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半夜去挖藕

{一}

老沈坐地鐵二號線，從營盤街上的地鐵，到岐山路站出地鐵。小滿開著車笑瞇瞇地等在地鐵口。小滿的車技不錯，喜歡飆車，喜歡看坐車的老沈大驚失色的樣子。老沈越是表現(xiàn)得恐懼，小滿就越有滿足感。

老沈說：“小滿啊小滿，叫我說你什么好呢？”“什么好說什么唄！”小滿笑瞇瞇地回答。

老沈進單位前，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單位的。老沈進來以后，雖然跟大家一樣打哈哈湊趣，但內(nèi)心卻有自己的底線。

這一點，也是小滿欣賞老沈的地方。老沈和小滿屬于那種彼此能夠懂的人。小滿懂老沈的情懷，老沈懂小滿的思想。彼此懂，談得來，接觸的機會就漸漸多起來，小滿也漸漸地依戀起老沈來。有一次去大學(xué)做講座，小滿死活要拽上老沈。老沈不想公開跟小滿拋頭露面，怕被人撞見捅到網(wǎng)上去。這年頭的微信、微博，稍不注意就毀了生活。但小滿電話打得火爆，劈頭蓋臉地一頓喊，老沈只好跟家里撒謊，趕去陪著小滿。

講座很成功，小滿自信滿滿，妙語連珠，最為關(guān)鍵的是，小滿的年齡跟這幫大學(xué)生相仿，有共同語言。老沈在下面坐著，看著講臺上的小滿侃侃而談，喜歡溢于言表。小滿后來告訴老沈，其實她開始怕得要死，一晚上都沒睡好，所以叫老沈去給自己壯膽。不知道為什么，只要老沈在身邊，小滿就不緊張也不害怕了。老沈要是不去，小滿幾乎就放棄了那個講座。

小滿是那種膽大妄為的女孩兒，對于死氣沉沉的老沈而言，她的橫空出世，無疑是往生活注入了新鮮的活力。老沈突然意識到，是小滿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他。比如他愛打扮了，喜歡把皮鞋擦得锃亮，出門的時候習(xí)慣性地照一照鏡子。

{二}

3年前，老沈就是正高職稱，可是單位沒編，職稱兌現(xiàn)工資是需要論資排輩的。本來排在前面的人就多，問題是，有時候還遭遇加塞。單位不會寫的居多，可評選職稱的時候卻毫不含糊。走關(guān)系找靠山，找人寫論文，天天研究核心期刊。起初老沈看得哭笑不得，后來看得絕望透頂。

“其實學(xué)術(shù)上也應(yīng)該反腐?！本驮诶仙蛎壬@樣的念頭時，小滿在老沈的生活里出現(xiàn)了。

小滿先是虔誠地跟老沈討要專著。老沈這些年出版了十幾本書，有自己的小說合集，也有出版社約寫的非虛構(gòu)文本。也就是說，老沈的書都是出版社給版稅或稿費出版的，不是不能輕易送書給別人，而是老沈自己想獲得，都得花錢買。當然以前也有過自己熱情送書的情況，但后來那些書在舊書市場攤作一地，而且連簽名贈言的那一頁都不撕掉，叫老沈好不尷尬。

小滿讀老沈的書讀得很細。小滿不是那種隨聲附和的人，言辭很犀利地指出了老沈作品存在的若干問題。

老沈不由得對小滿刮目相看。不過剛“刮目”沒幾天，小滿就做出叫老沈大跌眼鏡的事情。小滿甩給老沈1000元錢，說：“沈老師，你暫且放下清高的架子，給我寫一篇論文。主要命題就是說基層鄉(xiāng)村文化站如何開展群眾文化的，越快越好。你可以去網(wǎng)上抄，但是百度搜索不能超出相似處12%……”“小滿啊小滿，我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情呢？”老沈打斷小滿的話。沒說完話的小滿，尷尬地紅著臉瞅著老沈。

后來，老沈?qū)懙哪瞧撐牟粌H發(fā)表了，還幫助花錢買論文的那哥們兒獲得了省里的一等獎。老沈代寫的這篇論文贏得了評委的一致肯定，成功幫助那哥們兒拿下了正高職稱。那哥們兒在頒獎會上放聲大哭，卡了多年的正高職稱終于在即將退休的時候評下來了，所以才情緒失控。更無奈的是，那哥們兒淚灑會場的同時，還即興發(fā)表了獲獎感言，說寫論文下基層調(diào)研的種種不易?？茨歉鐐儍旱那檎嬉馇校仙蛏踔廉a(chǎn)生了錯覺，覺得那篇論文就是他寫的，與自己無關(guān)。

