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光影透過晨霧,輕柔地灑向田間,云貴山系綿延,直到消隱在云里或霧里,只剩山體淡淡的輪廓,看上去像用水墨輕描上去的。山坳里鑲嵌著一個普通的村莊,村莊屋上,炊煙裊裊,微風剝離著,逐漸消散在眼前,模糊了雙眼,淡忘了時光。
我喜歡這樣的清晨,山間霧氣隨風涌動,始終沒有散開,麥苗正在拔節(jié),露水在草尖迂回,緩緩地滴落在土壤上,供草根吮吸。在記憶里,仿佛早上永遠晴朗,抬頭朝著黎明,面迎陽光,每天踏在田野的土路上,兩旁長滿了楊樹,經(jīng)常發(fā)出嘩啦的聲響,我背著竹籃,一搖一晃地走向那片紅壤。
農(nóng)村人無時無刻不在勞作,雙手必須拿著或握著東西才心安,閑下來仿佛是對土地的一種背叛。他們把整個人生完全奉獻給這片土地,身體里滾動著泥土的血液,最后年邁,不能勞作,生命停息了,也要埋葬在土地之下,隨歲月消磨殆盡,成為土粒,填充著紅壤,再長出繁草盛木。
耕作,是農(nóng)村人對生命的赴約。拉糞散糞,耕耙松土,蓋膜點種,澆水施肥,除草去害,秋收冬藏,從古延續(xù)至今,深深刻在農(nóng)村人的骨子里,直到黃昏日落。耕種要用到牛,人離不開牛,牛也離不開人,定格在每個春耕秋收。人和牛擁有獨特的感情,比戀情更加可貴,是獨屬于自然與生命的糅合,在這片紅壤上生生不息。
我和姐姐依然在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里重復,每一寸土地都被我們用腳步丈量過,一草一木融入我們的肌膚里,吐露的氣息都帶有田野的味道,彌漫整個童年。
二
夏雨頻繁,有時晨間晴空萬里,午后就迎來大雨滂沱,我近乎忘記了在雨中奔跑的姿態(tài),穿越一望無垠的麥田,隱約能夠看到模糊的背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充斥著我的胸膛。
村子后面的山坡被老人叫做“白橡樹”,坡上一棵白橡樹也沒有,扁柏樹倒是挺多,圍滿了孫家的墳塋。至于為何起這樣的名兒,村里無人撰寫村史,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份記載,我無從探尋,僅猜測在早些年間,山坡應該長滿了白橡樹,后來砍了,地表裸露出來,被村里人開荒成了土地。
我家在白橡樹沒有地,是與父親一輩又同齡的人家給種的,父母常年在外,種地的活兒自然到了我和姐姐手里。農(nóng)村留守的孩子從小便下田種地,除了書包,背過最多的就是竹籃,村里的孩子都擁有一個量身定做的小竹籃,大人做活兒,孩子緊跟其后。比起家長在家的孩子,我和姐姐要辛苦得多,需要做許多農(nóng)活兒,兩人的身影常穿梭于田野間。
清晨,微風一吹,樹葉嘩啦嘩啦地響著,心中浮起一絲涼意,整個村莊被水霧氤氳籠罩著,陽光透過水霧,灑落整個村莊。
家里的食物所剩無幾,我和姐姐去白橡樹挖些洋芋,作為晚飯的食材。家到白橡樹一公里的路程,全是上坡路,極其難走,我們背著竹籃,拿著鋤頭,走在這條世代人踩出的土路上,開始了一日的勞作。
村子的房屋后面是一片竹林,長勢好,一棵搭在一棵上,陽光照不進去,只能看到斑駁的光影,在里面渾身不自在,陰森森的。中間有一條兩米寬的土路,兩旁的竹子被年前的雪壓彎,兩邊朝路中央靠攏,形成一座自然拱橋,走在下面,像穿隧道一般。
竹林后面是土地,人們在地埂間踏出了一條小路。
昨晚下了露水,小路兩旁的草濕漉漉的,不穿水鞋的話,走十來步褲腿和鞋便濕了。我們沒有水鞋,姐姐在前面絆著露水,我緊跟在她身后,這段路走完,姐姐的褲腿和鞋已被露水浸濕了,我的鞋子卻還是干的。
