば蛑隆芬褜⑵鋬刃募m結披露無遺:“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于斯?!盵12]他的內心矛盾十分真實,且在北朝士人中有一定的代表性,顯現出北朝士人人格選擇的困境。這同樣是對屈騷精神遺產的繼承。屈子正是在一次次的糾結彷徨中,完成其“雖九死其尤未悔”的高尚其道、修潔其志的價值選擇。
屈騷奠定的傳統(tǒng),乃是將這種牢騷與哀怨置于宇宙時空之中進行觀照,從而對人生的意義上下求索。北朝文學中也不乏這種上天入地的追尋與思考。顏之推最終感慨宇宙遼曠,自己卻無容身之處:“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鳥焚林而鎩羽,魚奪水而暴鱗,嗟宇宙之遼曠,愧無所而容身?!标柟獭堆葙戀x》在不遇之嘆之外,更欲明幽微通塞之事。作品縱觀歷代賢臣志士成敗之跡,指出品行與命運的相悖,提出“禍福同門”“休咎異途”的困惑。賦文下半部分則是求仙和遨游,如屈騷一般周流上下、遨游仙界,但最終還是眷戀家鄉(xiāng)和親人,不得不歸為清虛自守、委運隨化:“資靈運以托己兮,任性命之遭隨。既聽天而委質兮,無形志之兩疲。除紛兌以靜默兮,守沖寂以無為。寄后賢以藉賞兮,寧怨時之弗知。”郭建勛認為,此作在思想、結構、甚至在語匯上都明顯受賈誼《鵩鳥賦》、張衡《思玄賦》、班固《幽通賦》等作品的影響,幾乎可視為漢代“思玄”類騷體作品的嫡傳。[13]而其心路歷程和藝術表現,直是屈騷回響。
李騫的《釋情賦》主要表達作者在復雜官場中的憂讒畏譏之感。賦的開篇對自己祖先進行了追述和懷念,相比之下自己在亂世中卻不受重用,故而“既無懷于四至,安有情于再舉”,于是作者對隱居生活產生了向往,希望能夠“眷故鄉(xiāng)以臨睨,悵有動于思歸”,流露出欲引避遠禍、自求田園之樂的情緒:“冀鄙志之獲展,庶微愿之逢時。歌致命而可卜,詠歸田而有期。揖帝城以高逝,與人事而長辭?!薄顿浻H友》是李騫因非罪免官后寫與親友盧元明、魏收等人的詩,經歷仕宦沉浮,詩人心情黯淡,多有虛妄之感?!柏M若忻蓬蓽,收志偶沈冥”是沉痛總結人生經歷之后,無奈地歸于平淡的宣言。
李諧因元顥之敗被除去官職,《述身賦》以“實錄”筆法敘述了自己宦海沉浮的經歷,開篇即是作者對人生和仕途經歷的反思。作者認為人生是“休咎相濟,禍福相生”,在朝做官則是“咸爭途以走利,罕外己以逃名”,總結仕途頗有懊悔之意。面對動蕩時局,他不想隨波逐流但卻又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于是只好遠離政治,寄情山水之間:“遇物棲息,觸地山林”;希望托身魚鳥而隨性飛沉:“自托于魚鳥,永得性于飛沉”。盧思道作《孤鴻賦》以自喻?!端鍟份d:“高祖為丞相,(思道)遷武陽太守,非其好也,為《孤鴻賦》以寄其情?!憋w鴻本應振翅翱翔,何等自在,而被網羅之后,“憂憚刀俎”“屏氣銷聲”,全然喪失了自由的天性。作者借此寄寓久在樊籠里,不得返自然的身世悲慨。盧思道還作有《上巳禊飲》抒寫隱逸之思:“山泉好風日,城市厭囂塵。聊持一樽酒,共尋千里春。余光下幽桂,夕吹舞青。何言出關后,重有入林人?!痹姼璞砻髯约簩Τ鞘袊虊m的厭倦,對林泉隱逸生活的向往。末句用老子出關和竹林七賢之典故,更明自己之隱逸心志。可見,在遭遇官場的重重挫折之后,道家逍遙無為、超脫塵世成為其向往。
三
在屈騷精神傳統(tǒng)中,一方面是對于個體命運、民生多艱之哀嘆,另一方面則是對黑暗政治的揭露與批判。北朝文學中抒寫離亂、不遇、不解之“怨”外,亦有不少刺譏類文字來表達北朝士人心中之“憤”。
北朝士人秉承“士”的批判精神,對現實政治進行獨立評判,寫下不少政治諷喻詩文,如,陽固的《演賾賦》《刺讒》《疾嬖幸》,對昏暗的政治、官場的腐敗,讒言、嬖幸之徒進行諷刺、揭露。
元魏宗室大臣拓跋順《蠅賦并序》乃因其受到讒害而作,表達對“名備群品,聲損眾倫”“點緇成素,變白為黑”的蒼蠅之屬的鄙棄,批判如蒼蠅一般的讒賊之流把持朝政,以至交亂四國,迫害忠良的行徑:
欹脛纖翼,紫首蒼身。飛不能回,聲若遠聞。點緇成素,變白為黑,寡愛芳蘭,偏貪穢食。集桓公之尸,居平叔之側,亂鳴雞之響,毀皇宮之飾。習習戶庭,營營榛棘,反覆往還,譬彼讒賊。膚受既通,潛聞同極。緝緝幅播,交亂四國。
此賦在前半部分集中描寫蒼蠅的丑陋形態(tài),緊接著筆鋒一轉,將批判的矛頭轉向奸佞小人。賦中顯露出強烈的憎惡之情,諷刺辛辣。
陽固的《刺讒詩》《疾幸詩》也是抨擊當朝奸佞小人的?!侗笔贰份d:“宣武末中尉王顯當權,固每直言其過,以此銜固。又有人問之,顯因奏固免官,遂闔門自守。作刺饞、疾幸詩二首”。北魏宣武帝時,彭城王元勰亦作有《蠅賦》,惜乎未能流傳。據《魏書·彭城王勰傳》,此篇《蠅賦》,亦是“作蠅賦以喻懷,惡讒構也”,可見亦是因遭讒而作賦。
盧元明的《劇鼠賦》亦旨在刺譏。賦中所刻畫的老鼠形象頗為傳神:
其為狀也,嗜淡咀吁,唯雕眺腸。鬢似麥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類槐葉初生,尾若酒杯除瀝。乃有老者,羸髓疥癲,偏多奸計,眾中無敵,托社忌器,妙能自惜。深藏厚閉,巧能尋覓?;驅だK而下,或自地高擲。登機緣榷,攝扉動帝。切切終朝,轟轟竟夕。