老沈也是那次評獎的評委之一。第一次拿著自己寫的論文評獎，然后還要發(fā)表點評、投票，老沈感覺特別滑稽。

小滿在會場外面等著，看老沈出來了，也沒吱聲，而是開著車在后面悄悄尾隨。老沈走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開車的小滿。小滿打開車窗，對老沈說對不起。老沈的眼圈紅了，指著車里的小滿說：“小滿啊小滿，這是什么事??？我……我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過了兩天，小滿又接了一個大單。小滿往老沈的卡里轉(zhuǎn)了2萬元錢，老沈傻眼了，問小滿是不是搶了銀行。小滿嘻嘻一笑說：“二一添作五，這不高考分數(shù)后天就下來了嘛，一周的報考時間。現(xiàn)在，咱倆就得不厭其煩接待考生家長，為廣大考生提供填報志愿指南。每個考生收2000元，咱們量力而行，接待20個迷惘的考生沒有問題?！?/p>

“我沒念過大學(xué)，我哪懂填報志愿這檔子事?。≡僬f，這事還能收錢？”小滿點頭，“這都是考生家長托人走關(guān)系找的咱倆，一個人接待10個考生，不然太累，遇到啰唆的家長，咱就得多費吐沫星子?！?/p>

“高考志愿咱們一竅不通，怎么給人家提供幫助？還收這么多錢，你拿著這錢能好受嗎？”

“還有兩天時間，我們突擊研究填報指南，就憑咱倆的智商，你說干啥干不成？你胡謅八扯寫的如何開展鄉(xiāng)村文化站工作的論文都獲獎了，就是很好的證明。”

老沈哭笑不得，說：“小滿，咱別提那篇論文的事行嗎？我就是從那篇論文開始全面淪陷的。這回你就是說出天花來，我也不能跟著你一起蒙騙群眾了?！?/p>

“行，你老沈有志氣。那錢你不用退還了，算咱倆的關(guān)系一個了斷。先前我不是睡了你嗎，這錢算是買你的中年磨損費。這20個考生和家長，都由我一人對付。蒙騙過關(guān)也就罷了，蒙騙不過去我就徹底交代。大不了累死，大不了被他們打死……”小滿邊點頭，邊認真地說。老沈聽著聽著，到底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于是，倆人開始夜以繼日地研究起填報指南來。

巧的是，最近女兒的手機老是出故障，接聽電話時總突然掉線，去手機市場也沒修好。女兒一直羨慕別人都有蘋果手機，老沈狠狠心就給女兒花5000多元買了一款華為最新款的手機。女兒拿到手機的一刻，歡呼雀躍。好手機拍出的圖片確實清晰，這一點不服不行。老沈想，還多虧了小滿的這個大單。

{三}

這段時間老沈很掙扎。掙扎的原因不是被妻子發(fā)現(xiàn)了秘密，也不是工作上不如意。老沈的妻子沒有固定工作，在鐵西的一家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白條雞。老沈妻子會做生意，自己進貨，自己出攤兒，只是每天都很辛苦。

老沈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看過，妻子穿著白大褂，一把鋒利的小刀切切片片，那些白條雞在妻子的手里就像豆腐一樣軟。老沈試過，同樣的刀子拿在手里，切割在白條雞身上，卻顯不出那樣麻利和犀利。老沈也勸過妻子，家里又不是很困難，沒有必要這樣拼。妻子不同意，因為心疼老沈。老沈的工作其實還好，文化單位，閑職。認識小滿以后，老沈還學(xué)會了出去攬活兒撈外快，比如幫一些評不上職稱的人發(fā)表論文。這當然也得益于小滿，她有一把的資源。

寫論文是老沈的強項，3000字的論文，就能換得1000元到1500元的報酬。老沈知道這是小錢，賺得也辛苦。但在小滿的勸說下，老沈一直堅持做，生意也算不錯，因為想要職稱的人太多，沒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也太多。這些有背景靠關(guān)系上來的人，要想上進當然離不開小滿和老沈。

老沈有時候想，自己干的這份活兒，其實跟妻子賣白條雞沒有什么分別。妻子是把光溜溜的白條雞放在砧板上分割，老沈是把自己脫光了放在臺面上一點一點剁掉尊嚴。

老沈最喜歡的還是寫文藝作品。老沈有時候給企業(yè)寫個三句半、小快板之類的東西。老沈叫那些東西為作品。妻子迷戀老沈也是因為老沈會寫作品。小滿迷戀老沈，說是迷戀老沈身上荷爾蒙的味道，但老沈覺得還是因為自己會寫，會寫是討女人喜歡的。老沈知道自己跟小滿接觸過的男人相比是不占優(yōu)勢的，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孩子，什么樣的男性荷爾蒙沒有見識過呢？

