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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輩子的春天(長篇連載)

      2024-01-01 00:00:00洼西
      貢嘎山 2024年3期
      關鍵詞:瘸子扎西母親

      3

      天剛蒙蒙亮,不遠處草丘下的樺樹林里就有不怕冷的鳥兒在啼鳴。氈篷灶膛里的牛糞都燃盡了,細白的灶灰還散發(fā)著余溫。

      任飛醒得最早,出門時叫了一聲扎布。扎布急忙爬起來,叫醒黑漢子,讓他燒茶,把來不及穿的外衣拿在手上就跟了出去。

      草原上,視野里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層白霜,回頭看黑氈篷,也成了白色。昨天看起來還有幾分風情的溪谷,左右紅石上都覆著冰霜,只透出朦朧而慘淡的紅。它仿佛睡了個冬眠的回籠覺。春晨的寒意,依然襲人。扎布趕緊套上外衣。

      任飛抬頭看著東方最遠的山巒,那里已經(jīng)透出亮光,預示著太陽就要出來了。

      任飛像是自語,也像是說給扎布聽:“太陽遲早會出來,黑夜遲早會結束。春天來了,冬天就該滾蛋!”

      這句話扎布聽著耳熟,好像是縣里開會的時候,聽他說過類似的話。扎布知道這不是一句簡單的感慨,是任飛此刻心情的寫照,跟縣里的民改和眼下的勸返冕中杰有關。他站在任飛身后,順著任飛視線的方向,看向東方即將捧出太陽的山頭。

      任飛:“你不說點什么?”

      扎布:“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任飛:“一會兒就要和冕中杰見面了。你怎么想?”

      扎布:“說實話,我不抱太多期望?!?/p>

      任飛:“為什么?”

      扎布:“冕中杰是個不會輕易做出決定的人,他走出這一步,一定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就是咱們來勸他,我想他很可能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上山,很大程度是為了面子,如今咱們一勸他就回頭,那他所謂的‘面子’又怎么放得下來?”

      任飛:“你幾天前就說過這話。我想過了,就算這樣,咱們也得盡這份心。如果他不肯懸崖勒馬,決意要走死路,那也怨不得咱們。”

      這話聽得扎布心里一緊。

      任飛突然問:“扎布,如果冕中杰真像你說的那樣不肯回頭,你站哪一邊?”

      扎布猶豫了片刻,說:“任書記,我心里確實很矛盾,但我清楚冕中杰是錯的,您是對的,我別無選擇,只能跟您?!?/p>

      任飛笑了:“扎布,你小子就這點好,夠坦率,也夠聰明。你不用多想,冕中杰已經(jīng)上了歧路,而我,除了挽救他,還得挽救你。你一定要相信,民主改革,是對不公平的舊制度的改變,是為了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這是包括民族地區(qū)在內(nèi)的整個國家的必然,是社會進步的必然,也是人心所向。”

      任飛又接著說:“扎布,咱們是交心的朋友,也是革命的兄弟,我的話,都是發(fā)自肺腑的。當然,你也應該有你的主見,咱們靠相互蒙蔽是走不到最后的。你若真想跟冕中杰,我也沒辦法,只是向你提個要求——這次,你得跟我回去。否則,我任飛在沙稱交下的兩個藏族兄弟,一個沒勸回,另一個也搭進去了,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讓我怎么向組織和同志們交代?怎么向自己交代?”

      任飛眼中含著淚,說得扎布也是心中一酸。

      扎布說:“任書記,您放心吧。您也不是不了解我,我扎布哪有做墻頭草的性格?這次如果勸不回冕中杰,那我和他就做不成兄弟了。我相信他也會這么想。不過,我有一件事想求您?!?/p>

      任飛看著扎布的眼睛:“你說說看?!?/p>

      扎布說:“冕中杰一個人上山,留下了家人。不管以后事情如何收場,請您善待他的家人,也請您允許我照管他的家人?!?/p>

      任飛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恩怨分明,誰的過錯就由誰來承擔,決不搞株連。你可以照顧他的家人,但前提是他們必須和他劃清界限,決不允許暗中串聯(lián)。”

      扎布點點頭:“我明白。他們都是平常百姓,不會暗通冕中杰。冕中杰也是聰明人,不會連累家人。”

      任飛轉頭嚴肅地問扎布:“這不會是提前和冕中杰商量好的,你留在我身邊的真正意圖吧?”

      扎布賭咒發(fā)誓地否認,心里卻有點發(fā)虛。任飛沒再追問,只把視線轉向遠方。太陽已經(jīng)快要冒出頭來了。幾縷刺眼的光芒越過山頭,穿透虛無卻浸滿春寒的廣袤空間,射到他們面前。

      這時,身后傳來黑漢子的聲音:“二位,茶燒好了,可以用早餐了?!?/p>

      日上三竿時,冕中杰帶著旺堆趕到了孔雀草原。他們沒進氈篷,而是站在溪邊,大聲呼喚黑漢子:“農(nóng)多,農(nóng)多!”

      任飛和扎布這才知道黑漢子叫農(nóng)多。

      這時,陽光已經(jīng)鋪滿了草原,氈篷門邊的角繩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樺樹林那邊傳來一串白馬雞的啼聲。冕中杰和旺堆牽著馬韁繩,在溪邊飲馬??匆娿@出氈篷的任飛和扎布,冕中杰朝他們揚了揚手。

      走近時,扎布看見冕中杰的羔皮長襖上布滿了污漬,本來就瘦削的身體顯得愈發(fā)單薄,頭發(fā)蓬松凌亂,臉上也滿是疲態(tài)。而旺堆一看見他們,發(fā)亮的眼睛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高興。

      冕中杰握住任飛的手,臉上有羞愧閃現(xiàn),轉瞬即逝。扎布和旺堆在一旁,沒有握手,也沒有交談。

      冕中杰和任飛站著開始了對話。

      冕中杰說:“任書記,我對不起您?!毖劬聪虻膮s是扎布。

      任飛面朝紅溪谷,緩緩地說:“你的確是對不起組織,對不起我。如果不及時回頭,以后,你也一定會對不起你的家人和跟著你的那幫人,對不起沙稱河谷的萬千鄉(xiāng)親?!?/p>

      冕中杰沉默良久,說:“我和江東土司頭人們有盟約,不得不如此。我真的有苦衷。”

      任飛呵呵一笑:“那叫什么苦衷,叫糊涂,而且是糊涂透頂。你走出這一步,作為縣工委書記,作為你的搭檔和朋友,我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和阻止,也難辭其咎。今天,我冒死來到孔雀草原,不只是想挽救你,也想挽回我的一點責任,以免良心不安。”

      冕中杰眼中又有扎布曾見過的悲涼閃過。沉思了一會兒,他說:“雨滴已經(jīng)落進水塘,皮靴已經(jīng)踩進泥地,我回不了頭了。今天來見您,主要是想當面向您表達歉意。您那么信任我,掏心掏肺地教育和培養(yǎng)我,把我當兄弟,還栽培我當縣長,我卻帶著您發(fā)還的槍支和您苦心培養(yǎng)的一幫人背叛您,可算把您害苦了!”

      任飛的語調(diào)里透出些許傷感:“你明白這一點就好。你這一犯糊涂,我確實會受到牽連。但是今天我來找你,并不為這個。你去過內(nèi)地,接受過系統(tǒng)的教育,不會不清楚,叛亂是沒有絲毫前景可言的!現(xiàn)在,你還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沒有欠下血債,此時回頭,正當其時。否則,我倆也不會這么著急來找你。對吧,扎布?”

      扎布硬著頭皮接上話茬:“中杰大哥,任書記說得很實在,都是為了您好。請您一定審時度勢,不要一時昏了頭鑄成大錯。您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考慮家人吧?您跟我們回去吧,任書記還把縣長的位置給您留著呢!”

      冕中杰并不搭理扎布,看著任飛說:“任書記,”您是一番好意,但我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p>

      任飛的聲音高了起來:“什么叫沒有退路?人就是到了懸崖邊,來時那條路也是退路。更何況你還有我和扎布。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把山上的人馬帶回去,真心悔過,一切都會像離開前那樣,你該怎么當縣長還怎么當,你的人也都恢復以前的職務。你也知道,共產(chǎn)黨不搞秋后算賬,歡迎一切知錯就改的人。我親自來到這里,你應該明白我的苦心。回去吧!”

      冕中杰說:“書記,我明白您的苦心?!?/p>

      任飛的聲音高了起來:“冕中杰,我知道你心里還有一個結,就是想萬一我們在康區(qū)立不住腳,得給自己留條退路。你這是在做兩面人,無異于刀尖上跳舞。我告訴你,你想錯了,你這樣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冕中杰說:“書記,您容我再想想。”

      任飛搖搖頭:“冕中杰,我真瞧不起你。咱們之間最好再坦誠一些。我來之前,其實也想過你不會聽從勸告,但我還得來。一則黨的政策是這樣,不放棄每一個可以挽救的人;二則我們曾是同甘共苦的異族兄弟,我不甘心眼睜睜看著你自取滅亡。你得明白,這次是最后的機會,你如果不回去,下次相見,也許我們就得刀槍相向了。如今這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間。你可以想想,但必須現(xiàn)在就想好?!?/p>

      冕中杰埋頭看著腳下,說:“您多給我?guī)滋鞎r間。”

      任飛臉上滿是失望:“既然你堅持這么做,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沒必要瞎耽誤工夫。老實告訴你,來了這一遭,我算盡了心,不怕回去睡不著覺了。以后,咱們都好自為之吧!”

      任飛的話大出扎布意料。他沒想到平常那么會做人思想工作的任飛,此刻競失去了耐心。這好像也出乎了冕中杰的意料,他怔怔地看著嘩嘩流淌的溪水,好半天沒有說話。

      扎布拉拉旺堆的衣角:“旺堆,中杰大哥待我們?nèi)缬H兄弟,我們可不能看著他走上絕路。你也勸勸他吧!”

      旺堆說:“我勸不了。反正一句話,他決定的事,我不會去懷疑,生生死死跟著便是!”

      任飛聞言瞪了旺堆一眼,罵道:“愚蠢f”

      罵完,指著扎布對冕中杰說:“你看看,你身邊都是這種不長腦袋的人,怎么可能與強大的解放軍為敵?”

      冕中杰抬頭來看著任飛,說:“我不想與您為敵,也不想給您添亂,適當?shù)臅r候,我會做出選擇?!?/p>

      任飛長嘆一聲,說:“冕中杰,你已經(jīng)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說你愚笨吧,你是威震沙稱河谷的大人物,還是組織任命的縣長,見識、思想真沒幾個沙稱人能超過你;說你聰明吧,你這個所謂的‘沙稱門閂’,現(xiàn)在是在把自己和幾百沙稱人閂在人民的陣營之外,你會害死他們的!你說你不和我為敵,不給我添亂,這是多么幼稚和虛偽的話呀!眼下,你就已經(jīng)給我添了大亂,正在成為我的敵人?!?/p>

      冕中杰還是那話:“讓我多想幾日?!?/p>

      任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轉頭說:“扎布,咱們回去吧。他要想多久就讓他想多久,我們還有一大堆正事要干呢!”

      扎布急了,對冕中杰吼道:“大哥,請您別再犟了,現(xiàn)在真是生死關頭,您得珍惜任書記給你的機會!”

      冕中杰咬咬唇,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你們多保重吧!”

      任飛回道:“你操心你自己吧!從今以后,你不再是我任飛的兄弟了!”

      扎布和任飛騎著馬穿過孔雀草原狹長的尾端,就要進入一片蕭瑟的杜鵑林時,扎布回頭看了看,冕中杰和旺堆還站在溪邊,面向陽光硒化霜雪后露出真容的紅溪谷。扎布覺得那奔涌的紅石灘,像是一谷淋漓的鮮血。

      黑漢子農(nóng)多的氈篷里冒出一股濃煙。扎布知道農(nóng)多正在焚燒夜里用來墊被窩的嫩青岡枝。他們不會把任何可供后來者享用的東西留下來,因為今日之后到達這里的,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敵人。

      其實這不合山里的規(guī)矩。在荒郊野嶺的山洞或者茅屋中過夜,離開的人總會為后來者留下火種、干柴、鹽巴啥的,有時還真能救人命。

      任飛催馬前行,一次也沒回頭。趁任飛不注意,扎布朝冕中杰和旺堆揮手道別,遠遠地,旺堆也向他揮了揮手。原來他倆一直在目送他們。扎布服中立馬涌出淚水。曾經(jīng)親密的兄弟,如今背道而馳,是否還有機會重聚,又會怎樣重聚,一切都是未知。而且,最不敢去想的是,如果以后真打起來,又該如何戰(zhàn)場相見?

      扎布越想心里越難受,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被任飛拋下幾丈遠。任飛勒住韁繩,回頭問:“怎么啦,不想回去?”

