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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手自茲去

      2024-01-01 00:00:00黃恩鵬
      貢嘎山 2024年3期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去年,二堂哥恩福去世了。

      前年我去看恩福時,他已是一個耄耋老人了。但身體硬朗,看不出有什么病,還干農(nóng)活:摘葡萄、割草、喂豬、給蘋果套袋兒。完全看不出有病的樣子,我家兄說恩福是無疾而終的。那天的晚飯,恩福吃了點兒小米粥和炒土豆絲,喂完了豬,在村子里溜達了幾步,覺得很累,就早早關燈休息。但是從那晚,他就再也沒有起床了。恩福校長——我的二堂哥,靜靜地,在睡夢中走了。

      我還說要去看他呢。因為疫情沒能回去,有些遺憾。

      魚面彩陶的大水缸里盈滿了金子般的陽光。二堂哥恩福有一個菜園子,春澆青梗,夏澆綠瓜,秋澆白菜,冬天就用幾只大缸腌漬過冬的酸白菜。

      我的老家辰州東城東山村是一個原始的小村。我在沈陽的一位兄長說,辰州人為何眉毛都很重,粗眉、圓臉兒,額際寬寬,帶有原始的神符。有時候,我在外地,遇到了一口遼南口音的人,不用問,一定是遼南一帶土生土長的人。問一下籍貫,果然就是。但是,現(xiàn)在我回去得少了,走過了一些村子,認識我的人和我曾經(jīng)認識的面孔,幾乎微乎其微。

      但我有時候要說故鄉(xiāng)話,也能夠拉近與他們的關系。

      幾十年了,老人故去了,年輕人到外地了。在外面的人,懷揣鄉(xiāng)愁,回到了故里。認識我的人卻是很少,不能不感懷傷痛。老人們一個個走了,想象當年,他們在拳拳的思憶里,誦讀著和謄寫著內(nèi)心最樸素的情感,且以謙恭憶念做出回應。靈魂的出逃者,并非都是懦弱的。打馬墜鐙的人,沉默不留任何存在跡象。我們都是平民百姓,探找祖宗的蹤跡,何其艱難!紳士以精神的光芒拂凈了落在身上的塵埃。骨血的懷疑,如同太陽,光芒堅如天意。如今,我仍要回歸草堂,聊說滄桑,厘清記憶里的那些陳舊往事。

      他當過校長,在村子里德高望重。我前年去看他時,還想著,多年未見二堂哥恩福校長了,也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如果沒見,或許我的回憶就永遠停留從前他那壯實的三十多歲的年輕形象,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似乎每說一句,都要斟酌語言是否合適。這是做教師的習慣。也就是說,一個鄉(xiāng)村學校的校長、教師說話文縐縐的,行為舉止也是。

      他住東山根一座四合院。那是一處蒙著厚重的歷史塵埃的古董老宅。我好像記不太清楚了,又依稀有些印象?!澳侵昀匣睒湎?、大門兩邊有上馬石的是恩福的家。”一位面容似曾熟悉的村人說。但這位鄉(xiāng)親沒問我是誰。如果問我,應該彼此是認識的。大概是我的相貌變化太大的緣故吧?

      恩福舍不得將那塊方方正正的上馬石丟棄或用于別處,或許有人要將之搬走。那可是與墻上的拴馬石孔洞一樣貴重,是祖輩身份的一個明顯標識。四百年了,點滴火焰正一點點躥高,向民間悄然溢出。如今,那一朵朵火焰已經(jīng)冷卻,為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故事。

      堂哥恩福是當年東山村的中學校長。退休多年了,在家里閑時看書,忙時飼養(yǎng)雞、鵝、鴨、豬。在村人或鄉(xiāng)人的心里,我的堂哥恩福校長是一位儒雅的鄉(xiāng)村紳士。當年的恩福校長——我的堂哥,文能賦,詩能唱,武能治搗蛋鬼,對我格外嚴厲,絲毫不論什么堂哥、堂弟。也因此,我嘗到了他的許多苦頭:他的粉筆頭兒經(jīng)常劃著風弧,帶著呼哨,如箭穿飛,以訓誡作精確制導,百發(fā)百中,專門擊打調(diào)皮搗蛋學生的鼻尖和嘴巴。我心里一直這么認為:堂哥恩福是一個神秘的人,一定練過飛鏢,指哪兒打哪兒,命中率堪比白眉大俠之沒羽飛蝗石和本家黃天霸的飛鏢。有時候他氣急了,不讓我措去鼻尖上的粉筆印跡,留著,回家讓父母看看。對頑皮少年來說,這無疑是最嚴厲的懲罰。

