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馬還在雪山森林間游蕩（節(jié)選二）

8.翻越呷巴拉山埡口

我們打馬朝遠(yuǎn)處的呷巴拉山埡口狂奔，我在地形圖上瞧見過標(biāo)注，這一帶大多是五千米以上的海拔，這樣狂奔人和馬都受不了?？申愱犻L依然催促我們跑快點，在太陽落下山前定要翻過山埡口。

我們都感覺到氣溫驟然下降，天空早就瞧不見陽光了，灰蒙蒙的天空飛舞著細(xì)粉樣的雪沫，風(fēng)刮在臉頰上，刀割似的痛。馬跑得喘著粗氣，我的腦袋也嗡嗡響著痛。陳隊長受不了就拉停了馬韁繩，喘著粗氣說找個地方歇一會兒。眼前只有飄飛的雪沫、灰暗的草灘，連牛羊都瞧不見了。我們跳下馬，頂著風(fēng)雪慢慢地走。馬兒都還是興奮，在風(fēng)雪里昂首闊步，像要掙脫我手里的韁繩沖到風(fēng)雪中去。

我們到了山埡口腳底，風(fēng)雪都停了下來。朝上望那埡口就在頂上，只一條細(xì)細(xì)彎彎的路繞在上面。高高的瑪尼石堆立在埡口上，向?qū)дf過去石堆上插滿五色經(jīng)幡，很遠(yuǎn)都能聽見經(jīng)幡嘩啦啦飄動的聲音。龔老師攤開地形圖，指著埡口說：“這里海拔五千三百多。”他問年齡最大的陳隊長，“身體受不受得了？”陳隊長笑了，說：“我天山的雪山口都翻過，這算不了什么?！饼徖蠋熣f：“老陳呀，你別逞能了，那時你年輕力壯，現(xiàn)在翻這山口要小心點，別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南京嫂子和女兒交代?！标愱犻L說：“我早上吃了救心的藥，沒事的?！?/p>

海拔高不高，爬爬山坡就知道了。我拉著馬剛剛踏上這細(xì)長陡峭的山路，腦袋就嗡嗡響個不響，眼珠子似乎要跳出來，閉上眼睛都感覺到那顆珠子在膨脹。我與馬都大張著嘴巴吐氣，像扛著沉重的東西爬一個永遠(yuǎn)也上不了頂?shù)钠隆?/p>

越到山口風(fēng)越大，狂暴的風(fēng)要把我抬起來了。我只有緊緊抓住馬韁繩，拉著馬蹲下身子在陡坡上爬。陳隊長他們也一樣，都把身子埋得很低，瞧著很狼狽卻很有用。山埡口上風(fēng)把雪粉和細(xì)砂粒朝我們身上、臉上砸著，我們都痛得睜不開眼睛。只有雙腿在動，緊緊貼著山壁，馬也一樣，每走幾步都會打閃下滑，又拼著命抬頭朝上頂著，頂著，要把這霧氣彌漫的天空頂出一個洞來……

站在山埡口上，躲在了高大的瑪尼石堆背后，風(fēng)才小些了。我們都大口大口地喘氣，靠在石堆上，眼前一串串金花飄過，都驚訝地叫起來：“喲喲，快瞧呀，呷巴拉雪山好漂亮呀！”

我們都仰頭瞧著呷巴拉峰頂，被那種神奇的美顏驚呆了。雪峰頂讓夕陽涂抹得金燦燦的，橙紅處深得像血，金黃處艷得刺眼。隨著天空深沉下去，雪頂?shù)钠G麗依然明麗，襯著的背景飄飛著更加艷麗的晚霞。開始我們還緊閉著嘴，生怕一點響動會驚飛這種美麗?？裳谏嫌浚覀兌急锊蛔×?，舞著手臂呼喊起來。那時，還沒有日照金山的說法，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龔老師卻發(fā)明了一個詞：神仙夢里的村莊，要多美有多美呀！

9．賽馬賽成二郎神

陳隊長催促說：“我們快點趕路，天要黑下了?！?/p>

我們依依不舍地離開這樣壯觀美麗的景色，踏上了下山的路。陡峭溜滑的下山路沒有人想騎馬，馬也厭惡人下山時騎在背上。我們把韁繩套在馬背上，放開馬嚼子任由它們在前面奔跑。天空暗黑下來，山壁上的路卻清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白線朝霧沉沉的遙遠(yuǎn)處伸去。下到坡底，路平緩下來，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壩子。頭頂?shù)年幵仆蝗簧⑷?，一輪滿月不知道從哪兒飄浮出來，好大好亮。

我們拉住自己的馬，突然來了興致，說不如在這平坦的地方賽賽馬，瞧誰的馬最能跑。畢軍大聲說：“好呀，我的馬是軍馬，肯定跑得最快?！蔽覀兌夹?，說：“有些馬瞧著好看漂亮，說不定是匹廢物呢?！碑呠娂绷?，跳上馬，說：“好不好，都來比試呀，敢不敢呀？”

陳隊長的興致高了，也跳上馬，指著前面的一排白楊樹，說：“就以那片樹林為目標(biāo)，瞧瞧誰能跑第一。當(dāng)然了，獎品是晚飯的肥肉都?xì)w他吃。”

我們都跳上馬背，馬也嗅出了味道，急躁躁地踏著前蹄子，把鼻息噴得呼呼響。畢軍耐不住了，大喝一聲：“沖呀！”他的馬兔子似的奔在了最前面。我打著馬緊跟在他背后，感覺整個身子都輕盈起來，像片羊毛或鳥羽，隨著馬的跑躍而騰飛起來。

我瞧著老老實實的馬，此時卻激發(fā)了好勝的心，只一會兒就追上畢軍的馬，沖在了所有馬的最前面。眼看就要沖到那片白楊樹前了，我也得意起來，揮著手激動得大聲吆喝：“第一名，我是第一名！”