老沈的妻子皮膚很白，乳房很大，里面有個硬塊。妻子總說那兒隱隱地疼，拽著腋窩都跟著疼。醫(yī)生也不能確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叫她半個月復(fù)查一次。老沈的心情開始不好，叫妻子別再賣白條雞了。妻子不同意。妻子的脾氣秉性老沈太了解了，他拗不過，所以出去跟小滿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很多。

老沈其實也想過，跟妻子離婚是多么不切實際。身邊的朋友和同學(xué)離婚的不在少數(shù)，但對老沈來說，離婚是不可能的。老沈有偷吃的賊心，卻沒有再娶的理想。花心可以有，但最好責任不能承擔，這也是老沈這個年齡男人的普遍心理。

自己跟小滿的關(guān)系，老沈也審視過。這到底算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小滿是老沈情感世界里重新生長出的一棵樹苗，帶著蓬勃的朝氣。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也可以說是婚姻，早變成了一棵枯死的樹木。樹木雖然死了，但還沒有倒下，也沒有腐朽，而是依然觸目驚心地挺立在生活里?？巢坏?，挖不掉，老沈清晰地感覺到現(xiàn)實生活里，這樣枯死的愛情之樹和婚姻之樹叢林密布。大家都口是心非地秀恩愛，秀苦澀的甜蜜。

小滿跟著同事去過老沈家，吃過老沈妻子土豆燉的雞腿、可樂燜的雞翅，以及麻辣雞脖和香菜根兒拌雞胗。老沈妻子很熱情，有一次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了香菜，堅持大熱天去菜市場買香菜。結(jié)果左等右等也不見回來，老沈打了電話，妻子才大汗淋漓地拿著香菜回來，說是這個菜市場賣的香菜不好，莛兒長得太高，根兒不好，所以就去了另外一個超市買了根兒好的香菜。

那天還發(fā)生一個細節(jié)，老沈送小滿下樓，女兒也跟著下樓了。老沈詫異的是，女兒說：“爸，我跟小滿姐有話說?！崩仙騼?nèi)心滿是狐疑，遠遠地看著倆女孩兒在路燈下交談，她們穿著打扮差不多。

小滿看著老沈的女兒，兩個女孩兒的眼睛都清澈得如同汪著水。老沈女兒說：“姐姐，你不用否認，也不用反駁和解釋。我知道你跟我爸的關(guān)系！”小滿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挑釁：“哎喲，丫頭，厲害啊。你想怎么樣？替你媽替天行道，還是替你爸懸崖勒馬？”

老沈女兒犀利的眼神像兩把利劍，無聲卻鋒利地刺向小滿。小滿倒吸一股冷氣，也虧得是小滿，換別人會立馬被那兩道鋒利的目光之劍刺得頭破血流?！敖憬悖阒牢沂窃趺窗l(fā)現(xiàn)你和我爸關(guān)系的嗎？我媽在廚房做飯，其他人在打麻將。我爸喝了杯子里的水，正好你也渴了，你拿起杯子就喝?！毙M點頭。眼神雖然怯了，卻佩服起面前這個小女孩兒來。老沈女兒冷笑著，接著說：“這個細節(jié)驗證了你和我爸的關(guān)系早就不一般了。姐，我媽可能得的是乳腺癌。你考慮一下和我爸的關(guān)系吧。對了，你上衛(wèi)生間時我掃了你的微信，我等著你的決定?！?/p>

小滿詫異地看著老沈的女兒。她是怎么打開自己手機的？老沈女兒惡狠狠地說：“你手機竟然跟我用的密碼是一樣的。都是我爸的生日！”

{四}

電影的名字叫《復(fù)仇者聯(lián)盟》，小滿看得興致很高，不時哧哧地笑。老沈拿著可樂和爆米花。小滿的小手長了眼睛一樣，準確地伸過來抓可樂和爆米花，邊吃邊繼續(xù)哧哧地笑。小滿跟老沈在一起，從來不嫌棄老沈，直接用老沈用過的筷子、用過的水杯。這叫老沈油然而生一種親密感。老沈不知道的是，正是這個細節(jié)，叫女兒看出了端倪。

坐在影院的老沈突然產(chǎn)生了恍惚的感覺：這種場景以后還會有嗎？小滿沒心沒肺的樣子，叫老沈看著心疼。

電影散場的時候，老沈覺得很疲憊。本來很期待的一部電影，因為有了心事，電影內(nèi)容基本沒有記住多少，老沈困倦得眼皮都在打架。中間妻子來過一次電話，問晚上是否回去吃飯。老沈說外面有應(yīng)酬，妻子那邊就掛了電話。

