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陰而鳴

《百度百科》：“芒種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九個節(jié)氣，更是干支歷午月的起始；時間點(diǎn)在公歷每年6月6日前后，太陽到達(dá)黃經(jīng)750時。芒種字面的意思是‘有芒的麥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種’”。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節(jié)，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意指大麥、小麥等有芒作物種子已經(jīng)成熟，搶收十分急迫。晚谷、黍、稷等夏播作物也正是播種最忙的季節(jié)，故又稱“芒種”。春爭日，夏爭時，“爭時”即指這個時節(jié)的收種農(nóng)忙。人們常說“三夏”大忙季節(jié)，即指忙于夏收、夏種和春播作物的夏管。

城里也過五月節(jié)？

電話那邊，丁小翠的語氣沒了平日的歡暢。

五月節(jié)？哪個國家的。

方大維在電話這邊納了悶。

你不是很能嗎？丁小翠話里明顯帶了刺。

方大維就不能起勁了，丁小翠話里帶的刺，不是真的要刺傷他，而是要他疼一下，癢一下，不疼不癢過日子，不是黑王寨人的風(fēng)格。黑王寨是窮鄉(xiāng)僻壤不假，但風(fēng)土人情、豐饒富足，隨便挑出一件來說事，都透著新鮮，如同丁小翠這個人，一現(xiàn)方大維的眼，那份新鮮就讓他邁不動步，挪不開眼。

不出意外，丁小翠嘴里的五月節(jié)讓方大維再度新鮮了一回。

五月節(jié)，古書說“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

什么意思？方大維問這個話時，兩人已坐在一起喝茶了。

方大維深諳丁小翠之意，就是要他洗耳恭聽。

方大維不洗耳，洗舌頭，丁小翠經(jīng)營著一家茶鋪，在郢城，專門賣黑王寨自產(chǎn)的響水茶。

方大維去喝過一次后，味蕾像是被一夜春雨給催生出來，挑剔得不行，再回家里喝茶，如泔水一般。

為這個，他跟老爺子曾有一番爭執(zhí)，老爺子說什么茶把你迷得找不著北了？

響水茶唄！方大維輕飄飄吐出的三個字，砸得老爺子一個踉蹌，這世上還真有響水茶？

真有，來自黑王寨的響水茶！方大維把茶葉泡上一杯給老爺子，你聞聞，聞聞就知道這茶多么與眾不同。

老爺子沒聞，更沒不恥下問，回到房間盯著那個伴隨了幾十年的黃挎包發(fā)呆去了。

方大維慣于不恥下問，比如。這會兒專程到丁小翠茶鋪求教，之所以會居高臨下，是他骨子里，早先有點(diǎn)兒看不起這個鄉(xiāng)下的妹子。

丁小翠沒打算要誰看得起自己，她一向認(rèn)為，自己看得起自己，才是頂頂重要的。別人看不看得起，用網(wǎng)上話來說，跟自己沒半毛錢關(guān)系。

偏偏，方大維跟她不僅有了關(guān)系，還不是半毛錢關(guān)系那么簡單。

單泡茶過程就很復(fù)雜，丁小翠先用自來水洗茶，然后跑進(jìn)茶鋪后面，在水缸里舀了一壺水，坐到爐子上，丁小翠茶鋪里爐子隨時生著火。

高檔的茶具，與丁小翠的茶鋪無緣。

那不是喝茶，那是喝排場。

喝茶的水，一定不要用自來水，一定不要電熱壺?zé)乃?/p>

忙完這個，丁小翠才有閑暇坐下來招呼方大維。

為什么呢，這是為什么呢？方大維很小沈陽的口氣，瞪著一雙求知欲很強(qiáng)的雙眼。

虧你還自稱喝茶之人，丁小翠掩口而笑，茶圣陸羽說了，用本地水來泡本地茶，沒有不好喝的。

你意思，那水缸里裝的是黑王寨的水？

不然呢，你以為阿貓阿狗都能享受這個待遇？

一聽這話，方大維很受用，全身毛眼被熨斗熨過一遍似的舒坦，也是的，阿貓阿狗怎能登堂入室。

這可是閨女的堂，大姑娘的室，相當(dāng)于很多店面隆而重之聲明的經(jīng)濟(jì)重地，非請莫入的。

既然方大維都登堂人室了，丁小翠也不賣關(guān)子，說“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是指大麥、小麥等有芒作物種子已經(jīng)成熟，搶收十分急迫，晚稻等夏播作物恰好正是播種最忙的季節(jié)，故稱芒種。