最得意的時候，也是最傷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此時馬肚帶突然松了，鞍墊朝旁邊歪去，馬也朝邊上的一個高坎跳去。我的整個身子從馬頭頂飛了出去，臉朝地深深地扎了下去。只一眨眼，我瞧見整個黑乎乎的泥土都朝我頭上臉上砸來。好一會兒，我才爬起來，黑乎乎的血從額頭涌出來，模糊了眼睛。陳隊長瞧著我的慘相，掏出手絹在我額頭的傷口上死死按著，我卻忍不住哈哈笑起來。畢軍說：“你摔得這么慘，還要笑?！蔽艺f：“我跑了第一名！”哈哈哈，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來，說：“瞧瞧你，第一名沒得著，卻摔成了神仙。二郎神就像你這個樣子，三只眼睛?！?/p>

還好，這里離我們晚上借宿的學(xué)校不遠(yuǎn)，學(xué)校有醫(yī)務(wù)室，給我小心地處理好傷口，上了藥貼上了大紗布。晚上我是在隱隱地痛著時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身子還在輕盈地向天空飄浮，瞧見月亮里也是大晴天，太陽暖呼呼的，我飄浮的身子在一片花地里停下，嗅到讓人舒服的花香味……

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我們醒來時，陽光從窗玻璃直射進(jìn)來，把每一個角落都照得通亮。最好聽的還是窗外風(fēng)撥動樹葉的響聲，像一只彈琴的手從弦掃過，嘩啦啦地響著。好些鳥兒來伴唱，嘰嘰喳喳唱得我干啞的喉嚨也忍不住想哼唱幾句了。陳隊長跳下床就叫：“我們都成懶豬了。這么晴的天，這樣安靜漂亮的地方，我們就留在這里休整一天吧？大家都把自己的衛(wèi)生做干凈，把內(nèi)衣和被蓋換來洗洗，不然回去，身上的氣味也會把別人熏跑。

他說的別人是做內(nèi)務(wù)的那些女隊員，當(dāng)然也有一些女知青。我們?nèi)滩蛔」ζ饋怼?/p>

我還記得雅礱江邊那個美麗的小村莊，已記不得它在地形圖上標(biāo)注的名字。村莊建在雅礱江一條小支流上，清亮的小河水從村莊背后一條幽深的山溝流出，在平坦的原野上繞來繞去，圍著村莊拐了個大彎后，又急匆匆地注入湍急開闊的雅礱江。在大拐彎處有片小草壩，花草都生長得繁茂。小河溝旁還植著一排排白楊樹，樹直直地插入碧藍(lán)的天空。樹頂上枝葉間可以清晰看見一個又一個鳥窩。村莊里人說那是鳥的村子，人怎么活動，鳥兒也會怎么活動。那里的鳥兒都照著人的樣兒活。鳥兒高叫起來時，我聽見村里人的歌聲也響了起來，還伴著吹笛人的曲聲，簡直就是天籟，好聽極了。

河水好冷，冷得刺骨。沒有誰敢跳進(jìn)去洗澡，只用毛巾浸水擦擦臉，都刺得燒呼呼的燙。我額上有傷，更不敢用水使勁擦拭，我們洗了被子和內(nèi)衣褲，就和村里人一樣，攤開曬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免得讓風(fēng)刮跑。我們的馬解開鞍墊和嚼子就徹底解放了，自由地跑到草葉肥美的山坡上，同村里的牛群羊群混成一片。村子里灰色炊煙同晨霧攪成一團(tuán)，像輕柔的羊毛紗一樣飄在山腳下。龔老師瞧著眼前景色，說：“這里和陶淵明的桃花源一樣?！?/p>

那時，我和畢軍都不知道陶淵明是誰，還以為是那個叫桃花源村的村長呢。畢軍仰躺在草地上，瞧著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說：“桃花源村不算什么，肯定沒有這里漂亮。”龔老師就哈哈笑出了聲。他沒有向我們解釋桃花源到底是個啥，只是說：“你們都愛看小說吧？”我說：“喜歡看，可小說里沒有寫陶淵明和桃花源呀?！饼徖蠋熣f：“天下很大，小說書比河灘上的沙子和石頭還多，你們不可能都看過。有部叫《基督山伯爵》的小說書，就講了一個像陶淵明桃花源一樣神秘美麗的地方，大洋深處的孤島基督山。”

那天早上，我們就躺在濕漉漉、軟綿綿的草地上，瞧著一朵朵毛茸茸的白云在晶亮透明的藍(lán)天擦來拭去，聽龔老師講那座大洋深處的叫基督山的小島。他沒講那個叫愛德蒙的小伙子遭受陷害和復(fù)仇，只講那座神秘的小島、島上埋藏的寶物、神秘的守島人和那些離奇的事。我們都聽入了迷，到中午了還舍不得離開，陳隊長催了好幾次，才心欠欠地收了早晾曬干了的衣物，朝回走去。陳隊長說：“龔老師是隊里有名的故事口袋，他肚皮里裝了很多故事，過去他們隊里做野外時，他的故事都讓隊員們迷得忘了勞累。反正這里的任務(wù)還有野外，你們兩個娃娃喜歡聽，他就會都講給你們聽的?！饼徖蠋熞舱f：“我會把整本《基督山伯爵》講給你們聽的?！?/p>

我還記得學(xué)校老師幫我們在村子里弄到一頭肥肥的藏豬，豬不大，殺了后還是煮了一大鍋。饞了很久的我們都吃得肚皮滾圓，出了門瞧見眼前的村子、山坡和草地，都浸在金黃金黃的晚霞里，到處都是收牧的牛羊歡叫聲。夜里月亮很大，圓滾滾地浸入清亮的河水里，順著水流，就是流不走。我把手伸進(jìn)水里，朝月亮伸去，冰冷冰冷的，把我手指骨都刺僵硬了。我說：“難怪都說月亮里有廣寒宮，真的冷極了?！碑呠娋椭钢倚Γ骸澳惝?dāng)然知道了，因為你就是個二郎神。”

