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
一切都有它應(yīng)當(dāng)?shù)奈恢?/p>
考慮到規(guī)格,角度,氣候
與屆時的心情,我們無法接受絲毫
錯位,即使手中正研磨著
那種提前透支的專注力
用刻刀般的目光觀察線條
或按照顏色,將稻草抱入相應(yīng)的提籃
送往齒痕吻合的畜棚
拼圖是專供動循矩法者的游戲
魅力,在于勝利唾手可得
在于不需要為任何事物做出選擇
就能從客廳走回臥室。如此
安全的承諾,仿佛來自我
某個閨房密友,趴在我耳邊
用世界上最清晰的聲音命令我
這樣做。然后必須起身服從
現(xiàn)實提供的規(guī)范性。當(dāng)我比較
最后兩塊拼圖,你從辦公室打來
一個沾滿污跡的電話,面對
井然有序的空白,我決定選擇錯拼
在霧霾中
好不真實的夜晚。仿佛
散步到了誰的夢境里,不自覺
就放輕手腳。霧氣像入睡前
心中翻起的后悔事,神秘地越忘越多
難道有什么正在改變,卻唯獨
把我遺失了?顯化成露水的寂靜
懸掛在草葉上,伴隨樹影挪動
布施最簡單的障眼法。我險些受騙
卸去防備以擁抱久違的安寧
像堅持蒙住視線的調(diào)音師
失誤在最后時刻……我承認(rèn),我都聽到了
霧霾中的輕響,從四面八方涌現(xiàn)
在被歐根紗籠罩的播放器下
一切曖昧不明,一切疑竇叢生
反而沒有什么蛛絲馬跡
需要特別遮掩。路過的每個人
都是手風(fēng)琴,被幾件生活的痛事拉長
又迎著寒風(fēng)縮緊,他們從未想過
將攤開在膝頭的樂譜變調(diào)
彈奏,但錯誤已經(jīng)發(fā)生
濕地
砍掉枯葦叢,是為了讓湖泊
看上去更廣闊。在深秋的設(shè)計下
游客向來只談?wù)撔掖嬲?/p>
對一切即興之物語焉不詳
好像這是種絕對正確的
生活方式,比如散步,多吃蘋果
就能輕易長命百歲。我紅潤的滿意
只需一種肉眼可見的欺騙構(gòu)成
濕地是個很危險的地方。麻雀
正忙著以頭搶地,松鼠在饑餓中度過
假期,只剩我們不斷環(huán)湖行走
用無止無休的步履,渴望逆轉(zhuǎn)時序
實現(xiàn)花苞的重返枝頭。我想到
最好的結(jié)果,郊游結(jié)束后,你們
全回家了,留下我獨自面對那些不朽的
榆樹,柳樹,桉樹,槐樹
露營時的進化史
拖著露營車,走過冬春交加
遺留的一攤泥濘,四周人聲漸熄
不再有商販兜售風(fēng)箏和青蜜瓜
我們搬出帳篷,對照說明書
像探險家臨摹原始壁畫般
安營扎寨,用天幕掩蔽成堞墻
這何嘗不是一種隱居生活
只要距離足夠遠(yuǎn),心也足夠沉著
就可以將疑慮拒之門外,不透露給
任何人,我們來到這里的原因
仿佛自己正是野花,隨便被大風(fēng)
拋在田埂盡頭,荒村,洼地
很快,啄食的飛鳥結(jié)束了它的環(huán)伺
掀走天空鮮亮的薄膜。群山披頭散發(fā)
搖動長溪水里一輪湍湍的落日
我們失去了,塵世間最后的敵人
成為能填滿曠古的那種澄藍,與澄藍中
漂浮的倒景,徹底忘記了開落
辯日
相顧無言的次數(shù)變得更多了
渴意,不僅滋生在用餐后
兩雙互無干涉的手,摸向各自
私設(shè)的井眼以取水解渴
原來到我們這個年紀(jì),憤怒也可以
很坦蕩,表現(xiàn)出理所當(dāng)然
我想你不會同意這樣的看法
所以才著急列舉,自己辯駁時的口吻
