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熱褪去,秋風(fēng)漸起,夜涼如水,一簇簇火焰在小區(qū)的角落、幽暗的路邊跳動,空氣中充滿燒紙的味道?;鹧娴囊粋?cè),有人或蹲或站地守著,既為了防止燃燒的火紙被風(fēng)刮走,更為了對著火苗沉思和寄情,直至紙錢燃盡、青煙飄散、只余灰燼。仿佛這短暫的燃燒可以打通陰陽之隔,讓活著的人們于火光中與另一邊的親人見見面、說說話。
中元節(jié)快到了。每到這個時候,她無數(shù)次從這樣的火堆旁路過,有時早起出門,看到路邊的一攤攤紙灰安靜地躺在一個個粉筆畫出的白色圈內(nèi),仿佛告訴路人,昨夜有另一個世界的人來過。在武漢初見這樣的場景時,她是有些心驚的,每每快速地跑開;后來就見怪不怪了,緘默、釋然并保持莫名的敬畏。那年中元節(jié),樓下、路邊跳動的火焰跟清明節(jié)花店里的菊花一樣密集,讓行色匆匆路過的人,也不由得放慢腳步,感慨和悲傷的情緒跟著燒紙的味道一起在空氣中蔓延。
她知道,今年的中元節(jié),她不可能再若無其事了。她一次次在習(xí)習(xí)秋風(fēng)送來的煙霧味道中懷想,一次次不動聲色地在或隱或現(xiàn)的火堆邊逡巡駐留。又保持必要的距離而不去驚擾到火焰兩端的人們。她發(fā)現(xiàn)圍著火堆的白色畫線并沒有合攏,而是留了一個缺口,有的火堆前面,還點著幾炷紅色的線香。
“要不要給我們的父親燒點紙?”她終于問出了這幾天一直縈繞于心的問題?!斑€是不用了吧。風(fēng)俗不同,關(guān)鍵是我們也不懂?!睈廴舜鸬?。對于這個客居時間已經(jīng)遠遠超過家鄉(xiāng)的城市,她還是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比如武漢的中元節(jié)習(xí)俗。她感覺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以同學(xué)、同事為主要圈子的普通話世界,對于武漢本土的人與生活,她是有些隔膜的。
在愛人的鄂西北老家,并沒有過中元節(jié)的習(xí)俗,而是除夕和清明節(jié)去上墳燒紙,真是“十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但是這樣的禮儀和寄托,又是不可或缺的,無論在哪個時間,以何種形式。
老家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五不叫中元節(jié),而叫“月半”,而且不單指七月十五這一天,而是從初一到十五的整個半月。這是追懷先祖的一種傳統(tǒng)文化節(jié)日,核心是盡孝敬祖,也是傳承中華文明?!霸掳搿辈粌H是七月之半,更是一年之半。作為老家的兩個盛大節(jié)日,春節(jié)與月半,一個在年頭,一個在一年過半,都與團聚和死亡有關(guān)。除夕要去給死去的親人上墳,過年期間要到墳上祭拜、放鞭炮和掛吊錢。如果說春節(jié)是活著的人們一年奔忙后的某種狂歡及對亡者的記掛與分享,月半更像是專為死者準備的節(jié)日,讓在世的親人以實際行動進行追思憑吊?;蛘哒f,中國人“死者為大、慎終追遠”的傳統(tǒng)觀念,讓人世間越是盛大的節(jié)日,逝去的親人越不能缺席。他們是我們的來處,也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
她想起只要過年回老家,就會在大年初二、初三跟著家人不辭辛勞地奔波于各個山野,去給先祖?zhèn)兛念^、拜年。一般情況下家族的人會約著一起,人多隊伍長,鞭炮震天響,在村莊逶迤而過時,也顯得體面有氣勢。后來就越走越散了。首先是祖宗的墳塋不再相對集中,在城鎮(zhèn)化運動中被陸續(xù)遷走,分散在更深更遠的山林之中,去祭拜的話徒步太累,只能開車,不太容易邀約一起前往了;后來幾個堂弟把家安在了萬州、璧山,日漸變老的叔伯們也跟著子女離開了老家,回來給祖宗上墳就更難了。所以在給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遷墳的時候,泥瓦匠出身的叔叔直接給兩兩合墓的新墳鑲上瓷磚和琉璃瓦,看上去就像老祖宗們住到了地宮里。即便如此,一到春節(jié),堂弟們?nèi)匀粫诟篙叺挠?xùn)示下帶著子女回鄉(xiāng)祭祖。再后來,那個帶她上山祭拜的人,自己也躺在了山上——她的父親,已經(jīng)跟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了。