      我淘得沒了人樣兒,比上房偷屋檐下的魚干的貓兒還淘??嗫谄判牡奶嵝押透竿复鹊慕虒В幢啬芨喂亲永锏念B劣。那天是星期天,他撞見我在校門前老槐樹那里掰些嫩枝上的槐花,他問我干什么用,我說喂兔子。兔子愛吃。當然也用這嫩槐花兒包包子吃。媽媽常用這個加肉餡兒做包子。他說你摔下來怎么辦?槐樹可不是爬的,那枝干上有刺兒,刺一下,疼了,就可能摔下來,胳膊腿兒斷了,怎么辦?。?/p>

      今天語文課講了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問了我一句。我說講了《烏鴉喝水》,他說那就抄十遍課文,深刻理解烏鴉的智慧。又說,你就不能弄個桿子,綁個鐵鉤子來拽樹枝嗎?第二天,他不知怎么就給了我一個長長的木桿子,頂頭用粗號鐵絲彎成了一個鉤子,將這個鉤子伸向茂密的樹梢,鉤住一枝,然后雙手擰動桿子,就能將樹枝擰斷,槐樹枝脆,嫩枝帶著嫩葉和槐花兒,一下子被扳了下來。有一天,我被班上的張寶鳴同學給踢了三腿,走路一瘸一瘸的,恩福校長看見了,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了實情,是因為我不替他寫作業(yè),他就打了我。張寶鳴長得高大,我打不過他,又不敢告訴爸媽和老師。恩福校長很生氣,就把張同學叫到辦公室批評了一頓,罰他每堂課站在前面聽課,下課讓他來擦黑板。

      那段時間,張同學臉上全是粉筆末兒。放學了,他要洗臉,恩福說,別洗,回家給你爸媽看看。今后不準你欺負同學,自己的作業(yè),自己來完成。后來,張同學被取消了罰站,但擦黑板的事,他卻十分愿意干。即便沒再犯錯,下課他也愿意去擦黑板了,學習成績也上來了。

      小時候所見的宅子是高大的,如今所見的宅子卻是低矮的。讓我懷疑住在里面的恩福二哥一家人也似乎全是矮人。那門楣也實在太低,肯定會碰到額頭。我看見了恩福校長了。他行動緩慢,手端一小盆豬食,腰桿佝僂,斜身側臉看著我。我說了自己的小名,也報了大名。他有些激動,上前握緊了我的手。那手很硬,像老翼龍的硬爪子一般:多少年了呀,聽說你在北京。這么遠啊,還來看看二哥,恰好我還活著。

      恩福不說來看看校長,卻說來看看二哥。

      恩福給我倒茶。我看到那罐子里的茶葉可能多年沒動了,變了顏色。茶杯子有一圈圈褐色茶漬,他讓夫人——我的二嫂子把那個茶杯子洗干凈,甩了甩里面殘留的水珠,從罐子里拿出一點兒綠茶給我沏上。開水壺里的水大概不熱,茶葉浮了上來。我說二哥、二嫂別忙了,我們嘮嘮嗑兒。二嫂卻忙個不停,將茶水端走,又在廚房用一個電水壺接水燒水。現(xiàn)在他們?nèi)栽诔缘叵鲁樯蟻淼木?。見他們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我有些感慨:時光真是不饒人啊。當年壯實高大的校長,如今蒼老清瘦,面容皺得像核桃,眼睛渾濁,無精打采的。

