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農(nóng)活

現(xiàn)在的我，每天或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或握著方向盤在大街小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或窩在沙發(fā)上看著各種圖書，或在公園的步道上快速奔走……雖然與土地緊緊相連卻又與農(nóng)活隔得老遠，雖然看上去神采奕奕風(fēng)風(fēng)火火，內(nèi)心深處卻越來越孤獨。回首少年時的農(nóng)事，覺得那時的生活更自然更本質(zhì)。

踩打稻機

我高中畢業(yè)時是“80后”的第一年，17歲的我意識到肩上的擔(dān)子將更重了。我的兩個哥哥不愛農(nóng)活，在外面做小生意謀生，傳統(tǒng)思想比較濃的父母對他們的狀態(tài)是不滿意的。父親是退伍軍人，先后當(dāng)過大隊民兵營長、大隊長、公社園藝場場長，70歲那年又被任命為村支書，也不是一個百分之百地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而生產(chǎn)隊是按工分分糧食的，妹妹在讀高中，感到父親的壓力很大，我應(yīng)該多為家里掙些工分。于是，我就干一個全勞動力的活。

暑假是“雙搶”季節(jié)，“雙搶”時最累的活是踩打稻機，工分也最高，是一點五個工分，抱禾穗（就是把割下來的稻穗抱到打稻機邊上）是一點三個工分，拾稻穗（就是把稻穗遞給踩打稻機的）是一個工分，割禾是一個工分，捆草把也是一個工分，挑谷、曬稻谷都是一個工分。

我就搶工分最多的活干，主動要求踩打稻機。踩打稻機是兩個人同時踩的，這活以前都是生產(chǎn)隊公認最壯實的勞動力干，因為兩把稻穗放到滾筒上，全部靠腳力踩動滾筒，脫掉谷粒，那是需要不停地使勁的，稍一松勁，滾筒就會停下來。水田一把稻穗拿到手上，連穗帶水，潮濕濕的，力氣小的，只把稻穗往脫粒滾筒上一擺，打稻機就停止了轉(zhuǎn)動。沒有足夠的力氣干不了這個活，而且一個上午要踩四個多小時，要打幾丘田的稻穗，沒有任何輔助動力，那真是連吃奶的力氣都要使出來的。一般人根本不敢報這個名，一個力氣不足的人，報了這個名也沒有人愿意與他搭檔。有力氣不使的人，也沒有人愿意跟他搭檔。

我報名踩打稻機的時候，生產(chǎn)隊的幾個壯勞力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外號叫“老奸人”的說：“你還是根嫩苗，吃得消嗎？別把身子壓垮了，當(dāng)不了兵?！?/p>

我沒有反駁老奸人，只堅持說我有足夠的力氣，先試一天再說。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里壯勞力不多，好幾個壯勞力都搞副業(yè)賺活路錢去了，能踩打稻機的沒有幾個，生產(chǎn)隊長于是同意了。

第二天搶收，我把打稻機踩得呼呼直響，滾筒轉(zhuǎn)得飛快，谷粒脫得干凈。即使兩大捆稻穗壓下來，打稻機依然后勁十足，看到這情景的人都很興奮，都覺得我這個后生子不錯。晚上記工時，跟我搭檔的陸星感嘆地說：“跟杰偉踩打稻機很輕松！”后來半個多月里，幾個壯勞力都爭著要跟我搭檔踩打稻機。都說我有力氣，其實也是表揚我舍得出力，17歲的我拿了生產(chǎn)隊最高的工分。

插秧

收割完稻谷只能算第一“搶”，接下來是另一搶：搶插。晚稻要搶在“八一”之前插完。搶收搶割這才叫“雙搶”。那時候的“雙搶”，公社干部都要到生產(chǎn)隊來幫忙的，學(xué)校的公辦老師也到農(nóng)村來幫忙。此前插早稻的時候，學(xué)校都要放一次專門的農(nóng)忙假，因為早稻要在“五一”前插完。那時沒有“五一”假的概念，但“五一”之前有七天的農(nóng)忙假。

插田沒分那么多的力氣等級，只分男女性別。男的做一天記一個工分，女的做一天記0.7個工分。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就學(xué)插田，給我記零點三個工分。那時一個工分值三角錢，我干一天的活值九分錢。