她記得更小的時候,每逢七月半,祖父都會喊她去幫忙包“袱子”(母親說這叫前傳后教),她很早就體驗到了老家月半節(jié)的純正風(fēng)俗。
那時候她能為祖父做什么呢?除了敲打鐵制的銅錢鑿子在火紙上壓出一排排齊齊整整的銅錢印,主要就是按照格式、姓名給祖宗們一個個寫“袱子”寄錢,而且是用毛筆寫,寫完一個人的封數(shù)(一般是一份十二封并要編上號)捆扎起來,再寫下一個的。
“袱子”和陰鈔做好之后要拿到河邊或地頭去焚燒。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祖父之所以在眾多孫子孫女中選中她來幫忙寫“袱子”并了解月半的這一整套程序和禮俗,還教她一些有關(guān)天干地支、五行相生相克的知識和諺語,大約是看中她是塊讀書的料。雖然在她之前,堂姐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很好,可她已經(jīng)考上了萬州的中專,不及尚在老家上學(xué)的她方便,也隱含著某種傳承衣缽、身后托付的意思。可是祖父沒想到的是,正是別無他法的上學(xué)讀書,讓寒門學(xué)子得以跳出鄉(xiāng)村,同時也遠離了傳統(tǒng)。她都不記得,祖父離世之后,自己是否為他親手寫過“袱子”。時間之水嘩嘩流淌,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只記得2022年的月半,那是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月半節(jié),她計算著日期專程趕回去,才知道給新亡人燒紙日子要提前。若不是母親在電話里提醒,她差點就錯過了。到家的那天,一沓沓母親包好的“袱子”在茶幾上堆得像小山,仿佛那些消失的親人們也因之躍然紙上,連帶過去的生活記憶一起撲面而來。
月半是一年之中,也是秋天之始,讓人在暑去涼來的時節(jié)變得冷靜清醒,從而去追懷先祖、思念亡親。蘇東坡詞云:“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莫非一個人悲秋思古的情緒,也是因月半的氤氳氛圍和時間節(jié)點?死亡讓一個人的生命結(jié)束、時間靜止,其過往在人間的生活被一層層蒙塵,而親友的情感記憶是與時間較量,一次次伸手去抹掉灰塵。這是覆蓋與拂塵之間的無盡循環(huán),猶如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而月半是一次集中的除塵,月色皎潔,火光跳躍,照亮親人們的回家之路。
二
有一段時間沒夢見父親了,一晚倏然入夢,很是清晰。奇怪的是這次還有公公,讓她又驚又喜。一間房子,一張大床,父親和公公并排躺在一塊,不是醫(yī)院的病房,像是賓館,或者養(yǎng)老院,因為還有服務(wù)員。她看到父親光著的頭頂上有一塊烏青(頭發(fā)不知是剃掉了還是因為化療掉光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準備去觸摸那烏青。父親開口制止道:“別摸,疼?!本瓦@一句,平和而清晰。好像沒有跟公公說話,只記得從房間出來時她跟服務(wù)員交代了一句:“晚上不要關(guān)燈,老人還要看書?!?/p>
醒來愣怔了半天,她知道這是兩個老人在她心里的深刻投射。父親頭頂?shù)臑跚啵撬旅哪X部問題的外化;公公戴著老花鏡捧書而讀的場景,宛然在目。而兩個老人若真的能在另一個世界見面團聚,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命運對他們又何其殘忍不公,讓兩個一生與人為善、寬厚仁和的人,要殊途同歸地去承受命運的暴擊,遽然從人世消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三年間,她接連失去父親與公公,走在月半的夜色之中,她想著兩個父親的一生,他們的生活交集、同與不同,無限感慨。
