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時間像是被拉長了一樣,吃過午飯便有足夠的時間去浪費和遐想,金黃色的太陽把同樣泛黃的大地照得金燦燦的。我們買了一些吃的圍坐在一起,盡管太陽當空,但牧區(qū)的秋早已有了冬天才有的寒意。扎溪卡被稱為“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但太陽的溫暖似乎在半空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截住了一樣,灑在身上絲毫不能使身體暖和起來,
在秋天的周末,有時我吃過午飯,就走進圖書館,圖書館與教室大小相同,書籍并不多,只剛好把僅有的四個書柜裝滿,四個書柜并排放在墻的一面,其余三面放著體育用具和樂器。盡管空間窄小,但被收拾得整齊有序,里面放了十幾張桌椅,方便師生閱讀休息。我時常流連于此,雖然圖書不多,依然可以找到一些自己喜歡的書。有時我會抱著一本喜歡的書,找到一個陽光充足、無人打攪的小角落獨自坐上一下午,但是不僅僅是在看書,有一半的時間在漫長的遐想中度過。我容易沉浸于這樣的環(huán)境里,即天地無遮掩地展現(xiàn)于我眼前和內(nèi)心的時刻。整個秋日,我總處在一種無以言表的愁緒之中,這陌生的憂愁,并非僅是大地的蕭條喚起我對那些易于消逝事物的感慨和留念,也是因為我第一次在如此陌生的環(huán)境里,度過原本就使我易于感傷的季節(jié)。
冬天終于來了。牧區(qū)的冬天比我想象的來得更早,似乎就在轉(zhuǎn)眼之間,天地被寒冷的空氣凍住了一般。孩子們早上從家里趕來,到了校門口,呼出的氣在清晨的陽光中像霧一樣升騰在空氣中,臉上的紅血絲像葉片上的紋理形狀一樣清晰可見。一到冬日,他們裹著厚厚的藏袍,頭戴帽子,雙手藏在藏袍長袖里,只有通紅的臉露在外面。他們有的是步行過來的,有的是家人騎著摩托車送來的。下雪的時候,他們的袍子和頭發(fā)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一到通往教室的通道,便停下來,用手抖落頭上的白雪,或者直接用長袖用力拍背包和身上的積雪,然后朝著教室跑去。值日的教師很早守在校門口,不停飄落的雪花漸漸地將他們變成一尊移動的雪雕。四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明顯的界線。一旦下了雪,在牧區(qū)就很難化去,盡管牧區(qū)的日照時間長,但受到高海拔氣候的影響,化雪很慢。
十二月中旬,我們就放假了,那時正值草原最冷的時候,晚上桶里的水,到早上就結(jié)成了一層厚厚的冰,不管怎么晃動,都不能使其破裂,最后只有找來石頭或者其他堅硬物用力敲打幾遍,才能使其破裂開來。在最冷的時候,一夜之間凍成的冰足有四五厘米厚,將水倒在盆里洗腳,那細碎的冰碴濺在臉上,原本昏睡的自己立馬變得清醒起來,即使加入開水,那顆顆冰碴也不會瞬間消失,而是隨著在盆中表面不斷向上升騰的熱氣而漸漸地沉入水底,最后水溶于水。那水在洗臉的過程中濺到頭發(fā)上,若不用毛巾將其擦拭干凈,不一會兒工夫就會看見沾了水的幾綹頭發(fā),冰凍成堅硬的針狀物體,直直地伸向前面。若是回來走動,那凍住的部分在額頭上端有節(jié)奏地上下晃動著,十分顯眼。此時毛巾也無濟于事,只有打開電爐或坐在燒著牛糞的鋼爐旁,讓其化掉。在牧區(qū),很少用冷藏設(shè)備,除了夏季的幾個月,特別是從秋季中期開始,各類蔬菜即使放在屋里任何一個地方,也能保持很長時問的新鮮。在冬天,如果不采取必要的措施,很多蔬菜就會被凍得不能食用,特別是洋蔥,那堅硬程度如同石頭一般,即使用最大的力氣砸在墻壁上,外面的一層皮也不見掉落下來,但是墻壁卻被砸壞了。冬天,枯草上結(jié)滿厚厚的冰霜,在陽光下十分美麗壯觀。牧人趕著牛群在清晨的山坡上,留下一長串流動的黑色長影,那黑乎乎的一片,起先并排在條條蜿蜒的小路之上,像黑色的巨蛇般緩緩向山間爬去,最后又在平緩的草甸之上,像斷開的念珠向四處散落,轉(zhuǎn)眼間綴滿整片枯黃寂寥的草原。