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馬還在雪山森林間游蕩（節(jié)選一）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曾經濃如加了鹽的湯，在如水的歲月不斷地沖刷下，也寡淡無味了。還是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那些狂雨掃動的森林，還有雪山頂上讓雷電沖擊出的藍色火花，在夢里非常鮮亮。夢里的我常常孤獨一人，被扔到沒有路只有山壁的荒山里，費力地攀爬，直到累斷了氣從絕壁摔落下來……

那段不到兩年的荒山野地東西亂竄的經歷，我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1．隊里未了勘察隊

那時，我插隊落戶在甘孜絨壩岔一個叫卡攻的地方，隊里覺得我人小體弱腦瓜卻很靈光，就讓我在剛辦的醫(yī)療站當會計，其實就是把來看病的鄉(xiāng)民們送來的青稞粒、豌豆、胡豆稱了秤再記記賬，沒有多少事做。可那一天，卻有人來對我說，我要去掙很多錢了。他說得很神秘，好像那事本就神秘，是天天朝寺院的方向磕頭都磕不來的好事。

不久，鄉(xiāng)里和隊里都來通知我，要抽調我去國家森林勘察隊，去完成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可能要去一年或兩年，反正國家會給隊里付很多錢。隊長老多吉瞧著我都藏不住滿臉的笑，說我的運氣真的不錯，這么多知青都沒選，就選了我去。他悄悄對我說，除了給隊里好多錢，還要給我一些零用錢，他伸出兩根指頭，說比二十塊錢還要多。

那時，我很需要錢，想有了錢就可以買我想要的畫紙和色彩。那時，我特別愛畫畫，缺畫紙時就在廢報紙上畫。還想有錢了，就買張車票到處走走，天天待在這個狹小的世界里，人都變傻了。當然，勘察隊也很誘人，那時在高原，戴頂遮陽帽手拿鐵鎬、鐵鏟到處走的地質隊隊員和勘察隊隊員們，最讓人羨慕。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可他們每個人肚皮里都裝滿了講不完的故事。我瞧著天空自由飄飛的云朵，還有那些神秘的山峰、山溝，想不久自己也會飛進去，探探險，經歷這一輩子也講不完的傳奇故事，想想都激動。

開始幾天，我們在甘孜縣的一間小學教室里培訓，住在縣上唯一的招待所里，吃飯就在縣政府食堂里，每人都發(fā)了飯菜票，一周只吃一回葷。學員大多是本地抽調來的知青，從康定插隊來的好像只有我和呂六一，一個憨厚壯實、愛笑卻不愛說話的老實人，他叫我稱他大弟娃兒，說在康定街上人們都這樣叫他。我卻愛和甘孜本地的那伙混。

甘孜本地的那伙總是吵吵嚷嚷的，大聲毫無顧忌地唱那時代禁止的情歌，越唱越激動，眼里會閃射出太陽一樣暖暖的光來。我特別喜歡一個叫畢軍的小青年，他比我大一歲吧，可像個大哥哥一樣照顧我，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偷出來，然后找瓶酒，去山后無人的草壩子。我們躺下來，瞧著天空飄來飄去的云朵，喝一口辣味的酒，吃一口依然辣嘴的干巴牛肉。那是個活得特別自信輕松的小伙子，好像啥也不擔心，就是長期在甘孜最苦的絨壩岔昔色隊插隊下去，他也沒啥擔心的。他說他走到哪里，朋友都很多，不管男女都喜歡他。當然，不光是他的父親在縣里是個很能干的基層干部，更是他覺得自己長得很帥，長發(fā)松軟，臉頰細嫩，眼睛有神，嘴巴還甜，哪個女子瞧見了不喜歡。當然，他也有很憂慮的地方，就是下巴長得不好，有些肥圓，還生滿了疤痕。那是他唯一的自卑，我也沒問過他疤痕的來源，他也遮掩著從來不說。不過，與他在一起大多時候是快樂的，在我孤獨插隊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了他我也像有了依靠一樣安心了。

我們勘察隊的培訓開始了，主要有四位老師，隊長姓陳，叫陳堅，是個說話不太聽得懂的江蘇人。我們都很喜歡那個姓龔的老師，高高的個子，白凈的臉有些帥氣。他說話幽默風趣，愛講些故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還有個姓劉的矮胖子，不愛說話，總是默默地坐在我們學員中間聽老師講課。據說他是從阿壩某個林場請來幫忙的。有一天中午，從他單獨的臥室里傳出尖厲刺耳的鼾聲，我們都圍在他的窗玻璃前瞧，忍不住哈哈笑得肚子痛。瞧見他仰在床鋪上睡得鼾聲四起，肚皮高高地挺起像一座雪峰。我們怎么笑和鬧他都沒醒，鼾聲一次比一次響亮。

培訓其實只有幾天，主要談這次勘測調查的意義，就是查清這里有多少森林資源，讓我們看懂航攝圖片和一大堆地形圖。那時，還沒有衛(wèi)星攝像，航攝效果也極差，圖片的反差都很大，能看清的細節(jié)很少。地形圖大多很老了，還有些是新中國成立前的。當然，我們還有個任務就是重新訂正那些地形圖上標注的山路河流和村寨名。森林資源的勘測分兩步，第一步就是把地形圖上所有的山溝都分組走一遍，再實地對照地形圖，把森林塊面描繪下來，不得有遺漏。第二步就是在繪出的森林圖形上隨機抽樣好些點，然后帶上測量工具去那些點測量，就是圈出一個平方，里面有多少棵樹，每棵樹的胸徑是多少，登記下來。之后，就是內務計算和繪圖了。我們一群十多歲的少年人，當然最喜歡的就是跑外勤，在荒野里到處亂串就像探險一樣刺激，還沒分組出去，就圍成一堆講外面的雪山和草原上種種奇事，特別是那些野狼圍攻羊群的事。我們問陳隊長：“跑外勤發(fā)不發(fā)槍？”陳隊長說：“過去跑外勤的都要發(fā)幾支槍，后來常常有槍走火惹出傷人的事，就不敢發(fā)槍了?！蔽覀兪麡O了。陳隊長又說：“你們怕遇危險，可以帶幾把藏刀嘛?！?/p>