作者不借助任何比喻和暗示,將描寫的重點放在對老鼠形態(tài)的直接刻畫上,雖不言惡但厭惡之情盡顯。錢鍾書先生曾對此賦進行評價:“不求典雅,直摹物色,戛戛工于造語”。
庾信《哀江南賦》則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最高統(tǒng)治者,揭露梁元帝蕭繹的丑惡面目:“沈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于己。”“既多言于忌刻,實志勇而刑殘?!鳖佒啤队^我生賦》也揭示了北齊內部存在的諸多問題。對于北齊的滅亡,顏之推非常惋惜痛心:“誠怠荒于度政,惋驅除之神速?!薄澳揖艊灾泼?,今八尺而由人?!?/p>
無論怨、刺,皆由政治、現實而發(fā),此類文學因而體現出強烈的政治色彩。故此,不少研究者認為此乃北朝文學向漢魏文學的“復古”趨向。郭建勛評論道:“北朝騷體文學便明顯地體現了超越兩晉、直承漢魏的趨向。孝文帝《吊殷比干墓文》不僅遣詞用語多承屈詞漢騷,而且傷懷前賢、評價古人的方式與原則亦未脫漢人窠臼;陽固《演賾賦》更是漢代‘思玄’類騷體作品的隔代嗣響”[14],且認為,當北朝文學隨著漢化的進程而起步之時,其承接仿效的文學傳統(tǒng)不是兩晉,而主要是漢魏的遺產。也就是說,當南朝文學在兩晉的基礎上走向更高階段的對精美形式的刻意追求的同時,北朝文學卻在繼承著漢魏時期的古樸之風,在文學發(fā)展上比南朝差了一個時代。盡管兩者同屬于一個歷史時期,其文學發(fā)展階段卻是大有區(qū)別的。[15]周建江也談到北朝的幾次文學“復古主義運動”。筆者認為,北朝文學雖在精神氣質上接近于漢魏,卻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就是“復古”。這種與漢魏文學氣質的相近,并非自覺地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南朝文學之于楚辭,主要是藝術層面的有意模仿;而北朝文學之于屈騷精神,更多是精神上不自覺地靠近。南方文學開始以文學為消閑、娛樂,而北方文學仍承負著表述、抒情言志的使命。形成這一局面的更深層原因,是南北方文人的生存境遇不同。即如論者所言,南朝文人因為遠離政治中心,創(chuàng)作重心全面轉移到日常生活中來。他們已經沒有了積極進取的精神與出仕的意圖,其騷體創(chuàng)作也在當時文學個人化、世俗化的背景下全然脫離屈宋的騷體傳統(tǒng),而走向柔軟細膩。北朝則不同。北方文人長期置身皇權政治之中,接受的多是儒家思想的教誨。他們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積極入仕“兼濟天下”的使命感,但是在現實中卻遇到很多的阻撓與坎坷。他們壯志難酬、憤懣至極,而以抒發(fā)憤懣哀傷之情為特質的屈騷文學傳統(tǒng)正好切合他們的情感需要。
總之,除了在文體和藝術表現上承繼《楚辭》特點,北朝士人更是在思想上不自覺地靠近屈騷精神,從而在文學層面形成屈騷精神的回響。從中也可看出,屈原的不遇之嘆、忠憤之情、自我的質疑、最終的堅守,以及在此過程中從宇宙視角對人生的審視,雖是從一己一時出發(fā),卻對后世帶來重大影響,具有跨時空的文化效應。故此,屈騷足以成為中國浪漫主義、理想主義以及愛國主義文學的一大淵藪。
注釋:
[1]熊良智:《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23頁。
[2](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059頁。
[3](北齊)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21頁。
[4][5][6](唐)李延壽等:《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68頁、2764頁,第1083頁,第2713頁。
[7]郭建勛、毛錦裙:《論魏晉南北朝對楚辭的接受》,《求索》2006年第10期。
[8][13][14][15]郭建勛:《北朝騷體文學概述》,《中國文學研究》2006年第1期。
[9](唐)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25頁。
[10][12]參見楊柳:《北朝士人的“士”身份認同與文學書寫》,《浙江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
[11]曹道衡:《略論北朝辭賦及其與南朝辭賦的異同》,《文史哲》1991年第6期。
項目基金:教育部后期資助項目“北朝墓志文學研究”(項目編號:20JHQ043)
作者:北京聯合大學師范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