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武侯祠趙云老將形象的由來

符麗平

摘 要：從現(xiàn)有資料看，《三國志平話》首次提出趙云老將概念。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濃墨重彩地塑造了趙云老將形象，由此趙云老將形象正式生成。毛本《三國演義》借助評語強化了趙云老將形象。川劇以《三國演義》為藍本，對趙云老將形象予以進一步塑造。受小說影響，成都附近的大邑縣銀屏山之東被認為是埋趙云遺骨之處，大邑趙云祠也由此將趙云像塑制成趙云遺像即老將趙云像。成都武侯祠在上述趙云老將形象影響下，將趙云像塑制成老將像。

關健詞：《三國志評話》；嘉靖壬午版；子龍不老；錦屏山

成都武侯祠劉備殿武將廊塑有趙云像。該趙云像坐姿，身材高大，頭戴冠，白發(fā)、白眉、白須飄飄，左手垂下放于左膝，右手執(zhí)笏板，身著袍服而非鎧甲（成都武侯祠劉備殿東西兩廊內(nèi)武將除趙云外其他都身著鎧甲），顯然塑造的是老年趙云像。該趙云像塑于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是由劉沅主持塑造。塑造者為民間藝人。該像引起諸多游客好奇。在大眾心目中，大戰(zhàn)長坂坡、身著鎧甲、帥氣雄偉才是趙云典型外表，為什么劉沅和塑造者選擇老年趙云而不是更符合大眾審美的青年趙云來塑制趙云像呢？本文擬從趙云老將形象生成、流傳角度來探討這一現(xiàn)象。

一 趙云老將形象生成過程

《三國志》正文沒有趙云外在形象的記載，裴松之注引《云別傳》曰：“云身長八尺，姿顏雄偉?！盵1]可見趙云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根據(jù)《三國志》記載，趙云本屬于公孫瓚，后跟隨劉備。公元208年劉備在當陽長坂被曹軍追擊。他親自抱著阿斗，保護甘夫人，使他們免于災難。公元212年，他隨諸葛亮入蜀，到達江州后，又按著諸葛亮的安排會合于成都。成都攻克后，趙云升為翊軍將軍。公元223年，趙云為中護軍，統(tǒng)領禁衛(wèi)軍，又為征南將軍，封永昌亭侯，后升鎮(zhèn)東將軍。公元227年，趙云隨諸葛亮進駐漢中。公元228年，他按照諸葛亮的部署，與鄧芝帶軍前往斜谷對陣曹真。由于敵強己弱，他們在箕谷失利，但趙云能立即收縮兵馬依靠險要地勢固守，不至于遭受大敗。此役過后趙云被降為鎮(zhèn)軍將軍。公元229年，趙云去世，后被追謚為順平侯。從上述記載可知，《三國志》沒有刻意記載老年趙云事跡。

趙云自離世后，他的人物形象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被其他藝術形式進一步塑造或改編。唐詩描寫了很多三國人物，但幾乎沒有專門描寫趙云的。元雜劇是三國戲的高峰期，以趙云為主角，目前能看到的可能只有雜劇《趙子龍大鬧塔泥鎮(zhèn)》。該劇在《寶文堂書目·樂府》著錄正名，但本子已佚，內(nèi)容無可考。《三國志平話》刊于元代至治年間，其內(nèi)容起于司馬仲相夢入陰司，黃巾起義；止于諸葛亮病逝五丈原，三分歸晉，基本演說了三國這段歷史。很多三國人物也是這部平話描寫的重點。這部平話也描寫了趙云，講他因應聲和劉備歌，與劉備相遇，后跟隨劉備。趙云在當陽長坂救得阿斗，殺趙范收復長沙郡，后隨諸葛亮救劉備，在紫烏城遇川將張益被打敗。后來劉備得了益州，封關羽、張飛、馬超、黃忠、趙云為五虎將軍。劉備征吳，趙云與黃忠奉命把守定軍山。這部平話是目前所見到最早將趙云與老將劃上等號的?！度龂酒皆挕肪硐略弧袄蠈ⅫS忠、趙云把定軍山”[2]，“先帝在白帝城寶女宮養(yǎng)病，茶飯不能進，口鼻血出，急令人遠赴西川宣太子劉禪并軍師、老將趙云”[3]。但《三國志平話》只是提出了趙云老將概念，并沒有對趙云老將形象進行深入描寫。