陳隊長說得也有道理，龔老師說了個故事，說那時他們勘察隊的隊長還是個姓張的老頭子，張老頭是從部隊下來的，在朝鮮打過仗，就愛玩槍。那次他們去阿壩若爾蓋勘測森林資源，晚上就睡在林子邊。想不到高原氣候多變，夜深時下起了暴雪，厚厚的雪把帳篷壓塌了。早晨，雪停了時都睡在雪窩子里，還不覺得冷。張老頭爬起來，說這么大的雪，他想到處去轉轉，說不定能遇見野物。他從壓塌的帳篷鉆出來，去抽讓雪死死壓著的槍時，槍“砰”的一聲響了。他捂住肚子很痛苦地呻吟著說，糟了，他挨槍子了。所有人都不太相信，還蒙著被子睡。他很痛苦地大叫一聲，就倒了下去。這時，所有人才爬起來，明白出事了。張老頭流了很多血，把雪地都染紅了好大一片。他們就用行軍床做成擔架，把已經昏迷的他抬下山，還沒趕到縣醫(yī)院就斷氣了，啥話都沒留下。

陳隊長說：“張老頭不走，這個隊就該是他帶你們去勘察了，而我早就調回老家南京了。”

沒讓帶槍就不帶吧，我有些遺憾但也想得通。又說跑外勤要天天騎馬，我們又興奮了。畢軍說，如果他分到去扎科那個組，一定要去生康一個叫什么的生產隊里借那匹傳奇中的神馬，他說那馬是從騎兵團里退伍下來的，高大漂亮，跑得又穩(wěn)又快。有次騎著馬去放牛，竟然敢去追朝牛群撲來的豹子。在高山草場上，把高傲的豹子踢翻了好幾次，最后馬背上的獵手—槍把豹子打死了。

畢軍閉上眼睛想著騎那樣的馬，臉上的笑紋水浪一樣晃蕩開了。

2．都有一匹強壯的馬

要出外勤了，我與畢軍還有陳隊長和最會講故事的龔老師在一個組，去調查扎科和達通瑪一帶的森林資源。

一大早，我們就把行李背包捆好了，在招待所外面等馬。招待所對面是一座老寺院，傘形的屋頂上站滿了烏鴉，冷漠地瞅著我們。陳隊長說：“出門就見烏鴉不吉利吧？”龔老師笑了，說：“聽見烏鴉叫才不吉利?！彼麆傉f完，烏鴉莫名其妙地像受驚嚇似的飛起來，呱呱哇哇叫著朝對面一棵古老的杉樹飛去。陳隊長也笑了，說：“真的是烏鴉嘴說不得?！蔽覀円残?，說：“老師們也迷信呀。”

馬來了，我們都失望地搖頭，馬又矮又瘦，馱上行李腿都在打閃，這樣的馬怎么能跟勘察隊走險要的遠路？陳隊長跟來送行的縣里干部商量換馬，縣里干部說：“縣機關的好馬都下鄉(xiāng)去了，我們澤書記說了，你們反正要經過生康然達底村，那里有好馬。書記叫那里的村干部全力支持勘察隊?！?/p>

畢軍聽說然達底村，激動了，說那里有匹最棒的軍馬，他定要借到那匹馬！

瘦小的馬我們都不敢騎，只好牽著走。那時去生康過雅礱江只有一座搖搖晃晃的吊橋，風大時根本沒人敢走。我們是在早上過的橋，風很小有陽光的味道。過了橋沿著一條小路朝上游走，然后進了一條山溝，溝里沒樹，陡峭的山坡不是青黑的巖石，就是枯黃的草皮。幾只山羊懶懶地啃吃著草。從山溝鉆出去，我被一片金色晃花了眼睛，呀呀地叫起來。畢軍說然達底到了，那是村口的樺樹林子。陽光下的樺樹林子很亮眼，風嘩啦嘩啦刮得金黃的葉片晃動起來，真的會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金屬聲音。

進村時，畢軍戴上那頂硬殼的白色遮陽帽，牽馬挺胸走得很神氣，他對我說，這個村子人都認得他，把他當親人一樣，熱情得很呢！我以為他在吹牛，盡管他是甘孜縣上的人，可他插隊在昔色，離這里遠得很，怎么能與這個山溝里的村子熟。他笑了，說他爸在這個村子住了兩年，是社教工作隊的隊長。他淘氣，媽管不了，就讓爸押到這里來了。

果然他沒吹牛，剛進村子，就聽見有人在喊：“喂喂，畢軍來啦！”

好多人圍了上來，有男有女，嘰嘰呱呱地吵嚷，圍在中間的畢軍滿臉通紅。畢軍問一個長臉的中年人：“那匹軍馬還在不在？”中年人憨憨地笑了，說：“走了，隊長騎走了。在縣里開會，要兩天后才回來?！碑呠姾苁终f了一匹馬的名字，中年人說那匹馬還在。畢軍說：“那匹馬給我留著，我要騎。”中年人笑了，說：“隊長也說了，把最好的馬留給勘察隊。我們都準備好了?！碑呠娬f：“那匹馬也是從部隊轉業(yè)下來的，不過老一點，也很好騎。”