春爭日，夏爭時。在鄉(xiāng)下是流傳千年的真理。

方大維是公家人，他這會兒自是既爭日也爭時。

茶剛喝一遍，屁股突然長了毛樣，說小翠你把茶給我留著，我出去一趟就回來。

出去一趟？丁小翠有點(diǎn)莫名所以，這不是方大維的性格，他最貪丁小翠這里的茶，同時他還貪小翠這個人，膽敢在上班時候溜出來，還不是因為受到的誘惑足夠大。

小翠不傻，知道自己的魅力。

如同五月節(jié)，對農(nóng)民的魅力。

方曉宇不是農(nóng)民，卻偏偏對五月節(jié)念念不忘。

芒種那天，他起了個大早，翻看農(nóng)歷，歷書上說芒種分為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鳴，三候反舌無聲。就是說在這個節(jié)氣中，螳螂在上一年深秋產(chǎn)的卵，因感受到陰氣初生而破殼生出小螳螂；喜陰的伯勞鳥開始在枝頭出現(xiàn)，并且感陰而鳴。與此相反，能夠?qū)W習(xí)其他鳥叫的反舌鳥，卻因感應(yīng)到了陰氣的出現(xiàn)，而停止嗚叫。

應(yīng)該去黑王寨看一看了。

一十多年來，這個念頭每年隨著青草起、枯草落，硬是沒能成行，眼下，老伴去世三年，自己足不出戶三年，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她了。

去黑王寨看看，就擺上了議事日程，特別是兒子帶回來的響水茶現(xiàn)眼之后，去黑王寨那顆心壓根按捺不住。

說議事，其實簡單，走之前跟兒子打個招呼，最不濟(jì)，得留個言。

讓兒子知道自己不是離家出走，進(jìn)而擔(dān)心失聯(lián)。

方曉宇不想讓兒子為當(dāng)?shù)姆中摹?/p>

方大維一直擔(dān)心母親去世后，方曉宇的日子處于水深火熱中，確實這樣，自打成了孤家寡人，方曉宇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方曉宇的不舒展眉頭，是因為他找不出能說服方大維的理由，去黑王寨看一個跟自己有點(diǎn)兒淵源的人的理由。這話不能擺上桌面說，能擺上桌面的話是冠冕堂皇的。為這個，方曉宇還借助了電視中的一個新聞來游說兒子——《真情仍在，青春難覓》，半個世紀(jì)后，當(dāng)年的知青紛紛回到下鄉(xiāng)點(diǎn)尋親問友，把那作為第二故鄉(xiāng)。

方曉宇不是知青，他在黑王寨駐過工作組，一駐五六年，跟知青下放可以相提并論。

用方曉宇自詡的話，黑王寨有他的真情，更有他的青春，方曉宇去黑王寨是要跟這個新聞唱唱反調(diào)，證明真情仍然存在，青春可以尋覓。

方大維再三阻攔他的理由就一個，方曉宇腿腳不方便，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方曉宇的老寒腿，很嚴(yán)重，上坡下嶺的，確實不易，這是黑王寨留給他青春歲月最容易尋覓的痕跡。