      扎布趕緊抽了一鞭趕上去。

      扎布抱怨道:“任書記,您怎么不多勸勸他,過去他那么聽您的話,今天您再多說幾句,說不定他就會動心?!?/p>

      任飛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說:“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他已經(jīng)鐵了心,見咱們一面,不過是一種應付。我們不能浪費時間了,得趕緊回去做好打仗的準備。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但你必須保持清醒,私交是私交,公義是公義。有一句話你可能也聽人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到了關鍵時刻,可容不得半點猶豫,也容不得婦人之仁。”

      扎布:“我明白這個理,但心里還是不好受?!?/p>

      任飛:“過段時間會好的?,F(xiàn)在是你最危險的時候,你可不能犯傻。我對冕中杰已經(jīng)失望了,希望沒有看錯你。你要知道一條理,就算比冕中杰厲害萬倍的人,一旦走上與人民和歷史對抗的道路,都必將失敗,不僅保全不了所謂的特權和面子,還會遺臭萬年?!?/p>

      扎布:“任書記,這幾天您對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這種話,我全聽進去了。我要是真有異心,也不會跟你來又跟你回。我難受的是這次陪您到孔雀草原,沒能說服冕巾杰,枉費了您一番苦心?!?/p>

      任飛:“你能想到這一層,我很欣慰。時間會證明誰才是明事理的真正的沙稱漢子。只有順應潮流的人,才能給沙稱百姓造福,為沙稱河谷爭光。冕中杰和他的追隨者,遲早會遭殃。到那時,他們會追悔奠及,人民也會唾棄他們?!比物w轉頭催馬,一下又和扎布拉開了距離。

      扎布試探道:“我們以后還可以找機會再勸勸他吧?”

      任飛頭也不回:“以后的話,以后再說吧!”

      扎布發(fā)現(xiàn)在冕中杰上山的這段日子,自己內(nèi)心產(chǎn)生了變化,對任飛的敬佩之情里,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依賴成分。他知道任飛說的話句句在理,自己本可以完全聽從。但是,卻因為冕中杰,自己的感情上還有許多牽牽絆絆的東西,時時左右著思想,以后,也難免會左右行為。

      他趕上任飛,斟酌著說:“任書記,我這人頭腦簡單。以后我就聽您的,您讓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任飛呵呵大笑:“扎布呀,你可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只是心里還有牽掛和疑慮。不過在我看來也沒什么,說明你是個有情義的人。我說的理,以后自然會得到事實的證明,你不能光是聽我說,得自己慢慢想、慢慢悟,可不能像旺堆對冕中杰那樣,那叫愚忠?!?/p>

      扎布點點頭,也不管任飛是否看得見。

      任飛也沒再說什么,只顧騎馬前行。兩匹摘了鈴鐺的馬,落蹄聲密集而有節(jié)奏,從林間小路上帶起一路碎枝葉屑。路邊偶爾傳來幾聲鳥鳴,好像在抱怨苦候了漫長時日的暖季遲遲沒有到達。疾馳的馬背上,一股濕涼的帶著草木之香的微風撲面而來。

      4

      扎布帶著四名荷槍實彈的民兵來到措卡寨。

      這是他第二次到這里。第一次是多年前的那個清晨,為給舅舅溪布斯報仇,他和古甲扎洼在這里暗殺了冕中杰的伯父冕多則,從此浪跡天涯,經(jīng)歷了就是格薩爾說唱藝人也編不出來的波折,最后又回到了當初以為永遠也回不來的沙稱。

      這一切,像命中注定,也像做夢。

      扎布想,如果真是做夢,總會有醒的時候,擾得自己左右為難、茶飯不香的煩惱,都可以在夢醒以后拋之腦后。可現(xiàn)實畢竟是現(xiàn)實,一個人在俗世的生活軌跡,不管順風還是逆風,時時都會出乎自己的意料。

      這次到措卡寨,不是扎布自己決定的。

      他心里雖然牽掛著冕中杰的家人,但也懼怕面對他們。畢竟,冕中杰的伯父,曾經(jīng)的沙稱土司,冕家族的主心骨冕多則,是死于自己槍下的。盡管他和冕中杰以人所稱道的方式結束了世仇,也由此結下了深厚情誼,但這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冕家族還沒有其他人明確表態(tài)原諒自己。這也是他回到沙稱以后從來不敢去措卡寨的原因。

      這次是任飛安排他來措卡寨,既了卻他看望冕中杰家人的心愿,也借機試探冕中杰家和措卡寨人的動向。對于扎布來說,這不算是一個好差事。本來措卡寨人和冕中杰家人對自己有舊恨,如今冕中杰已經(jīng)上山,自己卻還帶著人去那里,一定又會招來新怨。

      見扎布猶豫不決,任飛來氣了,罵道:“扎布,我最看不起你的,就是這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的樣子,哪還像個男子漢,倒像個沒見過風雨的女人。如今形勢如此嚴峻,你要不改掉這個毛病,真會出大問題的!”

      扎布知道任飛話里有話。仔細一想,無論會有什么后果,自己遲早得去見冕中杰的家人,否則,關照他們就成了一句空話。再說了,此時不去,說不定會拖出更多的問題來。

      于是,他帶著人趕到了措卡寨。

      和當年不一樣的是,眼前的措卡寨一片蕭瑟,就連四季常青的青岡林,也似乎籠了一層春寒和塵灰交織的網(wǎng),了無生機。寨子里東一棵西一棵的老山桃,剛冒出些花骨朵,靜靜地佇立著,從凌亂的枝丫,可以看出豐葉時節(jié)應有的樹形。那條從寨邊蜿蜒流過的小山溪,在一個小彎處,把捕捉到的陽光反射過來,晃人眼睛。

      雖然過去這么多年,扎布卻還一直忘不了當年的措卡寨——寧靜,安詳。當然,在復仇的槍聲響起以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如今的措卡寨,那一份安寧還在,不同的是此刻的靜謐中透出的,是一種攝人心魄的詭異。

      碉樓里沒有炊煙飄出,巷陌間沒有牛羊和孩子們的影子,也聽不見犬吠。寨子周邊的田地里,不見勞作的人,只有一群斑鳩在一棵高大的野山植樹旁悠閑覓食。

      措卡寨是一座空寨了!

      扎布吃驚不小,趕緊帶著人進入寨子。剛到寨口,一群在瑪尼堆和經(jīng)幡桿的陰影里的麻雀被驚起,嘰嘰喳喳撲向不遠處的桃樹林。挨門挨戶搜尋,發(fā)現(xiàn)所有人家的院門都上了鎖。冕中杰家院門上是一把和桑麥寺東門那把差不多大小的黃銅鎖??粗@把鎖,扎布想起冕中杰,心中感慨萬千——曾經(jīng)的“沙稱門閂”,如今卻不知在伺方山野間漂泊?

      扎布踩著兩個民兵的肩頭,小心扶著冕中杰家院墻上的柴垛,往里探看。冕中杰家的內(nèi)門也鎖上了,院子里一片蕭瑟,有兩只野貓?zhí)稍趬菚裉?,看見從墻頭探出頭來的扎布,迅捷無聲地逃開。

      扎布跳到地上,對幾個手下說:“奇怪,整個寨子幾百口人,能逃到哪里去?”

      一位民兵揉著被扎布踩疼的肩頭,說:“一定是被冕中杰帶上山了。”

      扎布搖搖頭:“不對,冕中杰他們過的是東躲西藏的日子,自保尚且不易,不可能帶上那么多男女老少和牲畜?!?/p>

      其他幾人聽扎布這么說,也紛紛附和。扎布仔細查看冕中杰家院門上那把黃銅大鎖。锃亮的銅鎖上沒什么灰塵,鎖眼邊鑰匙擦刮的痕跡還很新。

      扎布說:“他們離開的時間不會太早。”

      手下問:“會去哪里?”

      扎布想起當年他和古甲扎洼在刺殺冕多則以后,是從這里直接逃往拉薩,心里便有了一個判斷,便說:“如今康區(qū)戰(zhàn)事四起,在他們看來,除了牦牛江西岸地界,應該沒有別的地方是安全的?!?/p>

      一位民兵說:“牦牛江所有渡口和橋頭都有解放軍和民兵把守,他們?nèi)绾芜^得去?”

      另一位說:“冕中杰是什么人?他們既然敢舉寨遷走,一定是提前做好了安排。只要過了江,那邊一定有冕中杰的朋友故人來接應?!?/p>

      第一位還是不解:“冕中杰的家人逃往西岸可以理解,措卡寨的其他人為什么也要跟著?”

      第二位說:“這措卡寨大半都跟冕家族有親緣關系,再加上這次冕中杰上山,帶走了寨子里的多數(shù)男人,見冕中杰家離開,誰還敢留下來?”

      扎布讓他們停下對話。他明白他們的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如今形勢下,冕中杰讓家人離開沙稱去往牦牛江西岸,幾乎是可以想見的唯一合理安排。

      他感到失落。冕中杰做出這樣的安排,意味著下決心要把絕路走到底,也不再把照看家人的希望寄托于自己。這是扎布真正害怕發(fā)生的事情?,F(xiàn)在,它發(fā)生了,而且無可逆轉。不能不說命運是一種奇怪的存在,說它無常吧,似乎誰都難逃宿命;說它有常吧,又似乎每一個階段都叫人捉摸不透。

      一位民兵問扎布:“我們?nèi)プ汾s他們嗎?”

      扎布沒好氣:“人都走了一兩天了,怎么追?你會飛呀?”

      那民兵吐吐舌頭,不再吭聲。

      他們把措卡寨里里外外走了個遍,只遇見了兩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和幾條野狗。老牛一定是人們轉移時沒法帶走,留下來讓它們自生自滅。過不了幾天,它們就會成為饑腸轆轆的野狗們的美餐。

      日頭偏西,陽光經(jīng)綿密的涼風一吹,剩不下多少熱度了。扎布站在寨口,把視野里的措卡寨重又察看一遍,說:“回去吧!”

      五匹快馬的落蹄聲,從山野寥廓的空寂中攪動起一股獨屬于初春的躁動。一位好歌喉的民兵唱起一首悠揚的山歌:

      美麗的地方一二三

      最美還是我的家

      賽過南方溫柔鄉(xiāng)

      幸福的地方一二三

      最好還是我的家

      賽過北方香巴拉

      5

      回到縣城,扎布向任飛匯報了情況。

      任飛不發(fā)一言,只一個勁兒抽煙。這些天來,任飛像突然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多了,兩鬢冒出了白發(fā),嘴唇也裂了個口子。

      扎布知道因為冕中杰的事,地委發(fā)來電報,點名批評了任飛,尤其嚴厲批評了發(fā)還槍支的事,說以后還要進一步調(diào)查。任飛在工委全體會上作了檢討,并把它寫在紙上帶給了地委。檢討時,他承擔了所有責任,沒涉及別人,也沒為自己作任何辯解。扎布等人發(fā)言為他開脫,都被他一一打斷。

      他說:“謝謝大家的好意。作為工委書記,我做出的任何決策都是決定性的,關乎我們的工作在沙稱的成敗,也關乎在座各位和百姓的安危。”

      他還說當前組織沒有撤掉他的職務,一方面是對他和沙稱干部們的信任與愛護,另一方面,也是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以前做出的輕率決策,為大家的工作增添了麻煩,他必須深刻吸取教訓,認真總結經(jīng)驗,并為此負責。

      他請大家放心,說他一定會痛定思痛,帶領同志們迎難而上,用熱血甚至生命,還沙稱一個和諧的環(huán)境!

      說著說著,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竟掉下眼淚。很多人也忍不住擦起眼睛。

      任飛很感動,他說:“謝謝同志們的戰(zhàn)友兄弟情誼。咱們約定一下,今日之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誰都不許掉眼淚。革命者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能掉懦夫的淚?!?/p>

      任飛的一席話讓人們?nèi)呵榧ぐ海娂姳硎驹敢庠谌螘浐涂h工委領導下,全力以赴參與沙稱平叛戰(zhàn)斗,為民改事業(yè)保駕護航。

      扎布心里對任飛的敬佩又增加了不少。他都快把檢討會開成動員會了,而且,一切都是那么地順理成章。

      扎布判斷,就算地委要處理任飛,也不會讓他離開沙稱。因為就目前來看,只有他能勝任當下沙稱工作的領導者角色,也只有他能團結沒隨冕中杰上山的沙稱人,穩(wěn)定局勢。何況如今康區(qū)各地幾乎都亂了,地委的干部也不一定夠用,要派出取代他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這幾天不斷有消息傳來,冕中杰的隊伍里時有散兵游勇加入,根據(jù)情報推測,總人數(shù)應該有七八百人了。這七八百人藏身于崇山峻嶺間,一次也沒有騷擾縣城和村寨。很多人覺得奇怪,但任飛和扎布卻心里有數(shù),這是因為冕中杰在控制他的隊伍。這符合他的性格,也符合他如今的心態(tài)。

      任飛召集了沙稱的第一次平叛動員部署會。

      他要求扎布在會上作表態(tài)發(fā)言。扎布有些為難,但也清楚如果這個時候沒有個鮮明態(tài)度,就會徹底失去任飛的信任,走上一條自己都找不到方向的路。

      他硬著頭皮說了一番話,聲明自己與冕中杰之流勢不兩立,自己會堅定地跟著任飛書記和縣工委,瓦解和消滅他們。

      他發(fā)言的時候,會場靜得出奇。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似乎要看看這位與冕中杰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人到底會怎么表演下去。扎布被人們盯得發(fā)怵,說話也越來越?jīng)]底氣,額頭上竟?jié)B出汗來。