我們要在這里住一晚，要采購些糌粑面粉和肉菜。

這個村寨像世外桃源一樣美麗，陽光把每樣東西最鮮艷的色彩都奉獻出來了，樹林綠得鮮嫩，花兒美得嬌艷，流動的溪水都像輕柔亮麗的緞帶。村子里的人們忙忙碌碌，可見著我們都親熱地打著招呼。有一群小伙子“哦霍”一聲把畢軍掀翻在草堆上，扒開他的褲子，說要瞧瞧畢小子長成男人了沒有。畢軍羞得臉頰充血，掙扎著逃了出來，圍著的男人、女人笑得更響亮了。畢軍提著褲子對我說：“他們就這樣，其實是對你親熱，只有親親的村里人，才這樣開玩笑?！?/p>

我們去看了畢軍選的那匹馬，高大強壯，頭高昂著，眼睛內有對一切東西的輕蔑。畢軍走過去時，它前腿在地上刨，鼻腔內噴出一股粗重的濁氣。畢軍說：“隊長騎走的那匹是雪白的，瞧著更漂亮，像雪山王子一樣。這匹只像個王子手下的大將軍。不過也不錯了，能騎著它行走在雅礱江邊，想想都興奮?！蔽艺f：“你在這里時難道沒騎過？”他說：“這么漂亮的馬隊長怎么舍得讓我騎？要不是沾勘察隊的福氣，我連摸一下都不準！”

我們在村子狹窄泥濘的街巷里穿著，寨子背后是草山坡，沒有樹，草地上的花卻開得燦然。草地上的牛羊或立或臥或相互追趕，非常悠閑。山坡下有一個不大的水池，清亮得能看清水底的泥沙和一群群同樣悠閑的魚兒。畢軍說：“水池子旁的草生得好吧，但沒人敢去，那是一片沼澤地，誰去把誰陷進去出不來。有一次一頭牛不小心跑到了那里，陷了進去怎么也掙扎不出來。好多人只有圍著吼叫，沒人敢去拉。那頭牛就眼睜睜地陷了進去。草皮和水翻了一下泡泡，沒多久又變回了原樣，草地鮮嫩嫩的?！蔽艺f：“那里應該圍起來，豎個牌子禁止人畜去那里?！碑呠娬f：“用不著，這里的人和牲畜打死也不會去那里。何況夜里，沼澤里冒出‘咕嘟咕嘟’的泥泡泡，一團團藍焰焰的火光飄著。村子里的人都說，那是鬼火，更沒人敢去了?！?/p>

太陽快從草坡頂落下的那一刻，更加濃重的金色潑灑下來，從山頂斜著潑向整個草坡，所有鮮嫩的草、懶洋洋的牛羊全融化成那片金色，像拉開的紗幕遮掩在眼前，我們啥也瞧不見了，覺得自己也開始變成一片霧氣，融入那片濃重的陽光里。突然，有一串像是沉悶的鼓聲響起來，畢軍有些興奮，說是森根在叫。他忍不住雙手捧嘴喝叫起來。

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我瞧見山坡頂上站立的那條熊樣高大的黑狗，柔軟的毛在風里飄動起來，染滿了金色的陽光。狗很雄氣，也很傲慢，就在山頭上蹲下來，頭朝向彩霞飛揚的天空，像巨大的石雕一樣美。

山腳下收牧的人吹起了響亮的口哨，狗跳了起來，抖抖身上的灰，就朝哨聲響起的地方狂奔而去。我也贊嘆起來，說：“這不是狗，是一頭雄氣勃勃的獅子?！碑呠娬f：“給它取名叫森根，就是雄獅呀！幾年前它更雄氣，眼神瞧著生人時感覺里面有鋒利的刀，咧開尖尖牙齒的嘴巴晃你一下，你的腿就要打閃?？上а剑悄甓焖鸵活^比它還壯的豹子打了一架，咬死了豹子，它卻有些瘋了，怕見黑夜，更怕黑夜里沒有火光?！?/p>

我很想畢軍給我講講森根的故事，畢軍說它和豹子打架的故事，讓次多隊長來講才精彩。夜里，我們坐在滿天的星光下，和次多隊長等村里的人傳遞著一大碗澀口的青稞酒時，次多隊長咂著嘴里的酒味，瞧著滿天的星光說：“好吧，就講講森根和豹子打架的事。

“大多時候，豹子對畜群的偷襲是在夜晚，人和牧犬放松警惕的時候。可這天早晨，剛出牧不久，一頭強壯的母豹子就悄無聲息地撲向了羊群。牧羊犬吠叫起來，可嗅到豹子的氣味都嚇得不敢叫了，有些膽子小的瞧著豹子在羊群中撕咬，竟然后腿打閃狗尿直射。那時，森根還蹲在主人的火塘旁，耳朵里卻聽見了草坡上的凄慘，它掙脫了脖子上的狗鏈，朝草坡撲去。開始，豹子見到熊樣高大的森根，還有些膽怯，扔下叼在嘴里的肥羊就朝山坡頂上跑。森根仰頭吼出沉雷一樣的聲音，就朝豹子逃走的地方追去。那時，新鮮的陽光和晨霧攪動在一起，釅稠地粘在坡頂上。狗追上去后就不見了蹤影。村里的人都擔心起來，想狗再大再猛都不如牙尖爪利又靈活的豹子，可他們再見到森根時，它已經與豹子抱在了一起，都死死咬著對方的脖子不松口。豹子毛和狗毛與突起的晨風升起來，霧樣地在陽光中打旋。它倆死死咬著從草坡上滾了下來。所有人都追了過去，有人拿著獵槍想幫森根滅掉這頭膽敢偷吃羊肉的豹子。在坡底下水溪旁，狗掙脫了豹子的利牙，站起來，渾身的毛都快掉光了，到處都是撕咬抓傷的血痕。豹子躺在地上沒動靜，人們走過去，用槍尖指著豹子的腦袋挑了挑，還是沒動。原來，豹子讓森根兇狠的牙齒咬死了。森根仰著頭吼出沉重的聲音，瞧也不瞧死豹子一眼，又拖著有些疲憊的身子朝山坡上走去。

