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賭

臘月廿三，小年。

太陽跟頭把式跋涉一夜，上午九點(diǎn)多鐘，終于攀上村東頭的山頂，在零星幾棵枯樹枝間露出白兮兮一張臉。王平安從熱騰騰的被窩里爬出來，老婆已經(jīng)煮好酸菜餡餃子。他狼吞虎咽造了一碗，披上黑大衣，戴上帽子，抱上小半捆麻柴，直奔村里的供銷社——今天輪到他開門生爐子。

打開鐵大門，就進(jìn)了供銷社的小院。小院盡頭是六間土瓦房。把兩扇門板拿開，靠墻放好，再打開房門上的鎖，供銷社就算開板營業(yè)了。屋子里又黑又冷，王平安哆哆嗦嗦，把干柴撅了，塞到爐子里，又撅了幾根麻柴，放到地上踹兩腳，細(xì)絲狀的麻柴劃一根火柴就能點(diǎn)燃，把燃燒的麻柴放到柴草之間，不一會兒，火苗就跳了起來。

王平安揸著兩手湊近火苗烤一會兒，在灶里加上幾塊劈柴，便出門下窗板。房前四個窗子，房后五個窗子。當(dāng)他轉(zhuǎn)到后院卸下第四個窗板戳到墻根時，發(fā)現(xiàn)窗板是虛掩的，根本沒上鎖。同時，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寒流一樣淹沒了他，王平安感覺脊背陣陣發(fā)涼，頭發(fā)根根直立。

由于每天開關(guān)窗板，墻根的雪地被踩出一條道來，這條道和障子之間有一片一直沒有清掃的雪地，王平安一回頭，就見不遠(yuǎn)處延伸出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腳印的盡頭，后院的障子上，竟然掛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板障擋著，看不清掛的是什么。王平安心驚膽戰(zhàn)，躡手躡腳向障子靠近。

那黑乎乎的東西一動不動，王平安走近些，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那里掛的竟然是一個人，一個大頭朝下的人。那人的腦袋靠近臟兮兮的雪堆子，透過障子縫，只能看到一個布滿霜雪的后腦勺。兩條扎煞著的胳臂，像裹著霜雪的干巴樹枝。

王平安倒退著就想往后跑，左腳絆了右腳，摔了個大腚墩。他嚇得聲音都變了，鬼哭狼嚎地喊：“不好啦，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快來人呀！”

隔著障子，村路對面幾間土房相繼張開缺口，一大團(tuán)白色的霧氣瞬間涌出，各家的男人從霧團(tuán)中沖出來，一個個好像是天上來的老神仙。王平安在障子這邊，村民們在障子那邊，膽大的爺們兒湊到那死人跟前仔細(xì)研究，有人說：“這不是老魚頭嗎？這哪是上吊，也沒有繩子呀。”披著軍大衣、戴一頂狗皮帽子的大隊書記老關(guān)撥開人群，讓大家不要靠前，他讓民兵連長老富保護(hù)好現(xiàn)場，自己回村部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

太陽終于爬到半空，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白熾的陽光映照在雪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此時連婦女和孩子也站在遙遠(yuǎn)的圈外，大家都想知道，老魚頭是怎么死的。

原來是老魚頭！王平安膽氣壯了。老魚頭五十多歲，又矮又瘦，是村子里最窮最窩囊的男人。他一輩子沒娶上老婆，當(dāng)然也沒孩子，一個人住在供銷社斜對面的破草房里。老魚頭整天蓬頭垢面，搟氈的頭發(fā)遮住滿是皺紋的額頭和布滿魚鱗一樣黑色皴皮的耳朵。村里人笑他長毛搭瞎，他卻說，省了帽子的錢了。

每年冬天，他都會穿上跟王平安那件很相似的黑大衣。大衣不長，剛剛到腿彎，因?yàn)榇┑镁昧?，上面布滿污漬，顏色也褪去大半，變得黑不黑灰不灰。前襟和胳臂肘處磨出大大小小的窟窿，露出黑乎乎的棉花。只有扣子釘?shù)谜R，老魚頭又總是把扣子系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別人穿大衣有風(fēng)度，老魚頭的黑大衣讓他看起來像是裝在袋子里的人。老魚頭愛喝酒，偶爾揀個馬掌鐵或是繩頭子，賣上一毛錢，就到副食柜臺打酒喝。王平安賣副食，老魚頭隔三岔五就來打酒。他從破大衣懷里掏出個臟兮兮的搪瓷缸子，同時伸出手來捻出一張毛票，身子扭著，倚在柜臺上。