但犁田耙田的工分是高一些的，一天也是記一點五個工分，這兩樣要力氣也要技術(shù)，能干這兩樣活的人是受社員們看重的。我也認真地想學(xué)這兩樣活兒，那天生產(chǎn)隊的隋先在紅旗水庫邊上的一丘田犁田時，我讓他教我。他是犁田耙田的老把式。隋先說：“你是讀書人，學(xué)這玩藝沒用！”他斷定我今后不會在農(nóng)村，但見我熱心，就讓我體驗了一把。我一手扶犁，一手牽繩拿著趕牛的竹鞭，在“把式”的指點下吆喝老牛，深深淺淺地犁了十多米，因為犁得太深，差一點兒把犁頭拉斷。隋先喝一聲“停”，我便停下來把犁、繩、鞭都還給了他，這是我人生唯一一次犁田的經(jīng)歷。

我是個大笨人，干笨活重活可以，干輕活就差勁了。插田是我最不擅長的事。腰一貓下去，就失去方向感，蒔的禾不成行，彎彎曲曲又轉(zhuǎn)回了原地。

唐朝的布袋和尚有一首《插秧偈》：“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币勒瘴覈耖g的傳說，布袋和尚是彌勒菩薩的化身，時常背著袋子行走社會各階層行慈化世。有一次和農(nóng)夫一同干農(nóng)活時，心有所感，因而作了這一首詩。寫這首詩的布袋和尚生卒年不詳，但這首詩卻流傳甚廣，當(dāng)時跟我一起插田的農(nóng)民都能背這首詩，一邊背還一邊贊嘆。

我感覺這位布袋和尚是插田高手，他插田時一定非常瀟灑，也非常有方向感。而農(nóng)民兄弟向我朗誦這首詩時，我感覺是在嘲笑我。因為我插著插著就插彎了，不管別人怎么教我都不會。生產(chǎn)隊的人就送了我一個“摞子匠”的外號，我至今也沒弄懂摞子是什么玩藝。據(jù)老輩解釋，就是過去推著一個石滾筒打米的工具，就是不斷轉(zhuǎn)圈的東西。這玩藝兒我只在電視上見過。有幾次我插田插彎了，我大哥見了，跳到田里，飛步過來，給我刮了幾個大耳刮子，刮得我眼冒金星。之后，也就不再去插秧了。

殺牛草

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跟生產(chǎn)隊的哥哥姐姐們到我家對面的金子寨山上去殺（割）牛草。一同去的有十五六個人，大家一路說笑，很快就到了金子寨，割草時也是說說笑笑的，每個人手里拿著一把小小的扎刀，扎刀呈丁字形，就是將一塊小小的鐵片彎成一頭彎月狀和一鼠尾狀的東西，彎月狀那頭是割草用，有白色鋒利的刖口，鼠尾狀那頭是握柄，緊靠彎月狀有兩個小孔用于穿小繩子，小繩子穿過小孔后套成一個小圈，可供食指和中指從中穿過，也是靠這兩個指頭的力氣割斷草。講究一點兒的人還戴上手套，有幾個讀了高中再回鄉(xiāng)的堂哥堂姐是戴著手套割的，顯得比一般人要文雅一些，但更多的人是不戴手套的，他們的手上有許多被草鋒割破的傷痕，好像經(jīng)過千刀萬宰，一接觸他們的手就感覺到十分粗糙，有點兒像龜甲。

哥姐們一邊說笑，一邊割草，效率蠻高的，不一會兒，他們的腋下就有了厚厚的一把，而我的手上只有幾根草，顯得可憐兮兮的。突然，靠近我的一個外號叫利華幾的人哎呀驚叫一聲：“哇啦——蛇——”，我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哭了起來。幾個哥哥姐姐頓時一齊怒吼那個利華幾：“你嚇杰偉干什么？你膽大、厲害是嗎？”利華幾這才蔫蔫地不作聲了。利華幾年齡跟我相仿，長年在山里勞作，對我這個偶爾上山的人有點兒欺生。

哥姐們說說笑笑，穿插在荊棘雜草灌木叢中，如履平地輕松自如，說笑打鬧甚是親切。多年以后，我都在回想這樣集體勞動的場景，是那么溫馨美好。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下來。生產(chǎn)隊的人在院子里用手掌彎成話筒狀對著山上喊話：“殺牛草的回來吃晚飯啰——”有些就由家長直接喊某個人的名字。山上有野豬，家長們到底有些不放心。