父親和公公,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為了家庭生計勤扒苦做??衫霞疑酱笃露?,適合耕種的土地不多,靠家里分到的那幾畝地根本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于是父親一方面在家開了一個小型加工坊(一臺粉碎機為農(nóng)戶粉碎玉米、干紅薯藤等作為豬飼料;一臺打米機給稻谷脫殼),另一方面自己經(jīng)常外出打工,為家庭尋找各種活路和營生——到縣城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去水泥廠、曲酒廠當(dāng)臨時工,跟人學(xué)殺豬賣豬肉,與人合伙到山里收山貨倒賣,到成都幫人看守工地,在小區(qū)做保安等等。她印象很深的是父親在水泥廠、曲酒廠上班時要早晚倒班,每當(dāng)白天在家休息,她都要小心地旋動黑白電視的按鈕(電視機在父母臥室里)把聲音調(diào)小,以免驚擾到父親睡覺;父親在城里幫人殺豬時帶回來的油渣,是世上最可口的美味;而從山里收回來的香菇(老家稱為“香菌”),在水里泡發(fā)后產(chǎn)生的香味,一直在她的記憶里飄散不去。加工坊在母親的辛苦操持下盈利不多但相對穩(wěn)定,跟老黃牛一樣陪伴了她二十多年,一直到最后兩臺機器被榨干透盡變?yōu)橐欢褟U鐵。父親的打工卻是時斷時續(xù),像無根的浮萍在城鄉(xiāng)間飄蕩。他算是城市初代農(nóng)民工嗎?她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因為無論縣城還是成都、武漢,父親都只是蜻蜓點水般地停留一陣子,他的一生,待的最多的地方還是老家農(nóng)村,而且主要是靠賣體力掙錢。父親也曾跟著叔叔去學(xué)泥瓦匠和裝修,以期在工地上可以從干零活的“小工”躍升為一名“大工”,然而并沒成功;殺豬的時候他也下不去手,只能做些收拾的活兒。年輕時,當(dāng)兵應(yīng)該是父親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他一度干到了“司務(wù)長”,也入了黨、立有三等功,然而在部隊待了五年后卻以復(fù)員回老家收場。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天性溫良,吃苦耐勞,不會鉆營也不愛操心,簡單地做人做事,不懂技術(shù)、商業(yè),也不懂人情世故。母親在經(jīng)營加工坊的過程中倒生出幾分做生意的信心,父親卻是一點商業(yè)細胞都沒有。不能完全從土地里求食,又沒有另外有效而穩(wěn)定的謀生方式,其處境與內(nèi)心的艱難可想而知。后來當(dāng)加工坊倒閉,父母又尚有余力去做點事情的時候,她也曾想著為他們在老家開家小賣部或小超市——提了很多年但一直沒有付諸實踐,直到接受自己跟父親一樣也是沒有半點兒商業(yè)細胞的事實。她后來無數(shù)次想,若是沒有讀書這條路,她的人生會跟父親有多少重合之處?
相比父親的四處奔走,公公作為農(nóng)民要簡單得多——直接就可以以土地謀生。她愛人的老家在鄂西北丘陵地帶,與河南接壤,良田沃野,地勢開闊,種糧食也種經(jīng)濟作物,比如棉花、芝麻、花生等,靠手工勞動,也有聯(lián)合生產(chǎn)和機械化作業(yè)。家里條件好的,自己購置中型拖拉機、收割機、脫粒機等,一般的家庭,就請人幫忙或租賃設(shè)備春耕秋收。公公家只有一臺被稱為“土狗子”的拖拉機,公公長年駕著去地里拖運糧食,偶爾也帶著一家老小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買東西或走親戚。她也坐過貨車——在敞開的車廂里放上幾把老式的靠背木椅,她和家人坐上去,戴好帽子圍巾,在寒冷的冬天去親戚家拜年。婆婆總是擔(dān)著心,叮囑公公小心開車,到了也不要喝酒。有時會遇到下雪天,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還要走一段狹窄的田埂。后來家門口的路面拓寬硬化,并新修了一條大道直通鎮(zhèn)上和縣城,公公和“土狗子”一起退休,可以坐著子女的小車走親串戶了。新農(nóng)村的發(fā)展讓曾經(jīng)無比漫長艱難的路程變得輕車快馬。