這以后，二郎神成了我的綽號。

10．康定來的大弟兒

做內(nèi)務(wù)的老師們把調(diào)查來的資料匯總計算，選出了隨機(jī)抽樣的點，就得我們這些出外勤去現(xiàn)場測量了，又要重新分組。畢軍對我說：“我倆要爭取去東谷四通達(dá)鄉(xiāng)，那里不僅是甘孜風(fēng)景最美麗的地方，還有神圣的奶龍山，常年積雪的大山雄壯極了，特別是日落之時，像矗立在霞光中的金菩薩?！?/p>

我倆天天都纏著陳隊長說想去東谷，最后分組，畢軍有幸去了，可我依然去扎科。陳隊長說：“你去過一次，對那里熟悉，可以更好地完成測量任務(wù)?！蔽倚睦镉幸蝗f個不滿意，也只好沉默地認(rèn)命了。

畢軍那幾天都很興奮，說：“你不去也行，我去了就可以了，回來后可以給你講那里的故事。我會非常詳細(xì)地講給你聽的。

我還不知道和誰一組，那天我睡到早上十點都沒想翻身起來，有個胖胖的男孩推開了我的門。他朝我喂了一聲，說：“還沒起床呀?！蔽冶牬笱劬Χ⑺脒@誰呀？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起來，說：“我是和你一組的，也去扎科?！?/p>

我想起他也是來自康定的知青，就說出了他的名字：“呂六一?！?/p>

他笑得更甜了，說：“我們都是康定人，康定娃娃都叫我大弟兒，你也這樣叫我吧?！?/p>

他的親切把我逗樂了，我就爬起來給他講起了扎科，講起我騎的馬，還有扎科河里的魚多得簡直用桶隨便在河里晃一晃，提起來就是一大桶。他不相信，說：“我們調(diào)查時去的拖壩一帶，魚也多，沒有誰用桶隨便晃晃，就是一大桶的。”我很認(rèn)真地說：“真的，我就用桶試過，提起一大桶魚來，不過后又全放生了?！彼€是很固執(zhí)，說：“不相信。”我告訴他：“到時你就知道了，如果真像我說的那樣，你輸給我一包煙，飛馬牌的。”其實，我不抽煙，我見畢軍常常愛抽飛馬牌，就想飛馬牌可能是最好的煙了。

大弟兒沒說話了，沉默地瞧著窗外。那時正在下雨，沾滿灰塵的雨滴在玻璃窗上掃出一條條難看的線紋。

他走出我屋子時，回頭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這次你別和我搶馬，我人胖體重，得騎一匹強(qiáng)壯的馬。

我就和大弟兒還有兩個甘孜本地的女知青，開始了扎科的第二次外勤，帶領(lǐng)我們的老師就是那個會講故事的龔老師。大弟兒不喜歡說話，總是沉默地望著天空，像在想很深沉的問題，想著想著會突然笑起來，很大聲地笑。我們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臉紅了，指著天空一朵云說：“瞧呀，那朵云長得好像一個人的臉?！蔽覀兌汲炜胀ィ鸵欢淦掌胀ㄍǖ陌自蒲?，怎么瞧都像一團(tuán)羊毛，哪里像啥人臉，就笑話他，說：“你心里肯定有了女人了，瞧啥都像美麗的她?！彼哪樉透t了，搖著手否認(rèn)，說：“我心里就只有一朵云?！?/p>

大弟兒其實是個挺好的人，就像今天說的那種暖男。他愛幫助人，臟活累活都搶著做，而且是無聲無息，做得千千凈凈。他幫了我許多，一路上，他都把最重的東西拴在他那匹瘦弱的馬背上。我說：“你會把你的馬壓垮的?！彼α?，說：“我強(qiáng)壯得很?！辈咽直凵系募∪鈹D出來讓我瞧，“我的勁比馬還大?！笨梢宦飞?，他的馬就壓得吃不消了，走得慢吞吞的，我也只好跑一段路就停下來等他。我叫他把一些東西分給我的馬，他搖著手說：“你的馬比我的馬更瘦弱，馱上這些東西會壓死的。”當(dāng)然，我也發(fā)現(xiàn)，他的馬走得慢，更因為他太心疼自己的馬，只要馬想吃草，他都會跳下來，把馬拉到最肥美的草邊，讓馬吃個夠，才跳上馬來追我們。

這次雖說走的還是上次的老路，我們都走得挺慢。一整天，才從一個村寨走到另一個村寨，夜里就歇到村寨里，有時是別人騰出來的空屋子，有時就在畜圈里找個干爽的地方，鋪上草和自己帶的油布，裹著被子睡一夜。我們都讓女孩子睡最里邊，我們?nèi)齻€大男人睡在門邊擋風(fēng)。每一天都挺累的，簡單吃點糌粑和面餅，就著熱茶送進(jìn)空蕩蕩的肚皮里，渾身就累得只想朝夢鄉(xiāng)里奔。好幾次，我都叫龔老師講《基督山伯爵》．他都一聲不吭地裹著被子睡出了呼嚕聲。

我們?nèi)袅巳锏募S味和蚊蟲的叮咬，一閉眼睛就在夢里了，醒來時天空早就讓陽光染成碧藍(lán)明麗了。我們又奔向畫出的點上圈圍和測量，大多是在高坡上、崖邊上，有時還在爛泥臭水污染的沼澤旁。大弟兒每次都扛著桿子沖在前面，特別是爬高坡時，他蹲著身子沖得更猛。我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背后，他回頭瞧瞧我，一臉的不屑，說：“你還是康定娃，不會這么虛吧。我從小就爬山砍柴撿菌子，這樣的山坡算個啥呀！”

我還不服氣，說：“康定的海拔沒這里高呀！”

他教我：“爬高坡時，一定要半蹲身子，好像你坐在板凳上，這樣爬再高的坡都不會感覺到累，還能抗路滑?！蔽艺账姆椒ㄔ?，真的沒那么累了。

森林覆蓋定點測量，就是在隨機(jī)抽樣出來的點上，有竹竿和繩子圈出二十五個平方大小的地方，數(shù)數(shù)圈子里的樹棵數(shù)，再測測每棵樹的胸徑大小。有時攀高，有時懸在崖上，有時半個大腿又淹沒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是挺艱苦的。我們都咬咬牙挺過來了。