      扎布知道這臺下坐的,除了十幾名和任飛一樣地委外派的干部,都是土生土長的沙稱人。他們中間有少數(shù)是開明貴族,多數(shù)是全身心擁護黨的貧寒人士,有的作為表現(xiàn)出色的“積極分子”,還被臨時委以重任,接任所在地區(qū)追隨冕中杰的區(qū)長、副區(qū)長職務。他們對扎布充滿了懷疑,只是礙著任飛的態(tài)度,不好挑明。

      扎布明白這些人對自己的懷疑是有其合理性的,自己剛剛說過的話,連自己都不敢確定是否出自真心。但他也覺得委屈,至少目前,自己沒有異心,這是一種無助的悲哀,也是一種艱難的應付。扎布歷盡坎坷,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優(yōu)柔寡斷、陽奉陰違的人。如今他自己卻似乎在慢慢變成那樣的人。一時如此,尚可熬過,要一直如此,就連自己也無法接受。

      任飛講話時,對扎布給予了充分肯定,解了扎布的圍。他向大家講述了他倆遠赴孔雀草原勸降冕中杰的事,并再一次重申了黨的政策。他說冕中杰現(xiàn)在是患了病昏了頭,只要還有一線機會,縣工委和他本人依然不會放棄挽救。他說地委也是這樣要求的。

      他命令各區(qū)和各單位當前都要把工作重心轉到戰(zhàn)備上來,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儲備一切可以儲備的物資,尤其要做好群眾的教育發(fā)動,不能讓敵人鉆空子,決不允許出現(xiàn)山上山下勾結串通的情況。

      他說目前對手雖然沒有具體行動,但不代表他們會一直如此,不能心存僥幸。他們很可能只是暫時觀望,慢慢和周邊地區(qū)的叛軍取得聯(lián)系,協(xié)同進退。再者目前他們才上山,糧食物資都還比較充裕,過一段時間,一旦出現(xiàn)饑荒,春天的山上又沒多少野食可尋,他們別無選擇,必定會采取搶掠行動。

      他說:“地委協(xié)調(diào)了云南的解放軍駐軍,已經(jīng)抽派出一個團的兵力趕往沙稱平叛,估計十天左右到達。在解放軍主力部隊到來之前,沙稱的安危就系于在座各位身上,大家一定要團結一致,敢于戰(zhàn)斗,敢于犧牲。”

      會場上的氣氛雖然很緊張,但人們臉上卻都寫滿了亢奮。至少從會場來看,沒有人退縮,也沒有人害怕。

      軍郵站的站長趙達瓦從后排站了起來,披在身上的舊棉衣從肩上滑落也渾然不覺。他大聲說:“我雖不是沙稱人,但既然被黨派到沙稱參加民改工作,就要為黨的事業(yè)貢獻一切。任書記,您放心吧,我可不做墻頭草,誰要反對黨,誰就是我的敵人。不管遇到什么情況,我和軍郵站的十幾人都會聽從您和工委的指揮,絕不怕流血犧牲!”

      糧油站的站長夏春明、民貿(mào)公司的主任歐珠、縣醫(yī)院的院長張芳以及幾個區(qū)的臨時負責人都紛紛表態(tài),要和敵人斗爭到底。

      任飛坐在椅子上,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地吸了起來。等參會的人都發(fā)完了言,他才抓起那個用作煙缸的破瓷碗敲敲桌子,示意安靜。會場上,幾十雙熱切的眼睛都注視著他,等待他發(fā)話。

      任飛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進行了備戰(zhàn)安排。最后,他宣布了幾條紀律,要求大家散會后星夜回到工作崗位,全力做好群眾工作、情報收集工作和戰(zhàn)備工作,等待縣工委的下一步指令。

      人們離開會場以后,扎布還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任飛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說:“扎布,我很擔心你。你這狀態(tài),我沒法給你安排任務。你好好想一想,想過了,想透了,就來找我,告訴我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我們一起解決問題。”

      任飛的腳步聲出了會場,扎布還是一動不動。

      任飛的通信員小李走進來叫了他一聲:“扎布副縣長!”

      扎布聞聲抬頭。

      小李說:“扎布副縣長,任書記讓我從今天起就做您的通信員,您有啥事,都請直接吩咐。”

      扎布愣了一下,未置可否。

      他明白任飛這樣做,是對自己不放心。小李做自己的通信員,實際上是為了監(jiān)督自己。他估計小李一定得到了任飛的特許,一旦自己有異動,就可以采取非常措施,包括開槍。扎布心里雖不是滋味,但能夠理解任飛。如今多事之秋,他的每一個疏忽都可能導致嚴重后果,萬事都要做最壞的打算。

      他惱怒地往自己頭上揍了一拳,心里說:扎布,你到底要怎么樣?

      6

      多年以后,扎布回憶起當時,依然感到迷惘。如果不是冥冥之中老天幫他做了決定,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也不知道將會如何面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

      人是奇怪的動物,有時面對一個簡單的選擇,卻因為感情或性情的影響,走進死胡同出不來。雖有模糊的對錯是非概念,卻無法做出決斷。這種糾結像纏在荊棘叢中的羊毛,看得清,卻理不開,越急還越亂。

      一個突發(fā)的事件幫扎布解了難,讓他拋開雜念,一心一意跟著任飛。但這個事件卻也成了他心里永遠的痛,痛了幾十年,甚至把它帶進了墳墓。雖然老天在冥冥中幫他做了一生中最關鍵的決定,但這個結果卻是扎布不愿看到的,甚至可以說是他最怕看到的。

      不過,有時他義會這樣安慰自己:既然遲早會來,早來比遲來好。至少,早來可以讓死者、生者都早解脫。

      這事來得很唐突,出乎所有人意料。

      冕中杰死在了一次內(nèi)訌中!

      帶回這個消息的人是旺堆。據(jù)他講述,原五區(qū)區(qū)長尼瑪文澤是嘎里中擁的拜把子兄弟,他對冕中杰逼走嘎里中擁一事心懷不滿,這次雖然跟冕中杰上了山,但明里暗里都在和冕中杰對著干。

      多日前,尼瑪義澤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冕中杰把親屬都送往牦牛江西岸了,又聽說自己留在家里的家人被縣工委的工作組隔離審查了,心生怨恨。他當眾質疑冕中杰,被冕中杰駁斥以后,悄悄在夜里帶上五區(qū)一百多人槍,投奔了也已經(jīng)上山的措松縣昂旺土司。

      冕中杰寫信與昂旺土司交涉,要求把尼瑪文澤一行遣返,讓沙稱人自己解決內(nèi)部問題。昂旺土司雖一直與冕中杰交好,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開始搪塞推托,不肯配合,還帶話說尼瑪文澤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冕中杰可以考慮把家人接回沙稱,給大家吃個定心丸。

      這讓冕中杰異常惱怒,把燒茶的陶壺都摔了。而尼瑪文澤卻愈發(fā)囂張,給冕中杰手下的頭目們傳信,說冕中杰是縣工委任飛書記的朋友,不是真心起兵,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拋下隊伍過江去和家人會合,勸他們看清形勢,趁早都投奔昂旺土司,一起謀個好出路。

      旺堆說:“收到昂旺土司的回話,中杰大哥一夜沒睡,第二天就派出去五個人,要他們偷偷過江把他的家人接回來。但派去的人在渡口與解放軍遭遇,被俘三個,逃回來兩個?!?/p>

      “中杰大哥召集頭領們開了會,說從古至今,沙稱河谷一向都是關起門來解決自己的事,容不得旁人指手畫腳。如今尼瑪文澤不顧河谷顏面,把屬于沙稱的膝蓋跪到了外人面前,是絕不能容忍的。”

      “我主動請命,要帶人去和昂旺土司交涉,中杰大哥不同意,執(zhí)意要親白去。大家勸他三思。他說如果自己不親自去,一定會在昂旺土司那里落下笑柄?!?/p>

      “中杰大哥帶上我們十幾個人出發(fā)了。沒想剛出了沙稱山界,就在一個積雪的埡口下遭到了尼瑪文澤的伏擊。尼瑪文澤指揮手下一通亂槍,把中杰大哥打下馬來。他們沒有傷及我們,可能不愿多結仇怨。待我們反應過來,已經(jīng)有幾十個黑洞洞的槍口圍住了我們。”

      “尼瑪文澤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讓我們丟下槍,帶著中杰大哥的尸體回去。我大聲責問他為什么要下此毒手,讓幾百沙稱人群龍無首。尼瑪文澤說他早看出冕中杰不是真心上山,和紅漢人藕斷絲連,早晚要禍害大家。他還說只有昂旺土司和嘎里中擁那樣的人才值得信賴。”

      “我抱著中杰大哥,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當時中杰大哥還有一口氣,嘴唇在微微蠕動。我把耳朵貼上去,聽見他說:‘旺堆,去找任書記和扎布吧,他們不會害你?!f完沒多久,他就斷了氣。”

      “我們沒有辦法,只有丟下槍,帶著中杰大哥的遺體往回走。到了半路,我與其他人分手,只說要把中杰大哥的遺體埋回措卡寨。他們也沒說什么。我們就像一群臨時結伴的陌生人一樣各奔前程?!?/p>

      扎布抓住旺堆的胸口,哭罵道:“你不是說要和中杰大哥同生共死嗎?你怎么沒死在尼瑪文澤手里?”

      任飛拉住扎布,吩咐小李把旺堆帶到民警隊再行審問。旺堆抹著眼淚跟小李走了。

      扎布從身后吼道:“旺堆,你就是個喝糌粑糊糊的種!”

      任飛臉色鐵青,指著扎布的鼻頭大罵:“扎布,我已經(jīng)給了你太多機會了,你要再不珍惜,可就別怪我無情了。什么叫吃糌粑糊糊的種?旺堆回來投奔我們,不是正確的選擇嗎?難道只有繼續(xù)待在山上與我們死磕到底,才算英雄好漢7冕中杰的叛逆行徑招來了殺身之禍,是罪有應得,非得有旺堆陪葬,你才心安?”

      扎布沒怎么聽清任飛的話,只知道他在發(fā)火。

      他希望任飛罵得冉狠些,或者干脆動手打他,這樣,他心里的難受就會少一些。他回想起和冕中杰相識、相交的過往歲月,內(nèi)心的痛楚綿長而尖利,失去至親也莫過如此。

      他一直以為冕中杰是自己命中的貴人,他們的命運會牽牽絆絆交纏到盡頭。他從沒想過冕中杰會死。就算上次他和任飛沒能勸回他,他也一直覺得今后還會有很多見面的機會,哪怕是躲在不同的戰(zhàn)壕里,他們的故事也還會延續(xù)傳奇。

      而現(xiàn)在,冕中杰死了,旺堆帶回來他的尸體,就馱在門外的馬背上。而冕中杰的家人們,一定在牦牛江西邊,望著東岸的天空與青山,牽掛著他們的親人。他們一定想不到,此刻,他們所思念和擔憂的親人,已經(jīng)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他的靈魂正游蕩于江這邊的荒野之中。

      扎布放聲大哭。任飛把窗戶關上,說:“好吧,你好好哭哭吧,也不枉大家相識一場。但是,從明天起,你要還這樣,我可就要處理你了!”

      任飛出去時,帶上了門。聽見帶門聲,扎布像從夢中驚醒,跳起來喊道:“任書記!”

      任飛從門外回話:“怎么啦?”

      扎布說:“請您允許我去看看中杰大哥,我要好好安葬他!”

      任飛推門進來,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看看可以,但是安葬,咱們最好都別出面,交給他的那些親戚來做?!?/p>

      扎布不解:“為什么?”

      任飛說:“避嫌。以后你會理解我的。”

      扎布不說話。

      任飛坐了下來:“那么,你的心結解開了嗎’”

      扎布咬咬唇,長出一口氣說:“任書記,我沒有后顧之憂了,以后您就看我的吧。我要跟您一起和尼瑪文澤他們決一死戰(zhàn)!”

      任飛一字一頓地問:“你想為冕中杰報仇'”

      扎布點點頭:“有這個想法,但不是全部想法?!?/p>

      任飛說:“這話就撂這兒吧,再也不許提。我們是在干革命,不是在打冤家。你還需要明白很多道理。還有,以后提到冕中杰,不許再加大哥二字。走吧,咱們都去見見這位老朋友最后一面!”