真正羈絆方曉宇這么多年，沒能成行一趟黑王寨的，不是腿腳，是老伴的病。

日艮下，心里沒了掛礙，方曉宇腿腳自然方便。

去黑王寨之前，他特意準(zhǔn)備了一條圍脖。

這個時段的黑王寨，圍脖很能派上用場。

早先，圍脖在黑王寨不叫圍脖，叫圍巾。

黑王寨這么叫，很顯出點(diǎn)兒與眾不同。這與眾不同應(yīng)該歸功于方曉宇，那時的寨里人都叫他方先生，先生是寨里人對有學(xué)問的人的尊稱，駐村干部當(dāng)然是有學(xué)問的人。

敢叫方曉宇真名的，只有一個人，周云春。當(dāng)然是背了人叫，還有一個人也叫，卻是在心里叫。方先生的到來，不光改變了黑王寨的許多陋習(xí)，還改變了一個人的心思，只不過沒人知罷了。

這個人，是小春。

小春第一次見到方曉宇，是在寨子腳下的山門口。那時，小春正仰了頭看天，天，黃黃的，小春看得很專注，一點(diǎn)兒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走了過來。直到一片陰影擋住了她，小春才收回目光，方曉宇很好奇，這個十三四歲的姑娘看啥呢？這么專注。方曉宇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這一望，望出點(diǎn)兒眉目來。

方曉宇說，要下雨了，你還不舍得回家。

小春聽了這話，抬起頭認(rèn)真打量他說，天要下雨，跟你說了的??？

方曉宇笑，天是沒跟我說，可我會看老天的臉色。

小春從鼻子哼了聲以示不信，多能的人．連老天臉色都會看。

見她不信，方曉宇又笑，說天黃有雨，人黃有病，你個黃毛丫頭當(dāng)然看不出來。

你才有病！小春白一眼方曉宇，氣鼓鼓地走了。

莫名其妙地被小春搶白了一句，方曉宇愣在心里，這丫頭片子，人不大火氣倒大。

方曉宇不知道，小春都十三歲了，正是自尊心滋滋往上漲的年齡，你剛說了人黃有病，又叫人家黃毛丫頭，不是變著話兒說人家有病？

方曉宇沒悟過來，見天越發(fā)黃了，緊趕慢趕上寨子。

他是以社教工作隊駐村干部身份來的，寨子里得安排人家管生活。不白管，按天付生活費(fèi)。巧的是，這一安排，又和小春見了面。

是云春去村部領(lǐng)的人，當(dāng)時，已經(jīng)起了風(fēng)。

早春的風(fēng)還有一絲寒意，黑王寨有句老話，過了四月八，涼風(fēng)不再殺！走在方曉宇前面的云春，就在這殺人的涼風(fēng)中，忍不住縮了縮好看的脖子。

走在后面的方曉宇開了口，說你應(yīng)該配條圍脖，好看還暖和。

啥圍脖？云春拿手抻了抻衣領(lǐng)，想把頸部以下的地方擋嚴(yán)實。寨里的女孩子，面皮薄，知道方曉宇這會兒眼光一準(zhǔn)落進(jìn)她脖子里。

就是圍在脖上的毛巾?。》綍杂钫f。

你是說紗巾啊？我家有的！云春漲紅了臉，在黑王寨，紗巾是很私密性的用品。

大凡與女孩身體接觸親密的東西，寨子里的女孩子都羞于出口。

我說的這個圍脖，跟紗巾有區(qū)別！方曉宇想了想，卻說不明白區(qū)別在哪兒，有機(jī)會我送你一條吧！在走進(jìn)云春家門時，方曉宇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那時雨剛好落下來。

見面就送人禮物！云春不明白，當(dāng)你是梁山好漢及時雨宋公明，那么大方。

才一天，大方的方曉宇讓云春見識了他的不大方。方曉宇的不大方在于飯后上茅房時，那天方曉宇吭吭哧哧半天，先是支派小春看姐姐云春在干啥，跟著又安排小春看她娘在干啥。小春說姐姐進(jìn)房了，娘去喂豬了，方曉宇就一陣風(fēng)起了身子往外沖，沖一半又折回身。