到小說《三國演義》時，羅貫中則濃墨重彩地塑造了老將趙云形象。

一是借他人之口和趙云本人自述來點明趙云已年邁的事實。在嘉靖壬午版《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十九《孔明初上出師表》里，因孔明不帶趙云出師，小說通過趙云自述說出他已年邁的事實——“忽帳下一老將厲聲而進曰：‘我雖年邁，尚有廉頗之勇，馬援之雄。此二古人皆不服老，何故不用我耶？’”[4]同樣在嘉靖壬午版《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十九《孔明初上出師表》里，借孔明和他人之口強化趙云是老將的事實——孔明勸趙云不要出師時，說他年紀已高；鄧芝陪同趙云為先鋒時，說他愿與老將軍先引一軍；在嘉靖壬午版《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十九《趙子龍大破魏兵》里，夏侯楙與眾將商議說到趙云時，說他今日年老，英雄尚在。

二是虛構并細致描寫了趙云斬殺韓德父子的情節(jié)。歷史上趙云跟隨諸葛亮第一次出師北伐，主要是作為疑兵，對抗曹真部隊，并沒有斬殺韓德父子的史實。在嘉靖壬午版《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十九《趙子龍大破魏兵》里，小說虛構并生動刻畫了趙云斬殺韓德父子的情節(jié)來突出趙云年老但依然英勇的特點。小說首先敘述西涼大將韓德，使開山大斧，有萬夫不當之勇，其四子——韓瑛、韓瑤、韓瓊、韓琪，皆精通武藝，弓馬過人。在此鋪陳下，讀者心中已犯疑，老邁趙云還能戰(zhàn)此強敵嗎？接著小說細致生動地描寫了趙云斬殺韓德四子的過程，先將長子韓瑛刺死于馬下；其他三子圍住趙云。趙云在中央獨戰(zhàn)三將，結果是韓琪中槍落馬，韓瓊被一箭射中面門，韓瑤被生擒。最后通過寫他人反應來突出趙云依然英勇：韓德是肝膽皆裂，其他兵士是誰敢交鋒。

三是巧用古詩，將趙云年老事跡與年輕時當陽長坂救主事相提并論。在陳壽《三國志·蜀書·趙云傳》中，趙云長坂救幼主事，記載很簡略：“云身抱弱子，即后主也；保護甘夫人，即后主母也；皆得免難?！痹诩尉溉晌绨妗度龂就ㄋ籽萘x》卷之九《長坂坡趙云救主》里，羅貫中將趙云救幼主事寫得驚心動魄。由于羅貫中生動描寫，長坂救主成為小說《三國演義》中趙云最為輝煌的事跡，以至但凡有人提到趙云，就會說他是“長坂英雄”，可見這一戰(zhàn)對他影響之大。在嘉靖壬午版卷之十九《趙子龍大破魏兵》和卷之二十《孔明再上出師表》里，作者借后人詩“憶昔常山趙子龍，年登七十建奇功。獨誅四將來沖陣，猶似當陽救主雄”[5]、“黑發(fā)當陽扶幼主，白頭箕谷保殘兵”[6]，將趙云年老事跡與年輕時當陽長坂救主事相提并論，也就是說趙云年老所建功績并不輸于年輕時長坂救主的功績，從而凸顯了趙云的老將形象。

四是描寫了趙云被敵軍圍困的情節(jié)。羅貫中在塑造趙云老將形象時，也不是一味描寫優(yōu)點，也描寫了作為老將輕敵、驕傲的特點。在嘉靖壬午版卷之十九《趙子龍大破魏兵》里，趙云斬殺韓德后，夏侯楙設計擒殺趙云，鄧芝提醒他有詐；他卻認為夏侯楙是乳臭小兒，不足道哉！后來趙云果被夏侯楙指揮軍隊團團圍住，他不由得仰天長嘆，稱雖不服老，卻死于此地！這種看似弱化的描寫，反而使得趙云老將形象更豐滿。