又到扎科那個寬敞的色隆壩子時，不知道過了好多天了。我給大弟兒講在這里遇到的雷雨，閃電就在眼前刺過，把枯葉片燒得哧哧軋軋響，他還不相信。我說我們還騎馬追逐彩虹，他更不相信，說我夢做多了，辨不清楚現(xiàn)實與夢了。我就不服氣地說：“哪天下暴雨時，我?guī)泸T馬親自來體驗一下?！彼掷湫σ宦曊f：“那我就真的瘋了。

11．原始森林與漫山遍野的兔子

我們在扎科附近的色隆壩子耽擱了幾天，測量了幾個定點，大多是胸徑不到一米的次生林，還有一大片雷擊后的火燒林，都完成得輕松。最后，我們要沿雅礱江北上，朝德格的方向完成幾個點的測量。都是上次由于大雨沒去成，回縣城老營集中的日子又臨近，只好照著航攝圖片和當(dāng)?shù)厝说脑V說，畫出了斑塊，想不到隨機(jī)抽樣的幾個點就在那里，就在生達(dá)村往上走。

當(dāng)?shù)厝俗炖铮鞘菈K很神秘的地方，傳說有龍神護(hù)衛(wèi)著，不太喜歡普通人去打擾。打獵的、放牧的、采藥的都繞道走，怕靠近那里，會遭到雷電暴雨或拳頭大的冰雹襲擊。

我們一早就在向?qū)ьI(lǐng)下去了那里。過了奪格，森林開始濃密起來，大多時候都在林中行走。騎馬穿林很累人，因為你得把眼神提到頭頂上，時時防著低垂的樹枝把魂不守舍的你掛傷。你得把馬韁拉緊，讓馬盡量慢行而不受驚嚇。向?qū)дf，過去他們村就有人騎馬穿林時，讓馬受了驚嚇，狂奔起來，結(jié)果穿出林子時，騎馬人的腦袋不見了，身上滿是噴濺的血。原來，這倒霉蛋的腦袋讓鐵硬的樹枝掛掉了。

出了生達(dá)村，再沿江往上走，樹木越來越高大起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原始森林吧，龔老師興奮了，拍拍粗壯的樹干，說這樹起碼有幾百年上千年吧。這片林子沿著江水沖擊出的緩坡生長，在一片巖石犬牙交錯的地方突然剎了車。腳下江水湍急，白浪翻滾，江那邊是開闊的草場，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棵毛毛樹。向?qū)дf，那里就不屬于甘孜管轄了，是德格的地盤。

龔老師說，扎科真的是神靈護(hù)佑之地，才保留著讓人驚嘆的原始森林。

我們也在這里找好了點，圈出了近一百平方的圈子。因為樹林粗大，不能像次生林那樣圈出測量。我記得自己量的那棵胸徑，十米繩子圍了一圈還差一大截，又接上了一根繩子才量了下來。胸徑十六米，得多少人拉著手來圍呀！這樹抬頭望不了頂，望著望著腦袋內(nèi)就嗡嗡炸響了，眼前就有了許多金色的鳥在飛……

向?qū)дf，這里的樹當(dāng)?shù)厝瞬粶?zhǔn)砍，寺院也不準(zhǔn)砍，今天我們政府更不讓砍，才能有幸長得這么大。他好像也很興奮，在林子里的鳥兒嗚叫起來時，他亮開了歌喉唱起了歌。我聽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高亢明亮極了，看得見閃著金光的音符在枝葉間飛翔，最后林子里也讓金色的光芒填滿了，分不清哪是他的歌聲，哪是明麗的陽光。

我們在這片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整整測量了一天，太陽快落山時才把所有的點測完。這一整天我們沒遇上雷雨，也沒有冰雹襲擊。向?qū)дf我們做的都是造福生靈的事，龍神也高興的事，看看天，太陽落山時的霞光都出現(xiàn)了，那可是祥云遍布，幸福鋪路呀！好事，真的是好事。

我們騎上馬背，馬蹄也輕快起來。

我們的馬踏上奪格附近的那片背靠森林朝江水邊傾斜的草坡時，步子快起來，踩得軟綿綿的草地嗵嗵響。大弟兒突然驚叫起來：“快看喲，那些是什么動物？”我們都瞧見一團(tuán)一團(tuán)草叢里蹦跳著大群的灰色動物，有長耳的，更多的是短耳的，像鼠又不像鼠。有人更驚奇地叫：“樹林里也有！”我瞧見樹林里好像更多，一片又一片生著灰毛的東西受了驚嚇?biāo)频谋寂苤?，草叢里和樹林里都呼啦呼啦響起來，像風(fēng)刮過一樣。

大弟兒說：“快瞧那只，好大呀！”我也瞧見了，樹林邊上跳出一只羊那么大的灰色東西，就站在那兒，很輕蔑地盯著我們，耳朵立起來又耷下去。向?qū)дf：“兔子，都是野兔子。”

我說：“就讓它們這樣繁殖，對森林和草地也是傷害呀?！毕?qū)дf：“它們只在山林間游玩，只吃草不吃肉，怎么會影響到人了？山神養(yǎng)的就讓山神管吧，我們別去管它?！?/p>

在風(fēng)刮起來時，我看見那只兔王身上的毛一團(tuán)一團(tuán)掉下來，它周圍好些兔子也一樣掉毛，氈片似的滿天飄飛著。向?qū)Ы形覀兛煳孀”亲?，這些兔毛有毒，吸進(jìn)肚皮里會生病的。我們都緊張起來，用衣袖捂緊鼻子，跳上馬快步逃離了這片兔子的領(lǐng)地。

回到在鄉(xiāng)上的住處，我們興致勃勃把遇上兔子群這件事給鄉(xiāng)上的人說，他們都不感到驚奇，很平靜地說：“那些兔子呀，它們喜歡那片荒山野林。兔子都是從德格的草原上跑過來的。德格那邊的牧民不喜歡糟蹋草地的兔子，就放狗來趕，全都趕到這邊來了。它們就在林子里和草坡上打洞筑窩，繁殖后代，越來越多了，連狼群都怕它們?！?/p>