公公是個好勞力。家里有幾十畝地,他和婆婆兩個大半輩子都在臉朝黃土背朝天,整個家庭的生計包括子女讀書的開銷都是從中求取,直到孩子們成家立業(yè)后才輕松下來。婆婆稱那時候他們常常天不亮就到地里干活,有時候太累就直接倒在地里睡著了。所以后來子女出息了,婆婆終于熬到不用靠種地生存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割掉跟土地的聯(lián)系,在城市里開啟一種新生活。公公卻依然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在鄉(xiāng)種地,在城干活,哪兒都閑不住,勤快,愛收拾。她記得很清楚的一次,公公和他們一起去收出租的房子,廚房的灶臺、墻面、地面,還有衛(wèi)生間,到處是難以清除的污垢。就在她不停抱怨的當(dāng)兒,公公已經(jīng)拿起抹布和鋼絲球,馬不停蹄地開始清理,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不到半天時間就讓房子變得清潔明亮。更讓她欽佩的是,公公一個人在老家操持蓋起了一棟兩層樓的鄉(xiāng)村別墅。那是村里的第一棟新樓房,漂亮,洋氣,在周圍一眾灰色的土磚房里脫穎而出。漸漸村里就有更多戶蓋新樓了,有的甚至直接照抄了公公家的樓房樣式,讓她覺得鄉(xiāng)村原來的渙散和衰敗從此有了煥然一新的熱鬧氣象——公公用自己的決策與辛苦,似乎想為村里為子女留下點什么。她記得房子蓋好后第一次回去,孩子高興地在寬大的前庭后院奔跑,公公黑皮寡瘦地站在大門口迎接,院子里還堆著小山樣的金黃麥子。公公自豪地告之,他不僅蓋好了房子,還種了多少糧食賣了多少錢。后院的菜園也讓她驚嘆,包菜、茄子、黃瓜、豆角、番茄、生菜、小蔥,一畦畦一壟壟,還安裝了自動噴水裝置,噴頭正轉(zhuǎn)動著腦袋噴出細密的霧水,一派生氣勃勃井然有序的樣子。2023年夏天,她看到愛人的堂妹回老家后發(fā)在微信群里的照片,公公的菜園還是一片郁郁蔥蔥。他種的梨樹已經(jīng)結(jié)了兩季果,梨子水多渣少,個頭不大卻很甜。他種的葡萄樹、搭的葡萄架,更是枝條豐饒綠葉婆娑碩果累累——但是這豐收的情景,公公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成為他留給家人的遺產(chǎn)與念想。他那些多年來默默打理的痕跡,只有他不在了她才會意識到,就像她2022年回去奔喪,一番祭拜與不能自已的悲痛之后,首先要做的是清掃樓上的灰塵讓孩子有個落腳之地——因為那個一向收拾房間的人,已經(jīng)變成一捧骨灰永遠地躺在一個小匣子里了!
三
公公的勤快,多少讓母親有些羨慕。在女兒面前提起來,無非是想對照父親的懶,或者覺得父親對她,沒有公公對婆婆那般好。豈止是母親,她其實也是有些羨慕的。公公跟婆婆年輕的時候感情就很好,那么艱苦的年代,硬撐過來把三個孩子都送進大學(xué),婆婆說兩個人最多拌拌嘴,公公很少對她急赤白臉,更沒有打過架。連世界上最難處理的婆媳關(guān)系,也沒影響到他們之間的感情——即便在她面前,婆婆講起以前的生活也絲毫不掩飾對自己婆婆存有的怨念。她忍不住問:“那你們吵架的時候,爸是向著哪一邊的呢?”“當(dāng)然是我啊?!逼牌庞行┑靡獾鼗卮?。這是公公的慈軟,也是公公的智慧。還有一些細節(jié)。比如婆婆在家換被套的時候,有時會嘀咕:“這些事以前我都不會呢,都是你爸做的?!彼榔牌胚@不是矯情,以前農(nóng)村蓋的被子,都是用被面把棉胎縫進去的。公公的代勞不僅印證了他的勤快,也印證了他對婆婆的好——事無巨細的體貼與順從,不僅是好,簡直是寵。上一輩人也好,貧窮年代也好,看來都有自己的寵妻方式。后來公公一直在廣州幫襯女兒,偶爾到武漢小住,她感受到的就更多,簡直是低調(diào)“秀恩愛”現(xiàn)場。婆婆可以對公公頤指氣使或故意找公公扯皮,但往往是還來不及指使,公公就已經(jīng)去做了,也不接婆婆蠻不講理的話茬。收拾屋子就不用說了,連需要手洗的衣物,公公也搶過來洗,讓婆婆去坐著刷手機。公公還是家里唯一一個“掃盤子”的人,每次吃完飯面對盤子里剩下的一點菜,只有公公二話不說地接過去掃完。若是父親就會說“一點吃不完算了,倒掉吧”。若是愛人,則會在她遞過去之前就拉開椅子走人。