      7

      那年的春天似乎是拖著病軀來的。好不容易等到田間地頭的山桃花都開了,卻又下來一場晨雪,染白了桃樹,也裹住了桃花。幾天來微有暖意的東南風,一下又帶了輕寒,勾起人們對冬日的記憶。

      冕中杰被他的幾名遠親葬于措卡寨兩面的山坡上。最初,他們不敢接收尸體,都怕連累自己。任飛破例把他們請到辦公室,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打消了他們的顧慮,并安排邊麥寨的民兵來回護送他們。

      這件事,任飛始終沒讓扎布參與。扎布知道任飛既然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他想有任書記親自安排,天上的冕中杰也會安心。

      葬完冕中杰,對旺堆的審查也結束了。任飛召集了一次會議,討論如何處理旺堆。有人建議把他關起來,時機合適時送到達則度的大監(jiān)獄;也有人建議放了他,說他以前為黨做過一些工作,上山純屬追隨冕中杰,也沒鑄成什么大錯,可以讓他回家務農(nóng),接受再教育。

      任飛最后征求扎布的意見。

      扎布說:“旺堆雖然犯了錯,但經(jīng)過審查,事實證明他確實是真心悔改。他和冕中杰之間有很深的兄弟情,因為冕中杰之死,他對尼瑪文澤等人有了很深的仇恨。這人出身貧苦,本質較好,就是愛講義氣,不能明辨是非。雖然正是這義氣害了他,但只要引導得當,也可以為我們所用。當前正是用人之際,我建議再教育觀察幾天,如果沒有別的情況,就把他編進民警隊,讓他戴罪立功?!?/p>

      扎布的話一出口,會場一片靜默。趙達瓦和夏春明對視一下,又都轉頭看任飛。

      任飛咬咬唇,說:“我傾向于扎布的意見。旺堆這人我還是比較了解,人雖愚笨,卻不失忠厚。我們給他一個機會,也等于向還在山上的人發(fā)出一個信號——投誠的大門永遠向他們敞開,只要知錯認錯并真心悔改,我們大可以既往不咎。”

      經(jīng)任飛這么一講,會場就沒了反對的聲音。

      扎布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激蕩。

      散會后,任飛叫住扎布,說:“以后,你不能再提你和旺堆與冕中杰的兄弟情。冕中杰死前雖然沒有和咱們在戰(zhàn)場相見,但他是叛亂的始作俑者之一,已經(jīng)是人民的罪人。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無論何時何地,私人感情一定得服從革命大義,這就是我們的底線。這次有人建議公開展示冕中杰的尸體,以做效尤。我當然知道在當前的復雜形勢下,這樣做會有一定作用,但還是沒同意這么做,畢竟,他曾經(jīng)是沙稱縣的縣長,為革命事業(yè)做出過一些貢獻。共產(chǎn)黨人雖然要做到公而忘私,但也不能完全不講人情?!?/p>

      扎布深受感動。他想起當年在拉薩與冕中杰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仇家相見,自己竟不合時宜地為冕中杰的氣度所折服。如今眼前的任飛,也讓他產(chǎn)生了類似的感覺。任飛鐵一般的意志之外,裹著絲一樣的柔情,不多,但有,令人信賴,也叫人欽佩。跟在他身邊,扎布覺得自己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至于這變化是什么,義好像說不上來。

      冕中杰的死,讓扎布做出了生命中的重要抉擇。他不再有那么多牽絆和顧慮,可以聽從內(nèi)心召喚,義無反顧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了。

      當晚,扎布喝了點酒,抱著貢措說了很多話。貢措靜靜地躺在他懷中,高興、難受都不吭聲,只把他越摟越緊。

      她不太懂外面的世界,但她懂身邊的男人。對于她來說,很多時候,他就像個稚嫩的孩子,被一只無形的避不開的大手推來搡去,無助、無辜又無奈。她感到心疼,但她相信一切都是定數(shù)。

      她了解扎布,他正直、善良,除了當初為舅舅溪布斯報仇,他沒做過什么傷天理的事。她在心里默默祈禱:佛祖啊,您在天上不用種地,也不用放牧,一定得睜大眼睛看著人世,護佑好人有好報吧!

      聽著扎布喋喋不休的醉話,貢措迷迷糊糊睡著了。這是她近些日子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8

      得到嘎里中擁要來圍攻縣城的消息那天,扎布接任飛的安排,召集幾個區(qū)的負責人和幾十個積極分子開會,宣傳政策,強調(diào)紀律,要求他們回去后,在各自所在的村寨,動員群眾想方設法勸返上山的親朋。

      邊麥寨來的是阿尼刮刮的大兒子瞎子魯絨。說他是瞎子,其實他只是一只眼睛看不見,是小時候被牦牛頂?shù)?。他眨巴著獨眼,啞著嗓子問扎布:“任書記他們會不會被尼瑪文澤他們打跑??/p>

      扎布沒好氣地回答:“你看好吧,尼瑪文澤這些見不得窮人好的人的下場,無非死路一條,還用得著我們討論?就連佛菩薩也不會保佑他們。解放軍大部隊很快就會到,任書記他們怎么會被打跑?你要是怕了,或者有和在座朋友們不一樣的想法,就請自便,不必繼續(xù)參加會議了!”

      瞎子魯絨還要說什么,卻被其他人紛紛駁斥,成了眾矢之的。他合掌向四周表達歉意,黯然住口。

      一位來自沙稱河下游的五十歲開外的婦女站了起來,情緒激動。她大聲說:“我家從祖母那代人開始,就住在沙稱河邊的磨坊里,磨過無數(shù)袋麥面糌粑,卻沒吃過一頓飽飯,紡過無數(shù)坨羊毛線,卻沒穿過一件新衣。要不是共產(chǎn)黨來了,這昔日子何時才是頭?就是死,我也要跟著共產(chǎn)黨!”

      她的話得到了最多的呼應。人們?nèi)呵榧崱?/p>

      但扎布還是看見有人反應平淡,也有人神情焦慮。他叫起了坐在最后門角里的人:“阿澤羅讓,聽說你曾經(jīng)是尼瑪文澤的娃子,現(xiàn)在尼瑪文澤不僅殺死了冕中杰,還可能會來殺我們。你是怎么想的?”

      阿澤羅讓站起來,說:“是的,我聽說了。雖然尼瑪文澤過去對我還算不錯,但現(xiàn)在我們是敵人了。我還能怎么想?和你們一起對付他唄!我想尼瑪文澤也已經(jīng)把我當成他的敵人了。”

      扎布點點頭。阿澤羅讓卻提出另一個問題:“桑麥寺的勒符仁波齊是什么態(tài)度?”

      這是個重要的問題。勒谷仁波齊可以左右很多人心。扎布沉吟片刻,說:“勒谷仁波齊是縣政協(xié)主席,還是任飛書記的好朋友,他反對叛亂,并說要全力阻止悲劇在沙稱河谷發(fā)生?!?/p>

      阿澤羅讓咂咂嘴,坐下了。扎布知道有一句話到了他嘴邊,被他強咽下去了。這話應該是“冕中杰不也曾是任飛書記的好朋友嗎?”

      正在這時,已經(jīng)同到任飛身邊的通信員小李進入會場,走到扎布身邊耳語:“任書記讓你去他那兒商量事,讓開會的人立馬趕回各自的寨子備戰(zhàn)?!?/p>

      扎布知道一定有緊急情況,匆匆結束會議,趕到任飛辦公室。

      任飛告訴他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據(jù)他收到的可靠線報,去了拉薩的嘎里中擁回來了,取代了冕中杰在沙稱叛軍中的地位,正策劃要于近日攻打沙稱縣城。

      扎布一直不清楚任飛的情報來源。事實上,除了任飛本人,全縣上百個工作人員,沒有人清楚。他們只知道這個情報來源經(jīng)多次證實,十分可靠。扎布心里雖有猜測,但他知道紀律,從沒向任飛打聽過。

      任飛表情嚴肅:“線報說嘎里中擁已在昂旺土司那里躲了幾個月了。沒準冕中杰的死就和他有關。如今他要帶隊來攻打縣城,說白了就是嗣攻縣工委。昂旺土司的隊伍是他的后援,咱們可一定得小心應付?!?/p>

      扎布問:“云南解放軍什么時候到?”

      任飛說:“按他們的出發(fā)時間來算,最快也在五天以后。我最擔心的,是嘎里中擁在這之前發(fā)動進攻。咱們現(xiàn)在手里可只有一百多人槍,處于劣勢。所以叫你來商量一下,盡快備戰(zhàn)?!?/p>

      任飛頓了頓,接著說:“我考慮了很久,在云南解放軍到來之前,咱們可以帶上所有工作人員往云南方向撤退,保存力量,與解放軍會合后再一起反攻回來?!?/p>

      扎布想了想,說:“任書記,如今山里有不少股敵人,去云南必須穿過山林,無論碰上哪一支,都沒有勝算。與其如此,倒不如就在這里堅守,等解放軍到來。就算嘎里中擁他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出動,也需一兩天時間才能趕到這里,咱們只要守個兩三天,解放軍就會到。這樣反而更安全。當務之急,我建議把這個事速報地委,請地委聯(lián)系云南部隊,讓他們星夜兼程趕過來。”

      任飛惱怒地拍拍桌子:

      “這樣要命的時刻,我們的發(fā)報機偏偏壞了,修了一晚上,還沒修好。我已經(jīng)讓軍郵站派人送信出去了!”

      他點上一支煙,一言不發(fā)。扎布知道自己的建議也非常冒險,如果任飛對自己還不夠信任,是斷難采納的。

      抽完一支煙,任飛又點上一支。第二支煙快要燒到指頭時,他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說:“好,就昕你的。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做就地抵抗的準備!”

      任飛召開緊急會議。

      氣氛緊張得咳嗽聲也讓人心驚。任飛把情況大致說了一下,要求大家做好決一死戰(zhàn)的準備。

      糧油站站長夏春明問:“任書記,咱們?yōu)樯恫焕醚巯逻@個時機轉移?”

      任飛回答:“跑出去中埋伏的可能性太大。修好工事在此堅守,反而可以以逸待勞?!?/p>

      待到大家都沒了異議,任飛發(fā)布了命令。十萬火急的事,被他安排得有條不紊。

      任飛命令扎布帶人去桑麥寺,向勒谷仁波齊說明情況,希望他利用自己的威望勸阻叛軍,也勸阻不明真相的群眾。就算勸阻不成,也請他盡量拖延時間。他叉命令軍郵站再派兩組人出去,一路向臨縣,如果那里的工委沒遭到破壞,借他們的發(fā)報機傳遞信息給地委。一路向云南,迎向解放軍來的方向,碰見解放軍,說明情況,盡快帶他們來救急。他還命令縣機關所有人員帶上武器彈藥和重要文件、物件,放棄原辦公場所,集中到糧油公司的土碉樓里,修筑工事,儲藏物資,一切都按最嚴酷的斗爭來準備。

      糧油公司的碉樓原是附近五個村寨的公廟,人稱“五寨公廟”,前有開闊的農(nóng)田,后有一道大斜坡,坡腳是水勢洶涌的沙稱河,地勢十分險要。碉樓共有三層,夯土墻厚達四五尺,門窗疏小。外面一個小院子,院墻有兩人高,墻上堆著柴垛子。院墻與農(nóng)田之問,是灌溉方圓幾千畝農(nóng)田的曲松大堰。

      這是一個易守難攻的所在。任飛選擇那里,不像是臨時起意,倒像是反復思量的結果。扎布感覺任飛對自己還有一絲戒心,剛才在撤退與堅守之間問計于自己,極可能是一種考驗。

      他來不及多想,也不愿多想。眼下,殺害冕中杰的尼瑪文澤和嘎里中擁他們要來攻打縣城,正是為冕中杰報仇的良機。他心里沒有一星半點的緊張與恐慌,反而盼望著對手的到來,盼望著戰(zhàn)斗的到來,都有些等不及了。

      按任飛吩咐,扎布急往桑麥寺拜會勒谷仁波齊。

      縣工委到桑麥寺之間,是一條寬敞的土路。

      這條路是沙稱縣來往人最多的路,牛馬糞便隨處可見,路面也被反復碾踩出一層細土,落腳上去,噗噗起灰。要是能有一場春雨下來,這細土就會被踩實,變得光滑平整,路邊的蒲公英也會爭相冒出骨朵來。開花的時候,蒲公英們并不擅長步調(diào)一致,有的已經(jīng)綻開金瓣,有的卻才從骨朵尖上探出一撮黃來。

      這些都只存在于扎布關于春天的記憶中。今年春天,本來桃花都已經(jīng)開了,卻被倒了一次春寒,原本遲來的春意,像突然間失去了興致,所有與它相關的顏色,義在沙稱的山水間黯然了。

      到桑麥寺時,扎布被告知勒谷仁波齊已于昨日上巴姆山去辟谷修禪了,百日之后才會出關。寺院里也是冷冷清清,沒幾個僧人。扎布不明白勒谷仁波齊為什么會選擇這個時候去辟谷。是巧合?或是知道了什么故意躲避?作為縣政協(xié)主席,他為什么不提前向任飛報告辟谷的事?