      我說了當年的淘氣事情和一些蹩腳的笑話。我的體育成績不好,教體育的佟老師便叫我當體育課代表,硬是將我從一個不愛體育課、經(jīng)常逃課的孩子,變成了無法逃離體育課的學生,特別是跳木馬課,我總是跑得慢騰騰,最后騎在了木馬上,被同學們嘲笑。后來我的體育成績好了起來。我的立定跳遠、助跑跳遠,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當然這是佟老師的功勞。恩福聽了這些,笑了起來,說:學生太多了,我都記不得那些事情了。他說也有學生來看他,常常說起從前的事,但他老糊涂了,不記得學生們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事。但是,他記得我們長得啥模樣兒,也記得我們當年的年齡,甚至能說山屬相。因為他的侄子—一他弟恩厚的孩子比我小一歲,所以他記得相當清楚。小時候,侄兒小青沒少挨他揍。說揍,其實就是給一棍子,打的是屁股,狠抽的那種。論輩分,小青也是我的堂侄子,淘氣得沒了人樣兒。他常常在路上的兩棵樹之間綁一根小細繩兒,為了絆倒給他算數(shù)課打0分的郭老師。郭老師揪過小青的耳朵,還罰過站和讓他擦過黑板。小青撇石頭百發(fā)百中,而且撇出的距離很遠。體育課恰好有扔鉛球,就讓他扔鉛球。小青長得胖墩墩的,就練這一項。本來體育老師想培養(yǎng)小青當個運動員啥的,但沒想到的是小青后來輟學了。到了城里,跟他的舅舅學了瓦匠,如今成了某個建筑公司的小老板,干些裝修的活兒。

      我從村子里出去的時候,還沒到十五歲。如今快半個世紀啦。我又問起黃家本族的人,堂叔伯們,皆都去世了?,F(xiàn)在的晚輩們,我?guī)缀醵疾徽J得。

      黃家本族中,恩福是最有學問的人。他小時候讀“四書”和“五經(jīng)”,能背唐詩宋詞和文言文。他肯定看不懂蹩腳的當代詩歌。他用渾濁的眼睛將自身歸入鄉(xiāng)村隱士行列,和老伴兒一起養(yǎng)黑豬、黃雞、麻鴨、大鵝。當年城中請他就職,他偏要退隱山村,把精神留給農(nóng)業(yè),把魂魄留給鄉(xiāng)土。還是那個老宅院子,還是那塊上馬石,還是那株老棗樹,還是那株老柿子樹,小院子墻邊長著茵陳、馬齒莧和蒲公英,他還在那里栽植了毛嗑,夏開黃花,秋熟嘉實。從城里來探望他的學生有很多,不同季節(jié),不同果實,摘下招待。毛嗑成熟了,割下葵花盤子,送給學生。小棗和柿子成熟了,直接摘一袋子,放在車子里帶走。

      農(nóng)桑和閱讀是人生必修課。晴耕雨讀是陶淵明式的生活方式。后來他迷戀上了汪曾祺的小說。鄭板橋兩句詩,他最喜歡:“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曾經(jīng)身強力壯的他,也到山上打柴、摘繭、放羊,還在東山坡那里開了一小塊山地種植紅薯,到河邊釣魚、掏蟹,把鄉(xiāng)村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兒。后來他有了腰腿病,打不動柴了,無羊可放了,河流枯斷也釣不到魚了,就安閑在家,拾掇自家的小院子。種菜,喂豬,日子過得不慌不忙。霧失樓臺,風撥清虛,年月日,日月年。他說自己想要再活半個世紀呢。

      恩福二哥精神樂觀。他的哥哥去世最早,三弟恩厚也去世了。他感嘆,時光無情,風吹土薄。日子一寸一寸遠了。白露和霜降,驚蟄和清明,孤傲的草木,在虛空的時光里蔥郁。身無負荷,只有歲月之水漫過時,留下了那么一點點淺淺的青苔。

      東邊有一束光照了過來,像芳澤的夢。內(nèi)心的小獸一跳一跳地,跳進了黑暗深處。他的聲音不再似當年講課的聲音,腿腳不再靈活了。他的本色還是一個老農(nóng)人的樣子,穿著藍布衣服、黑布褲子。蒼老躲避塵埃。他如數(shù)家珍,講著村子里的事情。君子安貧,達人知命。但他還是有氣力斥責不肖子孫所作所為,有辱了祖先。他不用多余的詞匯,只需要一兩個詞兒,便概括了村子里的某人品質(zhì)。恩福校長說話一直是古今文本互換?,F(xiàn)代人看作是書生用語。他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嗚呼哀哉。生命嘛,本來就是一部越看越薄的書呢,折頁的那個地方,必是重點。有人明心見性地活著,有人稀里糊涂地過呀……我平生很少這么認真聆聽一位長兄——我上小學時的老校長說著語重心長的話。

