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之光普照高原。東方雪巔萌動的,是今天和明天不變的太陽。
“……雖餓不食爛糠,乃是白唇野馬本性;雖渴不飲溝水,乃是兇猛野牛本性;雖苦不拋眼淚,乃是英雄男兒本性……”巴烏繞著王堡,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默默地誦唱著《格薩爾王》,金黃色的太陽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不經(jīng)意間,巴烏抬頭看到太陽光芒里那紅得讓他激情澎湃的血液。那是王體內(nèi)涌動的血,是高原的福祉。
這里是英雄的尼多村。每一天,金黃的太陽都會從這里升起,照著王堡。
那座高高聳立的格薩爾王城堡,是尼多村的標(biāo)志。傳說,在格薩爾王時代,王的軍隊(duì)曾在尼多村大敗魔軍,為感謝王帶給世間和平,人們在村頭集資修建了一座王堡。不知經(jīng)歷多少年的風(fēng)雪,修建王堡主體的木頭已經(jīng)枯黃干裂,但仍舊倔強(qiáng)地?fù)纹鹫醣ぁM醣ふ嬷醒胛恢玫纳颀悆?nèi),供奉格薩爾王。王手持一把長長的戰(zhàn)刀,威武極了。
三個穿著紅僧衣的喇嘛小聲嘀咕著從巴烏身邊走過,巴烏隱隱地聽到三個字——紅漢人。巴烏的心猛地顫動了好幾下。尼多莊園的土登老爺曾瞪著他牦牛般的眼睛說:“紅漢人很壞呀!他們攻占昌都,燒寺廟,吃小孩子。紅漢人走過的地方,連鳥兒也無法生存!”
一個月前,巴烏曾路經(jīng)昌都。巴烏見過土登老爺嘴里的紅漢人,可他們的臉并不像土登老爺講的紅得像魔鬼呀。在昌都,巴烏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叫“解放”,紅漢人稱自己叫“解放軍”。他不理解“解放”這個詞,但他看到的是,昌都秩序井井有條,紅漢人保護(hù)寺廟,不僅不殺人不搶東西,還幫藏人治病——對了,巴烏自己還得到紅漢人的救治呢。
巴烏想向大家說說在昌都目睹的情景,但又知道大家不敢相信的。前幾天,有位在昌都解放時被俘虜?shù)牟剀娀氐侥岫啻?,說了一句紅漢人的好,立即被土登老爺抓住扔進(jìn)了地牢。
金黃的太陽仍在慢慢爬升,巴烏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路過王堡門口,他抬頭朝里面供奉的格薩爾王看去,此刻,王也正看著他——也就在這一刻,像太陽光芒一下子點(diǎn)亮王堡的早晨,一個聲音緩緩傳人巴烏的耳朵:“你是仲肯(注:說唱《格薩爾王》的藝人)!你是仲肯!”
“王的聲音!不錯,王的聲音!”巴烏體內(nèi)的血液一下子被點(diǎn)燃,“仲肯!是的,我是仲肯!”
在巴烏的家族里,他是第二個為王誦唱的仲肯。第一個是他的爺爺。
爺爺常年不在家,爺爺說他要游走高原的每個村莊,把王的英雄故事傳唱到每個人的心里。爺爺說,這是王親授的事業(yè)。那時他家在一個叫扎西崗的小村莊。爺爺剛滿二十那年,不小心掉進(jìn)滾滾的河水里。幸運(yùn)的是,他被河水沖到一個沙灘,一位白發(fā)蒼蒼轉(zhuǎn)經(jīng)的阿媽救起了他。爺爺在阿媽的帳篷里昏迷了三天三夜,說了三天三夜的胡話。爺爺說,那不是胡話!他在暈迷中看見了格薩爾王。王往他肚子里裝了很多的書,一本接一本地裝。醒來后,爺爺張口就能唱《格薩爾王》了……
偶爾,爺爺也會回到家。只要爺爺在家,年幼的巴烏就會依偎在爺爺?shù)膽牙?,爺爺拉著六弦琴,滿臉的皺紋隨著他的聲音起伏,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婉轉(zhuǎn),時而激奮,把王的英雄故事深深地植入巴烏幼小的心靈。那是巴烏最幸福的時候。
那時,巴烏心里藏著一個秘密,他想告訴爺爺,他也時常夢見格薩爾王,醒來卻不記得夢里的情景。巴烏最終沒有說,這是他心里的秘密。
巴烏記不清爺爺是哪一天走后就再沒有回來。有人說,爺爺死在從一個村莊趕往另一個村莊的路上;也有人說,爺爺死在傳唱《格薩爾王》的結(jié)束時刻。
巴烏成為仲肯,是一個月前途經(jīng)昌都到尼多村的途中。
巴烏到尼多村是因?yàn)樽楷敼媚?。巴烏是牧羊時在向陽的那面山坡看見卓瑪?shù)模楷旍o靜地坐在草坡上,看著羊兒安詳?shù)爻圆?,她亮起歌喉,比鳥兒還好聽的歌聲在純潔的藍(lán)天下飄蕩,巴烏的心像河面的波浪,一層層歡實(shí)地蕩漾。世界如此美麗動人。
巴烏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守著卓瑪。在看到卓瑪?shù)牡谝谎?,巴烏就固?zhí)地認(rèn)為她是天使,是放在心里敬仰的天使。
卓瑪是拉康莊園的農(nóng)奴。拉康莊園是土登老爺?shù)摹?/p>
一連好幾天,巴烏發(fā)現(xiàn)卓瑪再沒出現(xiàn)在那片茂盛的草坡,取代她放羊的是另一位五十來歲的阿媽。巴烏問起卓瑪,阿媽把他看了好久,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土登老爺早就垂涎美麗的卓瑪姑娘。在一個深夜,他闖進(jìn)卓瑪?shù)姆块g,將卓瑪奸污了。土登老爺?shù)睦掀糯滓獯蟀l(fā),將卓瑪狠狠地打了一頓后,下放到偏遠(yuǎn)的尼多莊園。
可惡,多么可恨?。“蜑跤袣⑺劳恋抢蠣?shù)南敕?。但是,巴烏又不得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雖然爺爺說唱《格薩爾王》,但他也僅僅是比農(nóng)奴高一等的下人。巴烏平常連見一次土登老爺?shù)臋C(jī)會都沒有。再說,土登老爺?shù)膭萘μ罅耍€巴烏也惹他不起。
“去吧,去吧。去守護(hù)你心里的天使吧?!壁ぺぶ校粋€聲音傳人巴烏的耳朵里,驅(qū)使他往尼多村趕去。一路上,白天巴烏滿腦子都是卓瑪?shù)纳碛?,晚上又總是夢見格薩爾王,只是醒來時,他依然不記得夢里的情景。
那天,巴烏路過一個山崖。前面不遠(yuǎn)就是昌都城,過了昌都城還有百十來里地就到尼多村了。此時的巴烏已經(jīng)看見卓瑪在前方向他微笑地招手……一塊碗大的石頭從山崖突然掉落下來,他也沒有一丁點(diǎn)的發(fā)覺。
那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額頭。倒在地上的巴烏看見自己的鮮血流了出來,在太陽紅紅的映照下是那樣耀眼。接著,在太陽深處,在那些紅色的光環(huán)中,格薩爾王乘著戰(zhàn)車而來。
在巴烏跟前,王從戰(zhàn)車上走下來,扶起巴烏,朝著巴烏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是接見自己的一名戰(zhàn)士。站起身來的巴烏再次看到頭頂那紅得如血的太陽。
巴烏的腦海浮現(xiàn)出卓瑪?shù)纳碛?。王看見了,笑著說:“沒錯,卓瑪是天使,是大神派來美麗人間的天使?!卑蜑跫鼻械卣f:“可是……”
王用手勢打斷了他的話:“她永遠(yuǎn)是天使?!卑蜑醯男臍g快地跳動,王說出了他的心里話。無論發(fā)生什么,卓瑪永遠(yuǎn)都是天使。
王笑了,拉著巴烏坐在他身邊,說:“我知道你爺爺……”
三天三夜,巴烏一直在做一個長長的夢。夢里,他與格薩爾王促膝長談。
其實(shí),在現(xiàn)實(shí)中,是一位轉(zhuǎn)經(jīng)的老阿媽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老阿媽想扶起他,卻沒有那么大的力氣。這時,老阿媽看見一行解放軍——土登老爺嘴里講的紅漢人。解放軍給巴烏打了一針?biāo)?。后來,巴烏才知道,那針荮叫盤尼西林,非常珍貴,連他們生了重病也舍不得用。
巴烏終于醒來,與以往做夢不同的是這次醒來,他能清晰地想起與格薩爾王一起暢談的情景,連王講話時嘴角微微上翹的模樣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直守在他身邊的老阿媽帶著期冀的眼神望著他:“醒了?”