“沒有人去追它拉它，因為此時都感覺到了森根有些異常，它不認識它的主人，更不認識村里的任何人了。它從坡頂太陽升起處消失，村里人趕到那里時，已經見不到它的身影了，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纱謇锶颂焯於荚谥v述，它與豹子搏斗咬死豹子的事。

“它消失了十多天吧，那天半夜，森根的主人聽見樓下牛圈里有響動，以為又鉆進來豹子了，就提著上膛的獵槍悄悄走下獨木梯，點亮油燈時，主人驚喜地叫起來。圈里的牛安靜地躺在草窩里，嘴巴嚅動那是在反芻。牛群堆里半臥著森根，像牛一樣瞪大眼睛瞧著主人，還故意搞怪似的咬一口身旁的干草，在嘴里嚅動著，像牛反芻一樣的。從那天起，這條狗就把自己當成了一頭牛，每天同牛一起出牧，在草場上追逐，餓了也啃吃地上的青草，很香地咀嚼著一點也沒嫌棄。

“村里人都說，森根和豹子搏斗，讓豹子咬瘋了，忘掉了自己是條狗了?！?/p>

3．仲夷村的魚

到了仲麥村天已經黑盡了，村子不大，沿著一條從山溝里流出的小河岸長長地排列。我們住在生產隊裝農器具的庫房內，找些細軟的麥草鋪好床，就著隊長端來的濃釅的茶水吃了些面餅，就疲倦得倒在鋪上呼呼大睡了。第二天一早，湍急的河水轟隆隆吵著，似乎要去窄小的窗戶捅個洞。我醒得早，跳下床朝高高的小窗洞望去，看見乳白的河浪在一塊又一塊青石上跳躍，而且?guī)е粭l條油黑的魚。我瞧見魚粘在石壁上，又蹦跳著從溜滑的石頭上掉進水里，興奮得叫起來：“魚呀，這里好多魚呀！”

陳隊長他們都讓我吵醒了，畢軍斜著眼睛看我，懶懶地說：“吵什么呀，你難道連魚都沒見過？”我說：“可以去撈些魚來熬湯喝呀?！?/p>

隊長來了，端來一大鍋熬出清香的茶水，還有一大碗煮熟的羊肉，說：“你們是國家勘察隊的，我們昨天沒招待好，今天隊里也只剩下這一點點羊肉了，抱歉呀抱歉?！?/p>

我脫口而出：“你們這里不是有好多的魚嗎？”

隊長的眼睛紅了，用很奇怪的眼光死死盯了我好久，又笑著說：“你們快吃快喝，茶冷了就不好喝了。”

隊長走后，我還在想他那奇怪的眼光。畢軍說：“村里的人都不吃魚，你以后就別提魚的事了?！蔽覇枺骸盀樯堆?？”他說：“這是風俗，你就別多問了?！?/p>

陳隊長也說：“我們得尊重這里的風俗，尊重民族感情。”

我又瞧了眼窗外，正有好幾條大大的黑背魚讓浪打到石頭上，在那里彈跳著，好像很興奮的樣子，等我眨一下眼睛又滑落水里了。

吃了飯，我們整理好行李，套上馬就向隊長和村民告別了。陳隊長攤開地形圖，指著圖上那條長長的山溝說：“這條山溝叫扎卡弄巴，就是門前的這條小河水流通的地方。”溝里還有許多森林斑塊需要去調查清楚。他把我們分成兩個隊，他帶著我和畢軍進扎卡弄巴調查，龔老師帶其他人走大路，剛好在山溝另一出口與他們會合。他用手指在圖上大概測量了下，山溝長十八里多，我們走快點可以在午后三點與他們會合。干糧全由龔老師他們帶著，我們會合后再吃下一頓飯。陳隊長笑著對我們兩人說：“今天你們要經受餓肚子的考驗喲！你們行不行呀？”我說：“餓肚子怕什么，曾經我三天都沒吃一口飯還是過了。”畢軍打了我一拳，說：“你別跟老師說謊，餓三天呀！我餓過一天，就已經受不了啦，肚子空蕩蕩的，人連走路都軟得像在天空飄了。”我伸著脖子說：“我真的餓過三天，沒吃一口飯?！标愱犻L也笑了，說：“好了，你從這時起就啥也別吃，我看看你餓三天會成啥樣?！?/p>

村子就在河溝與雅礱江的交匯處，溝里的霧氣彌漫，看不清楚里面有多深。陳隊長站在溝口把周圍的森林斑塊在地形圖上標畫出來，說：“我們慢慢進溝吧?！?/p>

4．迷路了

我終于明白扎卡弄巴為啥叫扎卡，那就是大大張開嘴巴，生滿被當地人稱為胡須的雜草。草生得兇猛，茅草都比高個的人還高，細長的草葉上生滿了尖刺。陳隊長跑了半輩子的野外，也叫不出這草的名字。向導說：“這草叫苦扎，有毒，牛羊都不敢吃，所以長得旺盛?！笨上驅е挥幸粋€，他要跟著龔老師的那一隊走，好提前跟扎科鄉(xiāng)上聯系。

陳隊長、畢軍、我和另一個很少說話的老隊員進溝了。從那些濃密的雜草尖刺中穿過，我感覺到背心一陣冷戰(zhàn)。溝里冰冷的濕霧很濃，羊毛似的在眼前撕開，又合攏，把眼睛污染得啥也看不清了，只有小河溝的水在身旁叮叮咚咚地流淌。馬兒識路，把路上的細砂石踩踏得橐橐橐響，我們瞇上眼睛都不會迷路的。當然，細針尖似的陽光也很鋒利，不一會兒便穿透了濕霧，我們看清頭頂鮮亮的藍天時，山溝里便暖和起來。馬在這樣的路上都走得很慢，我們也不催馬，只想歪著身子瞇上疲憊的眼睛，晃著晃著似乎就晃進了夢里。