      關于勒谷仁波齊辟谷的具體地點,寺廟僧人守口如瓶。扎布也知道,辟谷期間,就算外面有天大的事,都是不允許打擾的。他只好轉頭出了寺門,踩著來時的腳印回去了。沒見到勒谷仁波齊,除了未能完成任書記交辦的任務,他心里還有另一個遺憾——他真想從r波齊口中聽聽對時局的判斷。

      他并不期望得到仁波齊的指點,因為路已經(jīng)選定,沒有回頭的余地。就像塵世中那些迷惘卻同執(zhí)的生靈一樣,扎布只想和他討論一下最后的結局會怎樣。好像很久以后的事,倒比當下的境遇重要多了。

      回到縣工委,扎布向任飛匯報了勒谷仁波齊已經(jīng)上山辟谷的事。任飛的臉一下凝重起來,說:“扎布,這說明形勢已經(jīng)非常嚴峻。勒谷仁波齊絕不會一聲不吭就上山,這里面有文章,一定和叛匪有關。我想叛匪應該無意傷害他,但也怕他在這里礙事?!?/p>

      扎布第一次從任飛口里聽到“叛匪”一詞,感到蒯耳驚心。他知道此刻在任飛心里,還盤桓在山上的沙稱人都已經(jīng)成了冥頑不化的死敵。他也理解任飛為何這樣。大戰(zhàn)在即,要是不下狠心,不決絕做事,后果會不堪設想。

      任飛對扎布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負責戰(zhàn)備工作。從同志們修筑的工事、掩體,到收集準備的槍支彈藥,還有儲存的糧食、水、藥品,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認真檢查,不要出任何紕漏?!?/p>

      這些都是生死攸關的事,扎布不敢怠慢,直奔五寨公廟而去。他到那里時,縣工委的民警隊,軍郵站的武裝郵遞員,糧油站和縣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附近村寨的積極分子,再加上貢措等家屬,加起來一共有一百一十多人,正各司其職地忙碌著。

      旺堆也在其中,帶著貢措和幾個干部家屬砌石壘灶。貢措看見扎布,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水直起身來,看著他不說話。扎布沖她笑了笑,走開了。

      扎布把各組負責人集中起來,詢問了一遍情況,義重新做了一次安排。他心里最有底的是,這一百多人都是滿面紅光、精神抖擻,看不出緊張與害怕。而且,除了幾個家屬,人人手中都有槍,其中還有兩挺機關槍,彈藥也足夠。至于糧食,那可是糧油站最不缺的,糧倉里堆著幾十袋灰面、大米和糌粑,旁邊還放置著五口大銅缸,都裝滿了清水。

      軍郵站站長趙達瓦斜挎一支德國造盒子炮,衣袖挽到手肘處,咋咋呼呼地對幾名手下吆喝:“打起精神來,可別給軍郵戰(zhàn)士丟臉。那幫討口子平時躲在山里,想找還找不到,如今自己送上門來,可不能便宜了他們!”

      糧油站的夏春明奚落道:“達瓦站長,你還是趕緊把發(fā)報機修好吧。打仗的事就交給我們好了!”

      扎布正要說什么,身后傳來任飛的聲音:“別耍嘴皮子浪費時間了,趕緊按扎布副縣長的要求,忙各自該忙的事吧!”

      扎布一轉頭,任飛已經(jīng)走到跟前。他對扎布說:“他們有信心是好事,但絕不能輕敵。要知道,我們面對的是數(shù)倍于我們的敵人,甚至可能是十倍于我們?!?/p>

      憑著對這片土地和生話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了解,扎布明白任飛的擔憂是有道理的。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嘎里中擁他們趕到這里,除了他率領的六七百人,可能還會脅迫周邊村寨的百姓參與圍攻。這些百姓里,多的是隨遇而安、人云亦云的搖擺人。

      他對任飛說:“是的,您說得對。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除了戰(zhàn)備,我們還得修好發(fā)報機,及時與上級取得聯(lián)系。解放軍若不能按時趕到,我們就會有被圍困而亡的危險?!?/p>

      任飛說:“你說得對。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面臨的考驗,可能會殘酷到超出想象。兄弟一場,咱們就生死與共吧!”

      扎布使勁點頭。任飛說:“扎布,咱們可得聰明點,蠻干是會吃虧的。你和隊伍里的本地人多商量商量,你們比我們更了解對手和環(huán)境,關鍵時候得發(fā)揮作用?!?/p>

      扎布說:“您放心吧,就是豁出命去,我也不會讓您失望?!?/p>

      他知道自己這話不是一句空話。男人生于天地間,總有那么幾次,得把命搏上。眼下,是時候了。

      任飛像是不經(jīng)意地說:“你和幾個點上的負責人,我都分別安排了一名漢地來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的民警隊員跟著,最大程度保證你們的安全。”

      扎布愣了愣,說:“任書記,到這個時候了,您還對我和一幫本地干部不放心?”

      任飛沒有否認,表情有些復雜。

      兩人無語對站了一陣,任飛開口了:“扎布,我不是不相信你們。但這種時候,做最壞的打算,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假如你是我,會怎么做?”

      扎布搖搖頭,眼淚不爭氣地涌上來:“我不知道。但是,您這樣做,我感到心寒?!?/p>

      任飛點上一支煙,猛吸了幾口,扔到地上一腳捻滅,聲音有些發(fā)狠:“好吧,我聽你的,這個時候咱們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我收回剛才的話,本來我們?nèi)耸志陀邢?,不讓人跟著你們了!?/p>

      任飛拍了拍扎布的肩,又說:“現(xiàn)在,我們才是真正的‘沙稱門閂’了!”

      扎布的心開始平靜下來,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早就預料到的事。其實,人的處境有時別無選擇比左右逢源要好。扎布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能成大事的人,因為自己身上缺少那種舍我其誰的野心與氣魄。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個無愧于人的人,為認準的事、認準的人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

      他驚異于自己此刻的平靜。從回到沙稱,知悉冕中杰的意圖以后,他的心就一直吊著。夾在冕中杰和任飛之間,夾在這個時期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之間,他的心越吊越高,一直到冕中杰死去前,幾乎就要蹦出喉嚨口了。而現(xiàn)在,一切塵埃落定,面前沒有別的選擇了,這顆心踏踏實實回到了胸窩中,安穩(wěn)地跳動,安靜地等待即將發(fā)生的一切。

      現(xiàn)在,他唯一擔心的是貢措,這位他心尖上的愛人。如今,她毫無怨言地跟著自己涉入命運的大水。風大浪急的時光本不屬于女人,她們應該遠遠地躲在岸邊,等待和接受命運對男人們的判決。但是,她不會那樣做。扎布清楚,從告別拉薩告別過往生活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會離開她自己選擇的男人和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除非死亡降臨。

      和她一起經(jīng)歷磨難、接受挑戰(zhàn)是一種幸福,就像當初帶著她浪跡天涯時一樣。

      扎布像活回去了,幾年來堆積心底的煩惱一下消融殆盡,剩下的只是孤立的如今需要面對的事。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舅舅溪布斯,想起了冕多則,想起了古甲扎洼,想起了冕中杰,甚至想起了身邊的旺堆……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心底,他無悲無喜,無愛無恨,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像在記憶中飄搖、疊加……

      風口寨

      1

      坐落于離縣城幾里路的沙稱河邊的風口寨,其實沒什么風。由于地勢低矮,要想看到縣城和桑麥寺,必須爬上寨口的膝頭山,隔著磨坊溝遙望。全寨只有四戶人家,種著一百多畝地,工作隊進寨幾回后,給它取了個漢名叫四家村。

      自從聽說冕中杰縣長上山以后,工作隊到寨子里來了兩次。一次是調(diào)查寨子里有多少男人跟著去了,一次是召集大會,告誡人們要看清形勢,不要受人蠱惑,走到與共產(chǎn)黨和窮苦百姓敵對的道路上去。

      那天,十一歲的放牛娃格絨跟著父親去了會場。會沒開一半,他就和其他幾個小孩跑到會場外的打麥場玩起了捉迷藏,直到散會的父親來找他。回家路上,父親和鄰居禿頭多追大叔的對話讓他很感興趣。

      父親說:“咱寨子里四戶人家家境都差不多,說不上富裕,也沒窮到受凍挨餓,改不改革的,也沒啥區(qū)別?!?/p>

      禿頭多追說:“你沒聽人家講呀,這回要是有人跟著上了山,全家人都要受牽連,說不定會沒收田地財產(chǎn)?!?/p>

      父親:“風口寨歷來都是安分守己不愛摻和事兒,這回可真麻煩。你看,工作隊呢,不許咱們上山,而上了山的人呢,又帶話下來,說如果咱們一直沒人上山,打跑紅漢人以后,找咱們算總賬?!?/p>

      禿頭多追:“其實咱們還算好。我聽人說,色爾寨阿西家因為家里男丁只有一位六十歲的老僧人,沒人跟著上山。冕中杰一死,尼瑪文澤的人把他家牧場上的十多頭牦牛都殺來吃了?!?/p>

      父親:“這不算啥,同樣沒人跟著上山的熱通寨的蘭生阿杰,被他們安上‘親紅漢人’的罪名,活活打死在柴山上,還把尸體捆在他家的馱牛背上趕下了山。”

      禿頭多追:“這叫干的什么事呀?”

      父親:“你說我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到底該咋辦?”

      禿頭多追:“上山的人不是揚肓最近幾天要回來攻打縣城嗎?咱們把心穩(wěn)一穩(wěn),等結果快要明朗時,再商議怎么辦吧!”

      父親的聲音有些飄忽:“哎,咱們要這樣耍滑頭,不管以后誰占上風,都沒咱好果子吃!”

      禿頭多追的話里明顯有了不耐煩:“那你說說看,除此以外,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父親沉默了。禿頭多追也沉默了。到了家門口,兩人也沒有互相道別,只埋著頭,各進各的家門。

      格絨悄沒聲息地跟在父親身后,心里卻激動起來。

      他聽說上了山的那些人要下山來打縣城,已經(jīng)有一幅打仗的景象從心底升起,有些懼怕,也有些興奮。他想好了,一旦打起來,他就約上放牛的伙伴小登真和瘸子扎西爺爺,到膝蓋山那個平日躲雨的巖洞里去,既可以躲避子彈,也能清楚地看見縣城那邊的動靜。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他不禁為自己的聰明得意起來,按捺不住想馬上告訴瘸子扎西和小登真。他擔心要是明天他倆誰搶先說出這個主意,自己的聰明就會被埋沒。

      格絨帶著他的好主意進入夢鄉(xiāng)。入睡前,他翻來覆去想象打仗的情形,滿心希望可以把它帶進夢里??墒屡c愿違,那一夜,他睡得很沉,早晨被母親叫醒讓他去放牛時,夜里夢了什么,他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喝早茶時,父親一臉陰霾,不和家人說話。格絨知道昨天的心事還纏著父親,便討好地為他續(xù)了一碗茶,沒想手一抖,打翻了茶碗。父親罵了一句“孤兒胚子”,舉手要打他,被一旁的母親拉住。

      父親轉頭又罵母親:“你這該守活寡的婦人,孩子就是被你寵壞的!”

      母親甩開父親的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同罵道:“你這人,膽子沒有灶邊的老貓大,心胸不及屋外的麻雀大,一點事就弄得你愁眉苦臉,只會拿老婆孩子出氣。你罵孩子孤兒,罵我寡婦,不都是在咒自己死嗎?有本事你出門去,要么上山,要么和上山的對著干,拼了這條命,讓我們真正當一回孤兒寡母!”

      父親急了:“你這喪門婦人,懂得什么?我要不是顧著你們,早出了這個家門!”

      格絨已經(jīng)習慣了父母吵架,知道他倆也就動動嘴皮子,不會打起來。他趕緊收好茶碗,往牛皮背包里裝了一塊蕎面饃、一小坨酸奶酪,趕上幾頭黃牛山門了。出了院門,他對著自家廚廳的小窗洞豎起耳朵聽了聽,父母的吵罵聲已經(jīng)低了下去。他放心地趕著牛往膝蓋山走去,路過禿頭多追家門口時,用手指壓住舌頭打了一聲長唿哨,招呼他家的小兒子小登真出門放牛。

      小登真的頭從二樓窗戶里探出來,對他喊道:“你先把你的牛趕遠點,我跟著就來。咱們的牛不能混在一起,它們有仇,會打架。”

      格絨明白小登真的心思,暗自得意。幾天前,格絨家被喚作“花妞”的母牛和小登真家的母?!巴岫亲印痹?jīng)頂過一架,當時小登真滿以為“歪肚子”會取勝,不肯配合格絨把它們拉開,沒想一個回合下來,“歪肚子”的一只角殼被“花妞”頂了下來,疼得它拼命甩頭嗚嗚慘叫。小登真心疼得當場掉了淚。回去后又被他父親禿頭多追打得掉了一回淚。

      格絨答應一聲先走了。他想:這小登真一定不知道縣城要打仗的事,要不,怎么還會在意牛打架的小事?

      風口寨到膝蓋山僅一條陡峭的山路,路邊低矮的荊棘正在抽芽,半道上還有一棵老山桃,早些天就有花骨朵裂開口子露出白瓣,因為倒春寒,一直就沒綻開。趕著牛走在這條道上,只要有風,就可以聞到一縷又香又澀的春天的味道。

      從留在路面的一歪一斜的腳印,格絨知道瘸子扎西已經(jīng)趕著幾頭和他一樣蒼老的黃牛,先一步上了山。

      格絨特別留意了一棵枝條交織的野薔薇。寨子里的人都把它叫做白花刺藜,山桃花落盡時,它會像接力似的,開出清香的白色小花。白花刺藜開花時節(jié),正是周邊幾個寨子喝“查曲”酥油茶的野餐時節(jié)。這是一年里除了過年,最讓孩子們期盼的節(jié)日。不過,從今年的情況來看,大人們會不會有心思去野餐,格絨心里沒數(shù)。

      但愿在白花刺藜開花之前,縣里就已經(jīng)打完仗。格絨在心里默默祈禱。

      快上膝蓋山頂?shù)钠脚_時,格絨回頭看了看,小登真正趕著他的幾頭牛出了寨子,唱著那首他唯一會唱卻老吼不上去高音的山歌,剛到寨口那根高聳的祈壽經(jīng)幡下。

      中午時分,格絨、小登真和瘸子扎西圍坐在那棵大柏樹的樹蔭里,燒開一壺山泉水,放一點粗茶葉和鹽進去,就著干糧用午餐。格絨把昨天聽到的事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其實之前,他已經(jīng)分別給他倆都講過了。

      小登真問瘸子扎西:“爺爺,他們誰會打贏?”