小春有點(diǎn)兒納悶，問他，怎么啦？

方曉宇漲紅了臉，你家茅房咋和豬屋連著？

小春就知道方曉宇要上茅房，說，連著很稀奇嗎，豬又不會偷看你。

可你娘在喂豬呢！方曉宇皺了下眉。

娘難道會偷看你上茅房？真是的！小春很不滿，城里男人，怎么把自己看得比女人還金貴。

方曉宇到底去了茅房，出來后鄭重提出建議，說，茅房哪能就一個坑呢？哪能不分男女呢？多不方便。

小春爹說，一家人，有啥不方便。

方曉宇很嚴(yán)肅，女大避父，兒大避娘，這是古訓(xùn)。

一聽說是古訓(xùn)，云春爹就乖乖重新砌了茅房，分男女砌的，方曉宇還用墨水寫上了男女二字，在門板上，很醒目。

醒目好??！小春這下上茅房和蹲茅房就用不著咳嗽幾聲，以提醒有沒有人在茅房或者有人要上茅房。

為這點(diǎn)，小春看好方曉宇起來。

云春看不看好呢？不知道。

小春只知道云春打那以后，總是很驕傲沖女伴們說，我們家茅房分男女呢。

那些家里茅房沒分男女的女孩就很沒底氣扎下頭，一年不到，黑王寨家家戶戶的茅房都進(jìn)行了改造，那種憋著嗓子咳出來的提示聲，漸漸消失了。

其間，方曉宇回了一趟城，秋風(fēng)起時回的城。

再來時，云春脖子上就多了一條圍脖，那種薄薄絨絨的毛線織成的！方曉宇交代說，戴圍脖最好是配上無領(lǐng)的上衣，顯得典雅。

正是這個典雅，小春才知道，生為黑王寨的女孩子是很不幸的，打從醒事起，黑王寨的女孩子，上衣領(lǐng)都把鎖骨以下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醒事是黑王寨土話，指女孩子身上來了好事。

方曉宇讓黑王寨女孩子長了學(xué)問，上衣，居然可以無領(lǐng)。

云春沒有無領(lǐng)上衣。

為了那份典雅，云春咬牙剪了自己一件新款的上衣領(lǐng)，配上圍脖那么一轉(zhuǎn)圈，云春就不是普通的寨里女孩了，電視上走下來似的。

小春為這條圍脖恨上了云春，憑什么??！方曉宇上寨子來，明明是自己第一個看見的，你方曉宇咋就沒有送我圍脖？這么想著，小春第一次生了姐姐云春的氣，她把方曉宇送圍脖給姐姐的事悄悄告訴了馬谷，馬谷是小春未來的姐夫。

由于小春的告密，姐夫家提前來娶了親。

姐姐嫁人那天，剛好是方曉宇社教結(jié)束回城的日子。

小春看見，姐姐云春把那條圍脖圍了又取下，取下又圍上，哭得稀里嘩啦的。臨出門，姐姐到底沒把圍脖纏在脖子上出嫁，寨里人一雙雙眼睛都看著呢。

原來，一個人是可以在哭聲中長大的！小春在姐姐哭聲中接過那條她沒敢?guī)ё叩膰?，感到身子發(fā)脹。

胸前有兩團(tuán)東西突突地漲，跟著下身出現(xiàn)了她人生的第一縷潮紅，小春把圍脖死死絞在手上，臉上一片蠟黃，人黃，真的就有病？

活該那天有事，方曉宇下寨子路上，好端端走著，云春出嫁的嗩吶聲一響，他臉色竟然黃了，跟著雙膝一軟，有寒氣從腳底的涌泉穴直沖頭頂?shù)陌贂ā?/p>

方大維到底遲了一腳，等他打開家門，父親洗得發(fā)白的那個黃挎包已經(jīng)不見了。

母親在世期間，那個黃色挎包，一直沒機(jī)會重見天日。

方大維知道這個挎包的存在。

每年節(jié)氣到芒種，方曉宇就會指使方大維把束之高閣的黃挎包取下來，抱在懷里摸索一番，感慨一番，方大維疑心，那黃挎包里，有老爺子人生最輝煌的記憶。

盡管老爺子一生，過得并不輝煌，方大維有個強(qiáng)勢的母親，母親背后有個強(qiáng)勢的家族。但凡兩口子吵架，母親總是毫不留情地揭父親傷疤，沒自己一門子老少給你做仰仗，你這輩子也就在黑王寨駐工作組的命。