小滿看累了，肚子咕咕叫起來，“咱們吃火鍋去吧?！?/p>

“好啊，就去吃火鍋?！?/p>

老沈記得他和小滿第一次吃飯，就是吃的海底撈。

以前小滿愛吃羊肉，現(xiàn)在感覺有些膩，吃不下。老沈就多點了些蔬菜。小滿問服務(wù)員：“你們家藕新鮮嗎？”服務(wù)員說新鮮。小滿開始指著盤子里的藕說：“你看這藕片的中心都黑了，你還說新鮮？”小滿比較喜歡吃南方菜，老沈能夠報出小滿喜歡的每道南方菜。沒有新鮮的藕，小滿的興致少了很多。吃完火鍋，小滿不想回家。最近的煩心事太多，活潑的小滿有了心事，只不過小滿善于把心事化解掉，用可樂稀釋，用爆米花爆破。

“回家吧，小滿?！崩仙蛘f。

小滿看看老沈，不說話。老沈知道了，小滿想去賓館。

進了賓館房間，小滿疲憊地扎到床上要睡。老沈看著小滿，眼睛里就汪出了水。老沈抱著小滿說：“對不起，我不想離開你?？墒俏覂?nèi)心很掙扎?！毙M睡意全無，幫老沈擦眼淚，像安慰一個大男孩兒。

“老沈，要不我們?nèi)ネ谂喊??！?/p>

{五}

挖藕，這真是一個荒唐的舉動。

老沈知道進北陵公園100米左側(cè)是荷花池。池子不大，卻有很多怒放的荷花。荷花生得久了，池底必有鮮嫩的藕。老沈和小滿白天去過北陵公園，賞過荷花，卻沒有想到過挖藕。

小滿的奇思妙想鼓舞了老沈，兩人立馬出了賓館門，一直向北走，十幾分鐘后就看到了北陵的大門。老沈戀戀不舍地說：“挖完藕，我打車回家，你就回賓館住吧?！毙M點頭，說：“老沈，我希望你以后能快樂?！薄皶?。不過小滿，這個時間去偷挖藕，不知道北陵公園還讓不讓人進去了?！薄霸蹅儚膫?cè)面鉆柵欄進去，這樣少了麻煩。”

老沈感覺很刺激，可鉆柵欄的時候卻出了丑。小滿體型瘦，A4腰，從柵欄間略調(diào)整，就直接進去了。進去后她用眼神鼓勵老沈。老沈努力了幾次，大肚子卡在柵欄外面進不去。

“要不算了吧，我從正門進去，你在原地等我。”

“這么黑，我害怕。”

老沈看看高高的柵欄，鉆不過去，就只能爬到頂部跳過去了。他整理好衣服，檢查鞋帶是不是系緊了，這樣一旦上去就不至于被尷尬地掛住。老沈努力攀爬，上了柵欄頂部。小滿喊跳啊，老沈就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落地的時候，老沈還是被蹾了一下。不過沒有大礙，老沈很男人地站在小滿面前。兩個人在黑暗里牽著手，奔荷花池而去。

夜晚的北陵公園安靜得很，遠近都看不到人。到了荷花池邊上，小滿說她從來沒看到過藕長在水里的樣子。

“可惜咱們是晚上來。”

“白天也不敢來啊。來了也不敢挖?！?/p>

老沈脫了鞋子，小滿拎著問：“能行嗎？”老沈點頭，“水不深，淹不著。”緊接著，老沈就腳下一滑，搖晃著摔到了水里。愣神兒的小滿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想要拉老沈起來，卻又距離太遠。老沈想說沒事，掙扎幾下卻沒有能夠起來。嘴里還是嗆到了水，水的味道難聞，老沈有些難堪。

撲騰幾下老沈還是站了起來，小滿看到老沈手里拎著一截白白的荷花藕，笑了起來。

“新鮮的藕！”老沈揚起手說。

不遠處突然有幾道手電的光照過來，接著是岸邊的腳步聲和詢問聲。幾道手電齊齊地射向荷花池里的老沈。老沈趕緊把那截藕藏在水下。小滿忙辯解：“踩出溜了，不小心掉河里去了。”

來的人嘟嘟囔囔埋怨著，七手八腳地把老沈拽上了岸。有人說：“你這姑娘，咋這大意，黑燈瞎火的還帶老爸出來？”

兩個人在北陵公園漆黑的夜里沉默了好久。

小滿說：“老沈，你聽聽，咱倆在一起真不合適。我決定了，咱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