溝里的林子多了起來，枝枝葉葉也濃密起來，鳥兒吵鬧得耳朵都聾了。林子里，很難見到鳥兒的身影，鳥的嗓音卻愈發(fā)地大膽和清脆，聽著好像整個森林都在吵吵鬧鬧，比開大會還熱鬧。陳隊長叫我們忙碌起來，找塊空地把航攝圖攤開，再打開地形圖，他瞧瞧蔓延山梁的杉樹林，說：“這里的樹還沒怎么砍伐。比照多年前的航攝，現在比那時的樹林更濃更密?！标愱犻L在地形圖上畫好斑塊，又叫我們爬到山梁上去，瞧瞧那邊的情況。

滿地堆積的枯枝敗葉，踩在上面溜滑得根本站不穩(wěn)身子。我們抓著粗糙的樹干艱難地爬著，上了山梁又讓突然刮過來的狂風壓迫得喘不過氣。那邊是草坡，樹林稀少，呈扇形朝遠處展開。陳隊長翻看著航攝，說：“那邊是陽坡，水分少，樹木自然就少?！?/p>

畢軍突然驚叫起來：“獐子，快瞧獐子。”我們都瞧見了，在樹林的邊沿處有三頭黃毛獐子，搖晃著肥大的肚皮啃吃地上的草。它們發(fā)現了我們，驚恐地站立在那里。兩頭肥壯的獐子忙把那頭幼小的獐子護在中間。我們大呼小叫著嚇唬它們。獐子也瞧出了我們的虛張聲勢，大搖大擺地晃進了林子的濃蔭里。

陳隊長叫我們抓緊時間做正事，說：“快點完成任務，下午才好走通這個山溝與另一隊會合，吃個又熱又飽的晚餐?！?/p>

我們就忙著攤開航攝圖片，在地形圖上細致地勾畫。

這個山溝里樹木最大的損耗，便是遭受過雷暴與山火的襲擊，瞧著很慘，好大一片山林全毀了。到處東倒西歪著燒成焦炭的樹木尸體，又浸泡在雨雪里朽爛成黑泥。我們從樹林的尸體旁經過，還能嗅到煙熏過的腐爛味。陳隊長說：“大自然的災難瞧著凄慘，可這也是自然選擇的平衡。山火燎過，古老的林子成為一片焦土，可那也為這片土壤提供了最好的肥料，供新生的樹苗茁壯生長?！惫?，我們在焦土與朽木的縫隙里瞧見了一片片嫩綠，這些小生命頂開了硬土與死木樁的阻礙，活得生機勃勃的。我似乎聽見了這些小生命歡悅的笑，還有淘氣的尖叫聲。

綠色越來越多時，我們走出了樹林。又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古老森林，畢軍興奮地沖到一棵大樹前，張開雙手去抱，哦哦地大叫，他的手臂只能合抱這棵古杉樹的—個角。陳隊長說：“樹木能生長這么粗這么高，至少得有百年。在東北大興安嶺里，我還見過千年古樹，十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畢軍便驚奇得伸伸舌頭。我們還是把這大片的古樹林走了一圈，然后精準地畫在地形圖上。

下了山坡，我們的肚子都餓癟了，陳隊長瞧瞧天空西斜的太陽，又看看腕上的表，連說好幾個喲喲，山里的日子就是過得快，不知不覺就三點多了?？晌覀冇逐I又渴都不想動了，只有幾匹馬兒守著一片青嫩的草地，吃得很香很甜，讓我們羨慕極了。幸好陳隊長早上胃疼，堅硬的餅子沒吃留在挎包里。他拿出來，我們每人分了一小塊，就著冰涼的山溪水還沒品出面餅的味就送進了肚皮?？啥瞧み€是空蕩蕩的，眼睛卻饞饞地望著四周，想找些啥吃的。

風卻猛烈刮起來，山溝里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陽光猛如火，眨眨眼睛就漆黑了天空，山林里突然沉寂得有些恐怖。

陳隊長說：“快牽上馬趕路?！蔽覀兩狭笋R背，雨水便大滴大滴地澆了下來。整個山林都讓雨水澆得嘩啦啦響著，水在樹枝上彈跳滾落，又像瀑布似的澆下來。路更加溜滑，我們都不敢騎在馬上了，又不能在暴雨如注的樹下躲，任由狂暴的風卷著雨滴在臉上、身上左右扇著。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又一陣狂風刮過，雨和黑霧都消失得干干凈凈，好像剛剛的一切從來沒發(fā)生過，只有更加猛烈的陽光把樹林和草地烤曬得哧哧哧響。

我們找了塊巨大的巖石，把濕透的衣褲脫下，攤開曬在上面，又在冰涼的山溪水里洗干凈了臉，然后躺在巨石上盡情享受陽光的溫暖。陳隊長說：“我們像不像取經歸來的唐僧師徒，經書打濕了，就在這塊石頭上曬經書?！蔽覀兌夹α耍f：“也許唐僧師徒真的在這塊石頭上曬過經書呢！”過后，我同畢軍為誰是孫猴子和豬八戒爭吵起來，我們都想當孫猴子，就比賽誰力氣大。比力氣我當然比不過他，三次掰手腕我都敗下陣來，可我人瘦更像猴子呀。他那么胖，想不當豬都不可能。可一路上，他還是說自己就是孫猴子，是果子吃多了、長胖了的猴子。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陳隊長對畢軍說：“把你的白龍馬給師父騎，就封你做孫猴子?！碑呠娪植桓?，騎上那匹高大的白馬跑到前面去了。