這時候，我見哥哥姐姐們已經(jīng)“殺”了一大捆牛草，深的有五六尺長，他們折兩根長條的喬木條打個結(jié)，做成一個縛條，就把牛草捆了起來。我再看看我的手上，只有可憐兮兮的一小把。我感到自卑、慚愧，沒有面子。幾個姐姐哥哥就給出了一個主意：到草里邊放一個石頭，這樣打秤一些。我不知他們是使壞還是關(guān)心我，但我感覺他們一直是關(guān)心我的，就聽了他們的，在草把中間安進去一個巴掌大的石頭?？墒?，由于我捆草的技術(shù)不好，快走到生產(chǎn)隊秤草的地方時，縛條散了，不但石頭落了出來，一把草也散了架。我只好把草一根一根撿起來，抱著來到了秤草的地方。看到我抱著牛草走過來，生產(chǎn)隊的哥哥姐姐們一個個微笑著，馬燈的光照在他們臉上，不知他們是嘲笑我還是覺得我有趣。哥哥姐姐們一個一個排隊秤草，有六十多斤的，有四五十斤的，再差勁也有二十七八斤。他們秤完了，最后才秤我的。我的草由于沒有捆好，不能用秤勾勾著秤，臨時給我找了個籃子，把草放到籃子秤。一過秤：一斤六兩。大家都笑了起來，我沮喪到了極點。

斫檫子

讀初中的時候，我斫過幾回檫子。

我家屬于科頭公社勝利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我家的前后都有山，前面的山叫金山，后面的山叫保金山。山上滿山的樅樹、杉樹、茶樹、雜樹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罐木。那時最愛做的事，就是與姐妹們一起到山上采茶糖、摘茶耳朵和茶包子吃。春天茶花開的時候，我們在山上隨手采一根土話叫鵝公沙粒子的野草莖，比今天的小吸管還細，抽掉里面的芯，就成了吸管。我們就把這吸管伸進茶花的花蕊中，吸食花蕊中的糖液，那真是甜極了。茶樹上偶爾可見茶耳朵，形狀跟葉子一樣，但葉片卻是厚厚的果實，嚼在嘴里，酸甜可口。有的長成一個包子狀，像一朵未綻的花朵，但實質(zhì)是果實，酸脆清甜。

勝利大隊的隔壁是樂田大隊，樂田大隊有個煤礦，入口處是我到石章學(xué)校去讀書的必經(jīng)之路，看到他們收購檫子，就是山上的小罐木，用于礦井的頂上防灰防小石墜落，或者說，就是礦井的內(nèi)衣吧。我周日斫一擔(dān)去賣，收購處過秤的是一個雙鉤，只要把扁擔(dān)往雙鉤上一掛，重量就出來了。一般是五十斤，可得三角五分錢。如是幾次，過秤的老頭兒就無意中夸獎?wù)f：“伍學(xué)滿的崽勤快、誠實。”這些錢我都用來買課外書，買筆墨，當(dāng)然，有時也買雪糕吃。

煤礦有一個洗澡堂，也是在路邊。洗澡堂比較簡陋，并不是全封閉的，上面是個平頂，靠上面的部分有磚頭砌的窗戶，用于透氣。若是跳到窗戶往里瞧，是可以看到里面赤身裸體的洗澡礦工。但窗戶開在七尺多高的墻上，不是有意跳起來看是看不到的。

女生經(jīng)過澡堂的時候，總是繞過澡堂，到旁邊的一丘田那里，從遠遠的田埂上快速走過，有的還要把臉側(cè)向另一邊，以讓澡堂完全不在視線范圍之內(nèi)。一些走在澡堂附近的男生就故意用各種借口引女生側(cè)過來看，女生也不會回過頭過的。

不過有一些男孩子非常喜歡惡作劇，冬天的時候，看到里面騰騰的熱氣從窗口冒出來，就隨手從地上抓起一把蔑黑的礦渣使勁從窗口往里面扔，里面正赤身裸體洗熱水澡的礦工受意外的一擊，本已洗得干凈的身上又變得黑乎乎的，還痛得厲害，頓時就罵。扔礦渣的人就得意地鬼笑著跑開了。

有一回，扔礦渣的頑皮仔料定里面的人不敢出來，便扔了一把又一把，里面的礦工罵得驚天動地，但那個扔礦渣的還不收手，突然，只見一礦工赤身裸體地從里面帶著一身的熱氣沖了出來，抓起礦渣就朝那幾個頑皮的學(xué)生猛摔過去，摔得他眼前一片烏黑倒在地上，也有許多無辜受擊者。一路的學(xué)生嚇得突然見了猛獸一般，尖叫著做鳥獸散了。

作者簡介：

袁杰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人文科技學(xué)院和婁底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客座教授，婁底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隨園流韻——袁枚傳》長篇報告文學(xué)《毛板船》《東方的曙光》，中短篇報告文學(xué)集《梅山紅》，綜合文集《圩程——袁杰偉自選集》（含《第三只眼》《漂泊在羊城》《塵埃落不定》三卷）。曾獲第四屆河南省報告文學(xué)獎優(yōu)秀獎，湖南省夢圓2020主題文學(xué)征文獎三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