老爺子到底在方大維二十歲那年奮起抗?fàn)幜?，在黑王寨駐工作組怎么了，不見得就比仰仗你一門子老少強(qiáng)。

井底之蛙，活該你就一白?。∧赣H面帶不屑罵完這句，轉(zhuǎn)身沖方大維說，兒子可別學(xué)你爸爸，把自己耽誤了不說，還讓老婆跟著過一輩子憋屈日子。

冤枉老爺子了，在方大維看來，真正過了一輩子憋屈日子的，不是動輒抹眼淚拍大腿的母親，而是默默把氣往肚子里咽、大冬天被踢出被窩、蹲在地上捧頭認(rèn)錯的老爺子。天長日久，老爺子老寒腿的病才得以加重。

方大維很替老爺子可憐。

問題是，老爺子不領(lǐng)他的情，可憐的老爺子就有了可恨之處。

照母親說來，黑王寨是老爺子的人生低谷期才對，怎么他還念念不忘？那個黃挎包，應(yīng)該是父親一生的恥辱標(biāo)簽，換方大維，早一把火燒了，丟垃圾桶了，老爺子卻寶貝得不行。每年芒種，老爺子都要方大維踩著凳子，探著身子在柜頂角落里把黃挎包找出來，撕開發(fā)黃的報紙，拍打一番灰塵，再泡水里清洗半天，然后陽臺通風(fēng)向陽處掛半天，最后用報紙包起來，自己蹣跚著踩上凳子，笨拙地把胳膊探上柜頂角落里，小心翼翼安置好。

這一切，母親都是知道的，但她視而不見，方大維印象中，母親一年到頭難得大度的日子，在芒種這一天。

方大維哀著老爺子不幸的同時，怒著老爺子的不爭。

怒歸怒，方大維盡著做兒子的本分，最多在心里腹誹，言語上，是溫良恭順的。

溫良恭順的方大維撥通了老爺子的手機(jī)。

去哪兒呢，爸爸？

不去哪兒，就走走看看！

上坡下嶺的，您注意別把腿腳給弄犯了??！方大維沉不住氣，拿話敲打老爺子。

傻孩子，你爸爸這腿腳只要接了地氣，啥毛病都沒有！方曉宇輕描淡寫搪塞。

城里沒地氣嗎，非得到黑王寨？方大維到底沒能把這話悶死在肚子里，喝了第二遍響水茶后，趁丁小翠給自己續(xù)水時，問丁小翠。

怎么著丁小翠都是黑王寨人，解鈴還得系鈴人，盡管老爺子的鈴不是丁小翠系的，可只要跟黑王寨沾邊的人，方大維都覺得脫不了干系。

小春覺得自己臉上的蠟黃，方曉宇脫不了干系。

第一次初潮，讓她緊張得心都跳到嗓子眼，甩開腿就追剛下山的方曉宇，他那么本事的人，既然能看出自己有病，一定能治好自己的病，在鄉(xiāng)下女孩有限的見識中，流血肯定是病，而且是了不得的大病。平時里山風(fēng)吹，山雨淋，最多打個噴嚏感個冒，一碗姜湯灌進(jìn)嘴巴，出身汗就好。

出汗和出血，那是天差地別的事。

方曉宇的學(xué)問和本領(lǐng)，跟黑王寨人相比，自然天差地別，錯過方曉宇，哪里找比他更能的人。

小春就在云春出嫁的嗩吶聲中，跌跌撞撞追下寨子，那個圍脖在她脖子上，一路上被黑王寨路邊的枝條你牽一下，我扯一把，險些勒得她喘不過氣。小春才十三歲，還沒長出細(xì)長的頸脖，圍脖在她身上，英雄無用武之地。