經(jīng)過羅貫中上述四個方面的努力，一位年老但依然英勇、由于不服老容易驕傲輕敵的老將形象被塑造得栩栩如生。老將趙云形象正式生成。

毛綸、毛宗崗評改過的《三國演義》，是大眾接受度最高和流傳度最廣的《三國演義》，一般稱之為毛本《三國演義》。在毛本里，我們看見毛氏父子基本沒有對羅貫中塑造的趙云老將形象進行改動，而隨文夾批還起到強化讀者認知和認可趙云是老將的效果。在第九十二回趙云斬殺韓德四子情節(jié)中，趙云將韓瑛刺死于馬下時，隨文夾批曰“子龍不老”；韓瑤戰(zhàn)趙云，抵敵不住時，夾批又曰“子龍真不老”；韓琪與韓瑤夾攻趙云，云全然不懼，槍法不亂時，夾批曰“子龍著實不老”；趙云生擒韓瑤，夾批曰“子龍著實不老”；趙云匹馬單槍，沖入敵陣，夾批曰“子龍著實不老。”從“子龍不老”到“子龍真不老”到連續(xù)三次批注“子龍著實不老”，批注者對趙云的贊揚層層推進，到最后一次批注“子龍著實不老”時，批注者對趙云的贊揚可謂情緒飽滿、酣暢淋漓。讀者在閱讀時，隨著這一次次“不老”的批注，趙云老而英勇的形象不斷在其腦海中被強調，對趙云是老將的認知和認可得到進一步深化。因此毛本《三國演義》借助評語強化了趙云的老將形象。

二 成都武侯祠塑造老將趙云像原因

成都武侯祠塑像是民間藝人參考文學、戲劇等各種藝術形式中三國人物形象塑造而成。趙云老將像塑于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其塑像也應參考了文學和戲劇等各種藝術形式中的趙云老將形象。這是趙云老將形象生成后廣為流傳的結果。

（一）成都武侯祠趙云像被塑造成老將像應受川劇趙云老將形象影響

隨著《三國演義》的成書和傳播，各種藝術形式紛紛對其進行改編，這當中就包括川劇。川劇在清代、民國時期盛行于川渝地區(qū)，是三國戲最為豐富的地方戲劇。根據(jù)現(xiàn)在整理出來的川劇三國戲劇目，我們發(fā)現(xiàn)趙云老將形象在川劇三國戲中得到進一步塑造。

前面已說過，趙云老將形象在羅貫中小說《三國演義》中正式生成，在毛本《三國演義》中被進一步強化。無論羅貫中筆下的《三國演義》，還是毛氏父子評改過的《三國演義》，趙云老將形象都是圍繞趙云跟隨諸葛亮第一次北伐情節(jié)塑造的。川劇將趙云老將形象提前，在諸葛亮南征時，趙云在魏延口中已經(jīng)是老將形象。川劇《平南蠻》第一場《激將一縱》里，諸葛亮用激將法激怒趙云、魏延，促使二人殺敵。這一情節(jié)和小說《三國演義》里設置一樣，但小說并未寫到魏延對趙云的稱呼。通過諸葛亮一句“恐以中年涉險”，可以斷定小說中趙云此時處于中年；而川劇中魏延多次稱趙云“老將軍”，可以斷定川劇中趙云此時已是老將形象?？梢姶▌≈汹w云老將形象比小說提前。

不僅如此，川劇中趙云老將形象更具有老氣。前面說過《三國演義》為塑造趙云老將形象虛構出趙云斬殺韓德父子情節(jié)，該情節(jié)在川劇中有專門劇目編排。該出劇目名稱多樣，有名《鳳鳴山》的，有名《出祁山》的，還有名《斬五虎》的。將這出劇與《三國演義》相關情節(jié)進行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出劇更突出了趙云“老”的特點。川劇《出祁山》里，當趙云請命出征戰(zhàn)韓德時，有一段關于自己生平的自述。他唱道：“老將家住在常山真定”“磐河橋傳來了一派殺聲，老將高碑觀動靜”“老將一見心生憤，平素好打抱不平”“老將越殺越有興，不提防失腳跌下陷馬坑”“入漢營我處處獲全勝，出祁山為何不用我老趙云”[7]。劇里趙云從頭至尾的唱詞都在強調他是“老將”；再借助韓德的唱詞“觀老狗白須白馬白盔甲”，可看出這出戲的趙云也是老將裝扮。永康、田文先生在《傳統(tǒng)川劇中的三國戲》一文中也認為該出戲過于強調趙云老，曰：“在趙云斬五虎時，又夸大了他的老氣，使人物形象走樣了?！盵8]永康、田文先生認為這出戲趙云形象走樣了，是對照小說《三國演義》趙云形象后的結論。這結論也證明這出戲將趙云完全塑造成老將了。

趙云在川劇劇目《平南蠻》中已被人稱為“老將軍”，在《斬五虎》劇目中又被塑造得老氣十足，而給人最直觀的外在印象也是“白須白馬白盔甲”的老將裝束。川劇扎根于普通民眾，是廣大老百姓喜歡的藝術形式。清代、民國時期，普通老百姓受教育程度決定了他們主要并非通過小說《三國演義》來了解“三國”，觀看川劇演繹的“三國”才是他們接受“三國”的主要手段。由此可知隨著川劇的盛行，趙云老將形象在普通老百姓中擁有越來越廣泛的接受度。成都武侯祠趙云像是民間藝人塑造的，他們對三國人物形象感知多來源于戲劇。與趙云像塑造于同一年的龐統(tǒng)像，據(jù)傳就是民間藝人根據(jù)太洪班扮演龐統(tǒng)聞名的何二胖塑造而成。由此可推成都武侯祠趙云像之所以被塑造成老將形象，應是民間藝人受川劇中趙云老將形象影響所致。