巴烏張了張嘴,一開口卻是:“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間世上各種紛爭,下面地獄完成業(yè)果……”他會唱《格薩爾王》了!巴烏既驚詫又欣喜,他按捺不住心頭的激蕩,接著唱了出來。
巴烏在病床上唱著《格薩爾王》,唱得心魄激蕩:“那莽莽的草灘樹茂密,我就出生在古沙草里。父親是梵天的神馬,母親是龍王的寶駒。我頭像摩尼寶珠放光輝,我耳像機(jī)靈哨兵探前敵,我眼像金星從山頂升起,我頸一伸像絲綢垂下地。我上身長滿羽翎像飛鳥,我尾巴如懸崖瀑布瀉千里。今天我呼喚上師本尊和空行,幫助我把穆雅雪山來開啟……”
老阿媽激動不已,說:“這三天來,我一直以為你在說胡話,原來,你與王在一起交談呢!”說著,老阿媽慟哭地跪拜在地,“王啊,請戰(zhàn)勝魔鬼,賜給我們光明吧?!?/p>
“王說,你的名字叫巴烏,你會成為真正的巴烏?!?/p>
巴烏剛出生時,爺爺正在異地他鄉(xiāng)唱著《格薩爾王》的“英雄降生”部分。爺爺聽到了他新生的哭聲,順著他的哭聲一路往家趕。第五天后,爺爺趕回了家,抱著他取下“巴烏”的名字。
“巴烏”在藏語里就是“英雄”的意思。
2
巴烏望著夜空,那彎彎的月亮,多像王乘坐的戰(zhàn)車,那一顆顆閃爍的星星,多像王的一個個戰(zhàn)士。早晨,巴烏在王堡前聽到了王的聲音,他的血液一直激情地奔涌。他聽到了王的號令,像一名戰(zhàn)士時刻準(zhǔn)備著沖鋒。
不經(jīng)意間,巴烏的目光轉(zhuǎn)向尼多莊園。卓瑪姑娘天使般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來到尼多村已經(jīng)一個月了,他還沒見過卓瑪一眼。他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能見到她呀!
月光朦朧地照在巴烏堅(jiān)毅的臉上。巴烏微閉眼睛雙手合十:“王啊,請把天使送到我身邊吧。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災(zāi)難,請讓我見到她。好嗎?”
祈禱完,巴烏睜開眼睛,他真的看見了卓瑪。
不遠(yuǎn)處,卓瑪正用她美麗的大眼睛看著他。巴烏驚訝地不相信地扭頭看了看周圍,確定真是卓瑪時,巴烏倒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想說話,卻張不開嘴;他想走近卓瑪,卻邁不開腿。
卓瑪輕輕地走到巴烏面前,一股少女的幽香鉆進(jìn)了他的鼻孔。身為仲肯的巴烏頭腦中浮現(xiàn)《格薩爾王》里稱頌王妃珠牡的贊詩來:“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駿馬,她后退一步能值百頭肥羊;冬天她比太陽暖,夏天她比月亮涼;遍身芒香賽花朵,蜜蜂成群繞身旁……”
“我知道你,”卓瑪輕輕地說。
“???”巴烏茫然地看著卓瑪。
“我曾在夜里做過無數(shù)個有你的夢。”卓瑪?shù)难劬锷涑龌鹨粯拥臒崆?,“也許在前世,我們就是愛人是夫妻。你知道嗎?莫郎切波(注:藏族的祈禱節(jié))那天,我在王堡磕了九百九十九個頭,祈求王給我一個巴烏,讓他帶著我脫離這地獄般的生活!昨天晚上,王托夢告訴我,說你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你真的出現(xiàn)在了這里!啊!你就是王賜給我的巴烏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卓瑪?shù)臒釡I滾燙地流了下來,她義無反顧地?fù)溥M(jìn)巴烏的懷里。巴烏用他寬闊厚實(shí)的胸膛接納了她。
巴烏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巴烏覺得自己真像巴烏。
卓瑪說:“帶我離開這個惡魔般的世界吧,去過比糖還要甜的日子……”
“糖?啊,糖!”巴烏看著卓瑪。糖可是一個稀罕物,那是土登老爺那樣的人才吃得上的。糖是甜的,但是,糖該是怎么個甜法呢?
一朵巨大的黑云悄無聲息地飄了過來,將天上的月亮遮蓋住了,整個天空被壓得低低的。巴烏愣愣地看著那朵云。卓瑪順著巴烏的目光也看見了那朵黑云,慢慢地從嘴里吐出一句:“好大的黑云,像魔!”卓瑪身子猛地一個戰(zhàn)栗,一把抓住巴烏的胳膊,“快離開這個地方!明天這里有天大的事兒要發(fā)生!”
“天大的事兒?”巴烏看著卓瑪。卓瑪不安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土登老爺家來人了,是巴旦活佛。我去給他們倒酥油茶,意外聽到他們在密謀一件驚天的大事!”