我們說著笑著，都感覺不到餓了。

我們都沒注意太陽何時熄滅的，天黑了下來。前面的路還沒有盡頭，我們都疲憊得不想說話，在越加濃密的山林里穿梭。陳隊長又看看腕上的表，說：“今夜我們只能找個避風的地方歇下了?！?/p>

在幽暗的山溝里，好像一切都來得很突然，很猛烈。陽光、風、雨和黑夜，都像有魔法似的，眨眨眼就來了。夜里的山路也變得詭異且恐懼，連識路的馬也不愿走了，停在一片小草地怎么驅趕也不肯動。我們只好卸下馬鞍，解開馬嚼子，讓馬自由放松在草地上。我們在草地旁一塊大石頭背后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扎下了帳篷樁子。

帳篷剛剛豎立起來，我們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乎細長的山路也讓馬蹄敲砸得搖晃起來。我們還沒看清騎在馬背上的人的身影，就聽見他高聲的咒罵。風把他的聲音扇得很高，又像枯葉片似的撕得粉碎。他來到我們面前，沒下馬，手里提著鞭子指著我們又一陣罵。我們都聽不懂他罵些什么，問畢軍，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學了不少的藏話。畢軍說：“他罵我們不該在這塊石頭下扎帳篷，快快離開，不離開山神會懲罰的?！标愱犻L說：“也許這正是別人的禁忌，我們還是趕陜收拾東西另找地方吧?！蹦侨艘娢覀兪帐皷|西了，才又說了些什么，騎上馬離開了。他的背影讓一團黑霧吞沒了，可他的咒罵聲還在我們耳旁響。我們只好牽著馬另尋地方，最后在一堵石墻似的山崖下尋個巖窩子，歇下了疲憊的身子。

第二天，強烈的陽光把巖窩照得雪亮時，我們都醒來了。馬兒圍在巖窩前，蹄子把地上的石子踏得嘩嘩響，似乎在催促我們快起來趕路。我走出巖窩，深吸了一口氣，哇哇叫起來，說：“雨后山林里的空氣好甜喲，像剛釀的酒一樣香。”

我們剛把行李在馬背上捆好，就聽山路頂上有人在高喊：“找到了，找到他們了！”

原來是龔老師他們那一組人找來了。那一夜，他們在山溝的出口等我們到深夜，都沒見我們的影子，就急了，想該不會迷路了。從地形圖上看，山溝沒有分岔，只有一條山路通到底呀！深黑的夜里又不敢貿然進溝找，就在出口旁等。那一夜，他們誰都沒有睡好。

我們又停下來，埋鍋熬茶，一人吃了一大碗糌粑面，肚子都撐圓了。其實，我們沒走多久就出山溝了，假如昨夜我們不是太疲倦，咬緊牙再堅持走一會兒，就能與他們會合了。

5．追著陽光跑

走出山谷，便是一片開闊的壩子，一縷鮮亮的陽光正潑灑在壩子上，似乎要點起一片紅艷的火焰來。山谷里陰黑的云霧依然厚重，沉甸甸地彌漫著，并向敞亮處蔓延開來。我們朝向鮮明的陽光處，內心也是一片敞亮，可依然感覺到來自脊背的寒冷，風迅猛刮來，把壩子上的枯草葉刮上了天空。矮小的樹木都彎下腰，扭動孱弱身子拼著命掙扎。向導騎上馬背，對我們大喊：“快跑，大雨要來啦?！?/p>

我與畢軍騎在馬背上，驅趕快步奔跑的馬，心里都很興奮。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賽跑，那是與老天比賽，我們的馬拼著命跑在陰云與陽光的邊沿上，馬蹄重重砸在草地上，似乎要砸個洞出來。我們還是沒那個膽量讓馬全力奔跑，時時要拉住馬韁繩子讓馬慢下來，因為那是一片灌木林，怪異彎曲的樹木不時出現，我們都要低低地伏在馬背上從樹下鉆過。當然，我們還是敗給了老天，陰沉沉的霧氣從我們身上重重地碾壓過去，粗大的雨柱把我們淹沒了。那時，整個隊伍只有我沒有雨衣，他們全換上皮厚的軍用雨衣，而我只好把母親留下的那件羊羔皮大衣當雨衣披在身上。

我以怪異的姿勢趴在馬背上，雨水早把我的眼睛迷糊了，馬蹄彈跳一下，我看清一會兒，又讓滾落的水珠迷糊。雷聲在頭頂炸響，我清晰地看見閃電刀劍似的在樹叢間劈過，點燃長長一串火星子，又讓更狂暴的雨水澆滅。我的鼻孔讓焦煳味兒堵塞著，已經嗅不出其他任何味了。

我們隨著馬蹄朝前奔跑著，雨水小了，雷聲也遠去了，在一片濕淋淋的草灘上，馬停下來，我們都抬起頭來，傻呆呆地望著依然烏云密布的前方。

向導說：“剛才真的嚇死人了。每年，雷雨撲來時，這里都有人或牲畜遭殃，讓雷電擊中的人，大多蜷縮成一團，衣衫和皮肉都燒得焦煳?！蔽覀兿胂雱偛艝|砍西劈的閃電火花，背心都一陣子冷戰(zhàn)。還好，雨停了，烏云也漸漸散去。

我們都瞧見原野上出現一道彩虹，很鮮很亮的彩虹，彎彎的五色彩虹弧橋似的搭起來了，連通了左邊高人云天的雪山和右邊綠林里溫柔飄拂的炊煙。我和畢軍都興奮得呼喊起來，動了孩童之心，策馬朝彩虹處追去。天呀，彩虹似乎害怕我們追趕，在我們面前躲閃，我們追到綠林前，彩虹卻完全消失了，連一點影子都沒留給我們。我和畢軍還是快樂得哈哈笑起來，跳下馬背很得意地朝陳隊長他們呼喊：“啦——加喏！”

