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漂流的精神內(nèi)面

在早期的世界華文文學中，文字成為一種流動的文化符號，跨越國界，折射出移民作家在故土與異鄉(xiāng)間的漂泊體驗。這種漂流感將流散與歸屬、孤獨與共鳴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復雜的情感張力。作家們在不同文化的交匯處，以流散者的視角書寫充滿鄉(xiāng)愁的文化記憶。然而，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傳統(tǒng)以“移民”和“文化沖突”為主題的敘事模式逐漸淡化，地域邊界不再成為限制，文學的重心也從文化漂泊回歸到更深層次的人性探討，“他鄉(xiāng)”轉(zhuǎn)化為故事發(fā)生的場域。這種對人類共通的孤獨與內(nèi)心世界的書寫，成為當代世界華文文學的新趨勢。本期《臺港文學選刊》的“世界華文文學”專輯，恰好呼應了這一文學漂流與內(nèi)在精神探討的全新書寫潮流。

本輯中的作品主要來自歐洲、北美洲和澳洲，包括奧地利、德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英國、荷蘭、意大利、匈牙利、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家，文學體裁涵蓋了短篇/微篇小說、散文/隨筆和詩歌，其亮點無疑在于其廣闊的文學視野和題材的異域性與豐富性。

（一）短篇小說：在流動中重塑情感身份

方麗娜的《法老的石雕》是一篇情感豐沛的短篇小說，通過偶遇與再遇的敘事框架，探討了命運、時間流逝以及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感聯(lián)系。故事以飛行中的偶然相遇為起點，隨后兩位主人公在不同場景中重逢并對話，最終在北京機場的擦肩而過，將情感推向了高潮。其中，梅貞與約瑟夫的感情占據(jù)了篇章的大部分。在重逢后的機場，面對約瑟夫的試探，梅貞坦然的回答表明了她對婚姻的最終選擇，這也恰好呼應了小說中“法老的石雕”所象征的時間永恒與婚姻神圣。

安靜的短篇小說《妲爾薩婭轉(zhuǎn)輪》同樣以海外為場域，剖析人性中最本質(zhì)的內(nèi)涵。小說構(gòu)建出一種游離與歸屬并存的氛圍，探討了“流浪”與“回歸”的永恒主題。小說的主線圍繞易小渭和匈牙利羅姆人丹尼爾的相遇展開。這個相遇讓他們在短暫的時間里彼此理解，二者在命運轉(zhuǎn)輪中的位置在無形中逐漸重合。在回國尋根、解開家族身世的秘密后，易小渭的靈魂在時間和空間的流浪中逐漸歸來，找到真正的自我。

（二）微小說：狹小空間內(nèi)探索情感廣度

在傳統(tǒng)的短篇小說外，本輯還收錄了微篇小說，或者稱之為微小說與小小說。微篇小說與短篇小說除了字數(shù)的差異之外，對故事的敘述、情節(jié)的沖突與戲劇性，同樣有非常強的要求。

《“冤家”路窄》探討了現(xiàn)代移民家庭中的婚姻關系與自我追尋。旅美作家陳瑞琳層層揭示出女主角吳索蔚的內(nèi)心成長與蛻變過程：文本開篇便以“雨天開車”等片段表現(xiàn)出她獨自出行的焦慮，那是她從婚姻關系中掙脫后的不安。吳索蔚對京劇的熱愛貫穿全文，不僅是她童年記憶的延續(xù)，也是她在異國生活中的精神寄托。而她與前夫的重逢，更是將自我的蛻變與找尋推向了高潮。

《貝蒂與我》是德國華文作家朱漢超創(chuàng)作的一篇充滿未來感的微小說，描繪了主人公與其機器人伴侶貝蒂之間的復雜情感與生活糾葛。小說從輕松的日常生活片段開始，逐漸描繪出貝蒂的“衰老”過程，直至她的“死亡”。貝蒂作為機器人，具備所有理想伴侶的特質(zhì)，但她卻無法逃避她作為機器人的局限—缺乏真正的人類氣息。作者通過人類與人工智能之間的“婚姻”故事，探討了技術(shù)進步對人類情感的深遠影響。

《最后的時刻》是英國作家尤琪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引人深思的微篇小說，探討了死亡、創(chuàng)傷以及姊妹之間的復雜情感。故事圍繞一對雙胞胎姐妹展開，敘述者是已故知名作家柚柚的妹妹。作為柚柚的妹妹，敘述者不僅繼承了她的遺產(chǎn)，還通過心靈感應和日記，完成了關于柚柚最后時刻的小說。作品的寫作技巧堪稱出色，以閃回、隱喻、倒敘等敘事手段交織出柚柚與敘述者的生死羈絆，在豐富的情感層次與深刻的文學意涵間構(gòu)筑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獨特文本。

