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京華風韻,三百年琉璃廠云煙。北京琉璃廠文化街即將迎來恢復40周年生日,當穿梭于這“不惑之年”的新琉璃廠,腦海里總是蕩漾起那幾位把一生都奉獻給“廠”的“民國老先生”,跟筆者談起琉璃廠的“老”與“雅”。
筆者對琉璃廠印象的美與好是與書相關,與古舊書、古舊書人相聯(lián)。據悉,在中國還沒有公共圖書館概念之前,北京琉璃廠儼如一座開放的圖書館,一度成為讀書人心中的圣地。古舊書人成為琉璃廠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區(qū)別于一般書商,區(qū)別于外埠書商的一個重要標志就在于亦商亦士,著作傳世。
我結識琉璃廠的古舊書人群體和關注這個話題,源于上世紀90年代與古舊書發(fā)行家郭紀森先生的交往,隨后幾年陸續(xù)訪問了琉璃廠的老先生們,他們都跟筆者提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被稱之為“琉璃廠圣人”的孫殿起先生,他不僅是一位精通古舊書版本及流通的買賣人,還是琉璃廠乃至整個古舊書業(yè)著書立說的第一位書商。
筆者雖然不能跨越時空識荊于孫殿起先生,但在讀志中頗有“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之感,算是因書識人。讀來讀去,總覺得若講琉璃廠怎么繞都繞不開孫殿起這位同鄉(xiāng)圣人,特撰文講講這位古舊書買賣人,側重其“著書立說”之功。
孫殿起,字耀卿,號貿翁。近代著名版本目錄學家、藏書家。1894年11月11日生于河北冀縣。其父少時在北京以木工為業(yè),后返故里,仍以木工術補助農耕不足。11歲進私塾,13歲時私塾改初等小學堂,不久小學暫停一年。14歲時,由于家鄉(xiāng)鬧災,糧食歉收,生活困難,輟學至京習商。
1908年,孫殿起來到琉璃廠由同鄉(xiāng)創(chuàng)辦的宏京堂書坊學業(yè),拜郭長林為師,開始為期三年的學徒生活。宏京堂經營古書,多為版本書。學業(yè)期滿后離開宏京堂,獨立經營一年。1913年,由友人薦至西琉璃廠鴻寶閣書店做司賬,跟隨書店經理衡水人崔蔚元學習版本知識。1916年,辭鴻寶閣司賬。翌年,轉任琉璃廠東街向南的小沙土園會文齋書店司賬兼店員,深受同為衡水人的經理何培元所器重。
幾年下來,孫殿起憑借著自身的天賦和勤奮,在古書界逐漸嶄露頭角,聲名鵲起,當時整個琉璃廠書店行中,伙計的月薪少有超過3塊大洋,而孫殿起的月薪是6塊大洋,足可以看出他的“身價”。每次“跳槽”時老板都要苦苦挽留。這期間,孫殿起認識了著名學者、藏書家倫明(字哲如)先生并結為莫逆。之后,倫明出資幫孫殿起在南新華街七十四號創(chuàng)辦一家舊書鋪,取名“通學齋”。1919年,當上掌柜的孫殿起時年26歲,靠著“精簡勤恒”的經營作風很快使通學齋發(fā)展起來,業(yè)界影響頗大。他在主持通學齋古書鋪近40年中的全盛時期,每年平均收售古舊書籍1萬部冊之上,店員從最初的七人增加到十四人,在當時堪比今天京城“出版發(fā)行界”的“王府井書店”。
1956年1月,公私合營后通學齋并入中國書店,孫殿起被中國書店聘為《古舊書刊介紹》編輯委員。1958年7月9日,在京病逝,享年65歲。
?《琉璃廠小志》孫殿起著
據中宣部1988年版的《發(fā)行家列傳》載,孫殿起一生著有《販書偶記》《販書偶記續(xù)編》《叢書目錄拾遺》《琉璃廠小志》等著述,先后已印行多次,為我國文化教育界、新聞出版界、圖書館界、博物館界的教學和研究工作留下了一批寶貴的參考資料。傳略中特以“著書立說留后人”為段專門介紹他的著作情況。
一位只讀過三年私塾,文化水平不高,基礎知識貧乏的農村苦孩子,怎么會有如許傳世之作且能贏得眾文人學者欽佩?!筆者曾不止一次地向郭紀森先生感慨。
筆者根據多篇文史資料并參考其外甥兼徒弟同為版本學家的雷夢水,以及其他后學們撰寫的回憶錄,加之對各種版本相關史志資料、名人日記的查閱和實地走訪調研,總結有三。
一是有心。郭紀森說,那個時代,書店掌柜多保守,藝不經傳,學徒全憑自己,死記、硬背,多看、勤問,甚至要偷學、偷聽。