王平安拿出最小的酒提摟，伸到酒桶里打酒，老魚頭伸長脖子盯著，嘴里說：“大兄弟，你可準(zhǔn)成點(diǎn)，別灑了我的酒。”王平安笑著回答：“放心吧，一滴都不會少給你。”手下動作麻利，“緊打酒慢打油”，這是副食柜臺的規(guī)矩。老魚頭看也看不住，眼光隨著酒提子從酒桶一直到他的搪瓷缸子，細(xì)長的脖子也就劃了半個弧線。那酒也仿佛到了他嘴里，他喉結(jié)咕嚕一下，吞下忽然生發(fā)出來的口水，還不由自主咂吧一下，咧開嘴。酒是出不了供銷社的屋子的。人多的時候，即使被擠在墻角，他也要瞅著柜臺把酒喝光。說起來老魚頭這個綽號也與酒有關(guān)，他本姓于，每次打了酒，都賴在王平安的柜臺上，抿著那一點(diǎn)兒酒，眼光黏在柜臺里那一堆爛咸魚上，喝一口，看一眼，把柜臺里的咸魚當(dāng)下酒菜。王平安見他可憐，就把賣剩下的魚頭送給他，他也不拿回家，跟王平安要了張包裝紙包了，塞在柜臺與墻的縫隙里。此后，每次喝酒，就拿出一個魚頭吮，吮完了魚頭吮黑乎乎的手指。指甲蓋大小的魚頭，硬是讓他吃出了帝王蟹的感覺。大家都來取笑他：“老于頭，又來吃魚頭了呀？”

王平安說，干脆，就叫他老魚頭吧。老魚頭不在乎別人怎么叫他，依然拿一角兩角錢去供銷社打酒。進(jìn)了臘月，王平安的柜臺上多了些瓶裝酒，還進(jìn)了些魚罐頭、午餐肉罐頭。老魚頭一邊喝酒，一邊吮魚頭，眼睛滴溜溜往王平安身后的貨架上看，瞇著小紅眼睛問東問西。

王平安說：“老魚頭，你就老實(shí)嗦噦你的魚頭吧，這玩意兒，你買不起?！崩萧~頭酒氣上涌，說：“跟我吹哈？我年輕有錢那時候，這玩意也吃過，瞧不起誰呢？”王平安笑起來，說：“你還年輕過，還有錢過？我怎么沒看出來呢？再說了，你年輕的時候，這玩意還沒造出來呢?！崩萧~頭顧左右而言他，說：“哎，大兄弟，我跟你說，下次我來打酒，你能不能少兌點(diǎn)水，你這酒越喝越?jīng)]味，你聞聞，你聞聞，連點(diǎn)兒辣味都沒有?！币贿呎f，一邊把那個滿是污漬的搪瓷缸子杵過來。王平安嫌惡地躲開，說：“誰往酒里兌水啦，你可別瞎說啊，再瞎說我告訴公安局來抓你?！?/p>

老魚頭幾乎把搪瓷缸子倒扣在臉上說道，“抓我唄，我怕誰呀？正好有地方吃飯了?！比缓笱鲋弊咏幼∽詈笠坏尉啤！熬湍氵@樣的，有酒喝就得了，還挑三揀四的，你要是有錢，喝上面這些瓶裝的，看不辣死你?！蓖跗桨残χf?！罢l沒喝過怎么的？我年輕那會兒，家里有錢，還沒忌奶呢，我爺爺就給我喝酒，什么酒沒喝過……”

王平安忽然想到，這老魚頭好像真的不是本地人，便隨口問他：“你老家在哪呀，有錢，怎么就剩你老哥一個？還跑咱這旮旯來了?！崩萧~頭的五官糾結(jié)在一處，含糊不清咕噥道：“有錢也白搭——都死嘍，命不好啊?！?/p>

王平安笑著說：“你還信命啊？那怎么地，你就是個窮命唄？”老魚頭喝光最后一滴酒，吐掉魚頭的渣，“我是窮命？我富的時候，你是沒看著啊?！闭f完把大半個身子伏在柜臺上，眼睛盯著貨架上的酒瓶子，恨不得自己的舌頭能沿著眼神開辟的道路飛到酒瓶上，打開瓶蓋，美美地喝上一口。王平安不信，說：“窮命就是窮命，別說你年輕時候，咱們尬個賭，你這輩子以前沒吃過魚罐頭，沒喝過瓶裝酒，以后也永遠(yuǎn)吃不上魚罐頭，喝不上瓶裝酒，你信不信？”