德國昌宏的《漂流瓶》講述了一個關于失去、希望與改變的故事。主人公在1995年偶遇一女孩，看到她在萊茵河中放下漂流瓶的場景，這一幕與他兩年前送別兒子的畫面重疊，勾起了他的痛苦回憶。離婚后，主人公的工作和生活都陷入了混亂。然而，女孩放漂流瓶的場景點燃了他內(nèi)心的希望，他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也隨著漂流瓶的旅程逐漸得到了治愈：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兒子，并順利退休。故事的結(jié)尾通過兩段新聞報道提到萊茵河的化學污染和環(huán)保志愿者的犧牲，結(jié)合作者留下的關于時間和年齡的線索，暗示女孩的母親因環(huán)保事業(yè)喪生，進一步強化了漂流瓶的象征意義—它代表著在一個充滿困境與破壞的世界中，人與人之間脆弱而珍貴的聯(lián)系，也象征著對未來的希望。

澳大利亞王樂寧的《老灰熊》通過主人公與一只被囚禁在玻璃房內(nèi)的老灰熊的互動，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壓抑的情感、憤怒與對自由的渴望。玻璃房象征著人類內(nèi)心的精神牢籠。老灰熊那巨大的身軀與悲憤的咆哮讓主人公感受到一種壓抑的力量，這不僅是熊對囚禁的抗議，更是現(xiàn)代人面對社會壓迫時的無力感。隨著故事發(fā)展，主人公逐漸與熊產(chǎn)生了心靈共鳴，并合為一體，熊的憤怒、孤獨和悲傷，成為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未曾表達的情感的外化。

德國作家黃雨欣的《多洛米蒂女王的杏黃夾克》，講述了在意大利多洛米蒂山區(qū)旅行時的一段經(jīng)歷，文中充滿緊張與懸念的情節(jié)，以第一人稱敘述自然展開。作者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對話描繪，揭示了主角在旅途中遭遇的困惑與自省，也生動再現(xiàn)了旅游團成員間相互體諒的溫暖氛圍。全篇敘事輕松幽默，折射出中德文化差異背景下的人性與理解，使故事在寫實之余，更多了些人文關懷。

（三）散文隨筆：生活浮沉與心靈歸宿

與小說敘事相比，散文以個人的內(nèi)在感受為核心，提供了更為自由的表達空間，既可以是對文化沖突與個人身份的反思，也可以是對日常生活中細微深層情感的捕捉。在本輯中，散文/隨筆部分的作品，體現(xiàn)出異鄉(xiāng)華人的另一種文化延續(xù)與精神面貌。

來自奧地利孫曉娟的《郵局里的涂太太》是一篇充滿人情味的散文。故事中的“我”因常幫國內(nèi)朋友郵寄奶粉而頻繁光顧?quán)]局，與和藹溫柔的涂太太建立了友好的關系。涂太太不僅在生活中關心他人，在工作中同樣體現(xiàn)了一絲不茍、遵守規(guī)則的職業(yè)操守。故事結(jié)尾的悲傷轉(zhuǎn)折，令人唏噓不已，同時也引發(fā)了對生活無常的感慨。

英國張曉洋的《莎士比亞故鄉(xiāng)訪問記》，記錄了他作為莎士比亞研究者和崇拜者，造訪斯特拉福鎮(zhèn)的難忘經(jīng)歷。文章通過第一人稱敘事，生動展現(xiàn)了作者從踏上莎翁故土的激動，到參觀莎士比亞故居、教堂墓地以及觀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過程。整篇文章將個人情感與學術(shù)分析有機結(jié)合，不僅深情禮贊莎士比亞的文化遺產(chǎn)，還引導讀者思考文學、歷史與當代生活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使作品在情感與理性之間達成了精妙的平衡。

（四）詩歌：以意象傳遞心聲

相較于其他文學形式，詩歌以其獨特的語言高度凝練性著稱，能夠在有限的文字篇幅內(nèi)傳達出深遠的思想意蘊與豐富的情感體驗。如瓦雷里所言：“散文是走路，詩歌是舞蹈?！痹娙藗冊趲仔凶掷?，通過精心選擇的字詞和富有韻律的表達，不僅實現(xiàn)了情感與思想的凝練闡釋，更將其提升至一種超越性的境界。本輯中的詩歌作品，詩人們運用細膩的語言和獨具匠心的意象，傳遞出他們獨特的心靈感悟。