好端端的路上走著，方曉宇腿腳竟然抽了筋，嗩吶聲越是響亮，他腿腳就疼得越是厲害。

方曉宇忍不住回過頭，往黑王寨頂上的北坡崖看，北坡崖在黑王寨是個帶點(diǎn)兒邪氣的地方，但凡有那想不開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把人世間最后的足跡停在那兒。

云春不會想不開吧？

方曉宇腦海中忍不住浮現(xiàn)出昨晚的情景，夜半三更了，他的房門被悄無聲息打開，云春閃了進(jìn)來，方曉宇沒睡，原本睡目民不怎么好，加上他買圍脖送人的事，不知怎么的傳到未婚妻耳朵，提前結(jié)束社教回去，未婚妻動用了娘家勢力，那道關(guān)怎么過，還是個未知數(shù)。

兩個人就在黑暗中對峙著。

明天我要出嫁。

我知道。

明天你要回城。

你知道？

我還知道你是個沒膽量的男人。

我可以沒膽量，但不能沒擔(dān)當(dāng)。

一陣沉默。

墻角突然有不知名的蟲嘹亮地唱起歌來，如同戰(zhàn)場上的擂鼓聲。

一鼓勇。

云春在秋蟲嗚叫聲中逼近方曉宇，你帶我走吧！

滿以為方曉宇會一躍而起，拉著自己的手飛奔出門的，伴隨著窸窸窣窣的長吁短嘆，月光攀著窗戶爬進(jìn)來，云春看見，方曉宇的頭縮進(jìn)了被窩里面。

秋蟲的嗚叫隨之弱了下去。

二鼓衰。

云春原本去拉方曉宇被子的手垂在床前，腳步遲疑不前，口氣變得猶豫，你不后悔？

如同拳頭打在棉花上，方曉宇對云春的最后通牒無動于衷，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難堪的沉默中，秋蟲不知何時悄然退場。

三鼓竭。

云春雙手掩面，狠勁咬著嘴唇，盡管黑暗中沒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走一步，回頭，啜泣一聲；再走一步，回頭，再啜泣一聲；還走一步，回頭，不啜泣了，好像誰一剪子把啜泣聲剪斷了。

方曉宇在啜泣聲和嗩吶聲的交相轟鳴中，神思恍惚起來，云春戴著圍脖那回眸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像古時繡樓的小姐，溫軟而不失柔媚。

云春的身體，一定溫軟而不失柔媚。

方曉宇有限的人生閱歷中，手感溫軟而不失柔媚的東西不多，圍脖是其中一個，女人的身體，呵呵，他想象中，應(yīng)該比圍脖更細(xì)滑柔媚溫潤。

怎么就錯過這細(xì)滑柔媚溫潤了。

方曉宇有點(diǎn)兒悔不當(dāng)初。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就在方曉宇思維神游八極時，真有圍脖從黑王寨婉轉(zhuǎn)逶迤的山路上飄了下來，云春，云春，是你嗎？

喃喃自語著，方曉宇迎著那圍脖張開了雙臂。

一股溫潤的氣息立馬裹挾了方曉宇，夾雜著濃濃的女兒香，女孩子的初潮，有股異香。

我病了！異香中，一個滾燙的身體顫抖著鉆進(jìn)方曉宇的懷抱。

是小春的聲音。

方曉宇耳邊不啻炸起秋雷，小春的聲音，帶著不可名狀的惶急不安。

這種惶急和不安，帶著極大的感染力，向來遇事處變不驚的方曉宇，不由得惶急不安起來，哪兒，我看看！

小春忸怩著，那個地方，怎么看啊，她好歹，醒事了。

下面，小春扎下腦袋，指了指大腿根那兒，出血了，好多好多，方大哥我會不會死??？

小春這是初潮來了，方曉宇明白過來，死什么啊，傻丫頭，這是你長大了，應(yīng)該恭喜你。

長大怎么要流血呢？小春依然是惶急的，流血還值得恭喜？

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方曉宇知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給小春想辦法，把經(jīng)血收拾好，不然那血會順著褲管往小腿流，多難堪。