山下,清澈的河水從西向東緩緩流過,河岸的灌木叢在陽光下安靜地排列在裸露的沙地之上,樹根從滿是白色鵝卵石的空地中伸出,干枯的枝干在空中相互交錯,以深藍色的天空為底色的背景中,畫出唯有自然之手才能描繪出來的奇妙畫面。從遠處炊煙彌漫的帳篷前,走來了一個穿著藏袍的姑娘,手里提著水桶,嘴里哼著牧歌,那一頭飄逸烏黑的長發(fā)在清風中微微飄動,清澈靈動的眼睛與這純凈的天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在河邊彎下腰,舀水倒入水桶,那嫻熟的動作及優(yōu)雅的體態(tài),仿佛在舉行一種神圣的儀式。水滿了,她提起水桶向著帳篷的方向走,步伐依然均勻有力,輕盈自然。牧區(qū)姑娘不僅勤勞堅忍,而且富有生活智慧,她們通常把家里的一切事務都操持得井然有序。
放假回家的前一天黃昏,我到離校不遠處的河邊閑逛,天空烏云密布,大地沉悶,仿佛周圍的空氣凝固了一樣。河邊有一個廢棄的小型水電站,以前附近兩個鄉(xiāng)的電由這個電站供應,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很多年了,只有那橫貫兩岸的堤壩以及由它形成的小型人工湖是它最后的痕跡。夏天一到下午就有很多人來這里游泳,這里水面如鏡,水底藻類叢生,小魚也在其間來回穿梭,見人過來就轉(zhuǎn)眼間游到岸邊無人的角落。細軟的沙子軟綿綿的,若是有人游泳踩到上面,也不會將污泥揚上來,破壞水面的清澈,更不會使人陷入太深,因為除了表層白色沙粒外,底下是各種鵝卵石,即使是水性不好的人,也可以在這里體驗到游泳所帶來的獨有的快樂。在夏季,河水剛好沒及腰部,水性不佳的人可以從離堤壩形成的小湖有幾百米的地方順著水勢一躍而下,在急流之中只要把握好方向,就能借助水的推力順利到達湖中隆起的沙地之上。要是在周末,這里游泳的人會更多。
一片飄落在額頭的雪花將我從夏日的回憶中拉回,一抬頭,無數(shù)雪花從灰蒙蒙的天空飄落下來。遠處的山漸漸消失在雪花彌漫的世界里,我轉(zhuǎn)身往回走,一路上,雪越下越大,雪花飄落在幽暗青黑的河面上,飄落在每一處冬日荒蕪的土地上,落在每一座低矮的房屋上,落在每一串飄動的五彩經(jīng)幡之上,落在每一個朝著家的方向用力奔跑的人的臉上。等我走到宿舍樓下的時候,身后的雪地上印出了我清晰的腳印,我走上樓,生了火,然后透過玻璃窗向外望去,雪淹沒了大地,也淹沒了我對夏天的記憶。
第二天,雪停了,到處覆蓋著厚厚的白雪,連牧民房頂上的經(jīng)幡,也被裹上一層薄薄的雪花,在清晨明亮的天空底下,寂靜的大地正默默地承受著這寒冷的侵襲。白茫茫的雪地上望不見一個人影,空曠的天地,寂靜得能聽見窗檐上積留的雪輕輕掉落在地面的聲音。唯有離我?guī)装倜椎哪菞l在茫茫雪原中青黑色的河流裸露在大地表面,并伴著低沉的呼嘯聲向遠方奔涌而去。我吃過早飯,在幾乎凍僵的土地上發(fā)動雪中的汽車,聲音打破了沉寂的空間。我和朋友裹著厚厚的衣服,坐在冰冷的座椅上,開著汽車駛向回家的方向。一路上,厚厚的雪使那條平鋪在茫茫草原之上的公路消失在白色的世界里,我們憑著記憶和感覺,才能勉強使汽車朝著正確的方向緩緩向前駛?cè)?。在翻過一個高海拔的埡口往山下走的時候,汽車在雪中打滑,不慎滑向道路另一側(cè),在距離路面幾米遠的位置才停住。我們兩個人在海拔四千多米處,僅靠著兩雙被呼嘯的冷風凍得通紅的手,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推拉,才將小汽車送回到路面。后來我們給輪胎上了防滑鏈,但是那不合輪胎尺寸的防滑鏈,在行駛幾公里后就會掉落一次,所以不得不反復地掛,就這樣,原本五六個小時的路程,硬是從早上走到了晚上。