“什么驚天的大事兒?”巴烏緊緊地抓住卓瑪?shù)母觳病?/p>
卓瑪說:“在門口,我聽到土登老爺對巴旦活佛說:‘把他們引到王堡,只要進(jìn)了王堡,就叫他們……’‘那是丹增大活佛為我們引薦的。’巴旦活佛遲疑著說,‘他們是醫(yī)生,是來為我們治病的?!撸 恋抢蠣斨刂氐睾叱鲆宦?,‘那丹增大活佛就是一棵吉祥樹結(jié)下的壞果子!
巴烏到達(dá)尼多村后才知道,土登老爺十天前來到了尼多莊園。土登老爺?shù)睦登f園像一座大城堡,可以裝下五個尼多莊園。巴烏一直以為,土登老爺放下豪華舒適的拉康莊園來到偏遠(yuǎn)的尼多村,也因?yàn)樽楷?,現(xiàn)在看來,事情可不簡單呀。
“巴旦活佛的嘴動了動,遲疑地說:‘可是,從昌都那邊傳來的消息,說……再說了,這次來的人都是醫(yī)生,他們中還有幾位是女醫(yī)生,是丹增大活佛陪同他們一起來的?!?/p>
“啪!土登老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酥油燈差點(diǎn)從桌上跳了下去。土登老爺朝巴旦活佛吼道:‘不要忘了,是誰每年給你們寺廟布施青稞酥油的?是誰每年給你們捐獻(xiàn)一萬多兩藏銀的?’
“巴旦活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低下了頭。土登老爺哼哼兩聲,朝巴旦活佛狠狠地說道:‘你雖然已經(jīng)帶信給丹增大活佛讓他們?nèi)ネ醣?。但是,以防萬一,你必須把他們引入王堡!’”
“王堡,那是王堡??!”巴烏喃喃地說道。
卓瑪說:“土登老爺說了,正因?yàn)槭峭醣ぃ胚x擇在那里動手。因?yàn)橥跏俏覀兊耐酢M跬覀冊谝黄?!?/p>
“不——我們是兄弟,是一家人!”巴烏抬起頭,又看見了那魔一般的黑云,心莫名地有些慌亂。巴烏忙收回目光,卓瑪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巴烏想躲開卓瑪?shù)难劬Γ呀?jīng)遲了,他透過卓瑪焦灼的眼睛看到她內(nèi)心的膽戰(zhàn)。
卓瑪?shù)暮ε伦尠蜑跣奶?。他想也沒想地對卓瑪說:“走,我?guī)汶x開這個地方!”
卓瑪一聽這話,雙手緊緊地抓住巴烏的手,巴烏也緊緊地抓住卓瑪?shù)氖?,轉(zhuǎn)身往王堡那邊跑去。王堡后面有一條通往村外的小路。
“仲肯——你是仲肯!”一股聲音從背后悠悠傳來。
王的聲音。巴烏驟地停住腳步,王已經(jīng)授予他使命,這個時候他怎么能走呢?巴烏回過頭去,他再次看見了頭頂那朵黑云,耳邊響起剛才卓瑪?shù)脑拋恚骸昂么蟮暮谠疲衲?!?/p>
王說:“世間本來沒有魔,魔都是從人心里跑出來的?!?/p>
魔?魔!巴烏的心一沉,頭腦里閃現(xiàn)出格薩爾王降服姜國魔王薩丹的故事??墒牵粫r間,那些唱詞在他頭腦里被堵塞似的,無論巴烏怎樣甩腦袋,就是唱不出一個字來!
“天啦!”巴烏失聲喊了出來,“一個仲肯居然忘了王的唱詞!這是怎么啦?”
巴烏抬頭想問問王,或者說,他想向王懺悔。巴烏看見那團(tuán)巨大的黑云突然撕裂開一個口子,那輪慘白的月亮在他的眼里劇烈地跳了幾下。巴烏的心也跟著顫抖地跳了幾下。
巴烏站住了腳步,再次將目光投向頭頂那朵黑云。黑云里,一股股黑流涌動,像來自魔國的一支支軍隊(duì),瘋狂地嘶叫著……
也就在這個時候,巴烏突然感到眼睛有了一股不可控的魔力,它能無限延伸,穿透黑云,穿透山峰,看到他想看到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百里地外的昌都,夜色里的昌都城是那樣靜謐安詳、和諧美好。
巴烏知道,王正在授予他力量。他是區(qū)別于其他仲肯的仲肯。
巴烏問:“我英勇的王啊,你為什么不讓我跟爺爺一樣,頭戴仲廈(注:說唱藝人頭戴的四方形帽子),手抱六弦琴,走遍每個村莊去傳唱你?”
王說:“在這場文明的戰(zhàn)爭中,你將以另一種方式傳唱?!?/p>
3
天還沒亮,卓瑪姑娘失魂落魄地又回到尼多莊園。巴烏凝聚眼神——巴烏的眼睛現(xiàn)在能看到他想看到的地方——他看到回到尼多莊園的卓瑪姑娘是多么失神落魄地坐在羊圈里,巴烏的心被什么東西撕裂了似的,痛。
巴烏是能夠把卓瑪送走的,讓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是,他不能。他不僅是王親授的仲肯,而且是區(qū)別于其他仲肯的仲肯,他的特殊使命即將開始,他不能離開!
巴烏不走,卓瑪也不肯離開,只是在嘴里喃喃地念道:“巴烏,巴烏,我的巴烏……”
黑云在集結(jié),沉沉地懸掛在尼多村上方,張著黑森森的大口,要把整個村莊都吞噬了似的。
巴烏輕輕地轉(zhuǎn)過頭來.朝著山那邊望去。他知道,他們該來了。
那條鑲嵌在山間的小路,像一條暴突的青筋,一行移動的黑點(diǎn)在慢慢地蠕動。巴烏凝聚眼神,山路拉近了,黑點(diǎn)變大了。七名身著綠軍裝的解放軍在丹增大活佛的帶領(lǐng)下,背著紅“十”字藥箱,朝著尼多村的方向走來。
一行人默默無語。走在最前面的是丹增大活佛,那是人們無比尊敬的大活佛呀。能見上他一面,是一生的殊榮呢;能得到他的摸頂加持,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這時,丹增大活佛的嘴動了動,聲音居然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傳人巴烏的耳朵:“你們無償給尼多村人看病,他們會十分感謝你們的?!?/p>
“不用謝,我們黨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wù)。”領(lǐng)頭的解放軍長得一張國字臉,兩道劍眉,炯炯有神。不知咋的,一見到國字臉,巴烏就感到無比親切。
“為人民服務(wù)!我聽五世格達(dá)活佛講起過……”丹增大活佛雙眼瞬間黯淡了下來,“可是……他現(xiàn)在要是能看到解放后的昌都,他一定會欣慰的!”