父親也是一個愛收拾、能吃苦的人。疊成豆腐塊的被子,衣柜里永遠方方正正疊好擺放的衣服,會做香噴噴、白暄暄的包子,這都是軍旅生活留下的印記。年輕的時候母親一門心思在土里刨食,家里主要也是父親在灑掃庭除。后來父親在外到處打工,家里招呼的就少了,偶爾露一下“司務(wù)長”的手藝,讓她有受寵若驚之感。她聽父親講過當(dāng)兵時蹲貓耳洞的經(jīng)歷,年輕時翻山越嶺去山里背煤炭,變天的時候會腰酸背痛關(guān)節(jié)發(fā)炎,這都是過去生活留下的病根。父親在病床上還憶起小時候的事情,說自己比較乖順懂事,沒給家里添什么麻煩。父親一輩子都是這樣,對人友善、樂于幫襯,總是一副笑呵呵的“老好人”形象,即使“人負我”也絕不“我負人”,所以在鄉(xiāng)村恃強凌弱、鉤心斗角的環(huán)境中,他的溫和善良有時會被母親解讀為軟弱可欺,從而逼著自己去充當(dāng)一個色厲內(nèi)荏、容易得罪人的角色。直到多年以后,公公、婆婆、父親,家里的三個老人都從鄉(xiāng)村繁重復(fù)雜的勞動和人際關(guān)系中解脫出來,離得開也看得遠的時候,母親對于鄉(xiāng)村的土地與人事仍有一種扯不斷的慣性與執(zhí)念。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有點母親口中的“懶散”呢?是孩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不必再為他們操心,還是土地被征收、自己終于拿上了退伍軍人補貼和養(yǎng)老金?作為家里的頂梁柱,父親似乎可以卸任了,不必為經(jīng)濟發(fā)愁,可以更多地跟同齡人一起打牌、嘮嗑、關(guān)心國家大事,或者在家做飯、騎電動車去菜地接母親回來。然而,這樣一種閑適而不免孤獨的退休生活沒過幾年,父親就被命運的石頭砸中,得了讓人談之色變的癌癥。
春節(jié)前夕,一家人從公公的墳上回來,小姑子拿出一本相冊,都是過去的生活留影。小姑子是個有心之人,把照片洗印成集,供父母不時翻閱——這成了對公公新亡的懷念方式。她拿過相冊,盯著封面上的照片百感交集。那是她和愛人結(jié)婚時的家庭合影,兩個父親都在,一胖一瘦,看上去那么年輕而意氣風(fēng)發(fā)。因為兩個家庭的城市遇合,嶄新而美好的生活已然在他們面前鋪開。誰想到十多年后,照片上的兩個人就不在了呢?他倆在武漢的第一次見面都很客氣,盡管子女的婚事他們做不了多大主也操不上多少心,公公還是對未能親自去她的老家提親表示歉疚。后來的一次春節(jié)公公果真去了,就像是要補上婚俗上缺掉的一環(huán)。兩親家見面話話家常,喝點小酒,含飴弄孫,其樂融融。父親也提過要去公公家看看,看看地方也看看親家辛辛苦苦蓋起來的小樓,然而因為生病未能成行,成為永久的遺憾。
兩個父親的一生或許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卻給子女留下了諸多精神遺產(chǎn)。他們一樣對生活充滿熱望并將個人理想進行代際傳遞,竭盡全力地支持子女讀書,希望他們可以借此跳出農(nóng)門,到更大的世界里去,并用自己的溫良恭儉讓,對子女進行言傳身教。在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父親的開明自不待言,對于女兒的教育更多地表現(xiàn)為某種“無為而治”,經(jīng)濟上砸鍋賣鐵也要供姊妹倆讀書,為人處世上不說教,讓女兒從小在一種毋庸置疑的愛與信任中自我教育。對于女兒長大后的諸多選擇,讀研、工作、戀愛、結(jié)婚,父親也是無條件支持并為此驕傲,盡管她認為父母只是活在女兒帶給他們的虛榮中。她記得父親有一次打電話,突然鄭重其事地讓她把新出的評論集寄給他看。父親出門時隨身攜帶的袋子,是從她那兒拿的一個印有她單位名稱的無紡布袋子,里面裝著紙巾、藥片、水杯、口罩、充電器等物品,父親拎著它散步、上街甚至往返于醫(yī)院。后來到武漢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袋子都用舊用毛了,父親還舍不得扔。