我問：“它們不糟蹋樹林呀？”他們說：“兔子又不啃吃樹木，只吃地上的草。兔子的糞便留在森林里，還養(yǎng)肥森林，有兔子的森林都長得茂盛，樹葉都比其他地方的長得肥。

12．干涸的海子和蛇島

從扎科鄉(xiāng)上出去，往南走小半天的山路，是片寬闊的凹地，生滿雜草和灌木叢。凹地中間有個土山坡，有些稀疏的杉樹。我們最后一個測量點就在那里。

出發(fā)前，向?qū)е钢匦螆D上那團(tuán)斑塊說：“那里過去是一片藍(lán)汪汪的海子，中央聳立著一座生滿樹林的小島。有一天夜里，突刮大風(fēng)，接著雷電交叉撞擊水面，都以為會下一場狂暴的雨?？墒?，雷聲大，一滴雨也沒下。第二天，放牧的人從海子旁經(jīng)過，都驚呆了，海子里的水竟然消失了一大半，像被一張大嘴巴吞咽掉了。開始，人們還并不在意，想下一場大雨也許海子里的水又會注滿了?？墒?，海子水依然在悄無聲息地下降，都想海子底下的洞漏了吧，如果能堵上海子水就不會漏了。可洞在哪里，海子水漏干凈了都沒找到洞。海子中央的那個土山卻越來越高了?！?/p>

向?qū)У哪樕蝗挥行┚o張，說：“那可是座蛇島。海子水消失后，有人趕著羊去那里，卻讓大堆的蛇纏住了。蛇比手臂還粗，像牛皮繩般長短，把人和畜牢牢捆住掙也掙不脫。我們這一帶的人都怕去那里，讓蛇纏住了只好把命丟給這些鬼域來的畜生了?！?/p>

龔老師冷著臉問我們：“這是抽樣抽到的點，必須去。你們有沒有不怕蛇的？”

我先說：“只要蛇沒毒，我就不怕?！?/p>

哈哈，都在笑：“蛇肯定有毒，只要你皮子長得比樹皮更厚，才不怕蛇咬?！蔽艺f：“不怕，我皮子不厚卻硬，啥蛇都咬不穿?！蔽疫@樣說，其實心里還是挺怕的。大弟兒壯我的膽，說：“我跟著你也不怕?！蔽仪扑膱A臉都白了，汗水一串串滾了下來。

“好了，”龔老師說，“蛇島上測點就不去那么多人了，就我們?nèi)齻€人去，其他的人把行裝整理好，明天好返回去了?！?/p>

我們?nèi)齻€騎在馬上，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朝蛇島走去。向?qū)]騎馬，騎的是一頭胖大的牦牛。向?qū)дf：“你們都該換成牦牛騎，那里的蛇怕牛，聽見牛蹄子的聲音都躲在洞子里不敢出來了?！蔽覀冞€是想騎馬，想蛇可能更怕馬，馬蹄踏在蛇身上比牛踏更慘吧?？傻搅四抢?，向?qū)н€是恐懼了，跳下牛背說什么都不到干海子的凹地去，更不敢去爬那個土山包了。

我們也下了馬，松了馬肚帶和嚼子，讓馬自由自在地去吃草地上的嫩草。龔老師教我們用藤條把褲腿扎緊，說是免得蛇鉆進(jìn)褲襠里。我們不僅把褲腿扎了，還把衣袖口也扎緊了，膽戰(zhàn)心驚地踩著凹地里的卵石，朝土山走去。大弟兒找了根木棍，拿在手里。他叫我也拿一根木棍，說這樣就不怕蛇了。他說，木棍和竹竿子是蛇的哥哥，是用來管教不安分老實的蛇的。你只朝草荒樹叢里揮揮棍子，蛇就不敢鉆出來了。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聽來的民間故事？

那片凹地真的是干涸的海子，我們都嗅到了濃重的魚腥味，在石頭縫隙里還發(fā)現(xiàn)好些魚骨頭。上了土山，我們都嘆了口氣，想哪來的蛇呀，可能都是當(dāng)?shù)厝讼氤鰜碜约簢樧约旱陌?。我們找?zhǔn)了點，用繩子攔起來開始測量胸徑，數(shù)著樹的棵數(shù)。忙完了，我們都有些累了，就想靠著樹歇一會兒。突然，大弟兒朝我大叫起來：“蛇呀，你坐著好粗一條蛇了?！蔽颐嗣?，屁股下面明明坐的是冰冷的石頭呀！大弟兒說：“蛇在石頭底下，我瞧見鉆出去的?！?/p>

我們都跳起來，對著石頭敲響木棍子。蛇沒有出現(xiàn)，可我們的心卻碎得稀里嘩啦，走路都顫顫巍巍了。

龔老師冷著臉說：“你們誰也別去惹蛇了，我不想你們誰讓蛇咬，我連治蛇毒的藥都沒有?！?/p>

我們靜悄悄地收拾好測量工具，就慌忙下了土山坡。腳踩著凹地上的卵石時，我們都聽見土山上樹林里的樹葉片嘩啦啦響起來，接著是一串又一串哧哧哧的響聲，很刺耳。魚腥味更濃重了。我們都不敢回頭看，朝著凹地邊上沒命地跑，瞧著靜靜地啃吃嫩草的馬時，亂跳的心才平靜下來。