國字臉凝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格達(dá)活佛在昌都解放前,主動前往昌都勸和卻被害身亡。他為昌都解放獻(xiàn)出了年輕的生命,所有人都會記住這位愛國愛教的高原英雄,他必會名垂青史!”
丹增大活佛看著國字臉,微笑著說:“格達(dá)活佛三十年代就曾支持經(jīng)過康區(qū)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每次向我提到這段往事,他都會說,只有中國共產(chǎn)黨才是我們的救星。格達(dá)活佛去昌都勸和之前,曾對我說,他聽到了高原大地激動的心跳,聽到了雅魯藏布急切的呼喊,聽到了喜馬拉雅狂熱的向往……”
國字臉盯著丹增大活佛,嘴動了動,卻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他雙手合十,朝著丹增大活佛致謝。丹增大活佛也雙手合十朝國字臉還禮。
回過頭來,丹增大活佛扭頭望了望尼多村的方向,他的臉上雖然還帶著微笑,內(nèi)心卻無比焦慮。這一次他帶解放軍到尼多村,雖然與巴旦活佛商討過,但是土登老爺十天前來到了尼多村。土登老爺來了,這事兒一下子就變得復(fù)雜了。丹增大活佛是見識過土登老爺兇殘一面的……
“今天我斟滿美酒,獻(xiàn)給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祝福我的朋友呀,吉祥如意扎西德勒呀索……”
一陣藏語的歌聲在寂靜的山間飄起,清亮,天籟一般。巴烏定睛一看,唱歌的是一位穿軍裝的藏族姑娘。巴烏的心猛然有些激蕩,這首歌他曾聽卓瑪唱過。那位唱歌的藏族姑娘也讓巴烏感到無比親切。路過昌都時,巴烏就曾看到好些穿著軍裝的藏族姑娘,她們的臉上露出無比幸福的神色。
一曲結(jié)束,丹增大活佛忍不住夸道:“卓瑪,你唱的歌像鳥兒一樣好聽。”
啊,她也叫卓瑪!巴烏更加興奮了。
旁邊還有三四個漢族女兵,她們圍在軍裝卓瑪身邊,七嘴八舌地夸獎她:“卓瑪,你們藏族姑娘唱歌是不是都這么好聽?卓瑪,你教我們唱歌吧……”
軍裝卓瑪又亮開喉嚨,這次唱的是漢語歌曲:“我是中華一個兵,來自苦難老百姓,打敗萬惡的日本鬼,消滅反動蔣匪軍……”同行的其他四位女兵高興地跟著她齊聲唱了起來。她們的歌聲如青春一樣靚麗,像融化后的雪水在山澗流淌。尤其是一個扎著馬尾巴的女兵邊唱邊調(diào)皮地踢著路邊的石頭。巴烏的腦袋里不由得冒出一個想法,要是天使卓瑪也穿上軍裝,加入她們的隊(duì)伍里一起唱著歌兒,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兒呀。
想到天使卓瑪,巴烏又把目光投向尼多莊園。
尼多莊園,一個家丁飛快地跑進(jìn)莊園大堂,向土登老爺匯報(bào)道:“還有五里地!”土登老爺一聽,鼻孔里重重地嗯出一聲,鐵青著臉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圈后,停下腳步冷冷地說:“去通知巴旦活佛吧?!?/p>
家丁得令,飛快地跑出門去。
土登老爺背著雙手站在窗口,死死地盯著王堡的方向。
靜悄悄地,從內(nèi)室走出兩男一女來。兩個男人都穿著藏青色的藏袍,腰間掛著藏刀。緊隨其后的女人穿著紅色藏袍。三人默默垂手站在土登老爺?shù)纳砗蟆?/p>
巴烏心里一驚,他知道這三人,是土登老爺在拉康莊園最得力的打手。壯的叫洛桑,矮胖的叫扎西。有傳言說野狗見了洛桑和扎西,都會嚇得夾著尾巴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女的名字叫曲尼旺姆,別看曲尼旺姆是個女人,心卻比烏鴉還要黑。他們?nèi)耸裁磿r候來到尼多村的?這尼多村還會有天日嗎?
“來了?”土登老爺后腦袋像長了眼睛。洛桑小心翼翼地上前回復(fù)道:“來了。
土登老爺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三人,朝門口喊了一聲:“進(jìn)來吧。”門口走進(jìn)來一個仆人,手里捧著三套喇嘛服,恭恭敬敬地放在桌面上,又退回到屋外。
“穿上吧?!蓖恋抢蠣斦f。
三人看懂了土登老爺?shù)男乃?,扎西小心翼翼地說道:“巴旦活佛……”
土登老爺輕輕地一揮手,扎西便把嘴里的話又吞回了肚子。土登老爺說:“不要指望他。只要他們進(jìn)了王堡,巴旦活佛也就是脫了青稞籽的草,割了扔掉就是了!”
三人很快換好了喇嘛服,洛桑和扎西把藏刀藏在了喇嘛服里。洛桑和扎西出了尼多莊園,朝著王堡的方向走去。曲尼旺姆則先來到莊園的下房,把幾個下人叫了過來。
其中,就有卓瑪姑娘。
巴烏的心猛然狂跳起來。巴烏使勁地按住他的胸膛,那顆心卻一意孤行地仍想要跳出來似的。
與卓瑪同行的還有兩男兩女,其中一個是只有十歲的小女孩羅布央金。他們都是任人宰割的農(nóng)奴,低著頭跟在曲尼旺姆后面。曲尼旺姆帶著五人出了尼多莊園,朝著王堡的方向走去……
“不要去——”情急之下的巴烏朝著卓瑪?shù)姆较蚋吆傲艘宦?。隨著這一聲喊,巴烏聽到“撲”的一聲,感覺自己的心猛然跳出胸膛來,一下子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但是,卓瑪聽不到他的聲音。巴烏能看到很遠(yuǎn)的地方,這是王授予他的,但是王沒有授予他聲音的力量。巴烏的這一聲喊叫被風(fēng)無情地吹散在空氣中。巴烏感到自己的無力,仰起頭來,從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吼聲:“啊——”
巴烏又看到了頭頂那朵壓得低低的黑云,黑云死死地籠罩在尼多村的上空。丹增大活佛帶領(lǐng)著解放軍朝著黑云的方向走來。巴烏著急起來:“丹增大活佛啊,你抬頭看看天,看看天呀!”