      他知道我在京城,但不知我在哪個單位。他以為我當了大官呢,盡管我說自己從未在官場混過,只是一個作家而已。恩福卻是擔憂,說官場如何如何的復雜,千萬別貪污呀。我大笑,我哪兒貪去呀!他說他的一個學生,我應該認識的,誰家的,那孩子不容易呀,從小就學習好,順利讀完了初中,又進入高中,最后考入了省重點師范,進了機關,當上了處級干部,但是最近因為貪污,被雙規(guī)了。說到這些時,恩福似乎有些慚隗,就像他有責任似的。我說,無論得到,還是付出,都如過眼云煙。但是,要對自己的每一步負責。恩福認為那時候,黃蘆苦竹繞宅生的嘆惋,屬于悲郁的情感,但對成長有用。離開標尺培育的稻禾,或許只能長成一株稗子呢。

      聊了很久了,怕他勞累,我該告辭了。恩福留我吃飯,說要給我做豆角、土豆燜排骨和酸菜、白肉燉粉條兒。他的眼腈里露出了真誠的挽留。我說,司機在外面等著,我還會再來呢。

      他有些傷感地說:兄弟,這輩子,恐怕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火焰熄滅了,灰燼成了思念。在時間的長河里藏著許許多多模糊了夢想的記憶。那些夢想落入了塵封的地方就成了鏡框。如今需要更換的,卻是愈來愈淺淡模糊的影像。轉身慢慢,往事悠悠。蟄伏了的時光里,記憶重新開始啟封?;钪娜?,一代一代走上了生活舞臺,又急匆匆走下舞臺。不能記住的先人,無法看到的面孔,全都消逝在歲月的深處了。

      愈來愈深,記憶無法打撈,真的就像落入大海的一枚珠子,茫茫然,浩浩然,無法打撈上來。有的時候,翻開那些泛黃的典冊,從文字里緩緩升起的,是一只枯竭了血液的蝴蝶。樹葉罩住了天空,像烏云籠罩四野,遮住了所有的道路。草木在大地深處蔓延著、蔥蘢著。躲在陰影里的時間,終于無法忍住,它們對蝴蝶說:飛吧,飛到夢境里,飛到光芒下,飛到河心里,飛到山林深處,一定要找到,我們那個久別了的窩巢。

      蝴蝶問:“我是誰?”

      時間答:“要有光?!?/p>

      蝴蝶問

      “我從哪里來?”

      時間答:“要有光?!?/p>

      這是圣賢說的,誰都不愿做被黑暗混沌包圍了的萎靡不振的植物。有光,才有生命、靈魂和人類的精神本質(zhì)。有光,才有持久的芬芳。但是,禮失而求諸野?!拔沂钦l?”此世、彼世,都有人在內(nèi)心默默追問。血脈的鏈條從未斷過,但我們沒有勇氣來對自己的身世做一個定論。我是誰?我到底來自何處?人類最大的課題,可能就是這個問題了。

      某日,恩福二哥一覺醒來,像是某種預示,他看見了另一個自己,踏著官道急急走著。那個自己走著走著,就疊合成了一個人——一個孤獨的人,一個旅途蹣跚的人。他說不清那個人到底是誰。但他相信,那是帶著他從一條路上走過來的人啊。他看見每一條河邊都有一座村莊,有人涉水而過,有人在冰冷的河邊擔水澆地,如同魚一樣游弋。他不知所措,知道自己又在夢境中了。他小時候放風箏,放著放著,那風箏就飛跑了,是被風刮斷了線兒,一直在天上向南邊飛跑。奇怪的是,那風箏飛過了南岸的清沙河,直奔一個叫茨峪的地方,所有的風箏也都會飛到那里,如果線兒掙斷的話。到了茨峪,風忽然歇了,風箏自行墜落,落在了老龍崖下面。據(jù)老輩人說,老龍崖下是聚風聚水之地,好的穴地。他記得那個地方的樣子,就在夢里,多次出現(xiàn)。那是一個花香草美、溪水流淌的山谷。那里有幾座紅色房子,門前有松柏,喜鵲和雀鹛起起落落。他清楚記得,像夢境,又像前世來過。

      就在那一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扛著鎬頭的堂哥恩福穿著解放鞋,沿著清沙河走,然后從水淺的地方蹚水過河,再踏上一座小小的丘陵,就到了南岸的徐屯鎮(zhèn)羅甸村。那里有一條小道兒,也是直通清沙河的小道兒,再向南走,入深山,到了劉堡、魯?shù)?,再到老古窩。此時已是中午時分,他來到了一個叫茨峪的小村子。老古窩的東北方向直對著暖泉鎮(zhèn)的龍王廟。老古窩像一個大鳥翅膀,罩住了東西南北茨峪,像一個家族的集合,默默等待有人發(fā)現(xiàn)那些散落了的珠璣。

