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2023年夏，第二次前往蘇州，相較五年前，悸動與熱烈有所減退，于我而言，更多的是想要在嘈雜的生活之外感受生活的平靜悠閑。坐車向南，經(jīng)固始城郊、南大橋、郭陸灘、趙崗、段集、武廟、陳淋子，過了史河，橋的另一端就是安徽六安葉集，一河兩省，風貌已然不同。

這次我和妹妹仍從金寨站出發(fā)，下江南，尋詩情。車窗外有山有水，也有農(nóng)田高樓，不同區(qū)域的經(jīng)濟發(fā)展情況決定了發(fā)展速度和發(fā)展規(guī)模。風景變換，青山嫵媚，綠水溫柔。到達蘇州已是下午兩點四十分，江南的風吹在臉上，多了水汽，也多了熱氣，途徑南京等地烏云密布，幾乎可以感受到夏末的悶熱。乘坐地鐵4號線，在北寺塔站下車，周邊皆是青磚灰瓦白墻，拉著行李箱，和妹妹談論對蘇州的感受，還是有些激動歡喜。行走在蘇州老城區(qū)，從東中市到西中市、山塘街，終于到達酒店。前往住處的路上，跟著導航走進了弄堂，居民房內(nèi)收音機里傳來的吳儂軟語，帶著江南水鄉(xiāng)味道的小調(diào)，給我一種半個蘇州人的感覺，不覺跟著哼起來，一掃疲憊，這份安逸，恰到好處。

一

收拾妥當，我們姐妹兩人直奔山塘街。街上有賣茉莉花手串的阿婆、穿漢服的姑娘、推銷蘇繡團扇的小販，以及來自各地的游客。我和妹妹在蟹伙計點了蟹黃蝦面，為這一口地方味道，伸長脖子，等待叫號。江南人說話溫柔，這與北方的直爽豪邁不同，就是想要詢問進展，我也只能入鄉(xiāng)隨俗，將音量調(diào)小點兒，順便說一些標準的普通話，這樣可蒙混過關(guān)，裝作溫柔可人。第一次吃蟹黃面，對澆頭的要求并不講究，只看“本店推薦”。問妹妹感覺如何，回到兩字“好吃”，這就相當于鄭州人說“中”，固始人說“俏巴”，信陽人說“朗斯”。這倒讓我想起河南作家馮杰老師的《說食話》，一本北中原味道，可不就是人心中的期待和堅持。蘇幫菜喜甜，松鼠桂魚在我心中是為酸甜第一，這和鄭州的黃河大鯉魚不同，數(shù)年前在黃河沿岸漁船上吃的黃河大鯉魚，紅燒，鮮咸口，在黃河上吃魚，自然蕩氣回腸。

我喜歡用行走感受城市，也喜歡觀察來往的人群，更喜歡通過味道了解一個地方。山塘街、平江路有幾家老字號，如“松鶴樓”“五芳齋”“周莊萬山蹄”?！八生Q樓”山塘街店的匾額印象最深，落款是費孝通先生，而平江路店內(nèi)則有金庸先生題字。費孝通先生是吳江人，曾提出“文化自覺”之思想，更有“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之理想，想必“松鶴樓”之題字，也并非虛名?！八伞薄苞Q”之意象與長壽有關(guān)，內(nèi)含生命理想。當然，老字號乃為一載體，在行走中國，進行田野調(diào)研的路上，多少次，費孝通先生駐足田埂，望著無垠山川，感動于自然與人文的杰作，體察人情與世情的艱難。中國鄉(xiāng)村需要這樣的曠達疏朗，也需要這樣的躬耕不輟。承續(xù)中國文化中已有的、特有的，可以參照現(xiàn)實問題，解決現(xiàn)實問題。從本土化到全球化，就像這些老字號，順應時代和人的需要，在味覺的堅守中，盡全力突圍。費孝通先生與金庸先生，一位是社會學家，一位是文學家，他們以不同的方式介入社會歷史，筆法各異，書寫中國。

五芳齋的蘇式糖水味道不錯。赤豆桂花小丸子、藕粉桂花小丸子綿軟細膩，甜度于我剛好。日行山塘街，有風順小巷而來，沁心舒暢，在五芳齋門外見一當?shù)乩衔淘谔脙?nèi)喝赤豆圓子，想著當?shù)厝说倪x擇多半不會出錯，就帶著妹妹進了店，品嘗之后，果然甚好。為中和口味，還點了一份鹵雞腳、一份蘇式臭豆腐，咸甜調(diào)和，不至于太膩，也不至于太齁，這就叫中庸平和。