從甘孜縣出發(fā),又是一天的路程才到達我的目的地——甘孜州最南端的縣城得榮,而扎溪卡位于甘孜州最北端,因此我必須從北端貫穿到最南端,一路上翻山越嶺。得榮縣位于金沙江流域干旱河各地區(qū),即使在夏季,那里的土地依然有一種未被雨水浸透過的干癟的感覺,只有遠離村落和城鎮(zhèn)幾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才有大片的森林覆蓋著這片厚重的土地,常見的有杉樹林、高原松林以及青岡樹林等,不同的村落和鄉(xiāng)鎮(zhèn)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山相隔開,一條條纏繞于崇山峻嶺之間的盤山公路將它們有序地連接著……總之,這里與扎溪卡在自然地貌、氣候條件和生活習慣等方面有著諸多的不同。在甘孜縣經(jīng)過一晚上的休整,第二天我獨自一人駕車開始了一天的漫長旅程。出了甘孜縣,路上的雪越走越薄,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路程之后,就再也看不見雪的痕跡了。車子在峽谷叢林和高山草地之間穿梭,每隔幾個小時就是與上一段路程完全不同的風景,所經(jīng)之處的房屋也因為環(huán)境的差異,而呈現(xiàn)出各自的特色,從低矮灰暗的平房,到兩層的以木材為主,并涂上暗紅木漆的藏房,再到用方石砌成的三層石房,以及夯土筑起的高大樓房,從原料到建筑樣式都因各地不同的文化、習俗和氣候環(huán)境,而形成有別于他處的獨特風格。一路上,冬日獨有的陽光以及荒蕪蒼涼的氣息充斥著整個山間和平原,大地在呼嘯著的寒風中盡顯蒼老和孤獨的姿態(tài),路旁一排排被秋風剝?nèi)チ巳~片的光禿禿的樹木便是冬日大地的縮影。山間小溪被凍住,靜止地鑲嵌在溝壑之間,曾經(jīng)悅耳動人的潺潺流水聲被空寂代替。高聳的雪山、寧靜的湖泊、空蕩蕩的草原以及綿延的森林,像一幅幅剪輯出來的畫,不斷地映入眼簾。從甘孜到新龍,再到理塘、稻城、鄉(xiāng)城,一路上盡是超出預料之外的景象,我的目光不停地交錯在瞬息萬變的景色之中。太陽落山時,我已經(jīng)來到了家鄉(xiāng)境內(nèi),夕陽斑駁,枯黃的干草在巖縫和隆起的土坡上隨晚風輕輕搖曳著,寂靜而昏暗的田野空無一人,未被拔盡的玉米稈整齊地排列著。天漸漸黑了起來,在從村口筆直延伸的小路上,我望見漆黑中成片的光亮照耀著我前方的道路。
幾年的青春光陰就在那個漸漸熟悉的地方度過,那里的人和事構(gòu)成了我青春的故事,在那里,我深刻地意識到,人們對于土地的眷念,無非是對人的眷念,這種眷念的情感因為時間的長久而越發(fā)深入。
記得有一次,停電停了近半個月,大水沖毀了前往縣上的公路,我們幾人從牧民手里借來摩托車,騎車翻山越嶺到三四十公里外的地方去打電話。摩托車在不成形的山路上飛馳,泥濘濺滿身,遇到?jīng)]有搭橋的小河,幾個人就在河里推著摩托走。幾經(jīng)波折,從中午出發(fā)直到黃昏,才終于到了離學校三十多公里的小鎮(zhèn)上。我們倉促地吃了飯,找到了—個廉價的小旅館,在那里度過了難忘的一夜。第二天,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返回的路上,淤泥和積水仍在,我們?nèi)匀灰蛇^一條條沒有搭橋的小河,但并未覺得疲憊。
當年學校里有車的僅一人,所以每次上縣城,大家都擠進那個小車里。那是一輛老舊的鈴木面包車,小巧的造型和銀灰色的車身成為大家對它永久的記憶。每當大家趕去縣城,都要放些熟悉的歌曲來聽,過不了多久,大家的歌聲就完全掩蓋了音響的聲音。久而久之,有些歌兒成為了大家共同的記憶,即使一人小聲哼唱,眾人也會隨即開口唱起來。在那條漫長的路上,我們用青春之歌抵消了單調(diào)且空寂的自然景觀給予人內(nèi)心的感傷。
某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和幾個朋友爬上離學校幾公里外的一座小山丘。等我們到達那里時,暮色籠罩著大地,草地褪去光亮的色彩,呈現(xiàn)出暗淡的景象,各色的野花這兒一簇、那兒一簇地開著,其中黃色和白色的花兒在黃昏中最為亮眼。我們幾個從山腳緩緩爬到山頂,坐在松軟的草地上,看來時的路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近處,白色的野蘑菇遍地都是,我們一邊嬉笑歡鬧,一邊采著菌子,時而放聲高歌,時而追逐奔跑。清涼的晚風從遠處的河邊吹來,寬廣的雅礱江在黃昏朦朧的草地間靜靜地流向遠方。山底低矮的平房和帳篷里亮起泛黃的燈光,接著黑夜從草叢間蔓延開來。我們回去時,天已經(jīng)黑了。在漆黑一片的草地上,我們向著有光的地方不停地奔跑,用嘹亮的歌聲和呼喊聲打破寂靜的夜空,沉靜的大地因為我們的肆意奔放而變得熱鬧起來。