早些年頭的月經(jīng)墊這種貼身私密物件，方曉宇不會有的，對了，貼身的私密物件，圍脖不也算是其一嗎，方曉宇眼光大亮，從小春脖子上拽下圍脖，疊成三層，沖小春說，你到那株野茶樹后面，把這個墊在襠部，就行了。

圍脖，墊襠部，不怕遭雷打？小春不舍得，在黑王寨，頭上的東西是有講究的，連坐在屁股下都是大不敬。

叫你墊就墊，哪來的窮講究！方曉宇火了。

那條圍脖，打那以后就屈居小春身子底下，再也沒了出頭之日。

是丁小翠讓那條圍脖有了重見天日的機(jī)會。

城里有地氣嗎？這是丁小翠反問方大維的話。

有啊，公園！方大維振振有詞。

那地方人擠入，杯水車薪你懂不。

方大維不懂，接個地氣而已，還分指標(biāo)不成。

你爸爸不是有病嗎？丁小翠耐著性子解釋，劉純《短命條辨》里說：病家不接地氣，故陰陽不通。每天光腳走路一小時，就可以慢慢消除這個周期性的癥狀。

見方大維還百思不得其解，丁小翠舉起面前的茶杯，示意方大維輕啜一口，知道我這兒的茶你為什么喜歡喝嗎，那是因為我這兒的水都搭著地氣。

跟芒種到了伯勞鳥感陰而鳴一樣的道理，天地間萬事萬物都講究個順乎人理，接其自然。

方曉宇去黑王寨，是順乎人理的，但未必順其自然。

他懷著心思去的。

孰料，二十多年前的光景依然在目。

寨子腳下的山門口，小春正仰了頭看天。天，一如二十多年前，黃黃的。小春看得很專注，一點(diǎn)兒沒發(fā)現(xiàn)有個人走了過來。直到一片陰影擋住了她，小春才收回目光。

方曉宇說，要下雨了，你還不舍得回家。

小春聽了這話，抬起頭認(rèn)真打量他說，我怕我回了家，你就記不得上寨子的路了。

方曉宇搖頭，老馬識途，你沒聽說？

小春搖頭，你不是老馬，你是好馬。

方曉宇羞愧地低下頭，小春暗諷他好馬不吃回頭草呢。

還是住我家？

方曉宇嘴巴嚅動，我還有地方去嗎，又不是來駐工作組。

不怕人說閑話了？小春擠對他。

方曉宇提起一只光板腳，意思是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他現(xiàn)在不光是無官一身輕，沒了老伴施加的壓力后，嗓門都明顯大了幾分，以往他的英雄氣，全鎖在喉嚨以下部位。

小春眼里潮紅起來，說不枉我在這兒等你二十多年。

你等我，在這兒，二十多年？方曉宇一怔。

你以為是碰巧？小春說讀書讀迂腐了吧，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碰巧之事。

方曉宇不是迂腐，他是不敢相信。

就憑當(dāng)初那句話？

還能憑啥？小春說你可以說者無心，我不能聽者無意。

那，響水茶真的是你家生產(chǎn)的？

是的，小春笑了一下，臉上有抹羞澀，為了制成那個響水茶，我特意招了個上門女婿，會制茶的。

響水茶，方曉宇當(dāng)年不經(jīng)意的一個玩笑話，為緩解小春當(dāng)時尷尬臉面的。

小春把圍脖當(dāng)月經(jīng)墊墊上后，蹲在茶樹后不好意思出來，方曉宇打趣說，小春啊，你知道不，女孩子初潮的血弄到茶樹上，這茶樹就有了靈氣，以后這野茶會特別香，你可以采回去，制成香水茶請我喝。