      茨峪有一座山,叫老龍崖。山下農(nóng)田,幾度剝洗,幾度滄桑。他站在那里,望著北邊的河流,想著人生短短幾十年啊,一茬茬小吏小官,把河床當成了賺錢的資本,出賣給了城里的高樓大廈和廣場的地面,掏石挖沙,切割巖石,碎崖裂山,致使清澈的河水日漸干涸,水脈不像以往的那般充足了。

      現(xiàn)在,堂哥恩福要找的,是我們老祖的墓地。恩福抬頭看著早晨升至崖頂?shù)奶?,以太陽跡線為圭臬,判斷那幾縷垂下來的光芒,然后按彎折九十度角向前走九米,即黃氏家族所屬的陽穴建墓之地。

      墓碑被埋在了泥土之下了。不用羅盤,方位準確,范圍絕不超百平方米。恩福揣摩著小時候爺爺說的話。早年所繪的地形地貌圖,已經(jīng)模糊得艨朧。他下了下決心,繼而有了信心。舉鎬開挖,一鎬接著一鎬,一鍬接著一鍬。他一個人,足足有兩個時辰,鎬頭終于碰到了硬石,雖是輕輕,卻似奔雷,將他的手臂震得發(fā)麻。以隨身帶來的潔凈抹布輕輕擦拭,再以腰間所帶的一壺老酒洗之,細辨碎碑石塊,隱約可見本族姓氏??上У氖呛竺娴淖挚床磺辶恕5菓{著記憶,不用滴血認親,這就是老祖的墳墓,他老人家的骨殖就在這里。棺槨不見,骨頭零落,靈魂沉重。這是他日思夜想之地。他確認,那是老祖的氣息,與夢里的味道相同。

      像捧著一輪久違了的月亮,恩福手撫半截石碑老淚縱橫。

      與他夢境中的描述多么相像!他看見,背靠的四門塔,攜帶秋風的松林,月光升起的檐頂,清晰的碑刻下的經(jīng)堂碎成了一地冰霜,厚厚的閃亮油脂的松針下冒出的一朵朵小野雛菊,還有不遠處的映耀明月的潺潺河流。而當太陽掛于頂崖,崖影疊印天空,似高案之上趺跏打坐的佛陀,耀映著天光云影,像漫過了的久遠的時光。花草樹木,粒粒鳥鳴,結于枝頭。崖頂之上,松柏蔥郁,雨霽天晴或春雪融化,涓滴之水自高處灑落。上善之水,福澤后世。

      夢境還原以往。恩福刨出的,還有松樹殘木和磐石碎瓦。此處有屋宇十八間(這當然是立碑更早的年代),前后松樹。林子里時常拾到野雉之卵。前有清沙河,后有老龍崖。林密虎狼和小獸奔躍。到了老祖這一輩,英勇善戰(zhàn)的巴圖魯,弩箭追風,猛獸難避。平時在山林里騎馬,鳥鳴蟲啼,簇擁身側……這塊風水絕佳之地成了埋葬族人的墓地。

      時間相隔久遠。與老罕王一同出生入死的老祖,并不知道后人所遭的不堪?;闹嚹甏?,族人地位降到最卑微,改籍變族,交出珍物,以保身家性命。屋宇被鏟平,墓地被攘平,毀了林、造了田……如今,步入老年的恩福,對兒時的記憶,只能是這般影影綽綽。小時候的他,跟著阿瑪,縱馬山林,也聽過阿瑪講述前人舊事。雖是年少之憶,卻伴隨了他一生。

      恩福思緒萬千。他從背囊里拈出了三炷香、三個饅頭、一瓶窖釀、一包冥幣,供在殘碑前,燒冥幣焚香火,磕頭念叨著:老祖啊,不孝后人來了。酹酒滔淚,敬拜魂靈。生命的鏡鑒,前世的恩寵。老祖的英姿,與山河大地一起,全都融入了浩浩歲月。

      地下的每一塊石頭,都有族氏生命余溫。這塊地先是被充公,再被瓜分,再被荒蕪,后來農(nóng)人在這里栽種了果樹。到了春天花朵爛漫,到了秋天果實累累。

      黃氏宗親,離鄉(xiāng)背井。一支到了海外,一支留了下來,還有不少人散落在全國各地。熙熙草木,攘攘人寰,明亮與陰郁,天意與人道,皆緲逝一瞬。恩福思緒萬千,內(nèi)心地覆天翻。