有多寬容,手中韁繩有多穩(wěn)健
愛正把日子過成兩座大山
等待愚公一點點移除,違章建筑
順著山坡投擲下隆響的石塊
如此爭吵帶來的震動,嚇跑了許多
善心的動物。飛鳥盡,口袋里的
良弓,只好攻擊彼此的弱點
葵花般綻開煙霧。我們的潮汐隨太陽
波動,溫度像耀斑持續(xù)炙烤海水
軸距時遠(yuǎn)時近,時近時遠(yuǎn)
關(guān)于太陽的哲學(xué)沒有確切謎底
但大膽碰觸后,相顧無言的次數(shù)
明顯變得更多了。兩個小孩
合力制服孔子,手挽手歸家臥剝蓮蓬
勸你及時展開心電圖里獵日的
匕首,以免空空貢獻我如嫦娥奔月
宿眠山中
為了描繪,身體內(nèi)空游無依的寂靜
我趁雨季入住山中。
安吉縣,山川鄉(xiāng),小溪邊自然村
此地沒人留意我的寂寂無名
暫居是為了擺正頭顱觀看的位置
挑選開門面壁的房間,等候空山新雨
潤濕我的銹跡。很多時候
戒衣笨重如樹根,而手卻空著
不曾真正拿起任何一個
具體可辨的事物,也無從收獲
更多山林下穿針的細(xì)節(jié):
那晚到底是誰的手,將細(xì)風(fēng)反反復(fù)復(fù)撥響
多美妙啊。當(dāng)我情愿交出自己
給另外一個,所有樹葉都緩慢闊生
托起此我,向暗夜中無聲滑遠(yuǎn)
彼我像愚公復(fù)活在王屋面前
晚飯后對飲
晚飯似乎不合胃口
你打開體育新聞,還能分心與我討論
一部熱播電視劇的曖昧劇本
兩種咀嚼聲,暗合兩人握筷的節(jié)奏
平淡是小世界的秩序。表明我們
需要減速到狀況之外,首先放棄慣性
訓(xùn)練過的身體?!斑^來喝兩杯吧?!?/p>
我打開餐邊柜,你順勢放下遙控器
重新坐回我浩瀚的湖面。這瓶老酒
還是我好幾年前,特意從外地帶回來的
打開它,時間扎疊的走馬燈
就戲劇般回旋:你扮劉伶還是楊玉環(huán)
才會有如此完美的弧形,次第盛開的臉?
我想我們向來是殷紅色的,對視
像面前兩盞酒杯,有好月常圓的香氣
這份親昵,又為何總在微醺后顯現(xiàn)
永別的人
從墳地歸家的路沒有多遠(yuǎn)
他依靠著黃昏,向小窗戶外
擁擠的晚霞借火
房里的哭聲第幾次停了
五十年前誕下的兩道謎題
至今未解:一對兒女親如守墓獸
維護天秤內(nèi)唇亡齒寒的平衡
過去他時常拆洗,隱瞞著松動
放不下發(fā)妻所以必須回來
目睹她比昨天加倍衰老
而他的白發(fā),正江南岸般返綠
返青,困住舊菜園的蟋蟀解悶
現(xiàn)在他是真正死過的人
挺坐在矮床邊,像秋收后的農(nóng)民
清點豌豆,計算著全部
他能夠帶走的遺物:一套水電工具
雨膠鞋和三本線裝書。唯獨
對爐火中通紅的肉身視而不見
那里炭煙將盡,燒毀天際薄薄的星光
交出一捧無中生有的證詞
對山同坐
積少成多的悲劇正在發(fā)生
這么些年,我陸續(xù)搬運石塊
像枯坐時閑敲棋盤上散落的卒子
抬頭一種高聳入云的壁立
已悄然在我面前完成
對此我能坦白出什么真相
才算知無不言?沿著鉛字棧道
回憶山澗鳥鳴里撲朔不定的幻影
幾個歸隱的念頭,形同孤掌
等待與既定的偉大一拍即合
他們掘出了自己的造像。他們
刀鋒般的血跡綿延到地心,而崖刻上
至今仍缺少我的位置。就像
守墓人無法隨心所欲地享用風(fēng)水
畢生向未可知的死亡俯首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