“不行!我得去攔住他們!”巴烏這樣想著,快步向村頭跑去。
村頭有一個山坳。爬上山坳,就可以清晰地看清整個王堡。遠(yuǎn)遠(yuǎn)地,丹增大活佛和解放軍正朝這邊走來。他們沒有再說話,軍裝卓瑪也沒有再唱歌。也許是山路走多了,他們都有些氣喘。巴烏希望他們能休息一會兒,但他們沒有,依然堅(jiān)定地朝這邊走來。
巴烏邁開步子,大步朝他們走去。他們看見了巴烏。
“急著走路的小伙子,是你打的酥油茶忘了放鹽嗎?”丹增大活佛朝巴烏喊道。旁邊的解放軍也將目光齊聚在他身上。巴烏頓時感到心底涌出一股力量,在全身激流一般奔流。
巴烏挺起胸膛,邊走邊張開了嘴:“嶺大王呵聽我講,保護(hù)神呵聽我講,上溝來了一條狼,下溝來了一條狼,那邊的中溝里,也來了一條狼……”
其實(shí),巴烏張口是想直接告訴大家不要去王堡!土登老爺已經(jīng)在那里埋伏了惡狼一般的人。哪知巴烏一張嘴,《格薩爾王》的唱詞卻脫口而出:“無腳的怪物跑得快,無形的怪手伸出來。這個草灘好像人皮鋪展開,那個荒山好像心肺堆起來,這個海子好像血水在沸騰,那個樹兒好像僵尸站起來。這樣的鬼地方,真把人嚇壞……”
這段《格薩爾王》的唱詞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但巴烏卻看到國字臉茫然而詫異地看著他——國字臉還不是太聽得懂藏語,尤其是這樣的藏語唱詞。巴烏只得把目光投向丹增大活佛。
丹增大活佛果然是一個大活佛。巴烏雖然沒有頭戴仲廈、手抱六弦琴,但他聽出了巴烏唱的是《格薩爾王》。這時候一個仲肯的出現(xiàn),還誦著這樣的唱詞,丹增大活佛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丹增大活佛的目光越過巴烏朝尼多村的方向看去,他看見了那朵一動不動地壓在尼多村上空的黑云,讓人窒息。
丹增大活佛扭頭看著國字臉,遲疑地說道:“一場暴風(fēng)雪好像要來了……”
“無論多大的風(fēng)雪,也阻止不了我們的腳步!”國字臉堅(jiān)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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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闊天空無邊際,烏云滾滾來侵襲,若不用疾風(fēng)吹散它,日月會被它遮蔽……”王說,“那時將黑云籠罩,將血雨腥風(fēng)。戰(zhàn)斗吧,我的巴烏?!?/p>
那籠罩在尼多村上空的黑云,暗流瘋狂地涌動,像一群群魔軍張著猙獰的血盆大口,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嘶叫……遠(yuǎn)遠(yuǎn)地.巴烏看著丹增大活佛帶領(lǐng)那一行解放軍走進(jìn)黑云下面,走進(jìn)王堡……
進(jìn)入王堡之前,丹增大活佛是有過遲疑的,他沒有見到巴旦活佛。解放軍在王堡為大家看病,是巴旦活佛托信告訴他的。他還說會妥善安排好一切的。但在王堡前,丹增大活佛四下尋找卻不見他的蹤影。巴旦活佛會不會在王堡里忙著呢?丹增大活佛這樣想著,一步跨進(jìn)了王堡,里面依然空空如也。正疑惑之間,國字臉也一步跟進(jìn)了王堡。
王堡內(nèi),王的雕像高高聳立,王右手握著長刀,靠著戰(zhàn)馬威風(fēng)凜凜地站立。
猛然間,像被人推了一把,巴烏一個激靈。在村頭,巴烏沒有阻攔住丹增大活佛和解放軍的腳步,但怎么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進(jìn)王堡走進(jìn)陷阱呢?王把使命交給他,他怎么能如此輕率?巴烏著急地朝著王堡跑去。
接著,巴烏又看到讓他更為著急的一幕,曲尼旺姆帶領(lǐng)卓瑪姑娘等五人走進(jìn)了王堡。巴烏猛地感覺自己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鞭打了一下,血淋淋地痛。
是軍裝卓瑪接待了天使卓瑪,軍裝卓瑪滿臉笑容,伸手去拉天使卓瑪?shù)氖?。雖然兩人都是藏族姑娘,但天使卓瑪仍害怕得緊,把手背到后面,扭頭去看旁邊的曲尼旺姆,曲尼旺姆卻把腦袋扭向一邊去了。天使卓瑪只得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軍裝卓瑪,卑微地把頭低了下去。
軍裝卓瑪又滿面微笑地走到羅布央金面前,蹲下身子,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來,遞到羅布央金的面前。羅布央金睜大眼睛,不相信地盯著軍裝卓瑪,軍裝卓瑪朝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羅布央金遲疑地伸出了手,卻很快又停住了,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使卓瑪,天使卓瑪不知所措地看著羅布央金。軍裝卓瑪笑了一下,用藏語說道:“我們是姐妹?!闭f著抓住羅布央金的手,把糖塞進(jìn)她的手心。羅布央金立即緊緊握住它,圓圓的大眼睛里閃動著淚花。
一扭頭,軍裝卓瑪看到天使卓瑪吞了兩下口水,會心地走到天使卓瑪面前,從口袋里又掏出一顆糖來,遞到她面前。天使卓瑪遲疑著伸手接住了,輕輕地說:“突及其(藏語謝謝)?!?/p>
其他三名農(nóng)奴也圍了上來,軍裝卓瑪朝馬尾巴點(diǎn)了點(diǎn)頭。馬尾巴走上前來,摸出三顆糖,他們伸手接住緊緊握在手中,露出難得的笑容。
丹增大活佛走到曲尼旺姆面前問道:“巴旦活佛呢?”曲尼旺姆裝作驚訝的樣子:“巴旦活佛沒有告訴你嗎?土登老爺找他有事兒呢,很快就會來的。”丹增大活佛說:“巴旦活佛不是說他組織了好些喇嘛和村人來看病的嗎?”曲尼旺姆說:“對,我們就是他安排來的,其他人可能……”曲尼旺姆的目光落在穿著軍裝威風(fēng)凜凜的國字臉身上,住了口。
國字臉走到丹增大活佛走面前:“我們開始吧?”丹增大活佛看了國字臉一眼,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國字臉一揮手,解放軍把藥箱放在地上,開始忙活起來。不經(jīng)意間,國字臉抬起頭來,透過屋頂上的一條縫隙,看見了那朵巨大的黑云。他愣愣地看了足足有十秒鐘,又扭頭看了一眼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的身上,喃喃地說:“風(fēng)雪要來了,要來了……”
“快跑呀,快跑呀——”巴烏急切地喊道,可他離王堡還有好長的一段距離,無論他怎么喊,聲音一出口就被山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巴烏加快了腳步。
這時,天使卓瑪舉著糖小心翼翼地走向丹增大活佛。見到丹增大活佛,天使卓瑪一直很激動。作為農(nóng)奴的她,這樣近距離見到丹增大活佛的機(jī)會恐怕一生也沒有。她在心里斗爭了好久,終于橫下心來,舉著糖——她此刻最珍貴的東西了,大著膽子朝丹增大活佛走了過去,祈求大活佛為她摸頂加持。