      瘸子扎兩放下手里的菩提子念珠,閉上眼睛想了很久。等到格絨和小登真都有些不耐煩了,才開口說:“要不,咱們算個卦?”

      他把菩提子念珠在左手掌上繞來繞去,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取下攤開,數(shù)起其中一截的念珠數(shù)量。連打三卦以后,他緊抿著嘴,撫著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神秘兮兮地說:“從卦象來看,我們會占上風。不過中間難免會有波折?!?/p>

      格絨本來想問他這個“我們”指的是哪邊,一看小登真了然于胸的樣子,便把話吞了回去。他對瘸子扎西打的卦不太相信,心想:他不過也是一個放牛的,哪有什么本事可以先知先覺'

      從大柏樹下朝縣城所在的臺地望去,臺地邊沿一排民房和果樹擋住了視線,看不見桑麥寺和縣工委。格絨指指身后的山坡,把心里倒騰了許久的念頭說出來了:“扎西爺爺,這幾天要是縣城里打起來,我們?nèi)司团赖侥莻€巖洞里去,既可以看熱鬧,還能夠擋子彈?!?/p>

      瘸子扎西笑著摸摸他的頭頂:“好個格絨,果然心地聰慧(格絨在藏語里即聰慧、智慧之意)。到那時候,咱們就把牛趕到山谷底,躲在巖洞里看打仗?!?/p>

      小登真不服氣,噘著嘴說:“那巖洞洞口朝向縣城,子彈會打進來。要我說,咱們再爬高點,人和牛都躲進松林里,那里最安全。”

      格絨反駁道:“躲進森林,那還怎么看打仗?你是不是怕了?”

      小登真被嗆得說不出話,小臉漲得通紅。格絨就喜歡看他這樣。自從那次牛頂架事件以后,格絨聽說他在其他小伙伴面前講了不少自己和自己家牛的壞話,早就等著要壓壓他的氣焰。今天這事兒正好趕巧。唯~的遺憾,就是只有瘸子扎西在場。

      這一次,瘸子扎西及時進行了調(diào)和。他說:“你倆別爭了。這仗要是打得小,咱爺仨就按格絨說的,躲到巖洞里;要是打大了,就按小登真說的,躲進大松林?!?/p>

      格絨還要說什么,小登真卻尖著嗓子唱起了他的山歌,惹得瘸子扎西呵呵直笑。

      當夜,格絨被寨子里的狗叫聲驚醒。他鉆出羊毛褥子,摸黑叫了一聲阿媽?;卮饏s從碉樓頂傳來,是阿媽壓低嗓門的聲音:“孩子,別怕,我們馬上下來?!?/p>

      狗叫聲此起彼伏,父母卻老半天不下來。格絨草草套上氈袍,穿上牛皮短靴,摸索著爬到碉樓頂。父母蹲在樓頂女兒墻邊,見格絨爬上來,母親趕緊貓著腰過來,把他拉到墻邊摁住。

      父親罵道:“這孩子,爬上來干什么?”

      格絨問:“是不是打仗了?”

      父親說:“一定是上山的人馬下來了,這仗,說打就會打起來。從現(xiàn)在起,你娘倆就在家里不要出門?!?/p>

      格絨問:“那牛怎么辦?它們會餓的?!?/p>

      母親說:“家里還有幾捆干麥草,喂幾天沒有問題?!?/p>

      格絨又問:“要是幾天以后還在打仗怎么辦?”

      父親撲哧一聲笑了,還親切地撫撫他的頭:“這孩子真是個實心眼,牛命和人命哪個重要你不知道啊?”

      格絨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手里握著那把爺爺傳下的火銃,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問母親:“阿媽,阿爸這是要打誰呀?”

      母親說:“誰也不打,用來自衛(wèi),就怕別人來打咱們?!?/p>

      格絨:“誰會打咱們?”

      母親:“說不好,也許誰都不會打咱們?!?/p>

      格絨打了個冷戰(zhàn),被母親發(fā)現(xiàn),一把拉到懷里用羊皮襖裹了起來。一股熟悉的體溫的味道讓他安靜下來。他聽見寨子里的狗叫聲逐漸停歇了,而遠處的縣城方向,依稀有狗叫聲傳來。

      格絨說:“阿爸,阿媽,縣城那邊的狗在叫?!?/p>

      父親和母親靜靜凝聽了一會兒,父親說:“好像是在叫。我的耳朵不像你那么靈,聽不清?!?/p>

      在樓頂待了一會兒,父母帶著格絨回房間。扶著頂樓獨木梯下去時,格絨聽見鄰居禿頭多追家也有人在樓頂輕聲說話,里面有小登真的聲音。

      2

      第二天一早,格絨的父親就出了門。近中午時,他回來了,并帶回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說:“聽說昨夜嘎里中擁帶了一千多人馬回來,占領了桑麥寺,把縣工委的一百多人包圍在五寨公廟里,像包包子一樣。”說到包包子時,他還用手比了個小圈。

      他說:“冕中杰這一死,上山的人都歸嘎里中擁管,措松縣昂旺土司也在暗中幫助他們。他們現(xiàn)在可真是人多勢眾呢!”

      他說:“聽說和縣工委的任書記一塊兒被圍在五寨公廟的,還有扎布副縣長、冕中杰的隨從旺堆以及各寨的積極分子。光沙稱本地藏人,就有二三十個呢。”

      他說:“聽說嘎里中擁馬上要派人到各村各寨,召集人馬,籌措錢糧武器。”

      母親好奇地問他:“你怎么了解得這么詳細,聽說、聽說,到底是聽誰說的?”

      父親說:“今天早上,禿頭多追家來了客人,是他遠房兄弟。他說昨天夜里,他跟著嘎里中擁的隊伍參加了圍攻縣工委,一早才從那邊過來,來了就問禿頭多追要子彈。他們以前一起去打過熊,知道禿頭多追藏著十幾顆洋槍子彈?!?/p>

      母親似乎有些不信:“這樣看來,你說這些消息都是真的?”

      父親把嘴一撇:“那可不!人家什么人,帶來的消息可都是熱乎的呢!”

      母親嘆道:“可憐縣工委一幫人,被一千多人圍上,一定會遭大殃的。我覺著那些人不像壞人,說話做事也不是為了他們自己,既然容不得他們,為什么不趕走了事,還要圍起來用槍打?”

      父親驚得跳了起來,忙不迭用手捂住母親的口:“你這敗家婆娘,這話要讓別人聽了去,我們才會遭大殃?!?/p>

      母親打開父親的手,罵道:“你這膽小鬼,哪有個男人樣?我說這話怎么了?昨天寨子里一幫女人在禿頭多追家院子里擺閑話,大家都這么說,禿頭多追也聽見了,他可不像你這么沒出息,還搭話說了幾句呢!”

      父親來氣了:“你要覺得禿頭多追比我有男人樣,就跟他過去唄,重著疊著睡一起我也不攔著,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他……”

      對父母三天兩頭的吵架,格絨已經(jīng)習慣了。但他最怕他們在吵架時提起禿頭多追。他聽瘸子扎西講過,母親和禿頭多追曾經(jīng)相好,都一塊兒睡過覺了,后來兇為兩家父母不和,才—拍兩散,各自找了別人。他知道父母吵架時,一旦開了這個頭,就會老長時間停歇不了。他們也不會忌憚孩子在—邊,什么難聽話都能說出口。

      格絨出了門,一個人上了膝蓋山。這次,他沒趕著牛。牛們都臥在碉樓底層的柱頭邊,百無聊賴地嚼著干麥草昵。

      沒有那幾頭慢性子的黃牛在前頭,格絨走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他念念不忘的巖洞口,從那里望去,縣城就像鋪在眼前的一幅畫。

      桑麥寺方向傳來莽號和嗩吶聲,有青煙從寺院里冒出。而據(jù)說已經(jīng)被團團包圍的五寨公廟,可以清楚地看見一面鮮艷的紅旗插在樓頂,還能聽見有什么人在喇叭里大聲說話。

      格絨跟父親去糧油站買灰面時見過那個喇叭,用鐵絲綁在樓頂?shù)囊桓緲蹲由?,有黑色的線連進屋里,人在屋里說的話,通過那條黑線從喇叭放出來,聲音大得可以傳到遠處。有時,那喇叭里還可以放出歌來。至于唱歌的人,格絨估計也在黑線那頭的屋里。那可真是一件神奇的東西。格絨想,要是讓小登真用那東西唱唱他的山歌,一定是件有趣的事。

      格絨聽見幾聲零星的槍聲。這聲音傳到耳邊時已經(jīng)很小,但格絨還是打了個激靈。他知道槍聲才意味著戰(zhàn)爭。而他來到巖洞口的目的,就是想看打仗。但是,這距離也遠了些,從這里看五寨公廟周邊的人,只能大略分辨出是男人還是女人。要換成瘸子扎西爺爺,一定啥都看不清。格絨心里暗笑小登真的愚蠢,如果按他說的跑到高處的大松林里,別說人,可能連房子都看不清。

      天色漸暗時,縣城那邊依然沒有大的動靜,格絨也失去了興致,出了巖洞回家。他從路邊拾起一塊石頭,邊跑邊扔向一叢傳來鳥聲的矮青岡叢。

      回到家里時,格絨挨了母親一頓揍。她邊揍邊哭罵:“你這沒良心的孤兒胚子,兵荒馬亂的,一個人死到哪里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

      格緘用手擋住頭辯解道:“我去膝蓋山巖洞口,看縣城那邊打仗?!?/p>

      母親還是不肯停手:“你就知道看看看,有本事把你班珍姨媽帶回家!”

      格絨一頭霧水,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罵聲里推測班珍姨媽到底出了啥事。

      班珍姨媽是母親的親妹妹,居住在沙稱河上游母親的娘家雨瓦寨。她是工作隊在雨瓦寨的積極分子。今年春節(jié)到風口寨來看望他們,穿了一身黃衣黃褲,和到風口寨來過的那些漢族女干部一個樣。班珍姨媽本就是個漂亮姑娘,加上這身打扮,走到哪里都招人跟。格絨很喜歡這位漂亮的姨媽。

      那次,班珍姨媽和母親的交談并不愉快,她是抹著眼淚走的,母親并沒有出門送她。她走的時候,也沒忘記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干梨片塞給格絨。

      格絨終于從母親的哭罵里昕出了原委。原來,被圍在五寨公廟的積極分子里,有班珍姨媽。一股強烈的擔憂瞬間揪住了格絨的心。母親落在身上的手板像拍在別處,只聽見聲音,不覺得疼痛。此前關于縣城的一切,對于格絨來說,是遙遠的,與自己無關的。而現(xiàn)在,從膝蓋山看到的飄著紅旗的屋子里,也住著他的班珍姨媽,那些零星的槍聲,都是奔著姨媽他們?nèi)サ摹?/p>

      這場即將發(fā)生的或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戰(zhàn)事,原來與自己有著如此深切的聯(lián)系——它將決定自己最愛的姨媽的命運。

      母親停止了打罵,但還是一直哭著。父親坐在一旁,搓著手不吭聲。

      母親說:“你還不快想辦法把她救出來?”

      父親悶聲悶氣地回答:“一千多人圍著,我能怎么辦?”

      母親明白父親說的是實情,但仍然于心不甘,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窩囊廢,你要不敢去,我現(xiàn)在就自己去,我不相信他們能拿一個女人家怎么樣。”

      父親死死抱住沖動的母親,任憑母親掙扎哭鬧。

      格絨也哭了??拗拗?,他想起瘸子扎西打卦的事情。是的,瘸子扎西說過這場戰(zhàn)爭“我們”會贏,既然現(xiàn)在班珍姨媽在五寨公廟里面,這個“我們”就應該是指縣工委這方。格絨知道瘸子扎西家里很窮,從他平常的言談可以聽出,他是擁護黨的,只是不太敢明說。格絨祈禱瘸子扎西打的卦是靈驗的,祈禱“我們”會渡過難關取得勝利,祈禱美麗的班珍姨媽可以依然美麗地走出五寨公廟。

      3

      連續(xù)兩天,格絨和小登真又去了幾次巖洞。父母也不再阻攔。他們知道那個巖洞是安全的,只要孩子們不亂跑,待在巖洞里比待在寨子里還讓人省心。

      頭一天,嘎里中擁派來的人到了寨子里。他們要求風口寨的男丁要么去參加圍攻縣工委,要么每家交出十顆洋槍子彈。沒有子彈的,每顆按一個藏洋算,上交十塊藏洋。格絨后來聽父親講,父親沒交子彈也沒交藏洋。他告訴來人:“你們圍困的人里有我的小姨子,我既不會跟你們?nèi)ゴ蜃约旱募胰?,也不會提供子彈、藏洋幫助你們打家人。?/p>

      嘎里中擁的人聽了這話,指著他的額頭警告:“你可想好了,這一仗打完,我們可要找你們這種人算賬,拆了你們的房屋,把澆地的水從房基上引過去?!?/p>

      這一回,父親鐵了心不買他們的賬:“我等著!”