有位鄉(xiāng)干部聽了我顫抖著嗓子把蛇島嚇人的經(jīng)歷講完后，拉著我悄聲說，帶我去瞧一幅壁畫。我記得他帶我從一條狹窄且堆滿惡臭垃圾的巷子鉆出來，是生滿荊棘和雜草的小院子。院墻破敗傾毀了大半，可墻壁上的一幅用金線描出的畫還清晰。畫上是一片綠汪汪湖水中的孤島，島上盤踞一條金色的巨蛇，口中含著一顆紅色的寶珠。那位鄉(xiāng)干部悄悄說，這就是畫的那個蛇島，那時海子里的水還沒消失。島上這條巨蛇不是蛇，是一條龍。藏族傳說里，蛇是龍的化身，是地下伏藏和寶藏的守護(hù)神。有龍神守護(hù)，土地才肥沃，五谷才豐登，地上的人才有好生活。因為，這里的人都很敬重蛇，不會惹怒蛇傷害蛇。瞧瞧壁畫上，蛇的眼睛里還有一座城，那就是人們祖祖輩輩都向往的香巴拉呀！

我仔細(xì)瞧，蛇大睜的眼睛里真的有一座細(xì)筆描繪的金色的城堡，飛檐翹壁，雕梁畫棟都清清晰晰。最后，那位鄉(xiāng)干部說了句很奇怪的話，那時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今天突然想起，他說的真像一句預(yù)言，也是大實話。

寺廟里的畫有時畫的是人心里的夢，總有一天會一筆一筆畫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出和畫里一模一樣的高山大湖。我們都會在畫中過日子，吉祥如意的好日子！

13．憋死的豬和愉快的大廚

我們終于完成了所有測點的任務(wù)，要離開扎科時龔老師要為辛苦的大家打一頓牙祭，去老鄉(xiāng)那里買了一頭豬。大弟兒激動了，說他會殺豬，曾經(jīng)幫學(xué)?；锸硤F(tuán)殺過好幾頭豬。我們?nèi)ダ相l(xiāng)那里選豬時，他就到處借殺豬的刀了。當(dāng)然，他是失望的。問了所有人，都不愿借刀給他，就是鄉(xiāng)政府的干部也不愿借。都說得很干脆，借刀來吃肉或防身，可以借。但借來殺豬，就是砍了雙手和腦袋都不會借。刀是神圣之物，是不會沾染傷害生靈的血的。大弟兒傷心了。龔老師說，這是人家的生活習(xí)俗，我們都得尊重。還好，他終于好說歹說，在鄉(xiāng)政府伙食團(tuán)弄到了一把砍牛肉骨頭的刀，不是很好，但他也滿意了，一大早就在河邊的卵石上嘩嘩磨刀。

我們也跑了好幾家，終于有一家的人愿意賣一頭豬給我們，那是一頭瘦豬。不過，再瘦的豬身上總有幾兩肉，我們還是挺滿足的。但他不讓我們馬上趕走，伸出兩手的大拇指朝我們搖晃，懇求說，這豬他們養(yǎng)了好幾年了，有感情了，想再留一晚，讓它好好吃頓加了酥油的糌粑面。龔老師想了想，說就留一夜吧，明天一早就來牽豬。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去牽豬?？赡羌业拇箝T緊閉，上了一把大銅鎖。門前擺著一個竹筐，里面僵硬地躺著的正是我們買的那頭瘦黑豬。豬冰冷僵硬，已經(jīng)死了好久了。豬長長的嘴筒用一根牛皮繩子死死地套著，插著一根鐵木棍。我們明白了，養(yǎng)豬人為啥要這樣，就是不想讓我們刀割見血，讓豬死得痛苦。

家中等著的大弟兒卻激動了，把刀一扔，又一腳踢翻裝了涼水準(zhǔn)備接豬血的盆，氣呼呼地說，白準(zhǔn)備了一夜。

可把帶血的肉一條條割下來時，他又興奮了，說他會炒回鍋，更會紅燒。這些都由他來做。

大弟兒的廚藝是真好，鄉(xiāng)政府的廚師都驚呆了，有些傷心地說自己干了好幾十年了，真的連廚藝的邊都沒沾上。大弟兒依然憨厚地笑著，說比老師傅還是差遠(yuǎn)了。大弟兒的刀功簡直神了，切土豆絲吧，只見菜刀像風(fēng)車樣地在手上轉(zhuǎn)動，細(xì)如絲線的土豆絲便成堆地在刀下聳起了。切肉更絕，東一刀西一刀，細(xì)肉絲、薄肉片整整齊齊碼在菜板上了。他說自己切菜是下了死功夫的。那時，學(xué)校亂，都沒上學(xué)了，他爸就叫上他去單位食堂打零工，食堂的師傅就老讓這個憨厚誠實的孩子切大堆的菜，他也沒厭煩，每天都干得快活。當(dāng)然了，師傅見他想學(xué)也肯干，就把自己的刀工手藝傾囊相授。還有煎炒燉蒸煮鹵燒，樣樣都學(xué)了一些。我對他說：“你早就手藝在手了，怎么還跟著下鄉(xiāng)來受罪？”他說：“我也沒法子呀，我不下鄉(xiāng)，家里的妹妹就得下鄉(xiāng)。妹妹體弱，她怎么受得了干農(nóng)活的苦。”

他什么話也不想說了，叫我添柴把火生大點，他要炒菜了。

那一天，大弟兒竟然做了一大桌的菜，每一樣都色香味俱全，像過年似的，我們瞧著就笑得合不攏嘴巴。我們把鄉(xiāng)里的干部都請來了，他們也笑得合不攏嘴，說想不到，一頭瘦得剃不了多少肉的豬，還能做出這么多的菜。

鄉(xiāng)主任喝了幾杯酒，就永遠(yuǎn)閉不上嘴了，硬要拉我們?nèi)ニ依锖炔?。他說，我們的酒呀肉呀都不如他家的酥油茶好喝。我們?nèi)チ耍胖浪⒉恢皇墙形覀兒炔?，而是瞧瞧他新搬來住的屋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藏族人家里可以裝飾這么漂亮，雕梁畫棟，彩繪家具，樣樣都和書上見到的皇宮里的一樣。他見我們都驚得大張了嘴巴，也快活得哈哈笑個不停，說：“瞧瞧，我家夠氣派吧，過去土司家里也不過這樣吧，哈哈！”

走出他家后，龔老師悄悄對我說：“瞧瞧，他像不像現(xiàn)代的土司爺？”