      他多次在夢境里描繪當年的情境:紅松木柱,祠堂,屋宇,花崗巖上馬石,拴馬石,山崖下的青石墓碑。前生后世,家風可循。雨雪中的靈魂,隱息的森林。大山雕甍,云水繡闥。明月陰晴,盈虛有數(shù)。時過境遷的老辰光,癡念與妄舉,讓簡單的命運變得多舛復雜,且歷經(jīng)周而復始的浩劫。

      被烏云藏匿了的大雨、大雪遮罩了那些潰散的人群。時間漸行漸遠,人類亙綿不絕。但是,有誰知道,那些堅硬的骨殖里所閃爍的燈盞,如今又燃亮何方?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人性的敦厚,心地的良善,皆付諸日月天地和茫茫大千世界。

      身在好山好水之地,方能長出茁壯的莊稼。祭拜完畢,恩福將殘碑填埋,想著再擇良辰吉日遷碑移骨。識心見性的后人要洗心革面,以嶄新而真實的面貌,不愧對列祖列宗。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人生百世,終歸涼薄。百口莫辯的事情,藏匿了數(shù)典忘祖者的心靈途路?;钪娜耍廊サ娜?,虛幻的人,肉體與肉體,靈魂與靈魂,皆不在同一個空間了。對世界有期待的人,全都成了他鄉(xiāng)異客??赡懿良缍^而不再相識相認,可能這一生再也無法相見,可能誰也不知道還有誰的身上,流淌著同一血脈、旋轉著同一基因。族氏一閎即滅,誰也沒有看見那道光焰,便進入了茫然的沉夜。人生恍如一張純凈的畫紙,工筆或?qū)懸猓蚩?,都是一場施渡,又都是一場虛空?/p>

      某年清明,有人終于知道了未出五伏的堂哥恩福,獨自一人去清沙河之南岸徐屯茨峪老龍頭村尋找老祖之墓的事,且找出了半截石碑上寫“黃士”,碑背刻有“兵部侍郎”四字。恩福老淚滂沱:找到了啊,找到了啊,后輩恩福,來看十四祖爺爺了……

      恩福撫摸院子里的一株老柿子樹。這一株老柿子樹已有百年的歷史了。恩福一出生就看見了這株老柿子樹,那時候樹干還不是很粗。他呵護這株老柿子樹,為它澆水、培土。這株老柿子樹陪伴他們老兩口一生的時光,已然成為家族一員。他從不往樹身上拴狗鏈兒,從不往樹身上綁鐵絲,也從不打果兒。低處的架梯子摘,稍高一些的用網(wǎng)鉤摘下來,再高一些的就不摘了,一些留著給冬天的鴉鵲吃。柿樹結的是小蜜果兒,肉厚核小。掛冬的果兒更好吃。那是經(jīng)過霜打了的果兒,皮如薄紙,肉綿甜糯,鳥兒吃了易于消化。常常在樹下,他看見鳥兒蹲在樹梢,啄開一果飽飲汁兒,最后只剩下了皮兒,在風巾一閃一閃地動著。那些鳥兒真是聰明絕頂,專挑被霜打透熟了的小果吃。那些果兒被時季的火爐煮著、蒸著,已然成了絕佳的美肴。除了鴉鵲,還有燕子、鶻鴿、椋鳥和珠頸斑鳩前來啄食。他說有一年冬天,從東山森林那邊來了紅嘴藍鵲一家,就在這老樹上歇息,吃了好幾天。紅嘴藍鵲是性情暴戾的鳥兒,它們一來,其他鳥兒不敢來了。

      他不忍心看見鳥兒們打架。后來,紅嘴藍鵲吃夠了,就飛走了。從此以后,每年的冬季,它們一定要來,吃樹上剩下被霜打了的熟柿果兒。歲月匆匆,時間如流,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小時候見過的這株柿子樹已然變得蒼邁。恩福常常拿一些柿果兒給我,母親將果實放在了外面經(jīng)霜后,做成了柿餅子,再抹上糯米粉,儲存著,留著春節(jié)吃。小小的柿子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悄然而至的涼風吹著金紅色的果實,搖曳著,擺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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