丹增大活佛看到面前的天使卓瑪,口里念念有詞,慈愛地伸手為天使卓瑪摸頂加持。之后輕輕地說道:“去找瑪米(藏語兵)看看吧。”天使卓瑪恐慌地后退兩步:“我沒病,我沒病的啊?!钡ぴ龃蠡罘鹦α诵Γ骸叭グ??!碧焓棺楷斶@才輕輕地朝丹增大活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天使卓瑪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知道“天大的事兒”的她剛剛在來王堡的路上,總感覺自己在走向地獄!她一直想找機(jī)會逃跑??墒?,她是農(nóng)奴,這由不得她。在曲尼旺姆面前,她更沒有逃跑的機(jī)會。終于來到王堡,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見到丹增大活佛,并得到丹增大活佛的摸頂加持。她覺得這一趟來得太值了!即使現(xiàn)在讓她死去,她也無怨無悔。
看到天使卓瑪?shù)玫降ぴ龃蠡罘鸬拿?,其他三位農(nóng)奴也學(xué)著天使卓瑪?shù)臉幼?,舉著糖走向丹增大活佛。只有十歲的羅布央金看了看手里的糖猶豫一下,但很快也舉著糖跟了上來。丹增大活佛都一一給他們摸頂加持。當(dāng)然,把他們遞上來的糖又推回他們的手中。他們太開心了。
誰也沒有注意,曲尼旺姆已經(jīng)溜出了王堡,并把王堡的門悄悄關(guān)了起來……
天使卓瑪走到軍裝卓瑪面前,軍裝卓瑪微笑著叫她坐下。天使卓瑪驚詫地看著軍裝卓瑪,不敢坐下。身為農(nóng)奴的她,哪有坐下的資格?她扭頭看了一眼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朝她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天使卓瑪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軍裝卓瑪面前。
巴烏朝著王堡的方向飛奔,一種神圣的使命如奔騰的血液在他體內(nèi)流淌。他的腳步越來越快,他甚至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但是,事情發(fā)展得太猝不及防了。
“起火啦!不得了啦!王堡起火啦!”如平地里突然卷起的風(fēng)暴。是扎西扯著嗓子的聲音,
果然,王堡那邊,一股濃煙已經(jīng)躥起,直向那朵巨大的黑云沖去。濃煙流到黑云下面,在那朵巨大的黑云下面凝聚、擴(kuò)散、融合,成為更加強(qiáng)大的黑森森的魔軍。
“紅漢人來啦!”扎西仍舊大叫,“紅漢人燒王堡啦!”
緊接著,洛桑從一個山崖拐角處站了出來,大叫道:“不得了啦!巴旦活佛被殺死啦!被穿軍裝的紅漢人殺死啦!”
扎西和洛桑這一前一后的叫聲,病毒般在尼多村的空氣中傳開來。
幾個喇嘛和一些村民趕到洛桑身邊,看見倒在血泊中的巴旦活佛,立即咬牙切齒地咒罵開來。洛桑身上的喇嘛服遮掩了他的身份。大家不會想到一個喇嘛膽敢去殺害巴旦活佛。洛桑大聲地說道:“我親眼看見的,是兩個穿著軍裝的紅漢人殺了巴旦活佛。他們現(xiàn)在在王堡,走呀,報(bào)仇去!”
等待已久的土登老爺從尼多莊園里沖了出來,他舉著一把長長的藏刀,朝著還在張望的人們叫道:“圍住王堡!抓住紅漢人,抓住兇手!”
人群的憤怒已經(jīng)被點(diǎn)燃了,他們跟著土登老爺,舉著藏刀,吼叫著,朝王堡圍了過來。
此刻,唯一進(jìn)入王堡的那道門早已被堵住了。門外不僅被一根大大的木棒橫頂住了,曲尼旺姆還不斷地抱起石頭去堵門口,門口下方石頭堆積石頭,把門生生地堵死了!丹增大活佛、國字臉、解放軍以及天使卓瑪?shù)榷急焕г诹送醣ぁM醣だ餆熿F彌漫,把所有人都嗆得咳嗽成一團(tuán)……
羅布央金嚇得哭出了聲,立即就被煙霧嗆得直咳嗽!軍裝卓瑪見狀跑了過來,一把將她抱在懷里,用濕毛巾捂住她的鼻子,羅布央金這才稍稍平息了一些。軍裝卓瑪立即被嗆得咳嗽不止。天使卓瑪更是驚恐,蜷縮著身子躲在墻邊,像一只無助的小兔子。三個男農(nóng)奴對著那道紋絲不動的門,又是踢又是推,最后泄了氣地絕望大哭。
丹增大活佛倒挺鎮(zhèn)靜,手握佛珠,念念有詞。
國字臉帶領(lǐng)其他三名男軍人,依然使勁地撞擊王堡的門。國字臉用手去捶門的上方。橫木在中間,石頭在門的下方,上方是空的,國字臉跳起腳使勁地捶門,門卻只是微微地震抖了兩下。
屋子里,濃煙滾滾,伴隨無法阻攔的恐懼,彌漫了整個空間。
人群在土登老爺?shù)膸ьI(lǐng)下,將王堡圍了個水泄不通。洛桑、扎西和曲尼旺姆站在土登老爺?shù)呐赃叀?粗M(jìn)出王堡的門已經(jīng)被堵死,土登老爺露出得意的微笑,轉(zhuǎn)身對人群說:“今后我會出錢給大家修建一個更大更雄壯的王堡。這里,是我們的土地,我們守在這里,讓闖入的惡魔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只要是紅漢人,出來一個,殺一個!’
人群舉著藏刀,義憤填膺地叫道:“殺!殺!殺!”
“天空云彩滾動時,蒼龍怒吼震大地,毛驢仰天高聲喊,想與蒼龍比高低,不自量力真可鄙……”
在人群喧囂的躁動中,巴烏的這段唱詞,卻如晴天里的響雷滾來。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風(fēng)輕輕地吹動王堡前經(jīng)幡的聲音。
人群中不由自主地閃出一條一人寬的道路來,道路盡頭站著巴烏。人群面面相覷,露出驚詫的表情,包括土登老爺。
“巍峨的雪山高聳立,雄獅揚(yáng)鬃威無比,村頭野狗搖尾巴,想與雄獅比高低,不自量力真可鄙……”巴烏邁著矯健的步子從驚詫無比的人群中走過,連土登老爺也愣愣地看著巴烏從他面前走過。狂勁的風(fēng)吹來,巴烏身上的藏袍被風(fēng)吹起,旗幟一般飄揚(yáng)。巴烏想,王英勇地沖進(jìn)敵陣時,應(yīng)該也是這副模樣吧。
巴烏站在土登老爺和村民的面前!巴烏感覺自己像王一樣高大。
巴烏掃視了一下人群,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他急切地想要告訴所有人真相,這一切都是土登老爺?shù)年幹\,但話從嘴里吐出來,卻成了:“大山不管有多高,總是屹立在藍(lán)天下;江水不管有多長,總是流淌在橋梁下;奔馳飛快的千里馬,總是被壓在鞍子下;兇悍的木古大力臣定會踏在嶺軍腳底下……”
最先看出巴烏是仲肯的是土登老爺。他的內(nèi)心一陣激動,轉(zhuǎn)身向人群大聲說道:“看見了吧?王的使者來了,不——王來了!正帶領(lǐng)我們驅(qū)逐紅漢人,驅(qū)逐惡魔……”
巴烏的誦唱聲戛然而止。
土登老爺扭頭看著巴烏。巴烏的眼睛里射出箭一般的目光,嚇得土登老爺一個后退。巴烏正氣凜然地朝著土登老爺唱道:
“人找死才到夜叉門前,蟲找死才爬到螞蟻洞邊!”