我問畢軍：“啥叫啦加喏？”他笑笑，說：“沒啥意思，就是勝利的呼喊。”

此時，我才感覺到，身上披的羔皮衣像一座山一樣沉重，好像剛才狂暴落下的雨柱，全浸泡在了里面。太陽出來后，我還想擰干曬曬就沒事了?？商栆粫瘢氒浀母醿浩ぞ妥兂捎舶畎畹蔫F板了，還發(fā)出一股臭烘烘的味兒。連向導也說：“太可惜了，這么好的羔兒皮讓雨淋廢了，扔到地上都沒人撿了。”

6．鄉(xiāng)政府里的壁畫

遠遠地就瞧見了建在高坡上巍峨高大的鄉(xiāng)政府（那時叫扎科公社革委會），向導說，過去是高原很有名氣的寺院桑珠寺，出了好些學問高深的大活佛。

我們住進了鄉(xiāng)政府里。記得出了大門，有個小院子，一個寬敞的石梯連著帶有金色屋頂的大殿，一圈油黑的木樓圍著大殿。我們住在木樓的二樓上，我和畢軍住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一張大木床靠墻，對面是一排大窗戶，掀開來就可以瞧見遠處森林和雪山。我感興趣的是靠墻的木壁上畫滿了色彩明麗的畫，是一些奇形怪狀的花草。出門是一圈走廊，廊壁上也畫滿了這樣的畫，有些是花草植物，更多的是生得奇奇怪怪的動物。有些可以認出是老虎、獅子、小貓、小狗，更多的認不出是什么動物。那時，我喜歡畫畫，就摸出鋼筆在本子上描繪。很多年后，我從放陳年舊物的木箱里翻找出來，給一個研究民俗的朋友看，他笑了，說這些都是藏族的吉祥物，在寺院里常見，在老鄉(xiāng)新建的洞科里也常見。他指著一朵白色花說，這是白瑪，漢話叫蓮花。在寺院里蓮花代表佛的舌頭，象征修的最終目的“修成正果”。這個叫雍嘎爾，是一種十字花科植物，是藏族八吉祥物之一。動物類除了藏族認為神圣的馬牛羊和獅虎外，還有那種叫作“嘎勒代”的怪鳥，鳥嘴人身獸爪，瞧著很兇狠。朋友說，這鳥漢話叫金翅鳥，是佛經中天龍八部之一。寺院里繪上它是有神圣的使命，能消除一切龍魔引起的災害，使佛法在大眾中傳播。住在鄉(xiāng)政府的那幾天，我每天早晨起床梳洗后，要走一圈長長的走廊，把墻壁上的畫細細看一遍，就像每天見到晴云滿空一樣地興奮，好些圖畫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時時又出現在我的夢里。記得有一幅是一頭胖大的獅子纏繞著彩色飄帶直立起來跳舞，周圍全是細枝纏繞的小藤小花。朋友說那可能是蓮珠圖，與這圖相配的還有八吉祥圖，表現的就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平安吉祥。還有一些被人用硬器鏟掉了，很可惜。

我們在扎科住了三天，天天都在下雨，很少有晴朗的時候。陳隊長有些急了，扎科這一片開闊的地段還沒去調查，而大隊在甘孜縣城里集中的日子又快到了。我們只有一天的調查時間了，還好天放晴了，雖說還是陰云密布，雨沒下了，云的縫隙可見陽光閃射，陰云也鑲上了金邊。

我們出發(fā)了，分兩隊，我和畢軍與陳隊長上山，去與鄰縣德格接壤的茶多。陳隊長抓緊時間把現場與航攝對照，在地形圖上畫斑塊，我與畢軍便騎馬在森林與草山四周轉悠。畢軍說，他聽他父親講過，扎科森林里有好些獐鹿不怕人?？墒?，我們轉了很久，也沒見獐鹿的影子。陳隊長卻急了，指著我們呼喝：“叫你們來不是玩的，是干活的呀?！?/p>

我們才悻悻地收心，跟著陳隊長畫斑塊。

本來，我們還想去更遠的地方，就是靠近德格的那條小河邊，可是天卻陰沉下來了，眼前的雪山忽然變得像一塊黑鐵，冰冷且恐怖。雷聲連著串在雪山壁上響起，陳隊長說趕快打馬離開。我們跳上馬朝山下狂奔而去。

瓢潑大雨追著我們砸了下來……

那一片的調查任務只好終止了，陳隊長還是對照航攝把那里的斑塊畫下來，說如果隨機抽樣抽到那里，我們還是要去那里測量。但愿這么多年了那里的森林沒被砍伐過。

第二天我們就要離開了，按原定的計劃，我們在扎科完成任務后，轉到達通瑪，那里是海拔四五千米的草坡，是甘孜縣的牧區(qū)，幾乎沒有森林?？刹莸睾秃恿鳌⒋迩f依然是我們要調查的任務。出了草地就翻越呷巴拉山口回到縣城。

陳隊長一直在咋呼，到了高海拔地方一定別放馬狂奔，馬受不了，人也受不了?？晌业鸟R一嗅到草場的氣味，就來了勁兒，蹄子砸得路面嗵嗵響，跑在了隊伍最前面，我怎么也拉不住。馬噴著長氣走得很興奮，我回頭見畢軍還歪著身子在馬背上搖晃，好像要睡著了，就笑了，說：“你的那匹軍馬怎么興奮不起來呀，來追我呀，我們賽馬呀！”