“哎呀，我還真不信那個勁兒了，你等著，我非弄倆錢兒喝你這個瓶裝酒不可——你說吧，賭什么的？”老魚頭努力瞪著長滿眼屎的小紅眼睛。

“你要是能贏，我白送你一瓶酒，再加一個魚罐頭，一個午餐肉罐頭！”王平安瞪圓眼睛，信心十足地笑道。

這大概是一周前的事吧，想到這里王平安不覺打個寒噤。再看老魚頭，此時一根粗壯的障柈子正好穿透衣襟上的一個窟窿，把大衣倒掛在障子上。老魚頭就像蟲子的蛹，大半個身體被整整齊齊的紐扣系緊，裹在一個破舊的大衣里。他的兩條腿胡亂搭在障子上，頭離地一尺多，指尖堪堪夠到地面。地上滿是凍的奇形怪狀的嘔吐物。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猜測，誰也不敢靠前。有人說，老魚頭這是被人弄死之后掛到這里的。有人說，肯定是有人把他掛在這里，凍死的。有人說，他一個老轱轆桿子，誰弄死他干啥？忽然，有個小男孩指著老魚頭說，快看快看，他在笑呢。

小孩的媽媽一下子把那只手扯回來，還往食指上吐兩口唾沫，把男孩的臉摟進(jìn)懷里，造著屁股狠狠捶兩拳，呵斥著把孩子往家拽。村民們停止?fàn)幊?，都伸長脖子去看老魚頭的臉。陽光打在那張布滿霜花的臉上，老魚頭臉上的皺紋全都不見了，一改終日里的苦相，竟然真的帶著滿足與微笑。

關(guān)書記打完電話回到現(xiàn)場，告訴大家派出所會派人來調(diào)查，讓大家趕快散了，留下來的要配合派出所辦案。派出所的所長兇著呢，大家作鳥獸散。王平安滿腦子都是老魚頭，心事重重回到屋里，爐子里的火即將燃盡，他急忙出去抱回一捆柴火，添進(jìn)爐膛，又拿回幾塊劈柴。同事們陸續(xù)來上班，圍著爐子貓著腰伸出手來烤火，興奮地猜測老魚頭的死因，議論紛紛。

看熱鬧的人不回家，也跑進(jìn)供銷社圍著爐子烤火。屋子里擠滿了村里的老少爺們，大家高門大嗓地說笑，一個買東西的顧客也沒有。

王平安也就一直在燒火、烤火．沒有回到自己的柜臺上。村路上，只有老關(guān)和老富交替到大道上巡邏一下。老魚頭安安靜靜地掛在障子上。

派出所的人中午十二點(diǎn)才到，所長沒來，只來了兩個警察。誰報的案？誰發(fā)現(xiàn)的？簡單的筆錄之后，警察檢查了老魚頭的破大衣，又勘察了他面對的嘔吐物，再查看雪中那排清晰的腳印，沿著腳印來到窗板前，仔細(xì)檢查了一番。然后，兩個人進(jìn)了供銷社。屋子里的人全都噤了聲，警察開始問話：“咱們供銷社昨晚的門窗是誰關(guān)的？后窗第四扇是不是沒上鎖？”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賣文具的李大姐舉手說：“是我，昨天我值日，窗是我關(guān)的，我記得鎖好了呀?！?/p>

警察又問：“今早誰開的窗？那扇窗是鎖著的嗎？我們查看了，沒有被撬的痕跡。”

王平安看了看李大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囁嚅著說不上來。

警察說：“沒什么大事，估計你們供銷社得丟點(diǎn)兒東西?！?/p>

王平安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跑回自己的副食柜臺。第四扇窗就在他的柜臺旁邊，他查看一下，貨架上，新到的魚罐頭和肉罐頭，竟然被啟開兩盒，魚肉被吃光，空罐頭盒放到柜臺上。旁邊，還有一個空酒瓶。

警察說：“這就對了，這老頭趁夜黑爬過大鐵門偷偷進(jìn)了供銷社，偷吃了罐頭偷喝了酒，喝多了，跳障子時掛在障子上，凍死了?！背鲩T，對老關(guān)說：“自己凍死的，埋了吧，要過年了?！?/p>

警察一走，村民們又圍攏過來。

有人說：“這老魚頭，吃點(diǎn)兒好嚼咕，喝點(diǎn)兒好酒，還把命送了?！?/p>

有人說：“臨了臨了，還都吐出去了，一點(diǎn)都沒得著——哎呀，人活一世，就這么回事唄。”

老關(guān)驅(qū)散了眾人，讓老富去村里支一筆錢把老魚頭葬了。老富罵罵咧咧領(lǐng)著幾個村民，把老魚頭埋在了東山上。