對于看書這件事,父親只關(guān)心自己孩子的書,公公卻是無差別地愛看所有的好書,然而也只是看,不談觀感。他跟父親一樣尊重知識文化,并對孩子們的學(xué)業(yè)寄予厚望。公公的父親英年早逝,他作為兄長很小就跟寡母一起把弟弟妹妹們一個個帶大,結(jié)婚后又拉扯三個孩子上了大學(xué),這在農(nóng)村是一件殊為光榮而轟動的事情。當(dāng)年愛人中考的分數(shù)不夠上重點高中,是公公天不亮就騎著自行車,從南到北,從早到晚,從縣城到鎮(zhèn)上、村灣,挨家挨戶找親友借錢,跑了一兩百公里,最終湊齊了六千元借讀費把兒子送去重點高中。六千塊錢,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不啻一筆巨款,公公的決心與魄力可見一斑。有次在武漢,公公無意中談到給三個孩子取名的用意,自豪地說道:“人生在世,最好就是要有名有利又有情呀!”那是他期盼的理想人生,也是難以企及的莫大圓滿。公公原來是鄉(xiāng)村教師,雖然只有短暫的幾年,但是有一個在鎮(zhèn)上做生意的人,在他死后都還記得他這位村小老師。他的孫女外孫女也會記得,是爺爺是外公手把手地教會了她們打羽毛球——公公對孩子,一直充滿慈愛與耐心。公公尤其愛看長篇小說,每次在武漢都找她一本本要來看,還要帶幾本到廣州。他去世后,婆婆把遺物中的眼鏡、書跟衣服一起燒給了他。公公對于新的生活和人群,有著極強的適應(yīng)和融入能力,在女婿的工廠做主廚,到小區(qū)廣場跳健身操和廣場舞,和周圍的人相處得都不錯。他跟婆婆一樣,對自己的身體嚴格管理,不吃過飽大葷,喜歡運動和健身。不同的是,婆婆因為不愿與陌生人打交道選擇走路鍛煉;而公公既能一個人對著視頻跳健身操,又能跟更多的人打成一片。他出車禍去世之后,還有廣州的老伙計打電話過來,以為他回了老家,念叨著他何時再去廣州。
四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tài),但是她從來沒有接受過什么死亡教育,只有被迫接受親人們的死亡現(xiàn)實。越是親近,越是來得突然,就越讓人難以接受。父親六十四歲,公公七十歲,光看著這兩個數(shù)字就讓她無比心疼,也讓她深味著生命的無常。對于身后事,兩個父親都沒有交代或來不及交代,也或因?qū)ψ优姆判臒o需交代。
在她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談?wù)撍劳錾踔痢八馈边@個字眼。他從小告誡她和妹妹說話要忌口,避免諸如“氣死了”“累死了”之類的口頭禪。有一次,她陪父親到縣醫(yī)院拿藥——那時候的父親,鼻咽癌還沒有復(fù)發(fā),還能健步行走,在醫(yī)院的走廊坐著等候的當(dāng)兒,父親突然跟她談起家里的存款,房子拆遷補了多少,買房花了多少,他跟母親在銀行存了多少定期,手上有多少活期。尤其刺痛她的,是父親用了“百年歸世”這個詞,一個“死亡”的替代詞。她知道父親這是在跟她算賬,也是交底。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提“百年歸世”,而且不止一次,她敏感的是這個。她當(dāng)時想的是,爸你不要談什么百年歸世之后的事情,你先好好活著,長命百歲吧。現(xiàn)在她明白,那也是父親的一種交代,交底就是交代。那時候的父親從容淡定,娓娓道來,就像在談?wù)撘患o關(guān)緊要的事情。而當(dāng)死神真正迫近,哪有那么多理性與安寧、交代或告別。她永遠記得父親昏迷前的那種恐懼與無助,已然回到嬰兒時期的狀態(tài),哀哀地喊著“媽媽”,敏于病痛對身體的每一次折磨,對前來看望或在視頻中相見的親人潸然淚下。父親的呻吟與哀哭,成為她余生漫長的驚悸與愧痛。