來蘇州怎能落了蘇式點心和蘇式糖水。從平江路回住處的路上，偶遇一家素雅糖水鋪，名作“溆園記”，店內(nèi)擺設有秩，且有禪意，花鳥風雅文墨點睛，老板阿姨溫柔嫻靜，親切如鄰，與我交談。得知我是信陽人，阿姨笑道，信陽我知道的，毛尖很出名。你看，喜歡喝茶的地方，愛好總不會差太多。阿姨很熱心，向我介紹蘇式綠豆湯，說到里面添加的白糯米、紫糯米、薄荷水，娓娓道來，都是自家手藝。天氣悶熱，即使立秋已過，也懼怕“秋老虎”。一口下肚，薄荷水清甜，綠豆微微張開，糯米經(jīng)一道冰薄荷，輔以冰塊，表皮收緊，微微彈牙，也更有嚼勁，糖水里加了蜜豆果脯，內(nèi)容豐富層次分明。蘇州當?shù)氐木G豆水與固始本地的做法不同，固始的綠豆水講一個純粹，加了冰糖，要給綠豆燜到“炸”開，起了沙，有了棕紅色才叫口感色澤到位。每到夏季，母親總會給我們做綠豆水，我稱之為“綠色好心情”。

二

百味欣饗，味至八方。中國人對吃很講究，除了裹腹更講境界和智慧，中庸和諧五臟通暢。所謂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氣象宏大，曠達浩然。饕餮貪吃，但也不可辜負美景?！办o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上次來蘇州，去了中國四大名園之首拙政園，步步幽靜，步步有景。二次訪蘇，整理了首次來訪的經(jīng)驗，回想蘇州博物館，這座博物館由著名建筑設計師貝律銘先生設計，故里情懷、中國文化、人文契合融會貫通一體，灰白色調(diào)方正雅致，假山巖石、池水樹木，一見而未窺得全貌，有蘇州園林小景見大之意境，配上周圍的拙政園、獅子林，自然與人文恰到好處地敘述著歷史，承載了蘇州文人的清雅和卓越追求。拙政園內(nèi)的荷花池很妙，青天白云，微風蕩蕩，蓮花搖曳，婀娜多姿。周敦頤《愛蓮說》“予獨愛蓮出淤泥而不染”，然萬物有序，無淤泥滋養(yǎng)又何來蓮花清白。若說荷花為何能夠代表名仕風骨，其獨特之處就是“不染”二字，有所取，有舍得。

在蘇州，有些文藝的細胞就極容易被放大。比如，聽到“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就想到楓橋夜泊，張繼的愁緒穿過歷史縫隙，抵達了多少人的心間。楓橋猶在，張繼的塑像也在，文字的張力加上時間的催化，總能讓愁緒不解的人在同一個地方找到共鳴。半溪明月，一陣清風，不知楓橋今日的風又吹皺多少心波。

到了楓橋，經(jīng)過寒山寺，吃了一碗素面，也看到了寺內(nèi)鐫刻有《楓橋夜泊》的石碑。路上聽到有家長對孩子說，這里就是張繼詩里的寒山寺。小朋友似懂非懂，充滿聯(lián)想。在寺內(nèi)吃素面，清心靜心，聽一旁的蘇州本地人說著聽不懂的蘇州話，覺得很有意思。雖然聽不懂，但音高、音色和表情動作的變化也能傳遞方言背后的地域情緒。這次雖沒見到西園寺的社牛貓，卻見到了寒山寺的“佛系貓”，一只標準的中華田園貍貓，很有禮貌，見到人也不怕生，順著向前，可以看到屋檐下的投喂點，那份對生命的尊重，讓人倍感柔軟。