      這是格絨記事以來父親表現(xiàn)最硬氣的一次。因為這事,格絨不由對父親刮目相看,也開始反感母親對父親的習慣性譏諷。聽說嘎里中擁派來的人里,也有一兩位附近寨子的,見父親態(tài)度如此強硬,沒好再勉強父親。而寨子里的其他幾家人,也趁機各找了些理由搪塞他們,除了禿頭多追,誰也沒有交齊子彈和藏洋。

      第二天日暮時分,格絨和小登真從膝蓋山下來,剛到寨子口,就看見格絨母親一手拉住一位盛裝騎者的韁繩,一手抱住祈壽經(jīng)幡的木桿,正激動地說著什么。格絨見狀趕緊跑過去。

      那騎者頭戴金黃的狐皮,斜背亮锃锃的洋槍,腰間還吊著貴重的護身銀塔,胯下是一頭鞍轡華貴的白騾子。

      母親的語氣近乎討好:“培則弟弟,你可是我的表親。如今你發(fā)達了,路過風口寨也不到家里喝口茶,見了姐姐我也不下騾子。”

      騾子上的培則有些著急:“好姐蛆,我有事!”

      母親問:“你有啥事?”

      培則拍了拍大腿:“我這不是當上了圍攻縣工委的敢死隊隊員嗎,急著給家里送些錢過去,再交代幾件事情。交代完事,我還得趕回縣城,參加今天晚上的戰(zhàn)斗?!?/p>

      母親的聲音很做作:“哎喲,你可真是有大出息了。沙稱河谷有那么多達官貴人、英雄好漢,怎么倒讓你當上了敢死隊隊員?這敢死隊,是不是也叫送死隊?”

      培則不耐煩了:“是上游地區(qū)的土登頭人抽簽抽進了敢死隊,他看我勇敢,出錢請我替他支差,每天給我二十個藏洋呢!”

      母親做作地張大嘴巴:“敢情這白騾子和一身的打扮裝束,都是那土登頭人給你的?”

      培則勒著韁繩,盡量控制住不安分的騾子:“是啊!富人有錢沒膽,窮人沒錢有膽,富人出錢,窮人賣命,這不正好嗎?”

      母親很不屑:“就怕你沒有命去花這錢呢!”

      培則臉上掛不住了:“我們這些敢死隊隊員大多是富人們花錢請的,有沒有命去花這個錢,就看各人的造化了!你不知道,沒點膽色的人,想去還輪不上呢!”

      母親又是搖頭又是咂舌:“啊嘖嘖,你可讓我開了眼。你這哪是去交代事情,分明是回去賣弄炫耀。告訴你,五寨公廟可有我的親妹、你的表妹班珍在里面,你要覺著咱們還算親戚,就給我多個心眼,好歹不要讓她送了命。”

      培則為了脫身,滿口應承:“好的好的,我的好姐姐,我記下就是。我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照應一兩個自家親戚還不算什么難事。”

      母親一松開手里的韁繩,培則便往白騾子屁股上抽了一鞭,白騾子載著他揚蹄而去,細碎的踏蹄聲和著同樣細碎的鈴鐺聲漸去漸遠。等到培則的背影轉過路口不見了,母親罵道:“討口子小人,被別人當成狗使喚,還如此不知深淺,終有一天,會把小命搭進去的?!?/p>

      格絨問母親:“這人是我們的親戚嗎?”

      母親扭頭就往家走,邊走邊說:“要是你班珍姨媽平安,還可以算個遠親;要是你姨媽有什么好歹,這門親戚從此就算沒有。”

      格絨攙扶著母親回家。這幾天,母親好像突然老了幾歲,走路也全沒了往日的風風火火。到了門口,母親突然一屁股坐在搗麥的石臼上不肯進門。

      格絨賠著小心說:“阿媽,咱們回家吧!”

      母親理了理頭發(fā),說:“我不回去,我還得等培則回來,再給他叮囑幾句?!?/p>

      格絨說:“他不是回家了嗎?也許明天才會過來呢?!?/p>

      母親搖搖頭:“他會回來的。你沒聽他說他是什么敢死隊隊員,要回去參加晚上的戰(zhàn)斗嗎?”

      格絨不再說話,靜靜地陪在母親身邊。院門左側低矮的土墻里,一棵被人剔去許多枝丫的野柿子樹上,一對喜鵲正追逐撒歡。

      格絨想起了班珍姨媽。雖然過去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并不是太多,但此刻的思念卻真真切切地拽疼了他的心。也許這就是血脈里流淌著的親情吧!他也由此心疼起母親,他知道母親對姨媽的牽掛和擔憂,甚于這世上的所有人。

      他決定陪著母親坐下來,一起等待那位當了敢死隊隊員的遠親返回。

      4

      五天后,格絨已經(jīng)沒有興趣去膝蓋山巖洞了??h城的戰(zhàn)事都是在晚上,而且回回都是一陣亂槍響過之后,再無進展。好在有大入們之間傳來傳去的難辨真假消息,讓格絨了解到一些他所關心的事。父親也被母親逼著,悄悄去了幾次縣城,躲在遠處探看,和同樣也是從遠處觀望的人們交流幾句,帶回來一些零碎的信息。

      父親說:“勒谷仁波齊上山辟谷,桑麥寺收到措松寺的串聯(lián)信,鐵棒喇嘛尕讓登真撇開一眾格西、宋貞,唱了主角,帶著上百僧人參加了圍攻。”

      “敢死隊就那么百十號人,大多是些窮人。沖擊了十幾次,都被打退于離五寨公廟幾十步的地方,連曲松大堰溝都沒跨過去?!?/p>

      “嘎里中擁到處催繳子彈,縣城周邊的洋槍子彈都炒到了五塊藏洋一顆,誰都舍不得多放槍,那打出去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呀!”

      “嘎里中擁他們把曲松大堰給挖斷了,斷了水源,但五寨公廟里面好像并不缺水。禿頭多追說漢人辦法很多,一定是在院子里打了井。我看也像。”

      “敢死隊里死了幾個人,都是一槍斃命。人們說那個副縣長扎布就是個神槍手,曾經(jīng)百步之外一槍打進嘎里中擁的槍管,這幾個人可能是被他打死的。敢死隊成了怕死隊,白天沒有人敢從壕溝里冒頭呢?!?/p>

      “嘎里中擁、尼瑪文澤和一幫貴族老爺天天貓在桑麥寺,光是指揮敢死隊沖擊,自己連面都不露一次。他們隊伍里的意見可大著呢,只是敢怒不敢言?!?/p>

      “沒有人真正冒死攻擊五寨公廟。誰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脖子上就一顆腦袋,憑什么有的金貴,有的就不值錢?”

      格絨對父親帶來的消息很感興趣,本來想追問幾句,見母親臉色不好,沒敢多嘴。格絨知道父親沒有一句提到班珍姨媽,讓母親不高興了。

      果然,母親發(fā)話了:“那么,我的妹妹、你的姨妹班珍有什么消息沒有?”

      這一次,父親顯然有了準備。他并不急于回話,掏出懷里的黃牛角鼻煙壺,往指甲蓋上倒了一小撮煙粉,湊到鼻孔上,侵吞吞地吸起來。母親見他那樣,知道有好消息,裝作不經(jīng)意地等著,不再催促。

      父親終于開口了:“至于你的妹妹、我的姨妹班珍,目前還是毫發(fā)無損。人家五寨公廟那邊規(guī)矩好著昵,女人都藏起來做飯、救傷,不用打仗。聽說他們也有傷亡,但都是男人?!?/p>

      母親松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念起佛來。父親本來應該還有一些話要講,但看母親那樣子,只好住口,沒趣地跟著小聲念佛。

      當晚,格絨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風口寨里里外外,只要是看得見的地方,所有樹都開了花,一團團,一簇簇,像沙稱河里的浪花一樣。地里的青稞也跟著湊熱鬧,開出了葬麥那樣粉色的花。雖然沒看見蜜蜂,但它們采蜜的嗡嗡聲卻蓋過了包括河流聲、風聲、鳥聲在內(nèi)的所有聲音。格絨在夢里大喊:這才是春天!這才是春天!

      結果把自己喊醒了。

      格絨是個喜歡花的孩子。每次看見被風吹落的花瓣,他都要拾起來放進衣兜,路過有水的地方,就丟進水里。他覺得粉嫩的花朵不同于樹葉,沒有長久占據(jù)枝頭的命,令人心疼,讓人忍不住想去呵護。

      他也是個喜歡春天的孩子。父母常說春天是最饑荒的季節(jié),地里的作物才開始生長,牧場上也正青黃不接,牛羊都瘦得皮包骨頭,一旦下雪,還容易成災。但他覺得,那些次第盛開的各色果花、野花清新而美好,足以叫人忘記饑荒。

      5

      第二天一早,格絨趕著他的幾頭牛出了門。自從知道班珍姨媽很安全以后,他對縣城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沒有太多熱情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時候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了。

      父母把他的舉動看在眼里,都沒說什么。畢竟,關在圈里的??彀涯菐桌Ω甥湶莩酝炅耍懦鋈コ猿陨狡律弦呀?jīng)冒出來的樹芽,也是一件好事。

      格絨出門后,母親嗔怪道:“這孩子!”

      父親難得看見母親一笑,便跟著綻開笑容說:“這孩子!”

      幾頭牛一出門,便甩著尾巴跑起來。這幾天它們可悶壞了。格絨本來想在小登真家門口停下來叫叫小登真,但牛一跑起來,便只來得及打了個唿哨。到寨口時,他看見通往膝蓋山的小路翻上平臺處,一股新起的灰塵在陽光下翻騰。格絨知道一定是瘸子扎西或者小登真趕著牛先到那兒了。他心里一陣高興,不由加快了腳步。

      到了山上,格絨看見瘸子扎西和小登真已經(jīng)在大柏樹下等他了。格絨沒有理睬小登真,小登真也不理他。自從格絨提出從巖洞看縣城的主意以后,他倆之間就斗上氣了。瘸子扎西把一切看在眼里,笑模笑樣不作任何調(diào)和。格絨心里說:怪不得父親說瘸子扎西心眼壞,今天看來,果然不假。

      他們?nèi)司桶雅I⒎旁谏狡律?,坐在大柏樹邊的陽光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這閑聊,是兩個小孩各說各話,瘸子扎西借機搭話。

      格絨說:“聽我父親講,五寨公廟那邊十天半個月不會有結果,外面的人怎么也攻不進去,還死了好幾個?!?/p>

      小登真說:“聽我父親說,只要外面的人不怕死,所有人一股腦兒沖上去,攻下五寨公廟只需要一下午時間。”

      瘸子扎西說:“你們說得都對。不過這勝敗輸贏,有時還得看天意呢!”

      小登真說:“就算打不下來,五寨公廟里的吃喝總是有限的,時間一長那可就受不了了?!?/p>

      格絨說:“我班珍姨媽就在五寨公廟里,聽說好著呢!要論吃的,那里可是糧油站,堆積的糧食比咱們?nèi)舆€多,要論噶的,人家可是挖了水井的,有一輩子也喝不完的水?!?/p>

      瘸子扎西說:“你們說得都對。不過,這吃、喝二字,有時也說明不了問題?!?/p>

      格絨和小登真對視一眼。這老家伙,真是無趣透了!值們都覺得需要盡釋前嫌恢復友誼了,否則這放牛的日子真會越來越難熬。

      小登真又唱起了他那首不著調(diào)的山歌。一只灰鷂貼著山坡從山頂俯沖下來,帶起一股疾風,像呼嘯的子彈。柏樹上幾只吵鬧的小山雀被嚇得噤聲閉氣,沒了動靜。

      恰在此時,一陣由遠及近的嗡嗡聲在耳邊響起,讓格絨想起了昨夜夢里的蜜蜂聲。但這聲音和夢里的蜜蜂聲不一樣,多了一種金屬質地的顫動聲,像是來自天邊,又像是從地底冒出。

      那聲響越來越大,大到他們的交談也需要提高音量才聽得清楚。格絨和小登真站起來跑到臺地邊沿,俯瞰風口寨,看見寨子里幾座碉樓的天臺上,也零零星星出現(xiàn)了些人影,紛紛把手搭在額頭上觀望天空。他倆也把視線轉向藍天。

      天啦!有兩個比老鷹犬得多的黑鳥從沙稱河下游的天空飛了過來,那嗡嗡聲正是它們一路發(fā)出的。兩人嚇得趕緊往瘸子扎西那邊跑。

      瘸子扎西一手一個拉著他們,躲進大柏樹下。格絨看見他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在瑟瑟發(fā)抖。但他說出來的話卻還算鎮(zhèn)定:“不用怕孩子們,我聽人講過,這叫鐵鳥,是會飛的機器,有人坐在里面開著它呢。它們應該是從漢地飛來的,不會對我們怎么樣?!?/p>

      格絨問:“這鐵鳥飛來干什么?是不是接五寨公廟里的那些人?”