跳動的火光中,她恍然記起父親病后第一次到武漢,她專程買了一塊藍色的防滑墊放在浴室。父親一口氣爬到五樓,進屋后仔仔細細把她和愛人打量一番,幽幽地說他倆都變老了,語氣中有隱隱的心疼。疫情防控期間她陪他們打了無數(shù)次撲克牌。父親偶爾下樓溜達放個風(fēng),更多的時候坐在靠窗的黃色單人沙發(fā)上對著窗外發(fā)呆,或者被母親叫去廚房幫忙。他倆經(jīng)常包餃子,包的是老家的土豆臘肉餡,經(jīng)常是母親把餡料炒好、開始搟餃子皮的時候,就喊父親去包。兩個人拉著家常,父親一邊包餃子一邊吸著鼻子。而今,藍色的墊子和黃色的沙發(fā)還在,父母包的臘肉餃子卻再也吃不上了。那些父親的生活印記,特殊情境中的溫馨細節(jié),如同這熱烈的火光,照進她人生的庸常與灰暗時刻,一次次讓她在反芻中感到踏實和溫暖。
父親生命的最后兩周,是她陪著一步步走過的,細實刻骨而備受煎熬。對公公的離世,她卻只能想象,是生命遭逢意外之后的戛然而止——突然就接到愛人電話,說公公在廣州出了車禍,他要馬上趕過去。頭天晚上他才跟公公通過電話呢。也正因此,他成為公公手機上的最后一個聯(lián)系人,在公公送到醫(yī)院后第一時間接到醫(yī)生的電話。她一邊幫愛人買好火車票,一邊跟廣州的妹夫聯(lián)系,密切關(guān)注事態(tài)進展——公公在醫(yī)院搶救,公公被轉(zhuǎn)院,公公一側(cè)的肋骨塌陷了——是被貨車撞的還是搶救時壓斷的?消息越來越不好,在兩個兒子一個火車一個飛機疾奔的途中,公公已經(jīng)從醫(yī)院轉(zhuǎn)到了殯儀館。陡轉(zhuǎn),墜落,猝不及防,突如其來的新傷讓舊疤被更深更痛地扒開,她聽到頭部血液上涌時的呼呼聲和喉嚨里發(fā)出的奇怪聲,在透過廚房窗戶的大片大片的陽光里。
公公跟父親一樣,成為兄弟姐妹中最先撒手的那個,他們前后腳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做伴。公公離世前的兩個月,還因為婆婆的父親回老家住了一段時間——斯時九十五歲高齡的外爺已經(jīng)油盡燈枯臥床不起,然而公公在看望和確認了外爺?shù)纳眢w狀況后,決定先去廣州。他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后閑不住,甚至有些心急火燎,像是要去主動投身命運為他張開的那張大網(wǎng)。在外爺壽終正寢一個多月之后,公公大清早騎單車去買菜,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貨車卷入輪下。被撞得扭曲變形的單車前筐里,還裝著公公買的幾個番茄、土豆和一把青菜。醫(yī)生說,120救護車接上的時候公公還能說話,指著胸口說疼,然后便昏過去了。這些都只是醫(yī)生的講述,他的兩個兒子只看到了躺在殯儀館里的父親,面色如初,無比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嘴唇比生前還要紅潤。那段時間,愛人在一趟趟地奔波于醫(yī)院、交警隊與殯儀館之余,就到出事的馬路牙子坐著,一坐就是大半天,一遍遍想象著父親是如何瞬間就完成了生與死的跨越。她想起除夕去給公公上墳燒紙,沒想到隱藏的火星點燃了墳邊的枯葉,形成了一個燃燒的花環(huán)拉扯著子女們的腳步,遠遠看上去奇異而壯觀。在滅火的過程中,她寧愿相信這是公公臨時建立的生死通道,以一種特殊的形式跟深愛的家人們打招呼。
終究是趕上了,在月半節(jié)快要過去之時。農(nóng)歷七月十四,月半的最后一個雙日。她和愛人一人拎著一只黑袋子在選好的墻根處蹲下,用粉筆在地上畫出一個留有入口的大圈,寫上各自父親的名字。在跳動的火光中,她默然、肅然,思緒蹁躚。兩位父親的溫和笑臉依稀浮現(xiàn),好像終于為他們做了點什么,內(nèi)心的郁結(jié)與思念也仿佛有了依托,讓她感到某種釋放與心安。而對于自己生活多年的這個城市,她也因之有了更深的鏈接和融入感。她知道,以后每年的月半,她都不會再袖手旁觀躊躇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