學徒時當顧客與業(yè)主或師兄們談生意時,孫殿起就留心聽、用心記,注意什么是原本、翻本,什么是單行本、叢書本、初印本和后印本。待顧客走后,會馬上從書架上找出書來,對照比較,借以熟悉版本。如此耳濡目染,日積月累,便逐漸能夠根據書籍的紙張、墨跡、字體、版式、行款等特點區(qū)分出成書時代,弄清了刊刻區(qū)域,確定是原刻還是翻刻,真跡還是贗品。久而久之,對于官私刻本的異同,成書年代的遠近,紙質墨跡的優(yōu)劣,以至書籍內容、作者生平、思想傾向、傳世多寡、價格貴賤等,也就能夠熟練掌握,賣書時得心應手。
可以說,孫殿起每日與古籍為伍,經眼之書無數,作為有心人,勤于筆錄,默記于心。在自營通學齋時曾編印數期《通學齋書目》,手訂《外埠購書簡章》,并刊《啟事》:“各藏書家如有不用之書,欲出讓者,請開列書名、卷數、著作、姓名、刊本、朝代、紙本價值函示敝店,即可接洽。如承介紹,亦有相當酬金?!?/p>
二是經手書多,是真正的見多識廣。
孫殿起在長達50年的古舊書經營中,不僅在北京的同業(yè)中能夠想方設法挖掘和調劑古書書源,還經常親自南下廣東、湖南、福建、浙江、江蘇、安徽、上海、山東、河北、天津等地,大量收購古籍文獻,將所見所得記錄成冊。他一生接觸的古籍約為二三萬種數百萬卷,經他搶救流傳下來的圖書不計其數。長期與古籍打交道,使孫殿起見多識廣,加上苦學深究,對于各家學問之淵源,各門學者之流派,皆能了然于胸,隨得一書,眼能鑒別,心有輕重,即刻辨其優(yōu)劣,自然也就在市場上磨煉了一身過硬的本領。
三是,孫殿起與諸多學者名流為友,受其浸潤,深得指導,學識日增。
解放前,圖書館事業(yè)很不發(fā)達,文人著書立說,參考資料多源于書肆,琉璃廠自然成了大平臺。孫殿起平素多接近名流學者,日積月累,氣度自是不凡。他從當學徒開始,后經營通學齋書店,其朋友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一些書賈,他能從書賈手中買進一些古舊書刊,這些人大多是他買賣的賣方;另一類是一些造詣很高的學者,這些人是他的主顧,是他買賣的買方。孫殿起精通版本,誠實謙遜,買賣公道,在一買一賣中于行業(yè)內留下美名,廣受文人學者的另眼相看,均視為朋友。鄭振鐸、朱自清、陳垣、顧頡剛、魯迅、王冶秋、周作人、繆荃孫、史樹青等知名學者文人或多或少都與他有往來,受其浸潤,也讓他的學識日增。甚至,學者們自己不甚了解的東西,孫殿起亦能從野史、筆記等冷僻的書中尋找出來,提供給他們。因此,大家更愿與他交往。
史樹青先生在晚年曾跟筆者講過:“孫先生送給我八本《販書偶記》?!?/p>
?孫殿起當年淘書的西曉市僅存的一處老建筑 劉仝保攝
孫殿起交往的學界名人有很多,都對他寫作《販書偶記》進行過指導。對這些恩情,他曾在書中一一記錄:“時有繆荃孫(字莜珊)、陳田(字松山)、葉德輝(字煥彬)諸人知好,嘗謂先生曰:‘遇叢書全集之書,其朱記榮《匯刻書目》所不載者,盡可寫之,補其不備。’”
筆者梳理了一下孫殿起的重要著作,如下。
《叢書目錄拾遺》(十二卷)是孫殿起編輯的第一部著作。
1934年,通學齋出版發(fā)行了300部《叢書目錄拾遺》。今年2月份,筆者在青年藏書家何濤先生的藏書中目睹了這部書的原貌。書名由素有“前清史學四大家”之一的陳垣先生題簽,扉頁寫有“民國二十三年刊行”,每冊的總目下方均標有“冀縣孫殿起耀卿錄”。倫明在該書《序》中寫到:“吾友孫君殿起,商而士者也……君博覽而強記。其博覽也,能詳人所略……隨得一書,即能別其優(yōu)劣……君平生所寓目,皆有記錄,積稿厚逾尺。”
1936年,孫殿起又將自己數十年販書之余考訂記錄而成的二十卷《販書偶記》(原名《見書偷閑錄》)印出,出版發(fā)行600部。該書呈現(xiàn)出兩大特點:“凡見于《四庫全書總目》者概不收錄,錄者必卷數不同的;非單刻本不錄,間有在叢書者,必系初刻的單行本或抽印本?!边@已成為補充《四庫全書》的一部版本目錄學專著,稱得上是一部清代的圖書總目,涉及罕見本高達17000多種,對我國古籍??睂W、版本學、目錄學進行教學和研究工作的重要參考資料。
解放后,《販書偶記》于1959年由中華書局重印,除校正個別錯誤外,并附書名與著者索引。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就中華書局版挖改紙型重印,并作了校補,筆者藏有一冊。
另外,孫殿起還輯錄出版了《清代禁書知見錄》《琉璃廠小志》《北京風俗雜詠》等書。這其中以《琉璃廠小志》影響之大,說是“小”志,其實是一種謙虛的說法,直到今天都是業(yè)界研究琉璃廠和古舊書業(yè)的必備書。筆者藏有多個版本,其中包括首版的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2001年版、2018年版,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2011年版。