總之,在短暫的幾年光陰里,我與那些有著和我一樣背景,一樣被命運以同樣的規(guī)則、不同的形式扔進那一個遙遠牧鄉(xiāng)的人們,度過了生命里最為自在和愜意的時光,也在由各種經(jīng)歷編織成屬于我們共同回憶的歲月里,獲得了最為純真和真摯的友誼。扎溪卡人世代過著游牧生活,骨子里就有著一種不畏風雨、堅忍頑強的精神,這一高貴的品格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逐漸成為那里的人們普遍擁有的品質(zhì)。扎溪卡人對自然的敬畏精神也令人動容,他們遵從古老的傳統(tǒng),一直過著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生活,所以將那里稱作“動植物的天堂”,一點也不為過。
后來我調(diào)到了縣城的學校里工作,那里的海拔比原來的地方要高上幾百米,比起氣候溫差,更使人不適的是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我向來缺乏與人交際的能力,起初幾個月,我除了按時上班工作外,其余時間都在一個窄小的學生寢室里度過,因為那時學校還沒有騰出多余的空房給新來的教師住,所以我們幾個新到的就被安排在了學生宿舍樓。在那段無人問津的日子里,比起想念家鄉(xiāng)和親人,我更想念原先我所在的地方,那里的人和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空間上的距離,漸漸變得親切起來,就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不太愉快的經(jīng)歷,也讓我無比想念。在皓月當空,四下寂靜的夜里,我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出印在我記憶中,關(guān)于那個地方的人和物的畫面。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處處低矮綿延的丘陵,那條清澈純凈的扛流,那段難以遺忘的記憶,它們像一幅幅電影畫卷,在我內(nèi)心中一遍遍浮現(xiàn)。為了不讓自己太過于沉浸過去,我常常以泰戈爾的詩句“如果你因為失去太陽而流淚,那你也要錯過群星了”來使自己專注于當下的生活。漸漸地,我學會了用寫作來填補空閑時間。每天下午吃過飯,我就規(guī)定時間看書寫作,沒有特定的主題和方向,就是將每日流于腦海里那些虛無縹緲、時隱時現(xiàn)的想法記錄下來。一個學期過去了,筆記本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很少去改動和修飾,覺著觸動心靈的文字并不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而是在成熟的心靈里如雨后春筍般長出來的。感謝那段迷惘中略帶孤寂的時期,正是在那段煎熬的日子里,我養(yǎng)成了讀書的習慣。我始終記得我在那不足幾平方米的房間里夜讀和撰寫日記的情景,外面的吵鬧和喧囂絲毫不影響我。
兩年后,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
后來有人問我,扎溪卡對于我來說,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個讓我一回憶起來,就內(nèi)心充滿溫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