我眼前閃現(xiàn)著他家里的金碧輝煌，心里默認(rèn)了。

14．懸崖上的馬幫路

我們收拾好行裝，騎上馬都沒想到會遇上一場大暴雨。那時，天空純凈得像是沒有污染的湖泊，幾朵孤傲的云被初升的太陽染得金碧輝煌。山林里的樹葉和地上沾滿露珠的草葉，都喜滋滋地在我們眼前淘氣地晃動著。大弟兒一激動，就說想唱歌，他聲腔破了個缺口似的沙啞，可唱得雄心十足。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好像他不是騎在馬上，而是駕駛一艘海里航行的船。我沒跟著他嗨歌，夾緊馬肚沖在了隊伍最前面。

大群尋食的鳥兒被馬蹄從草叢里趕出來，又驚慌地吵鬧著飛向了遠(yuǎn)處。

我們你追我趕地沖出了扎科那片開闊的平地，又從那個生滿雜草灌木的山溝穿出去，踏上雅礱江邊那條懸在崖壁上的小路時，天空突變，不知道哪兒飄出來的厚重黑云層堆滿大半天空，黑色的山岡也承受不了重壓，呼呼喘氣?？耧L(fēng)忽起，枯木雜草摻和泥沙讓風(fēng)到處拋撒，堵得我們都喘不過氣來。向?qū)в薪?jīng)驗，說暴雨要來了，快找個地方躲雨。馬當(dāng)然不能騎了，我們牽著馬頂著狂風(fēng)走，腳下就是怒吼的江水，所有馬都膽怯得放輕了蹄子，每下腳一步，我都能感覺出馬渾身的肉都在哆嗦。

雨還在狂下，沿崖頂沖擊而下的濁水流淌成了瀑布，我們行走得更艱難了。向?qū)б恢痹卩止臼裁?，靠近他我才聽清楚，他在念誦六字真言。暴雨還是沒有半點想歇下的樣子，風(fēng)又刮起來了，很猛很烈，轟隆隆的像有一萬頭狂怒的牦牛沖過。向?qū)Ъ绷?，說所有人都站住別動，把馬擠到崖壁邊上去。他這樣做了，背靠著馬，馬擠著粗糙的崖壁。平時好激動的馬竟然老實多了，緊靠著石壁把頭低下來，夾在前蹄底下，眼睛里滿是恐懼。我們沒他那么大的力氣，馬也很老實，自己靠著石壁，鼻孔里喘著粗氣。狂風(fēng)卻把我們的身子向外使勁拉扯。向?qū)дf快趴在地上，我們都緊趴在濕淋淋的地上，任由狂風(fēng)從我們身體上轟隆隆碾壓過去。

趴在地上的我感覺到頭頂有些熱乎乎的癢，回頭瞧見我騎的馬正用軟軟的嘴唇輕撫我的頭發(fā)和后頸，想這東西瞧著傻，也知道安慰人，讓雨水澆濕透的身上便有了些溫暖。

向?qū)дf，雨是風(fēng)放養(yǎng)的“牛群”。風(fēng)驅(qū)趕得猛，雨也逃得快，忍一忍就停了。我們都感覺到雨是漸漸地小了，只是風(fēng)還沒歇下，空氣里還能嗅到濃重的雨腥味兒。風(fēng)小些了時，向?qū)д酒饋?，套好由于馬的掙扎而松散了的鞍繩，說都檢查下自己的馬，把繩子套緊點，前方路滑，都別騎馬上。我們也沒人想騎馬，在這條比繩子更細(xì)的山路上行走，下面就是一江渾濁的水，都沒那個膽子。還好，雨消失得很快，濃黑的陰云也淡了，陽光輕松地就沖破了云霧，射了下來，照在濕漉漉的路上，像漆了一層油樣的光滑。我們身上的衣服讓水浸透了，都想找個能曬太陽的地方把衣服曬曬。龔老師說走出這段山路再說吧。

我瞧著這么窄小的路，心里想，假如對面也來了一隊馱東西的馬，該怎么辦？我問向?qū)?，他笑了，說過去他在馬幫干的時候，常遇上這種難事。遇上了，牛馬都馱滿東西，不能后退，更不愿僵持在原地不動。這個時候就讓牲口少的那一隊扔馱謙讓，損失讓通過的那一隊補(bǔ)償。當(dāng)然了，最好能避免這樣的事發(fā)生。那個時候，每支馱隊都有前方探路的，在開闊的地方等著，對面有馱隊路過就叫停對方，把牛馬趕到開闊的地方去等待，對面的馱隊過完了，才趕牲口上路。

向?qū)肫鹆耸裁葱α?，說當(dāng)然也有不懂規(guī)矩，仗勢欺人的。他說很早的時候，有些勢力強(qiáng)大的馱隊仗著有強(qiáng)悍的后臺撐腰，把遇上的對面馱隊的馱馬和人扔下江里。那個時代，趕馬人很低賤，誰惹得起有勢力的人呀！滔滔的雅礱江水不知道吞沒了多少無辜的冤魂。

我瞧著翻滾黑浪的雅礱江水，心里涌起了莫名的驚恐。

我們牽著馬走出了山壁小路，瞧見了鋪滿暖融融陽光的生康壩子時，都激動地跳上了馬，呼喊著朝開闊的陽光田野奔去。

15．我釣到一輪血紅的太陽

回到甘孜縣上了，所有外勤組都回來了。

我最想見畢軍，就想聽聽他在東谷的經(jīng)歷，講講東谷四通達(dá)鄉(xiāng)山川地貌，是不是如傳說中一樣美如仙境，可找了一整天都沒見到他的影子。又過了兩天，隊里要準(zhǔn)備總結(jié)了，才見他很喪氣的樣子朝我走來。我叫他他也愛搭不理，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讓他變成這樣了。

我問：“東谷好玩嗎？”

他說：“就那個樣子?！?/p>

我問：“你們有啥故事，說給我聽聽？”