德國詩人巖子的詩以簡潔的語言和自然意象表達了情感的低潮、季節(jié)的變化與失落的感悟。在看似平靜的景象中，詩人注入了深刻的哲理與情感波動，映射了人與自然的微妙共鳴。如在詩作《低谷》中，詩人從“走著走著便走散了”引入孤獨的主題，通過對未來的質(zhì)問表現(xiàn)出不確定感，但結(jié)尾通過“去年的芍藥薔薇藍鳶尾”等意象，表達了生活中的微弱希望。

西班牙詩人王曉露的《斷翅》等通過不同地域與場景的描繪，探討了歷史、人類與自然的復雜關系，每首詩分別體現(xiàn)了獨特的主題與視角。

西班牙厲雄的詩作《低頭趕路的人》描繪了一個平凡的人物形象?！安患膊恍臁钡牟椒ナ且环N對生活的坦然接受。晚霞披在身上卻不顯耀眼，“像天邊一個小黑點”，表現(xiàn)出許多普通人在平凡中的內(nèi)在力量與意義。

葡萄牙詩人喜然的詩作《郁金香》講述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微妙互動，詩人邀請郁金香“去開放”，仿佛在呼喚其與外界交流?！把劾镉芯频娜耍匀皇切χ闪恕?，暗示那些內(nèi)心充滿情感的人能夠從日常景象中找到愉悅。

意大利詩人趙九皋的詩作《酒仙》借助“酒”的意象表現(xiàn)內(nèi)心沖突，“味蕾，被單寧的苦澀和漿果的香味反復蹂躪”暗示情感的起伏與不確定性，“八月的艷陽”與“冬夜的酒”象征人生的起伏變化。

加拿大詩人索妮婭的《盤古》圍繞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盤古，一幅天地分離的場景徐徐展開，寓意宇宙秩序的確立與人類世界的動蕩。天空是自由與無邊的，地面則是現(xiàn)實的沉重與無常。

美國詩人欣欣向榮的《探戈》通過舞蹈表現(xiàn)情感中的對抗與依存。詩句“欲取對方領地，你的存在取決于此”生動反映了探戈中的力量較量，而“灑脫利落，悄無聲息”則表達了舞蹈的技巧與情感的雙重性。

美國詩人王曉丹《季節(jié)》，以深沉的詩意描繪了某個黯淡、痛楚的歷史時刻。鳥兒象征著希望或靈魂，它從太陽而來，飛入“失明的眼睛”，賦予這片黑暗的世界一絲光明。詩句既溫柔又尖銳地反映出一種深刻的悲痛和期望，為那些被遺忘的靈魂提供了一個靜默的歸處。

匈牙利詩人司志強的《秋壑里的痕》通過描繪秋季的蕭瑟場景與心靈創(chuàng)傷，將自然的衰落與人性的掙扎相互交纏，傳遞出一種在磨難中追尋解脫的思考。詩人借助“煙雨”“枯葉”，將命運的無常與個體的痛苦化為掙扎和失落的情感?！拔摇辈粌H是季節(jié)輪回的旁觀者，亦是內(nèi)心苦痛的承受者，而秋季的哀愁、冰雨的敲打，便是命運的考驗與人心的傷痕。

德國許梅的詩歌《那些你的文字》通過獨特的意象向讀者傳遞治愈的力量。詩人以“稗草”“旌旗”“女兒紅”等符號，勾勒出一種異域融合的情境。文字仿佛塵封在“酒窖”中的“救命稻草”，不僅治愈了“飄散的魂魄”，也讓內(nèi)心的“痛癢”與“喜悅”在凝聚中得以重新安放。情感寄托與文字的相互映襯，使得詩句在流動的韻律中呈現(xiàn)出深邃的心靈力量。

當我們通過本輯中的小說、散文與詩歌作品，再次審視世界華文文學時，不難發(fā)現(xiàn)，隨著移民作者在物理空間上的流散，華文文學已從早期的移民歷程與文化沖突，逐漸回歸到對文學母體本身的探索與重塑。無論是小說的情節(jié)構(gòu)建、散文的生活描寫，還是詩歌的詩意表達，作家們都超越了地域的疆界，在多元文化的交融中，重構(gòu)了自己的文化身份。文學因此回歸到對人性與精神本質(zhì)的追尋，而這種追尋正是當代世界華文文學的重要價值所在。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特邀編輯：安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