準備去虎丘的上午，蘇州下了暴雨，躺在酒店的床上，望著窗外，覺得屋外干凈明亮。等雨停的間隙，睡了回籠覺，再醒來，洗過的空氣，帶點泥土的香，振奮人心。打車到了虎丘，我和妹妹斗志昂揚，要好好見識一下“吳中第一山”。走過“吳中第一山”牌匾，遠遠可見山頂斜塔，走近可見一石，上有“海涌”二字，為其原名。據(jù)《史記》記載，吳王闔閭葬在此處，相傳葬后三日，有白虎蹲其上而得名。檢票口右側(cè)有王羲之、顏真卿等書法家復刻碑文，筆法矯健、行云流水，字里可見文人風骨。進了景區(qū)，剛登數(shù)米，就又下起了雨，也因雨勢漸大，我們只好縮短探尋虎丘的時間，將重心放在了山頂?shù)男彼?。東坡先生曾言：“過姑蘇不游虎丘，不謁間丘，乃二欠事?！碑吘褂晏欤嗍坊?，只能是卻卻。從“憨憨泉”“試劍石”“枕石”到“千人坐”“白蓮池”“虎丘劍池”，順著向里走，見到茶圣陸羽口中的“天下第三泉”，當年甘洌醇厚的泉水，如今落了樹葉，顏色碧如翡翠，可不敢貿(mào)然直飲。登上“雙井橋”再向上爬，雨漸漸大了，汗水混著雨水沁濕了后背，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見到比比薩斜塔早200多年的世界第二斜塔、東方第一斜塔“虎丘塔”（又稱云巖寺塔），七層八面，外部經(jīng)過風吹雨打，侵蝕斑駁?！肮湃瞬灰娊駮r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這塔也是一樣，見過千年前的后周，也見到了千年后的繁華。

古塔、古樹、古人、古物，物件會因人而延伸象征意義，就像代代相傳的寶物，在情感維系和信念傳遞的過程中，逐漸淡化物體本身的含義。一定程度上，與人產(chǎn)生空間交叉和微觀聯(lián)系，逐漸被替代，并得到升華。行走在蘇州的風景畫中，有種“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的感覺。聽過江南的雨，感受江南的風，觸摸江南的過去，見證江南的現(xiàn)在，卻是能夠?qū)さ冒察o。

三

蘇州之行結(jié)束的前一天下午，我們再次回到山塘街，也是有始有終。白天的街道沒有那么擁擠，空氣更舒暢。步行從白居易紀念苑經(jīng)過，進去看了看，不由想到白居易的《長恨歌》里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說了貴妃姿容，卻又怎能道盡呢？在山塘、蘇州生活過的樂天，見江南山水風物是否也有曠然疏朗、心見天然的感覺。晚年的樂天葬于河南洛陽香山，“兼濟”與“獨善”在他身上體現(xiàn)尤甚，現(xiàn)實主義也不乏平和情調(diào)。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正是文學之時代與時代之文學。站在白居易碼頭邊，手上戴著茉莉花手串，一瞬間感受到古今的穿透感，文為人而書，事為人而述，任何時代的知識分子一定程度上也都有過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磨合吧！

因著第二天需返程，便未走遠，想去聽一首《聲聲慢》，又不想再奔波，就在山塘街觀風樓聽了評彈，選了68元的套餐，一壺碧螺春，一本評彈詞本，跟著服務人員進了演廳，里面多是圖新鮮的游客。坐在離舞臺不遠的地方，斟一杯清茶，耐著性子，靜下心，跟著節(jié)奏聽了40分鐘。傳統(tǒng)評彈藝術(shù)能夠有這么多年輕人喜歡并有人為之傾注心血，傳承技法，已是相當難得。

我們信陽固始縣也有一劇種傳統(tǒng)地方戲叫灶戲，屬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兒時在地方臺聽過一些，那個時候并不完全明白唱詞是啥，只知道唱的與廚房有關(guān)，現(xiàn)在是很難見到了。偶爾聽到的，也只是院里的姥姥奶奶茶余飯后聊起來的那些鄉(xiāng)場上挑花燈、唱大戲的片段，說的也是曾經(jīng)的場面和當時的角兒。小的時候聽一些略帶夸張的大戲場面，也常常驚嘆其中的絕妙。有一次，父親回憶自己童年聽大隊人說書，單單一個故事，能反復聽很多遍，什么《封神演義》姜子牙，《隋唐演義》羅成、《水滸傳》武松打虎，按照父親的說法就是，驚心動魄，引人入勝，在那個時候是了不得的。父親如癡如醉，差點兒就準備拜師學藝。我曾經(jīng)還想過，父親口才不差，若真是學了說書，想必日后也能成個優(yōu)秀的民間藝人，再或者，也可以去拜入某位大師門下，說學逗唱，研究相聲，說不準，在哪個地方聯(lián)歡晚會上就一戰(zhàn)成名了呢。

放空的日子人很輕松，人人都說江南好，腳步若是放慢一點兒，時間是不是就有可能被拉長?！凹埳系脕斫K覺淺”，想感受真實還是要“絕知此事要躬行”，二次行下江南，山水窈窕，人文豐茂，沉浸式地體悟，陶醉于這煙火人間的模樣。

作者簡介：

姜雁，河南固始人，高校教師，河南省評論家學會會員，曾任大樹空間文學編輯，發(fā)表文學評論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