誰都能聽出巴烏這句唱詞所指。土登老爺驟然間變得兇猛起來,朝旁邊的洛桑使了一下眼神。洛桑心領(lǐng)神會,抄起木棍,朝著巴烏狠狠地?fù)]打過去……
黑云肆虐,風(fēng)起云涌。
5
響自骨頭破裂的痛,漫過一場遲到的雪。
巴烏躺在血泊中,大腿在流血,腦袋在流血,嘴角在流血……血紅的世界。只有那朵巨大的像要將整個天地都吞去的云異常地黑,連鮮血的顏色也染不了的黑。
看到土登老爺帶領(lǐng)人群把王堡圍了個水泄不通,巴烏憑一己之力想告訴人群真相,救出丹增大活佛和解放軍。但是,巴烏剛剛才揭露土登老爺?shù)年幹\,就被土登老爺指使洛桑兩記木棍打倒在地。
第一記木棍是打在巴烏膝蓋上的,巴烏聽到膝蓋骨悶裂的響聲,一陣刺痛迅速鉆進(jìn)了他的五臟六腑,巴烏痛得彎下了腰;第二記木棍是打在巴烏腦袋上的,巴烏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便栽倒在堅(jiān)硬的地上。
接著,扎西狠狠地一腳踢中巴烏的小腹,巴烏痛得“啊”的—聲竄向喉嚨。幾乎是同時,曲尼旺姆—腳正中他的下顎。巴烏張大嘴倒吸一口冷氣,與竄向喉嚨的“啊”猛烈相撞,抵消。巴烏的喉結(jié)顫了顫,蜷縮在地上。
土登老爺朝蜷縮在地上的巴烏狠狠地說道:“壞樹不長果子,好鳥不歇枯枝?!?/p>
巴烏雙眼直冒金星,他仍堅(jiān)持著張嘴,他是王的仲肯,他不能停下他的誦唱……終于,他喊出了聲音:“嗡——”
嗡——這分明就是天地源起時的聲音,更是六弦琴誦唱《格薩爾王》最初的那聲音弦。巴烏的腦子立即清涼起來,像突然開了智門,格薩爾王降服姜國魔王薩丹的唱詞像聽到口令的士兵,一下子排列得整整齊齊,前后有距離,左右有間隔。
巴烏忍著渾身的疼痛坐了起來。他要誦唱——無論身體如何疼痛,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誦唱!這是仲肯的職責(zé),更是使命。
“嗡——最近處的那座山,猶如沙彌持香在案前,此山叫作什么山?”“嗡——小沙彌持香是印度的檀香山!”
“嗡——平展的巖層豎向天,好像旗幟迎風(fēng)展,此山叫作什么山?”“嗡——旗幟疊舞是娃依威格拉瑪山!”
巴烏驚訝地看見,他念出第一句唱詞,頭頂那朵巨大的黑云像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被驅(qū)散。是的,巴烏每唱出一句唱詞,黑云就被驅(qū)散一點(diǎn)。巴烏頓時異常激動,他不斷啟動嘴唇,唱詞一聲一聲地傳出來:
“嗡——仙女頭戴杏黃帽,彩霞為帔立云間,此山叫作什么山?”“嗡——仙女戴帽是高與天齊的珠穆朗瑪山!”
這一問一答式的誦唱看似兩個智慧的喇嘛在炫耀學(xué)問,其實(shí)不然。知道格薩爾王故事的人都知道,這是格薩爾王與魔王薩丹陣前的對話,這種看似平淡的對話里卻暗藏著殺機(jī)。
“話說姜國薩丹王,這混世魔王有神變,張口一吼如雷霆,身軀高大頂齊天,頭頂穴位冒毒火,發(fā)辮是毒蛇一盤盤……”
土登老爺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他分明感到從巴烏流血的嘴里誦唱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刺入他的胸膛,讓他的心如冰浸一般。
巴烏誦唱著《格薩爾王》,目光穿透濃霧,穿透烈火,看見王堡里的天使卓瑪。他看見在那滾滾的濃煙中,國字臉依然沉著冷靜。
國字臉掃視王堡,目光堅(jiān)定地落在王的戰(zhàn)刀上。他幾步走到威武的王面前,去提戰(zhàn)刀。
這是王的戰(zhàn)刀啊,是萬萬不能讓外人提動的——外人也是提不動的!丹增大活佛驚訝地盯著國字臉,國字臉在手抓住戰(zhàn)刀的那一刻也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頭看向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國字臉不再猶豫,手往上一使勁,王的戰(zhàn)刀就握在他手里。那一刻,巴烏感覺國字臉特像王的樣子。
國字臉提著戰(zhàn)刀幾步來到門前,猛地一刀砍在門的上方。門是木門,只聽“咔嚓”一聲,立即將門砍開一個大大的窟窿。緊接著,國字臉的第二刀直接砍到了那根橫木上,第三刀,橫木被砍斷了!橫木斷了,國字臉兩腿便踹開了門,堵門的石頭向外散開了去。
滾滾濃煙中,提著王的戰(zhàn)刀的國字臉英姿颯爽。巴烏的心忍不住一陣猛跳,王沖鋒陷陣時,就是這般威風(fēng)凜凜!巴烏抬了抬頭,他想告訴面前的人們,看啊,我的親人們,看見王了嗎?但是,他說不出話來。此刻,他的嘴里,只有王的唱詞:
“格薩爾披掛親上前,神馬化作檀香樹,三百支雕翎箭,化作十萬矮灌叢,甲胄寶弓變樹葉……”
王堡里火光四起。讓巴烏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就在國字臉砍開王堡門時,羅布央金見天使卓瑪蜷縮在墻角不停地咳嗽,想用毛巾給她緩一緩。她跑向天使卓瑪,一塊石頭從墻上朝著羅布央金砸了下來,離她最近的一位解放軍猛地?fù)渖锨叭?,把羅布央金俯在身下。石頭砸中了解放軍的腦袋,解放軍歪倒在地上……羅布央金嚇傻了,跌跌撞撞地退到天使卓瑪身邊。
軍裝卓瑪和馬尾巴忙跑上前去,準(zhǔn)備對被砸暈的解放軍施救。王堡上空一根燃燒的梁木又冷不丁地砸了下來,把軍裝卓瑪砸倒在地,鮮血如注般流了出來。馬尾巴忙伸手去抬梁木,更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屋頂兩根燃燒的梁木朝著馬尾巴砸落下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天使卓瑪猛地?fù)渖锨耙话淹崎_馬尾巴,自己卻被砸暈在地。很快,燃燒的木頭又將天使卓瑪灼燒得痛醒過來:“啊——啊——”
巴烏的心被刀割了似的痛。他想沖上前去解救天使卓瑪,但他的腿已經(jīng)被洛桑打斷了,他無法移動半步。他的心在滴血。
國字臉提刀砍開王堡的門,土登老爺渾身一個激靈,一旦丹增大活佛和解放軍被解救出來,他的陰謀被揭穿,他的末日也就到了。他可不愿坐以待斃。