大概走十分鐘到地里,墑行上種的玉米,已有人高,種在墑溝里的洋芋,白蕊的花瓣早早地落下了,留著一株枯黃淡綠的稈。一般地里都種紅豆,但由于這里土地肥沃,山坡海拔較高,附近的地都種上洋芋,以前老一輩人徒步上山,用籃子一簍一簍地把松毛和樹葉弄到地里,鋪在表面,雨水陽光的雙重腐蝕才使得這里的土地肥沃起來。
我和姐姐把籃子放到地梗上,拿起那把褪色的鋤頭,選擇最外邊的一行開始。我一如既往地跟在姐姐后面,把大伯用竹篾編織的簸箕端在右腰旁,等著撿姐姐挖起來的洋芋。姐姐做活兒精干,鋤頭落下的每一處位置都在她的預測之中,朝壟堆用力一挖,再向上輕輕一撬,幾個零散的洋芋悠然躺在紅壤上。晨間露水未干,泥土有些稀,挖出來的洋芋渾身沾滿了泥,泥是黏糊的,即使我用手把泥抹去,紅色的泥印依然在洋芋上,像是一道道傷口,袒露在外。
我?guī)缀跏嵌字啉喿硬角斑M的,姐姐挖得很快,每挖完一壟洋芋,就會把附近的土都松開,把雜草鏟干凈。搗幾下泥土,枯黃略黑的洋芋稞與雜草一塊埋入地下。我跟不上姐姐,獨自一人在她身后撿洋芋,撿好一簸箕,小跑著折回去,端起來朝籃中倒去,簸箕里的洋芋嘩嘩地與竹篾碰撞,落入籃底。
三
十點多的時候,村莊氤氳的霧氣完全散開,山間的林木長得繁盛,青黛的顏色袒露。不遠處有人開始生火燒灶,做午飯等親人回去,房屋上,幾縷炊煙隨風蕩啊蕩,最后連濃一點兒的煙也成為空氣的一部分,消散在蔚藍的空中。
姐姐說累了,休息一會兒吧。話說完,她放下鋤頭,靠在地埂上,我也學著她,把頭栽在地埂上,蹺起二郎腿,隨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地埂的草長得有些硬,戳著脊背,疼癢疼癢的。我問姐姐,我們啥時候能回去???天熱得我快受不了了。
累了就多休息會兒,等我挖滿你的籃子我們就回家。
姐姐繼續(xù)躺著,臉上的泥估計是鋤頭揚起來掉下去的,頭發(fā)上落了許多天花(玉米的雄花)、蜘蛛網(wǎng),風輕輕吹過,變得更凌亂了。
此刻,我靠在地埂上,看到毛毛蟲晃著油綠的絨毛,在玉米稈上蠕動。還有一些小蟲子正從玉米稈上飛到我身上來。我身上爬著些蟲子,我只知道七星瓢蟲,老師上課講的,它的殼上有七顆“星星”,兩片翅膀從中間分開,合起來就是殼。我想如果我能變成一只七星瓢蟲該多好,一定可以去玩耍,不用挖洋芋。可我就這樣慵懶地靠著,一動不動,目送蟲子飛來又離去,再沒有無望的幻想。
姐姐泥黃的右手撐著草叢,頭朝左扭過去,顯然,她要起身挖洋芋了。她拿起鋤頭,走向剛才挖到的位置,重復著之前的動作。看著姐姐動身了,再躺會兒我怕洋芋撿不完,起身繼續(xù)端起簸箕,跟在姐姐后邊撿洋芋。
姐姐頂著滿頭的天花碎屑,用力地揮舞著每一鋤,她很少挖壞洋芋,但有時不注意,少數(shù)會被她挖到。挖壞的洋芋,要么裂成兩半,要么中間留一個大口子,填滿了渾黃的泥土,像是傷口好了以后生出的疤。挖壞的不能和好的洋芋放一塊,不然幾天過后洋芋被細菌侵蝕,就會慢慢腐壞。
我把壞的洋芋放在一旁,最后才裝進籃子里。壞洋芋裝完后,我把簸箕倒過來搭在竹籃上,先去幫姐姐推籃子,這樣她容易起身,接著是同樣的動作,姐姐背著一籃洋芋幫我推籃子,我起身后打了一個踉蹌,悠來晃去的,姐姐用力一撈讓我定住,便慢悠悠地向來時的路走去,我緊緊跟著她。
天慢慢熱起來了,整個村莊都耷拉著,就連我家屋檐上的兩只燕子,也變得倦怠起來,晨間走走形式般繞田飛一趟,回來時嘴里叼著一條蚯蚓,蜷縮在燕巢,打著瞌睡。
回到家,姐姐簡單弄了一點兒飯菜。飯后,我和姐姐便累得睡著了。
四
窗外依然燥熱,抬頭可見空中已有些陰沉的烏云,正朝著村莊上方飄來,低得和山間的高壓塔平齊,甚至塔尖還深入云中,即將迎來一場大雨。
半路,我擦擦額頭的汗水,問姐姐,天上烏云這么多,等會兒就要下雨了,我們還去嗎?