（二）成都武侯祠趙云像被塑造成老將像應是受大邑縣趙云祠趙云老將像直接影響所致

《三國志》等史書無趙云死后葬于成都并專門為其修建廟堂供人祭拜的記載。嘉靖壬午版《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二十《孔明再上出師表》說，后主敕趙云葬于成都錦屏山之東，并建立廟堂，四時享祭。（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引本志云：“靜惠山一名東山，山下土城相傳是蜀漢將軍趙云筑，蓋云嘗防羌于此，有云墓及廟存?！盵9]這是目前我們見到的最早關于現(xiàn)隸屬于成都的大邑縣有趙云墓及其廟的記載。該記載雖出現(xiàn)于小說后，但與小說中說趙云墓及廟在成都錦屏山之東位置不符；何況明代大邑縣隸屬于邛州，而非成都府。這樣似乎就不能說此處趙云墓及廟的出現(xiàn)與小說有關系。清康熙十年（1671年），大邑縣令李德耀捐出自己的俸祿重新修筑了趙云墳塋和祠堂，并請春秋祭祀，由此形成慣例。李德耀撰《漢順平侯墓祠碑記》文，曰：“漢鎮(zhèn)東將軍墓者，漢順平侯鎮(zhèn)東將軍趙侯諱云、字子龍，以壽終，其君臣寮瘞其遺骸于茲山。”[10]該碑立于大邑縣銀屏山將軍廟。這就說明《蜀中廣記》所載位于靜惠山下的趙云墓及廟，也位于大邑縣銀屏山之東；亦說明了成都附近的大邑縣銀屏山出現(xiàn)趙云墓及祠記載與小說有很大關系。由于小說講趙云葬于成都錦屏山之東，而成都附近除大邑有銀屏山外，再無其他山脈與“錦屏山”三字有相似性；加之小說得到普通大眾喜愛，因此趙云葬于大邑銀屏山之東的說法遂自然漸成為大眾的共識。

大邑縣銀屏山之東的趙云祠塑有趙云像，清康熙十年在修建趙云祠同時塑造了趙云像。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大邑縣令張啟愚《重修漢順平侯祠墓詩》云：“廟宇黯淡遺像在，有須鬑鬑少時容。卻怪前令不憚慎，此貌豈稱七旬翁……觚棱巍煥設遺像。”[11]按此，康熙時塑的應是年輕時趙云像，在清乾隆年間培修時才改塑成了遺像即趙云老將像。清乾隆年間改塑的趙云像到民國間都沒有改變。據(jù)陳道淵先生撰的《回憶將軍廟》文載，趙云祠塑將軍八尺閃閃發(fā)光的金色坐像，銀須皓發(fā)。[12]趙云祠自清康熙年間重新修建好后，春秋祭祀，參觀游客也眾多。據(jù)駱周能先生撰的《漢順平侯祠》文載，他小時候，趙云祠每年廟會時長一月，祠內(nèi)辟地搭棚，遠近人流熙來攘往。[13]可見，趙云祠內(nèi)的趙云老將像不僅獲得官方認可，也深深印入川西壩普通老百姓腦海中。該像也成為川西壩民眾對趙云最共同的直觀認知。

由此可推，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劉沅在主持塑造成都武侯祠趙云像時，大邑縣趙云祠趙云像是他和民間藝人最直接的參考對象。由于川西壩上至官方，下至普通老百姓都認可和接受趙云老將像，因此將成都武侯祠趙云像塑造成老將像。

注釋：

[1]（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48頁。

[2][3]鐘兆華著《元刊全相平話五種校注》，巴蜀書社1989年版，第473頁，第474頁。

[4][5][6]羅貫中著，汪原放標點《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83頁，第886頁，第935頁。

[7]李致主編，《川劇傳統(tǒng)劇目集成·歷史演義劇目·三國戲》卷六，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2頁。

[8]永康、田文：《傳統(tǒng)川劇中的三國戲》，《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

[9]（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0][11][12][13]衛(wèi)復華著《子龍墓祠志》（川成新出內(nèi)字〈03〉第742號），大邑縣趙子龍文化研究會印，第34頁，第36頁，第13頁，第14頁。

作者：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