畢軍還是在馬背上搖晃，沒理睬我。

7．打馬走過達通瑪草場

初秋的達通瑪草場，夏日遍開的花朵早就凋謝盡了，草葉也沒有夏日肥厚，卻依然油綠。這里說是草場，其實就是一個又一個隆起又凹陷的草山，在一座座草山間讓牛馬踩踏出了一條小路，我興奮不止的馬就大步走在這樣的小道上，昂起頭不停地噴出粗大的氣息，又搖著頭把這樣的氣息扔掉。夜里剛下過雨，草葉顯得鮮嫩，風一刮過，便發(fā)出一連串窸窸窣窣的響，很像有彈琴的手指快速地掃過琴弦。草葉上的露珠子讓初升的陽光點亮了，馬見著一串又一串寶珠樣閃亮的露珠更興奮了，仰頭歡暢地叫了幾聲。背后也響起了馬的嘶鳴，肯定是畢軍他們的馬在呼應。

我在草坡上見到羊了，一團又一團云似的繞在遠處和近處。近處的羊專心地啃食著沾滿露珠的草，根本不理睬從身旁過的人和馬。呼啦啦，一大群黑牦牛從背后擁了過來，像受了好大的氣想找個地方發(fā)泄。我和馬趕忙讓在路邊上，牛還是不依不饒地擠著我朝前方擁擠而去。

我聽見一聲尖厲極了的口哨，背后躥出來一個裸露上身的人，沖在了我的前面。頭發(fā)蓬亂，肩寬背闊，兩手緊握一塊大石頭，一搖一晃走著騎馬人的步子，嘴里不停地咒罵著什么，把左手的石頭狠狠砸在走偏了道的最前面的牛腳下。開始我以為是個強壯的男人，她回頭，我才發(fā)現原來是個女人，臉很黑卻很俊俏，朝我咧嘴一笑，又噓了聲尖厲的口哨，把右手的石頭狠狠地扔出，牛群便跟著她的后背朝草坡背后走去。她和牛都消失后，把一首純凈如清新空氣的歌聲送了過來，我聽不懂卻聽出了味兒，因為碧藍的天空正有一只鷹展開翅膀懸在那里，隨著高音升起時，猛地扇動翅膀。

它在用它的方式回應。

翻過一個草山口，眼前開闊起來，那才是真正的草壩子。那些狹窄的草山叢，仿佛讓一只大手推到了遙遠的天邊。草壩上躺著彎彎曲曲的小河，還有大群的牛羊東一團西一堆地撒播在草灘上，黑牛毛帳篷頂上飄散起青灰色的煙霧。陽光下的草灘是祥和與平靜的，傳來的狗的吠叫聲都很溫柔。我的馬放慢了腳步，踩著軟綿綿的草，不時低下頭來啃食幾口。

前方的帳篷里突然鉆出了好幾個人，男的女的都有，見到我都很高興，雙掌在胸前合攏著瞧瞧我又瞧瞧藍天上白色的太陽，嘴里嘀咕著什么。有個白發(fā)老人拉住了我的馬，不停地說：“太好了，你終于來了?！彼魄铺炜沼终f，“救我孩子的人來了，太好了！”

他說的是漢話，我都能聽懂。他又說了好些藏話，我一句也沒聽懂。可我還是想到了，他們是弄錯了，都是我肩上背著的那個有大大紅十字的藥箱。那是早上出發(fā)時，我?guī)妄徖蠋煴车?，他懂些醫(yī)藥，就帶了這個藥箱子，想隊員如果遇上啥傷病，箱里的藥都會幫上忙。我想自己年輕，就想幫老師分擔一些，就把藥箱子背走了。這些牧人肯定遇上了啥病災，瞧見了這個藥箱就想救人的醫(yī)生來了。他們門巴門巴地叫，把我拉下馬來。我急紅了臉，一再向他們解釋，他們沒一個人聽，只是把我朝那頂黑帳篷里拉。

帳篷里很黑，我嗅到很濃的酥油奶子味。我站在門前說什么都不敢進去了。

那個白發(fā)老人拉住我，說著什么，眼睛發(fā)紅，串串淚珠子滾落下來。有人說漢話：“醫(yī)生快去瞧瞧吧，救救我家的珠珠卓瑪吧！”

我瞧見火塘邊鋪了一層炭灰的地上，睡著一個人，蓋著厚厚的毛毯。

我大聲說：“我不是醫(yī)生，我不會治病呀！”

他們沒有人相信，因為我背有大大紅十字的藥箱子。

幸好，龔老師他們趕了來，問明了情況。原來睡在地上的是白發(fā)老人的兒媳婦，快要生產了，已經躺在地上痛了一天一夜了，孩子還生不下來。龔老師明白了，肯定是難產，應該趕快送到區(qū)醫(yī)療站去，不能再拖了。他叫向導把他說的話翻譯給這家人，他們哦喲喲地答應，老人還是認為我就是他求來的救人生死的醫(yī)生，拉著我跪了下來。

還是老人的兒子懂事，拉來一頭肥壯的牛，鋪上柔軟的鞍墊，把痛苦的女人扶上了牛背。他說：“去區(qū)醫(yī)院要走一天的路，很遠的?！蔽覀兌紴檫@個難產的女人擔心起來，說：“怕走不到區(qū)醫(yī)院吧，還是用快馬叫醫(yī)生來吧。”我們都盯著畢軍的快馬，他有些不愿意，說：“這馬走了這么久的山路，已經累了，走不動了?！标愱犻L怒了，說：“現在是救人，就是天馬都得舍出來。你不想別人騎．就你自己騎馬去叫醫(yī)生吧。”

那一天，在我的記憶里是一片鮮亮的陽光，把整個寬闊的草灘都染得一片金黃。畢軍和老人叫尼瑪的兒子各騎一匹馬，奔跑在草地上，遠遠地像兩只大鳥在飛。

我們等了好久，太陽西斜時，他們終于把醫(yī)生接來了。

我們沒等到新生兒接出來，就告別了這家牧民，朝草灘邊上的呷巴拉埡口走去。陳隊長說：“今天務必要翻過呷巴拉山口去，早就派人到山口那邊的一所小學聯系好了，我們晚上就歇腳在小學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