姐姐抬頭看空中半晴半陰的,扭頭回我話說,不知道會不會下,繼續(xù)走吧。
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只要雨還沒落下,就會選擇前往地里勞作,即使只能干半小時,甚至十多分鐘的活兒。這仿佛是印刻在骨子的傳統(tǒng),沒有人會選擇在家安逸地閑著。
我們走的路和早上一樣,再次走到竹林處時,我突然大叫起來,坡上盤臥著兩條細蛇,灰青色,在路邊的草叢旁蠕動著。
姐姐被我的叫聲嚇到,我說有蛇,她不相信。我指了指草叢的方向,她循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也被嚇得跳起來。
我和姐姐背著籃子狂奔,顧不上去看那兩條蜷曲在路旁的蛇,心臟劇烈跳動,埋著頭往前沖,跑了好久才停下來,我們怯怯地回頭看看,再沒有看到蛇的身影,才深深呼出一口粗氣。
田野之上,天空越來越沉悶,云雀趕著回巢,只有我們兩人的身影晃悠著繼續(xù)走。
我們來到早上挖到的位置,姐姐握著鋤頭,繼續(xù)一鋤頭一鋤頭地挖下去,不一會兒,我拾滿半籃,猛地發(fā)現(xiàn)有雨滴在我的手上,先是一滴,兩滴,接著雨點兒逐漸多了起來。
姐姐背起半籃的洋芋,叫我快跑。我把簸箕丟到籃子里,起身就跑。
猛地刮了一陣涼風,雨一下變大,嘩嘩地灑落在身上,我們被雨水淋濕了全身,衣服浸滿水后,變得笨重起來,我們拖著沉重的鞋子,在雨中一股勁地奔跑。
姐姐回頭看我,我哈哈大笑起來,她也朝我大笑,她的頭發(fā)近乎被雨水吸附在臉上,加上有些天花碎屑,我還是第一次見姐姐這樣狼狽,她估計也看到了我被淋得像落湯雞,才忍不住大笑不止。
雨水在我臉上流淌著,流入眼睛,弄得我睜不開眼,我把手放在路旁的草叢里反復摩擦,借助雨水洗干凈手,然后抹了一把臉,才看得清些。
村莊浸潤在雨中。山里流下的雨水沖刷著大路,一切都被洗凈,夏天的雨來勢猛,敲擊著村莊無邊的虛空。
五
回到家中,兩只小羊在石棉瓦下的木板上避雨。它們站著,安靜地注視每一滴雨水,順著腐朽的木柱,嘩嘩地落下。
我全身上下臟兮兮的,尤其是臉上。我無心觀賞雨天,從不考慮雨水帶走多少灰塵,洗凈多少鄉(xiāng)道,全身冷得直哆嗦,趕忙回家用毛巾搓頭,換一套衣服。
黃昏,雨一直下著,幾道隱隱的雷聲從山間傳來,發(fā)出撕破黃昏的響聲,回蕩在整個村莊,大動干戈地,仿佛將有一場大戰(zhàn)來臨,雨水也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姐姐說,洋芋被淋濕了,放不住,今晚我們炸洋芋吃。
我和姐姐在灶邊用刮刀刮著洋芋,很小那種只需要把皮搓去,一整個放到鍋里炸。我們把今天挖的全刮出來,然后我跑到菜地里,拔了一把小蔥和芫荽,挑揀,洗凈,切碎。
我們圍著小灶,火燒得很旺。灶上鍋里的油已經(jīng)漲了,姐姐先把小洋芋一個個放入鍋中,一進鍋,油便沸騰起來,炸好以后,姐姐用漏勺撈起來,放入盆中,我把小蔥、芫荽、鹽、辣椒和雜醬倒入里面,用湯勺攪拌,并時不時顛簸幾下。
窗外除了雨聲,已聽不到任何聲響,鳥鳴隱匿于山間,云雀在巢里睡著了,我靜靜地聽著雨聲,雨聲纏綿,猶如牛羊徜徉在廣袤蒼茫的草地上,啃食草尖發(fā)出的聲響……
整個村莊封存在這樣的寂靜中,迷離的燈光下,我和姐姐圍著灶火,和草地上的牛羊一樣,啃食著雨中竹簍里的洋芋。
(責任編輯/秦思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