土登老爺帶領(lǐng)洛桑、扎西、曲尼旺姆以及這群被迷惑的人準(zhǔn)備沖向王堡……但是,巴烏坐在他們面前,像一尊不可逾越的雕像,他口中唱道:
“格薩爾化作金眼魚,鉆進(jìn)魔王五臟宮……”巴烏嘴里一字一句地唱出,黑云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被驅(qū)散。
土登老爺不得不停下腳步。巴烏這一聲聲誦唱,每一個字都像震人心魄的鐘聲,使他全身都劇烈地戰(zhàn)栗一次。他從沒見過面前的巴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從天上掉下來一般,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擋著他們的行動。
國字臉轉(zhuǎn)身又沖進(jìn)王堡。他想也沒想就來到丹增大活佛面前,丹增大活佛卻堅(jiān)定地?cái)[了擺手,眼睛盯著軍裝卓瑪和天使卓瑪。哪知,又一根燃燒的木頭掉了下來,橫砸在軍裝卓瑪和天使卓瑪?shù)纳砩稀?/p>
事態(tài)嚴(yán)峻得容不得半點(diǎn)猶豫。國字臉迅速奔到羅布央金面前,一把抱起她,隨手又扯了一下旁邊一位農(nóng)奴,一起朝著門口沖去。
羅布央金是最先被國字臉抱出門來的,她終于緩過一口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位農(nóng)奴跌跌撞撞地?cái)D出門來,六神無主地站在門口。緊接著,一名解放軍扶著另一名被磚頭砸暈的農(nóng)奴也出得門來。
壓在天使卓瑪和軍裝卓瑪木頭上的火越來越大,馬尾巴和其他解放軍根本無法近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使卓瑪和軍裝卓瑪被火吞噬……這對巴烏來說,實(shí)在太殘忍了!這大火像在燒著他的身體,痛得他渾身直哆嗦。
大火舔著軍裝卓瑪?shù)能|體,她沒有生命跡象了。天使卓瑪卻在用最后的力量掙扎著,雙手無力地?fù)]舞,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死神已狠狠地抓緊了她……
巴烏仍舊不停地誦唱,驅(qū)使著頭頂?shù)暮谠埔稽c(diǎn)一點(diǎn)地散去。
“……化作一只千幅輪,運(yùn)用神力轉(zhuǎn)如風(fēng)……”
“住口!”土登老爺?shù)吐暫鹬?。連土登老爺都有些不相信是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是顫抖的,顫抖得可怕。
“住嘴!住嘴!”洛桑憤怒了。他揮舞著手里的長刀猛地朝著巴烏砍了過去,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勁,刀從巴烏的左肩到胸部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看見了骨頭。血在刀尖上滴著……巴烏卻感覺不到痛了。
馬尾巴號啕大哭。熊熊烈火中的天使卓瑪卻突然變得安靜了。她顫抖著雙手,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糖塞進(jìn)了嘴里。她一定嘗到了糖的甜,她露出了一絲笑臉?;鸸獐偪竦?fù)湎蛩念^,她的臉,她的軀體……
王說:“從巨大的恐懼中拯救高原的有情眾生。這是卓瑪?shù)氖姑??!?/p>
“……可憐那薩丹王,心肝腸肺如爛粥?!卑蜑跻е莱曜詈笠痪?,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巴烏的誦唱一字一字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土登老爺?shù)男纳?,血淋淋的。他旁邊的扎西、洛桑和曲尼旺姆也感到渾身一陣陣發(fā)冷,巴烏嘴里吐出的字像一把把刀,刺進(jìn)他們的心里。他們聽到王的聲音,王的訓(xùn)導(dǎo)。他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巴烏看到自己身體的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在他的眼睛里,王堡變得血紅了,整座尼多村變得血紅了,卓瑪?shù)氖碜兊醚t了,連他誦唱的格薩爾王的故事也變得血紅了……在這血紅的世界里,他看到丹增大活佛走出了王堡,看到馬尾巴走出了王堡,看到國字臉走出了王堡,看到解放軍都走出了王堡……
一束陽光頑強(qiáng)地突破云層照射下來,黑云終于全部散去……天空下雪了。紅紅的太陽下,白白的雪飄舞,瞬間就將尼多村籠罩在一片圣潔的世界之中。
在這美麗的太陽雪中,巴烏看見了王。王緩緩向他走來,滿意地看著他。
巴烏說:“我們期待你下到凡間,英勇地駕駛著戰(zhàn)車,去消滅亂舞在人間的魔。
王說:“我的征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p>
巴烏看著王。
王看著巴烏,說:“無休止的殺戮讓世間每個人生厭。文明正播種在每個人的心中?!?/p>
巴烏將目光投向遠(yuǎn)方。巴烏的目光向前延伸,他看到解放軍舉著紅旗從昌都走向拉薩,沿途的人們列隊(duì)歡迎,稱呼他們?yōu)椤敖鹬楝斆住?。金珠瑪米來了,修起的公路連接起北京和拉薩;金珠瑪米來了,開墾的荒山開出純潔的雪蓮花;金珠瑪米來了,雪域邊關(guān)鑄起堅(jiān)不可破的長城;金珠瑪米來了,百萬農(nóng)奴砸碎了腳鏈?zhǔn)咒D,從此翻身做主人,過上了比糖甜的生活……
雪域高原的錦繡畫卷在巴烏眼前徐徐鋪開。正如巴烏所愿,他看到了七十年后的西藏大地,一片吉祥安康,成為了人間的天堂。巴烏還看見,天空飄過的所有云朵都是純潔無瑕的,所有叫卓瑪?shù)墓媚锒寄艹鲆恢勇牭母?,每一朵格桑花都能映照一位藏人甜美的笑容?/p>
巴烏甚至還看見,七十年后的某一天,一位名叫茂戈的西藏軍旅作家,激情寫下了他的這段故事。
巴烏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