      瘸子扎西搖搖頭。格絨知道他的搖頭不是說鐵鳥不是來接人的,而是說他也不明白。

      小登真問:“這鐵鳥不扇動翅膀,是怎么飛起來的,又會怎么落下來?”

      瘸子扎西還是搖頭。兩個小孩子也不再發(fā)問了,他們知道,對于這件事,年歲再大的人也不會有比小孩更多的見識。

      說話間,鐵鳥飛到沙稱河上游的山背后去了,那攝人心魄的嗡嗡聲也小得就快聽不見了。格絨和小登真一左一右攙扶著瘸子扎西,爬到巖洞口去看縣城那邊的動靜。

      透過下午的陽光,他們看見桑麥寺的圍墻外,黑壓壓站了一大群人。而五寨公廟的樓頂上,有人把那面紅旗拿在手上,不住地搖擺。那大喇叭里也傳出了聲音,聽不清說的是什么,但可以聽出激昂的語氣。

      格絨剛要說什么,那兩只鐵鳥又嗡嗡叫著從沙稱河上游的大山背后鉆了出來。

      這一次,兩只鐵鳥順著河兩岸并列飛行,飛過他們頭頂時,震得三人捂住耳朵蹲了下來。格絨看見近處那只鐵鳥的頭部,似乎有人影在晃動。當鐵鳥飛到縣城上空時,桑麥寺圍墻外的人都躲進了寺院。而鐵鳥的尾巴下面,竟白花花飄出一片東西來。

      鐵鳥順著沙稱河飛下去,越過下游的群山不見了蹤影。那白花就在天上飄,像是被風吹落的花,也像下在天上的雪??傊?,格絨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

      不過,既然鐵鳥都來了,接著發(fā)生一些不尋常的事,也沒什么值得奇怪的。格絨這樣對自己說。而天上的白花卻像停在天上,仰疼了脖頸,老也不見它落下來。

      一直到太陽落坡時,那白花終于落入了縣城所在的街巷、村寨、田野間,不知突然從何處鉆出來的人們?nèi)宄扇?,撿拾鐵鳥撒下來的東西。五寨公廟樓頂揮舞紅旗的人,把旗幟插在它原來的地方,俯身把落到腳邊的白花撿起來。

      一切祥和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人們撿拾那東西,就像采集田間地頭的春野菜般平常自然。而曾經(jīng)的槍聲、喊聲、狗叫聲,似乎都已經(jīng)被鐵鳥不同凡響的嗡嗡聲一股腦兒卷走了。格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用勁咽下一口口水。好在此時瘸子扎西咳嗽了一聲,讓他聽得分明,終于可以斷定耳朵還是昨日的耳朵,沒有任何問題。

      這時,一塊巴掌大小的紙片被風從縣城方向吹過來,落在大柏樹最高的枝頭上。格絨和小登真拽著瘸子扎西一路小跑,從巖洞口來到柏樹下。

      小登真把牛皮靴一脫,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一搓,噌噌蹭爬上柏樹。爬樹是小登真的絕活,格絨知道自己不如他,就老老實實和瘸子扎西待在樹下,仰著頭看他表演。柏樹的棱丫很密,上樹容易,要取到紙片卻不易。小登真費了一番周折才摘下紙片,銜在嘴里下了樹。

      瘸子扎西接過紙片,三個人把頭湊在一起看。紙片上有幾排藏文,下面也是字,只是方方正正一個一個的,不知道寫的什么。

      瘸子扎西年輕時有過短暫的出家生涯,勉強識得藏文。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道:“社會主義民主改革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是符合廣大藏族人民利益的,誰要反對民主改革,誰就是人民的敵人,誰就是自取滅亡?!?/p>

      小登真聽了有些失望:“這和前段時間到寨子里開會的工作組說的話一樣,一點也不新鮮?!?/p>

      格絨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瘸子扎西卻不這么看:“這是鐵鳥撤下來的,說明鐵鳥和五寨公廟是一伙的?!?/p>

      事實證明,瘸子扎西的見識還是遠在兩個小孩之上。趕著?;丶业臅r候,他們又在山路上撿到了另一張紙片。瘸子扎西瞇縫著眼認了半天,說:“你看,還真讓我說中了!這上面寫的是要求圍攻縣工委的人明早太陽出山之前撤離,并向縣工委繳槍投降,否則會受到最可怕的懲罰?!?/p>

      格絨問:“最可怕的懲罰會是什么?”

      瘸子扎西沒回答,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當晚,格絨和父母圍坐在火塘旁喝茶,把白天鐵鳥撒下紙片的事講了一遍。對于這事,父母可能因為白天和寨子里的人議論了太多次,已經(jīng)沒剩多少興趣了。母親只接了一句:“培則今天又路過寨口,還說那鐵鳥是他們那邊的白漢人派來的。他多可笑呀,也不看看那紙片上寫了什么?!?/p>

      這時,縣城那邊傳來一陣槍聲。母親的神情一下緊張起來,跑到什么也看不見的小窗口,趴在窗臺上叨念起她的妹妹班珍。

      她又開始數(shù)落:“一個女孩子,如此不安分,干的都是些男人的事。我們家這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女人像男人,男人卻又像女人。”

      格絨發(fā)現(xiàn)說到這里時,她不失時機地回頭看了看父親。父親的臉明顯陰了下來。但是他不想和母親爭執(zhí),起身去睡覺了。

      格絨陪著唉聲嘆氣的母親坐了很久,一直等到縣城的槍聲停歇。槍聲一停,母親也恢復了平靜。她說:“佛祖保佑,但愿和前幾天一樣,沒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

      格絨也附和道:“一定是這樣。班珍姨媽他們也可以安心睡覺了。明天,說不定那鐵鳥還會回來,救他們出去?!?/p>

      6

      格絨的預感是對的。幾年以后,他還會得意地對人說:“那天晚上我對阿媽說鐵鳥會救出班珍姨媽,第二天果然……”

      第二天一早,他和瘸子扎西、小登真剛把牛放到膝蓋山,兩只嗡嗡轟鳴的鐵鳥又從昨天的方向飛來了。

      這一次,鐵鳥圍著縣城打了幾個轉,突然分別吐出一串火舌,而后是嗒嗒嗒的聲音。

      瘸子扎西大叫一聲:“不好,鐵鳥打槍了!”拉著格絨和小登真就往巖洞跑。他們顧不上天空連續(xù)炸響的槍聲,只埋頭奔跑。當他們喘著粗氣剛跑進巖洞,洞口的坡地上有一排子彈掃過,噼里啪啦打斷了許多荊棘。

      瘸子扎西罵道:“這該死的鐵鳥,一定是把我們當成嘎里中擁一伙的了。它也不看看,我們都是些放牛的老人和孩子。”

      小登真說:“從天上看,大人小孩可能都一樣。”

      在瘸子扎西不住的念佛聲中,驚魂未定的他們貼著洞壁站了一會兒,確定鐵鳥已經(jīng)遠離頭頂時,才壯著膽子走到洞口,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縣城方向觀望。縣城里,一群螞蟻似的人影從五寨公廟外朝桑麥寺方向跑去。而鐵鳥射下的子彈,正揚著一排灰塵追過去,打進人群時,可以看到有人倒下。

      當人們都躲進了桑麥寺,空地上不再有人奔跑時,鐵鳥不再放槍,而是攀升到超過巴姆山頂?shù)牡胤?,打了個圈,對著桑麥寺俯沖下去,從屁股下丟出一串黑乎乎的“鳥蛋”,帶著尖利的呼嘯沿寺廟右側的山坡一路掉落,所到之處,開出一朵朵煙塵的花來,然后是震耳的轟響。

      瘸子扎西的念佛聲越來越快,聲音都顫抖了。

      格絨看見有三顆“鳥蛋”落進桑麥寺,兩顆炸塌了大殿,一顆炸倒了廚樓。煙塵彌漫中,從寺院里黑壓壓跑出來許多人,四散奔逃。

      兩只鐵鳥又飛到寺院背靠的山頂,再一次俯沖下來。這一次,它們沒有下“蛋”,而是低低掠過縣城,圍著五寨公廟和桑麥寺轉了幾圈。格絨看見五寨公廟樓頂,又出現(xiàn)了揮舞紅旗的人。淹沒桑麥寺的煙塵在慢慢落下,一片殘垣里隱約可以聽見哭號聲。

      鐵鳥飛走了。望著空曠的天空,格絨說:“原來,這就是‘最可怕的懲罰’。”

      小登真說:“真可怕!”

      他們走出巖洞,看見了洞口那排鐵鳥打下的彈孔。瘸子扎西抽出腰刀,坐在地上挖起來。格絨和小登真也過去幫忙。挖開小腿深的土,他們找到了一顆拇指大小的打癟了的錫彈頭,拿在手里還發(fā)燙。

      瘸子扎西張大嘴巴:“啊噴嘖,這么大的彈頭,那槍口得有多粗呀!佛主保佑,幸好沒落到我們身上,要不,會把我們打成一攤爛肉?!?/p>

      格絨和小登真心有余悸地點頭附和。格絨的脊梁骨上有一股冷氣掠過。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他發(fā)現(xiàn)小登真赤著一只腳。原來是掉落在往巖洞跑的路上。小登真本來不想讓他們看見,把布袍下擺都放到了腳面上。格絨臉上也被荊棘劃破一條口子,滲出的血水都已經(jīng)結成痂了。

      三人坐在洞口互相取笑了一陣,氣氛頓時輕松多了。突然,小登真驚叫:“我們的牛呢?”

      起身一看,原本放在附近的牛們,不知被鐵鳥嚇到何處去了,一頭也不在看得見的地方。他們商議分頭去尋找。小登真叮囑格絨:“要是看見我家的牛,你可別用石頭打,有母牛懷著小牛呢。”

      格絨說:“說不定你家的母牛已經(jīng)被鐵鳥嚇流產(chǎn)了。”

      小登真罵道:“烏鴉嘴,你家的牛才會流產(chǎn)?!?/p>

      回到寨子里,格絨看見大人們都聚集在寨口的祈壽經(jīng)幡下。見他們趕著牛下山,母親遠遠地便迎了上來,嘴里不住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兒子平安回來了!”

      原來,大人們從寨子里看到鐵鳥往膝蓋山放了一串槍,擔心會傷到放牛的老少三人,正邀約著準備上山呢。格絨和小登真爭搶著講述山上的驚險遭遇,并把挖出來的彈頭遞來遞去給人們看,引起陣陣驚嘆。瘸子扎西不插嘴,笑呵呵站在一旁。

      母親拉著瘸子扎西的手,說:“幸虧有您老人家照應,否則,這兩個孩子怎么會找地方躲避?”

      格絨說:“到巖洞躲避可是我的主意呢!”

      瘸子扎西說:“是的,是格絨的主意。你們不用驚慌,沒事,我們寨子里都是念佛行善的人,子彈見了我們,也會轉彎繞過去。”

      正在此時,母親的遠親培則,那位曾經(jīng)的敢死隊隊員,背著一條氈毯,耷著腦袋從縣城方向過來了。等他走近時,母親上去拉住他:“培則兄弟,你這是怎么啦?”

      培則強打精神說:“沒怎么,我回家?!?/p>

      母親吃驚地問:“你不打仗啦?”

      培則搖頭:“打什么仗?桑麥寺都被鐵鳥炸沒了一半!嘎里中擁帶著他的人馬跑了,留下的人正準備向縣工委求和。土登頭人也跑了,還差我一百二十塊藏洋呢!我看見你妹妹班珍了,她好著呢,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p>

      母親眼睛里有了少見的柔和,說:“感謝佛祖保佑!你跟我回去喝一碗熱茶,我還有話給你說。”

      培則說:“不去喝茶了,你有什么事就在這兒說吧!我得趕緊回家,這該死的鐵鳥鬧騰這么厲害,家里人一定在擔心我?!?/p>

      母親放開他:“也是,你最好快點回去。你別嫌姐姐我話多,以后安分點種地養(yǎng)牛,別和那些人攪和。咱們是窮人,老虎能越過去的溝坎,兔子是跳不過去的?!?/p>

      培則若有所思。

      禿頭多追從旁邊問道:“培則啦,你的白騾子和那身裝束怎么不見了?”

      培則邊跟格絨母親道別,邊對著禿頭多追翻了一下白眼。

      見他走遠了,禿頭多追明顯有些嘩眾取寵:“多么可悲的人啊,成了喪家之犬了。烏鴉飛走了,樹樁卻飛不走?!?/p>

      格絨母親不樂意了,對著這位曾經(jīng)的情人罵道:“禿頭多追,你能不能嘴下積點德。培則是樹樁,那你是什么?你連樹樁都不是,烏鴉拉屎也不會拉到你頭上?!?/p>

      禿頭多追不說話了。他不說話不是怕格絨母親,而是因為格絨父親也在場,說輕說重都不好。

      禿頭多追閉上嘴以后,一抹夕陽剛好照進沙稱河對岸的藏寨,幾樹山桃正在開花,白得有點晃眼睛。

      格絨聽見瘸子扎西的一聲自語:“今年這春天,可真是個慢性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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