響水茶？小春聽走了音，我們黑王寨有個潭就叫響水潭，是不是得用那潭里的水煮茶。

嗯，方曉宇懶得糾正，反正是插科打諢，干嗎較真。

那不是跟傳說中的乳前茶有得一拼？為了顯示自己的聰明，小春立馬聯(lián)想翩翩。

傳說的乳前茶，方曉宇隨口道來的香水茶，都跟處子之身不無關(guān)系。

方大維是在喝茶間隙聽到有關(guān)響水茶由來的。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方大維卻不是好相宜之人，小翠你這是玩白話聊齋呢？

白話聊齋？丁小翠瞪圓了眼睛，大白天我信口雌黃不成？

圍脖當(dāng)月經(jīng)墊？方大維說你當(dāng)這是玩穿越，三十年前有圍脖嗎？

你別說，我都不信的，當(dāng)初！丁小翠說完進(jìn)了里屋，就聽見翻墻倒柜聲不絕于耳，再出來時，丁小翠手里多了條圍脖，很老舊的樣式，絨絨的，小而窄，上面有暗紅的血漬。

就算傳說是真的，可眼下處子之身的女孩還有嗎？方大維說小翠你不能為了神話你的茶，憑空杜撰。

誰說沒有，本姑娘就是！丁小翠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話出口發(fā)現(xiàn)方大維正掩面而笑，要死啊你個方大維，有你這么不要臉打探人家隱私的嗎？

方曉宇沒打探小春隱私的想法。

是那棵野茶樹出賣了小春的隱私。

小春的房前，有棵枝繁葉茂的野茶樹，方曉宇圍著茶樹轉(zhuǎn)了一圈，拿眼望著小春，小春笑，怎么，不認(rèn)識老朋友了？

真的是那棵野茶樹？

是的！你說過，很有靈氣，我就移栽到家門口了。

那我有沒口福喝一口你家炒制的響水茶？

等了你二十幾年，就是為讓你喝一口這響水茶的！小春拉著方曉宇胳膊，說進(jìn)屋先歇著吧。

這一歇，居然就月上柳梢頭。

午飯那頓豐盛的酒菜太解乏，讓原本神經(jīng)松弛的方曉宇整個人散了架，躺在三十年前熟悉的地方睡覺，方曉宇夢境中回到三十年前。

夜半三更，他的房門被悄無聲息打開，云春閃了進(jìn)來，朦朧中，兩個人就在黑暗中那么對峙著。

明天我要出嫁。

我知道。

明天你也要回城。

你知道？

我還知道你是個沒膽量的男人。

我可以沒膽量，但不能沒擔(dān)當(dāng)。

一陣沉默。

云春雙手掩面，狠勁咬著嘴唇，盡管黑暗中沒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走一步，回頭，啜泣一聲；再走一步，回頭，再啜泣一聲；還走一步，回頭，不啜泣了，好像誰一剪子把啜泣聲剪斷了一樣。

方曉宇在啜泣聲和嗩吶聲的交相轟鳴中，神思恍惚，云春戴著圍脖那回眸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像古時繡樓的小姐，溫軟而不失柔媚。

云春的身體，一定也是溫軟而不失柔媚的。

果然，就有一雙溫軟而不失柔媚的手，替他把被子蓋嚴(yán)實了，跟著床頭柜上多了一杯香氣繚繞的響水茶。

方曉宇在茶香中醒過神，房門依然虛掩著，有腳步聲正一步一步淡出耳膜，聽那腳步聲，應(yīng)該是小春。

一股溫潤的氣息立馬裹挾了方曉宇，夾雜著濃濃的女兒香，入睡前一直聒噪不休的反舌鳥，這會突然停止了嗚叫。

有不可名狀的聲音幽咽起來，忽遠(yuǎn)又忽近，如果方曉宇記得沒錯，那應(yīng)該是響水潭深夜泉水涌動發(fā)出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