他臉色一下就青紫了，把我甩開后就回到屋里，把門緊緊插著，弄得我莫名其妙的。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難道去了誰都羨慕的東谷，還有不開心的事嗎？他什么都沒告訴我，就是多年后的今天，他也沒告訴我。

就在這個早晨，勘測隊解散了。我們都還沒起床，省里的人就收拾好儀器和資料，上了一輛大客車。他們走得沒影了，我們還賴在暖被窩里。我起來見到他們屋里全空蕩蕩了，有些失望地說：“我們總結(jié)會和慶功會餐都沒舉辦呢！”

據(jù)說，頭一天陳隊長為了啥事，和縣里那個分管接待的姓李的眼鏡大吵大鬧了一下午，第二天整個森林勘測隊就悄悄離開了，用轟隆隆的馬達(dá)聲來發(fā)泄怨氣。瘦小的李眼鏡對我們這些抽調(diào)幫忙的知青說：“你們中只留下四個，其他的都回自己生產(chǎn)隊里去?！?/p>

我們在縣里的森林勘測工作就這樣結(jié)束了。

我留下來了，可能是我能畫幾筆畫，留下來就是把各地調(diào)查來的一些資料匯總，然后照著地形圖的樣子，把各區(qū)鄉(xiāng)的地形地貌圖畫下來。還留了兩個女生，還有畢軍。

畢軍依然陰沉著臉，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兒。他就是不愿把東谷發(fā)生的事告訴我，我想他肯定受了挺大的冤屈，不然活潑開朗的他不會這樣。

那時年少，啥不愉快的事忘得也快。沒過兩天，畢軍就喜滋滋地找到正專心繪圖的我，說今天太陽好美喲，想帶我去雅礱江邊垂釣。

那是下午，偏西的太陽像顆成熟的橘子，橙紅鮮亮的樣子惹得我的嘴巴也有些饞了。我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最想到雅礱江邊垂釣，他竟然沒有忘記。好吧，我扔下了畫筆，把涂了一半顏色的掛圖扔到一邊，就跟著他扛著長長的釣竿朝江邊跑去了。

我們穿過土墻和石墻交雜的藏房群，到了一片開闊的壩子。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這片爛泥和雜草的河灘，會在幾十年后建成漂亮的網(wǎng)紅打卡地格薩爾王城。我們就在這片到處都是臭水洼和爛泥塘的邊上挖蚯蚓，由朽爛的草根化成的爛泥非常肥沃，把一根根蚯蚓養(yǎng)得肥肥的。

我太喜歡這片帶著魚腥味的草叢和水塘，就朝池塘里扔了塊石頭，水花剛濺起來，大群的黑脖野鴨子就飛了起來，我大叫著去追趕，畢軍慌了，把我攔了下來。他說，這里好多地方人都不敢去，都是爛泥沼澤，陷下去會死人的。我瞧著隨風(fēng)搖晃的草葉尖上，陽光一閃一閃地跳動，心想不會有他說的那樣恐怖吧？

畢軍扛起釣竿朝江邊走去，一路上又有好些雀鳥讓我們驚飛起來，吵吵鬧鬧地在濕漉漉的天空撞來撞去。

在我的記憶里，荒草深處還跳出來一幢歪歪斜斜的藏房，低矮的好像建了好多年了，木頭拼鑲的窗框都讓煙熏成焦黑了，里面?zhèn)鱽硪还晒蓯炄说臍馕?，說不清是什么味。畢軍說這是縣里修建的溫泉洗澡堂，關(guān)閉了好多年了，從來沒開放過。不過，當(dāng)?shù)厝顺３Ｇ舜胺M(jìn)去洗浴，說水很燙，能煮熟雞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從破窗戶縫隙里窺到，一個殘破不堪的水池子冒著熱氣，像底下燒著火一樣。我們在破朽的門框下瞧見一只肥大的癩蛤蟆，用棍子撥都一動不動。

來到江邊，太陽變得血紅，沉到了江水里，讓漲潮的波浪切割成一條一條的，像金色的絲帶，在水里晃動，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

我們把魚餌拋進(jìn)水里，就讓千萬條搖晃的“金銀絲線”吞沒了。我們也沒去管魚兒吞沒吞食魚餌，沉默地坐在江岸，瞧著對岸那一片讓西沉的太陽染成金黃的雪山。雪山巍峨，像極了披著金甲的武士。山的雪線下面已經(jīng)是一片枯黃了，春天的綠、夏天的艷全沒了，秋天的蕭條和枯寂，好像本來就生長在那兒。山與山的夾縫幽深黑暗，誰也不知道那條條山溝通向哪里，我們在航攝和地形圖上也沒見那里有森林的斑塊，就沒派人去那里面取樣調(diào)查了。

沉在江水里的太陽卻越加清晰，紅得像染了血，在水波里晃蕩，對面的雪山也越來越紅，艷得像朵正在蓬勃開放的巨型花朵。我眼眶里涌滿了淚水，連聲贊嘆：“好美呀，雪山好美呀！”

畢軍卻冷冷地說了句：“你沒見過奶龍山，那才雄奇壯觀，美得你只有張大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贊嘆的話?！?/p>

我瞧著一臉沉靜的他，很想聽聽他說說在東谷四通達(dá)鄉(xiāng)的經(jīng)歷，他卻把一支煙屁股塞進(jìn)嘴里，沉默地望著漸漸暗黑下去的雪山和江水，一句話也沒說。

夜悄無聲息地降臨了，不遠(yuǎn)處駐軍的號聲也響起了，像一群生著金屬翅膀的鳥撲棱棱飛來，噼噼啪啪地敲擊黑暗里流淌的江水。

那天，我們沒有任何收獲，心里卻裝得滿滿的。

多年后，這片荒涼的沼澤變成了美麗的網(wǎng)紅地，只見金碧輝煌、綠樹掩映的雄奇樓閣屋宇，水清魚躍的湖水和小溪小河，還有天南海北如云如織的信徒游客，而我們心里，依然裝著那時的荒灘爛泥，金甲武士樣雄偉神奇的雪山，還有那輪在黃昏江水里簸動的紅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