《琉璃廠小志》為近現(xiàn)代古舊書業(yè)最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可稱集大成之作,是第一部琉璃廠的“家底”書,且能窺見北京數百年來舊書業(yè)之全貌。全書約36萬字,前后費時數十年,共有六個章節(jié):概述,時代風尚,書肆變遷記,販書傳薪記,文昌廟及火神廟,學人遺事,某些章節(jié)后面還附有相關行業(yè)的所見所聞。有些則是轉錄于古人和近人的詩文、筆記、題跋和著錄,均注明作者和書籍出處。如,第三章《書肆變遷記》中有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繆荃孫《琉璃廠書肆后記》、孫殿起《琉璃廠書肆三記》、雷夢水《琉璃廠書肆四記》、陳瀏《古玩業(yè):寶珍英古兩齋》幾篇文章,此卷構成了琉璃廠舊古書業(yè)從晚清到民國年間的“全景圖”。筆者在撰寫《“衡水人發(fā)祥北京琉璃廠”學說來龍去脈》一文引述此章節(jié)的數據——“上溯道光咸豐年間,下至民國三十五年這一時期,在琉璃廠開設書業(yè)店鋪的共三○五處,而由冀縣、衡水、深縣、棗強、阜城、景縣等衡水籍人士開辦的共一百六十四處……”第四章《販書傳薪記》更是“黃金細節(jié)”。詳細記錄了從清咸豐同治年到民國年間,琉璃廠一帶從事古書業(yè)、古玩字畫業(yè)的店名(齋堂號)、老板和弟子(伙計)的姓名(字與號)、籍貫等。這些都是他到處造訪,不拒細珠,辛苦拾綴而成。
孫殿起所著的《琉璃廠小志》與前人所述之書有本質的區(qū)別,前者均是文人雅士眷顧琉璃廠書肆的情結,而他則是從賣書人的角度寫,有意識地記載書肆的基本狀況和店鋪的演變,構成了琉璃廠的“書肆志”。業(yè)界認為孫殿起不僅開創(chuàng)了北京圖書發(fā)行史志的先河,更是開啟了書商著說的風氣,一改之前單純由文人雅記琉璃廠的歷史,讓寫琉璃廠的書多了些煙火氣。
北平國史館館長金毓黻(字謹庵)在民國三十七年為孫殿起作詩:“斷簡零縑滿架塵,陳思應為訪書貧,筑臺市駿都無濟,君是燕中第一人?!薄靶量嗪卧鵀樨湑崞砣~亦寒儒。似聞天祿添新袠,購到倫家一百櫥?!币庵笇O殿起是琉璃廠著書第一人。
孫殿起被盛贊為“琉璃廠圣人”。新中國文博事業(yè)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在上世紀60年代初撰寫的一篇《北京琉璃廠史話雜綴》中稱:“《琉璃廠小志》開拓中國古舊書業(yè)研究的里程碑,孫老先生是‘琉璃廠圣人’。”
2009年版《新中國古舊書業(yè)》一書在介紹孫殿起時,題目直接用“‘琉璃廠圣人’孫殿起”。
綜上所述是孫殿起目錄學思想的主要體現(xiàn)。此后,古舊書人著書立說在琉璃廠乃至整個坊肆間成為一時風氣,各店陸續(xù)爭出書目,以廣招徠。如,北京琉璃廠文祿堂主人王晉卿《文祿堂訪書記》、雷夢水《書林瑣記》、天津古籍書店雷夢辰《清代各省禁書匯考》、張振鐸《古籍刻工名錄》、蘇州古籍書店江澄波《古刻名抄經眼錄》和杭州古舊書店嚴寶善《販書經眼錄》等問世。
1999年夏,筆者(右一)與郭紀森(左一)、張宗序(左二)合影
98歲的江澄波在蘇州跟筆者講:“在北方的老一輩書商中,我最敬佩的是琉璃廠通學齋的孫殿起先生,他在蘇州訪書時曾來過文學山房,我那時也就十來歲。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到我們店里來,看到一本好書,就從衣袋里掏出小紙片把這書的版本信息抄錄下來。”
孫殿起的著作習慣一直持續(xù)到了他生命的終點。病逝后,其手稿《庚午南游記》《記倫哲如先生》《慈仁寺志》《販書偶記續(xù)編》《北京風俗雜詠》《臺灣風土雜詠》等則由雷夢水編寫、整理后逐一出版。
孫殿起,書商亦是書家,更兼具文學、史學、版本學于一身。書評家徐雁認為,孫殿起的去世標志著一個傳承千年的中國古舊書經營傳統(tǒng)從此成為了絕響,更標志著一個曾以古舊書稱雄于華夏知識傳播領域的舊文化時代的結束。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